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今天我是升旗手 8 被关了禁闭的“士兵”

他们下了火车走出站台的时候,依旧是曾老师在前面庄严地举着那面手缝的队旗,后面五个穿深蓝色滑雪衫的希望小学学生排了队鱼贯而行。不同的是这回装孩孩的草篮子到了肖晓手中,他将它紧紧地抱着,一步不落地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自豪,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完全有资格进中央电视台做一回节目。

下车之前他们曾经讨论过如何去天安门。肖晓建议在车站门口买一份交通图。曾老师说他识不懂那玩意儿,花花绿绿看得人眼晕。他问肖晓能不能看懂,肖晓红着脸说他也看不懂。曾老师就说,算了,花那钱干啥?鼻子底下长着嘴——问呗!一路问过去,还怕天安门躲着不见我们咋的?

他们又讨论了看升旗的种种细节。曾老师甚至向旁边的旅客打听了在北京住宿的价钱。一听说怎么着一个人也要花一两百块的,曾老师把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不住声地自语:“咋的这么贵?咋的这么贵?住一宿的钱,够俺们山里一个娃娃念到小学毕业的了。”他试探着问大家:“不睡了行不?就在天安门的门边边上找个地方蹲一夜,天明了还怕耽误看升旗呀!”

怀娃他们自然是听老师的话。肖晓身上的钱本来就不多,真要住客店,他也住不起,所以对曾老师的决定更是一百个拥护。

就这样,他们跟着人流走出车站,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往天安门去。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曾老师和他身后的孩子们同时看见了高高耸立在接站人群中的一块牌子,那牌子上赫然写着:接安徽青山希望小学师生。

曾老师回过头,一张皱巴巴的面皮竟然因为兴奋而涨成紫红:“看见了没?你们大家都看见了没?中央电视台接俺们来了!啊呀,俺们成了座上宾了!俺俺俺……”他实在太兴奋,一连说了几个“俺”,而后就用力挥舞起手中的队旗,领着一帮孩子急不可待地往出站口奔。

接站的同志见到曾老师后格外热情,一个劲儿地跟他握手,好像要把手腕子甩脱臼了才罢休。接站的同志又依次跟怀娃他们握手,弄得那帮山里孩子手足无措,姿势就被动得很。肖晓一手抱草篮子,另一只手很大方地事先伸出来。接站的同志就有些犹豫,生怕握错了对象。曾老师在旁边说:“没错,他跟俺们一道上车的。”

而后就一个个地介绍名字,而后接站的同志说外面有车等着,张罗着要帮他们提行李,又张罗着在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把他们往前请。

都忘记了说好的要先去天安门的事。也难怪,人家中央电视台礼遇有加,是看得起山里孩子,是对曾老师的尊重,大家兴奋都来不及呢,谁这会儿还能再想到别的?

肖晓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抱着草篮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走开好还是不走开好。他不太想沾怀娃他们的光。他从来都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厚了脸皮蹭便宜的事打死了他也不会干。

怀娃走两步回了头,看见他的新朋友孤单单地站着,又跑过来拉他:“走哩嘛!说好了要同甘共苦的嘛!”

肖晓把草篮子塞给怀娃,最后一次扒开棉絮看看孩孩,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孩孩,我们再见了,我要一个人去天安门了。”

曾老师也跟着跑回来,抓住肖晓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你看你这个娃娃!俺们是一路的嘛,从上了火车就是一路的嘛,俺们可不愿意丢下个孤单单的你。走嘛走嘛!”

肖晓扭过身子,执意地说:“我不去。”

说这话的当儿,肖晓忽然看见了竖在出站口的又一张牌子:寻找南京孩子肖晓。肖晓活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曾老师的手:“那是找我的!看见没有?也有人来接我了!”

三个人又惊又喜地往那牌子前奔。举牌子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穿一身警服的人,他从奔过来的三个人当中一眼辨认出肖晓,立刻轻舒长臂,隔着几个人的肩膀抓住了肖晓,又喜又恼地叫着:“好啊好啊,总算把你这个小家伙逮着了!”

肖晓仰头问他:“叔叔,你真是来接我的?”

穿警服的人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接你!人还没根扁担高,就敢瞒了家里人往北京闯?知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急成什么样?”

肖晓垂下头,嘴里嘟囔着:“我是留了话的。”

“幸好你留了话,要不然,天底下的警察可都要为你忙死了。”

跟着过来的曾老师恍然大悟:“啊呀呀,敢情你娃娃是偷着从家里出来的?出来就为着看升国旗?可比山里娃娃胆大多了。”

穿警服的人抓住了肖晓之后,马上掏出对讲机跟伙伴们联络,又说要把肖晓带回车站派出所看管起来,等着往南京开的火车再把他捎回去。这下肖晓就是有心要跟着怀娃他们走也不行了。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地道了再见。怀娃还掏出笔,趴在墙上写了张纸条塞给肖晓,纸条上是他们学校的地址和邮政编码。怀娃说:“你要记着给俺们写信。”肖晓就点头,嗓子眼里堵堵地说不出一句话。

肖晓是在一片善意的笑声里被带进车站派出所的。他被安排坐在一个最好的位置:靠近一只火苗儿正旺的烤火炉。肖晓刚一挨着炉子坐下,就觉得脸也化了,手也化了,凡是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有那么点痒酥酥的感觉。他到这时候才感觉到北京的确比南京冷。

派出所的叔叔阿姨轮番着进屋来看他,嘻嘻哈哈地说着一些逗笑的话。但是肖晓不笑。非但不笑,他还憋不住地想哭。他低着头,眼睛只看面前的炉火,执意将嘴唇闭紧,几乎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样子。抓他进来的高个儿警察说:“嗬!嗬!性子还挺犟?没看成升旗的景儿,心里面还窝着火是不是?”

一个穿警服的阿姨走过来,软软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下回可不能一个人偷着出来,多危险啊!要真是碰着个坏人,你说你怎么办啊?”

肖晓心里难过地想:这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的愿望了,包郝不懂,爷爷奶奶不懂,派出所的警察们更不懂。

中午,肖晓跟大家一样吃盒饭。开始他还拒绝接受这份优待,高个儿警察板着脸说:“在我们这儿,抓来的犯人才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肖晓被他一吓,赶快把盒饭端过去吃了,三口两口,狼吞虎咽,都没来得及品出北京的盒饭跟南京的相比有什么不同。

饭后那位从南京过来的列车长到派出所接他。列车长一看见肖晓就哈哈地笑:“瞧瞧!瞧瞧!才分了手,又见面了!你那小狗呢?不跟你回去?”

肖晓依旧低着头,不开口。

跟派出所的人交接完毕,列车长牵着肖晓的手往站台里面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要不是你跟个老师在一块儿,火车上我就能把你逮住,信不信?你这样的顽皮孩子我见得多了,年年都会碰上两个,我有经验。”

肖晓还是不说话。

上了车,列车长也不要肖晓买票了,腾出自己的铺位让肖晓睡上去,而后锁了房门,说是晚上再给他送晚饭来。结果肖晓头碰到枕头就睡熟过去,根本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开动的,送来的晚饭自然也没吃。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醒来时列车长笑嘻嘻地告诉他:南京到了。

南京到了,北京之行就像一场梦一样地过去了,肖晓心里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悲凉和哀伤。

悲哀的事情还不仅仅是这些:肖晓被列车长护送着刚出站台门,迎面就看见了穿一身军服笔直挺立的爸爸。肖晓腿一软,差点儿没跌个跟头。

爸爸比肖晓更沉得住气,在往回走的公共汽车上,他指着仅有的一个座位,用目光命令肖晓坐下去,而后他微微叉开双腿,纹丝不动地“钉”在了肖晓的身边。他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紧抓住吊环,长期的舰艇生活使他在无论多么颠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够状态自如。这是爸爸的本事。爸爸没有跟肖晓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朝肖晓看一眼,他闭着嘴,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那模样简直像一尊雕像。

肖晓知道爸爸是真的生气了。爸爸放下军务,被爷爷奶奶紧急召回南京,他准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从来就不喜欢让家事干扰公事,何况这家事还是肖晓心血来潮惹出来的乱子。这么一想,肖晓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一个劲儿地抬头偷看爸爸脸上的表情。爸爸越是沉默,肖晓就越是忐忑不安。

下了汽车走在巷子里的时候,肖晓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只是离开两天,熟悉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小了,旧了,灰蒙蒙的了。巷子两边的行道树,以前走来走去的时候没有多看过一眼,现在才注意到那些光秃秃的树杈居然是那么别扭。还有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拖鼻涕的孩子,他们干吗大叫大嚷高兴成那样?天上给他们掉下来巧克力了吗?多幼稚啊!

肖晓远远地就看见了爷爷奶奶从自家阳台上探出来的身子。他们眼巴巴地等着肖晓回来呢。奶奶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来飘去,爷爷的头上戴着一个蘑菇形的帽子。肖晓心里一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不起爷爷奶奶,他的不辞而别让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啊!

跨进家门,奶奶没等肖晓开口就把他抱住了。奶奶连声地喊着:“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又将肖晓拖到窗口朝亮的地方,围着他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还凑上去嗅嗅肖晓脖颈里的气味。

爷爷表示不满:“你干什么呢?眼睛看还不够啊,还用鼻子嗅!”

奶奶擦着眼角的泪,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昨晚做了个怕人的梦,梦见我孙子被人换了,心啊、肺啊、脑子啊都被人换走了,末了还给我的是个假人!”

爷爷无奈地对爸爸摊摊手:“看看!女人家就是这个样,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爸爸瞪了肖晓一眼:“关你一天禁闭!再给我写一篇检讨!”

奶奶扑上来阻拦:“哎哟,孩子刚到家,你也让他洗个澡,缓缓气……”

“他必须先认识错误。”爸爸板着脸,毫无商量的余地。

肖晓不说话,转身就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他认为关禁闭是应该的,写检讨也是应该的,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奶奶眼泪鼻涕地替他求情。

肖晓翻出纸和笔,咬着笔杆,开始构思检讨书的措辞。他听到外面的电话铃响了几声,又听到爸爸过去接电话,才拿起话筒,说一声“喂”,很快又搁回去,说:“怎么没了声音?”

奶奶回答他:“是人家打错了吧?”

肖晓偏着头,在纸上涩涩地写下一行字:亲爱的爷爷、奶奶、爸爸

后面的冒号还没写上去,门一响,爸爸进来了。爸爸端把凳子,一屁股坐在肖晓旁边,伸头看了看,马上说:“不行,什么‘亲爱的’?这不是写信,是写检讨,检讨书的语气应该沉痛、严肃!”

肖晓就拿橡皮擦了重写:尊敬的爷爷、奶奶、爸爸

爸爸说:“也不合适。不过算了吧,就这样吧。”

肖晓接着写:我非常沉痛、严肃地向你们承认错误

爸爸又一次纠正他:“沉痛和严肃是要体现在字里行间的,不是写在纸面上做样子的。”

肖晓怯怯地看着爸爸,一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爸爸说:“首先要看你有没有充分认识错误。”

肖晓灰溜溜地说:“我认识了。”

“那就说说,错误的性质是什么?”

“我不应该偷偷坐火车去北京,让爷爷奶奶着急。”

“这是你所犯错误的内容,不是性质。”爸爸很不满意。

“……我不该对爷爷奶奶说谎。”

“你说了什么谎?”

“他们问我提前要压岁钱干什么用,我说法律规定要保护儿童隐私。”

爸爸差点儿要笑出来,但是他很成功地保持了面容的严肃:“这又是一个错误,但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清楚我的问题。”

肖晓挖空心思地想着,猛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我贪污了公款!”

爸爸跟着吓一跳:“你贪污公款?”

“我用爸爸给我买新书包的钱买了火车票。”

爸爸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公款,不算贪污,最多算偷梁换柱吧,是认识问题,不是品质问题。”他看肖晓一眼,重新绷紧面孔,“你的错误性质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懂不懂?”

肖晓当然懂,垂下头,一言不发。

爸爸口气严厉地说:“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士兵,无组织无纪律就是一个大错误!尤其在打仗时候,最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的行为!让你待命你偏要开拔,叫你卧倒你反而冲锋,不请示不报告就独自行动,凭这样的错误我都能把你毙了!”爸爸大概觉得话说重了点,缓一口气,“你是个军人的孩子,你爸爸当了二十年兵,早已经把纪律看成了生命,所以才对你的行为这么气愤。我们换个角度说……”

没等爸爸把角度换过来,肖晓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地唱歌,唱得怪腔怪调:“有这么一位好朋友,名字叫快乐,嗨!”

肖晓觉得歌声很熟,是他们音乐课上教过的。再细听,差点儿笑出来:唱歌的不就是包郝吗?这家伙是在用歌声引他出去呢!肖晓赶快把一支铅笔头抓在手里,请示爸爸说:“我可以不可以上一次厕所?”

爸爸郑重其事地说:“你可以有这个自由。”

肖晓如遇大赦地起身出门,一溜烟地奔进厕所。刚把厕所的窗户打开,就看见包郝在楼下仰着头,跺着脚,伸长了脖子吼得正欢呢!肖晓在窗台上摸了个肥皂头扔下去,正巧打在包郝仰起的额头上。包郝挺机灵,马上意识到是肖晓,不唱了,转身朝厕所的窗户看。肖晓怕爸爸听见,不敢扯了嗓门对他说话,就撕一张卫生纸,用预先带来的铅笔头写上几个字:我回来了,却被爸爸关禁闭了。他把这张卫生纸揉成一团,用劲抛下楼去。

包郝看了纸条,明白了肖晓不能大声说话的原因,就仰了头,挥动两手一个劲儿地比画,大意是说:知道你回来了,刚刚给你打了电话,是你爸接的,好险!“空中索道”上有我传给你的东西,赶快去取!

肖晓关上窗户,没忘记抽一下厕所的水箱,而后探头看看外面,发现客厅里正好没人,大喜,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又轻得不能再轻地把阳台门打开。果然有一包东西在阳台边上挂着呢!包郝这家伙。

肖晓解下纸包,觉得拿在手里软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举起来闻一闻,好像有一股肉食的香味。疑疑惑惑地把纸包打开,他简直没恶心得吐出来原来是一根煮得烂熟的、表皮粘着饭粒、皮肉和骨头已经分了家的肥鸡腿!

肖晓拿着纸包赶快奔进厕所,打开窗户——哪里还有包郝的影子!他以为是包郝故意想出来的恶作剧,要在他爸爸面前出他的洋相,气得鼻孔生烟,发誓解除禁闭后的第一分钟就要找到包郝,实实在在地教训他一顿!

爸爸在房间里喊:“上厕所怎么用这么长时间?”

肖晓急忙中想把鸡腿扔进便池里冲下去,又怕骨头太大卡住了下水道,只好用原来的纸胡乱包上,藏在一堆杂物下面,然后大声答应着奔回房间去。

爸爸不动声色地敲打他:“你现在是在关禁闭,不是休闲。”

肖晓垂着手,老老实实答道:“我再也不去上厕所了。”

爸爸交代说:“继续写。写满一千字,然后我来验收。”

肖晓怀着侥幸问:“标点符号算不算?”

爸爸瞪他一眼:“怎么像个女人家?讨价还价的!”

肖晓心里暗暗叫苦:爸爸不说算,也不说不算,这可太难办了。一千字的检查可不是那么容易写的,记得那次包郝在学校里被数学老师罚写一千字检查,绞尽脑汁也凑不够字数,后来还是小杨阳帮他找了几段名人名言抄上去,才算马虎过关。

午饭肖晓没有出来吃。本来奶奶是要喊他出来的,爸爸不让,奶奶就只好做个盒饭送进去。奶奶在盒饭里格外多放了好几块红烧肉,她大概以为肖晓在外面两天没吃上一口饭呢。

饭后爸爸出门了。他难得回家,回来了总要腾出时间去看他的老同学和老战友。爸爸前脚出了门,爷爷后脚就神秘地踏进肖晓的“禁闭室”。爷爷先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发出“嘘”的声音,而后很迅速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推到肖晓面前。他说:“哈,一千字,不好写吧?看看,爷爷帮你写了几段检讨的话,你赶快抄上去凑凑数。你爸那人,把你当他手下的兵调教呢。”

肖晓拿着爷爷给的纸,才看了一行字,听见这句话,又把纸放下了:“爸爸真的把我当成他的兵?”

爷爷抱怨:“可不是!北京这么远,一去一回要吃多大的苦,才刚回了家,你爸他又是关禁闭又是写检查的,不就是把你当成他的兵了吗?对孩子哪用得着这样!”

肖晓跳起来,抓起桌上的纸塞还给爷爷:“对不起,我愿意写检查,我愿意爸爸把我当他的兵!”

“哈,好心当成驴肝肺啊!”爷爷有点生气地叫起来。

肖晓也不知从哪儿来了灵感,趴在桌上一个劲儿地写,从他为什么要去北京写起,到他一路上的经过,到他如何在爸爸的教育下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最后很真心地向爷爷奶奶爸爸说了对不起。写完了一数,差不多快有一千五百字了。肖晓这辈子都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章呢,所以当他数完字数后连自己都呆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也没有回来,但是他打来了电话,告诉爷爷说,他要搭战友的车去郊区看望另一个战友,叫爷爷奶奶不要等他吃晚饭。肖晓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听,以为爸爸要问问检讨写得如何了,但是爸爸根本没有提到这回事。肖晓心里想,看起来爸爸真的是把他当成兵了,因为一个人只有在充分信赖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没必要时时刻刻监督着他。肖晓很欣慰,丝毫不觉得关禁闭的日子有多么难过。奶奶敲着肖晓的房门,表示可以偷着放他出来看会儿电视,肖晓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不想辜负了爸爸的信任。

结果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很晚。没等爸爸回来,肖晓就蜷缩在床上睡着了。奶奶进去帮肖晓脱鞋盖被子的那一刻,他曾经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下车了,下车了。”奶奶好笑道:“下什么车呢?是上床,睡觉!”肖晓翻一个身,嘴里又嘟囔一句:“等等我……”

……肖晓抱着装孩孩的草篮子,一边顺着长长的站台往前奔跑,一边大声喊:“等等我!”孩孩在草篮子里被颠得很难受,小声呜咽着。怀娃回身责怪肖晓说:“跑这么慢啊!再慢,看升旗的人就多了,天安门要挤不下了!”

曾老师拿着新买的北京交通图,眉头锁成了黑疙瘩,颠过来看,倒过去看,末了叹气说:“这么多个车,这么多条路,俺们该往南哩,还是该往北哩?这地图可真是难为人。”

还是怀娃有办法。怀娃把肖晓手里的草篮子接过去,掀开棉絮,给孩孩喂了块裹鸡蛋的煎饼,拍拍孩孩的脑壳说:“孩孩,孩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呢,你给俺们变个飞机飞到天安门吧!”

怀娃话才说完,孩孩从草篮子里一跃跳到地上,四脚撑地,用劲抖一抖身上的毛。只听见刷啦啦一阵响,孩孩忽然像中了魔一样在他们面前旋转起来,越转越大,越转模样变得越厉害,眨眼工夫孩孩没了,停在站台上的是一架黄色的狗模狗样的直升机,机上的螺旋桨呼呼地转得飞快。

怀娃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孩孩没了,它再也变不回来了!它吃不着俺娘给它裹的煎饼了!”

肖晓就劝他:“煎饼我帮你吃,孩孩以后要改喝汽油,汽油多高级啊,一般人想喝还喝不上呢!”

怀娃想想也对,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曾老师和他的学生挨着个儿往飞机里钻,钻到最后还剩肖晓没地方坐,他干脆不进去了,一抬脚跨坐在飞机脖子上,也就是从前的狗脖子的部位。他骄傲地一拍机头,直升机腾空而起,留下了站台上一片惊呼声。肖晓很快升到了大树那么高,又升到高楼那么高,最后他竟然一伸手就能抓住白云当泡泡吹!

现在,整个北京城都在肖晓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一片黄灿灿流光溢彩的建筑是故宫吧?那巨大的花朵一样开放的地盘是立交桥吧?还有那么多甲壳虫一样的汽车,车头吻着车屁股,车屁股粘着车头,跑起来像是摆开了长蛇阵,弯弯曲曲没有头,好玩得要命噢!哎哟哎哟,看那儿是什么?那不就是天安门吗?那尖尖的积木一样的东西不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吗?升国旗的旗杆不就应该在那附近吗?国旗呢?我怎么看不见国旗?孩孩,孩孩,你倒是飞低点儿啊!嗨,低点儿,再低点儿!你这个傻家伙,你肚皮下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知道不知道?

半空里忽然飘来了一大片雾,浓得像牛奶,没头没脑地把孩孩和肖晓他们裹在了当中。雾慢慢又变成蜘蛛网,一点一点地把孩孩背上的螺旋桨缠住了,孩孩就停在半空里不能动了。怀娃他们急得大声喊:“肖晓,扯呀!把蜘蛛网扯开呀!”可是蜘蛛网很怪,黏得像胶水,又硬得像铁,肖晓才一伸手呢,手指就黏上去了,又被铁钳子一样的东西钳住了。肖晓这才猛然醒悟:我的妈,这哪是蜘蛛网呀?这是外星人的秘密武器啊!他们一不小心碰上外星人啦!肖晓急得大叫大喊:“强盗!滚回去!你们这些强盗!”他拼命挣扎,用脚踢,用嘴咬,把脑袋甩来甩去……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灯光明亮亮的,他的双手被爸爸紧紧抓住了。

“好小子,力气可真大!在哪儿抓强盗呢?嗯?”爸爸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肖晓眨巴着眼睛,仔细回想自己的梦境,忽然翻一个身,把脸捂在枕头里,伤心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再也去不成北京了……我不能跟怀娃他们一块儿看升旗了……我想孩孩……”

爸爸问:“孩孩是谁?”

“……是怀娃家的狗……它也想看北京,怀娃就带它上了火车……”

“就是你在检讨书里写到的?”爸爸朝肖晓的书桌抬了抬下巴。

肖晓趴着,点点头。

爸爸难得地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后脑勺:“十二岁的男子汉啦,哭成这样,傻不傻啊?怎么就‘再也去不成北京’了呢?太悲观了!谁说去不成?明年夏天,等你考上中学了,爸爸一定回来休假,带你去北京,爬长城,看升旗!”

肖晓忽地坐起来,顺便用被角把眼泪擦了:“真的?爸爸你不会骗人?”

“爸爸是个军人,军人说话算话。”

肖晓捂住嘴,轻轻地“噢”了一声。如果面前坐的是爷爷或者奶奶,肖晓早就叫起来跳起来了。可是在爸爸面前他不敢这么放肆。他只是笑,抿紧了嘴,在心里偷偷地笑。他想象着爸爸穿一身海军服跟他肩并肩站在天安门旗杆下的样子,那时候的肖晓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最自豪的人!

“可是……爸爸,我们不能明天就去吗?”肖晓有点儿迫不及待。

爸爸摇摇头:“不行,爸爸只请了三天假,春节前要赶回基地去。这三天当中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对爸爸说。”

肖晓一把抓紧了爸爸的手,仿佛害怕爸爸霎时间又会离他远去似的。

“说吧,有什么要求?”爸爸微笑着鼓励他。

肖晓心里想:有什么要求呢?爸爸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有很多很多攒在心里的愿望,但是爸爸一回来他就把什么都忘了,一件事情也想不起来了……

“明天,陪我吃一次‘麦当劳’,可以吗?”

爸爸微微有点诧异:“想吃麦当劳?爷爷奶奶没有带你去吃过吗?”

肖晓低下头:“吃过。但是我想要爸爸带我去吃一次。我还从来没有跟爸爸单独出去吃过饭。”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爸爸心里在犹豫。一个中国的海军舰长冷不丁地出现在大街上的麦当劳餐厅,这情景会不会叫人觉得不伦不类?但是爸爸很快就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这有什么呢?他是陪儿子去吃饭的,为什么不能满足一次儿子的愿望?他可以穿便衣去,穿了便衣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爸爸点点头:“好,我们去。爸爸还从来没有吃过麦当劳呢,你可要给爸爸做介绍。”

肖晓兴奋得眼睛亮亮的:“我还想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没问题。”

“有一家模型店,不远,店里有几种驱逐舰的模型,你肯定会喜欢。”

“是吗?”

“模型太贵了,我们就去看看,不买。”

“仅仅是看看?”

“仅仅是看看。”

“要是我忍不住买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肖晓张口结舌:“哦……”

爸爸猛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忽然他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慌忙又伸伸脖子,捂住了嘴。父子俩把笑声憋在喉咙里,好一阵子前仰后合。

第二天早上,肖晓是被外屋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听见爸爸拿起话筒,嘴里“嗯嗯”地答应着,声音里透着严肃,似乎还有那么点焦急。放下电话又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慢慢地推开肖晓的房门,走到他床前,站着,笑了笑,说:“对不起……”

肖晓已经坐了起来,做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爸爸你不要说了,我猜到了……”

“是一桩很紧急的事……”

“我知道。”

“真的很对不起,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肖晓竭力忍住眼眶里的泪:“这有什么呀?爸爸是军人,电视里的军人都是这样的。”

爸爸弯下腰,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那么,等明年夏天?”

肖晓点点头:“好吧,等明年夏天。”

他把棉被拉上来,把整张脸的下半部都捂住,只留下一双眼睛,看着爸爸转身离去。他想,真的不能哭啊,他要是哭了,爸爸心里会很难过的。

爸爸走后的第二天,爷爷忽然兴致勃勃地提议说:“嗨,我们中午不做饭了,开开洋荤,吃麦当劳去。”

肖晓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就故意问爷爷:“你不是说闻不惯麦当劳的味儿吗?”

爷爷乐哈哈地挠挠头皮:“嗨,这个嘛……好久没闻了,还挺想的。”

肖晓平静地告诉爷爷:“其实我不喜欢麦当劳。”

爷爷叫起来:“不可能啊!你不是……”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肖晓说:“真的,我不喜欢麦当劳。我只是想让爸爸带我出去吃顿饭,麦当劳比较便宜。”

爷爷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包郝真是个天生当间谍的料,肖晓家的一举一动他好像时刻掌握得清清楚楚。肖晓爸爸上午刚走,他下午就大大咧咧敲开了肖晓家的门,找肖晓来玩。这回他拿来了一个叫“空竹”的玩意儿,说是在夫子庙买到的。“哈,你不知道那人卖这个东西多赚钱哪!起码有二十个人围住了他!其中还有三个外国人!我这个空竹本来都被一个中学生抓在手里了,后来他又放下去挑另外一个,我就赶快拿起来付了钱。好险,慢一点就卖光了。我这叫眼疾手快,虎口夺食!”他得意扬扬,眉飞色舞。

后来他就迫不及待地要给肖晓表演他的“抖空竹”技艺。空竹用一根绳子穿过去,绳子的两头抓在手里,手腕轻轻一抖,空竹就会在绳子上震颤和跳跃,发出悦耳的啸叫声。会玩的人,能把一个小小的空竹抖出各种花样,抖成一只在半空中活蹦乱跳的小鸟,或者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把看客们弄得眼花缭乱。

包郝不行,他手忙脚乱地抖了半天,两只手怎么也配合不好,空竹不是往绳子的这头滑,就是往绳子的那头滑,总之不怎么听指挥,像条滑溜溜抓不上手的鱼。包郝很丢面子,抱怨说:“怎么搞的?肯定是你们家的地心引力不均匀,我在家里练得好好的。”

肖晓说:“算了,就别卖弄了,我要问你一件事。”

包郝讪讪地收了空竹,塞进口袋。

肖晓说:“昨天为什么要在我爸爸面前出我的洋相?”

包郝不解:“什么洋相?”

“那包恶心人的东西。”

“哪包?什么东西?”

肖晓愤怒起来:“你还在故意装傻!你吃剩的烂鸡腿为什么要包起来送给我?”

包郝“噢”的一声,万分委屈:“怎么是吃剩的烂鸡腿呢?明明是我没舍得吃留下来给你的好东西!我知道昨天你爸爸一定发火了,他一生气说不定罚你饿肚子一天,我存心要帮你的!那只鸡腿我一开始藏在饭碗最下面,后来趁我妈没注意才包起来,多不容易啊,跟做间谍一样惊险!你太不够意思了,还说是我吃剩的东西。”

包郝说着真的委屈起来,眼圈都有点发红了。

肖晓愣了一会儿,走过去用胳膊碰碰他的肩:“喂,对不起。”

包郝就挺不好意思地说:“没关系。”

两个好朋友又和好如初,此后谁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约摸一星期之后,奶奶上厕所的时候老用鼻子嗅来嗅去,还问爷爷:“你闻到什么臭味儿没有?”

爷爷说:“厕所嘛,拉屎拉尿的地方,有点臭味很正常。”

奶奶反驳他:“不对,我天天都用‘洁厕灵’把厕所刷得很干净,我们家的厕所从来也没有这种怪味。”

爷爷就耸耸肩。他知道奶奶这个人一向有洁癖,没事总喜欢用鼻子嗅来嗅去的,仿佛细菌和病毒无处不在。

可是隔了一天,爷爷自己也开始闻到那种不正常的气味了,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恶臭味,像什么东西高度腐烂之后发出的。爷爷说他还是小时候路过一个死人坑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儿。爷爷确信家里有这种气味之后便动手翻找恶臭的来源。他弯下腰嗅,贴着墙嗅,从角角落落包抄过来嗅,最后在厕所的一堆杂物下面找到了那包腐烂的鸡腿。爷爷捏着鼻子,用一根长棍子把那个破纸包拨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口,叫肖晓扔到楼下垃圾箱去,还说:“这是谁干的事啊?”

肖晓飞快地拎着袋子下楼,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笑,又不敢说。等他扔了垃圾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用消毒肥皂洗过三遍手,并且绝口不再提这事。爷爷认定了这是奶奶干的,因为奶奶记性不好,常常把东西藏好了就再也找不到。既然奶奶拒不承认有藏鸡腿的事,爷爷也就不便多揭她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