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耳和星梦瑶追赶四人不及,只得作罢,但还未幽会,又受一惊,心情失了大半,又记挂那四个黑衣人说到“剑姬夫人”,以为要对其不利,是以便前往相告。
苏素娥和丈夫居住在半山上一处名叫小半坡的地方,距离众弟子只有两百余米。建得一座三层住院,闲雅幽静,取了个“半坡闲居”的雅名。
众弟子背地里都叫二人“半坡伉俪”,半坡氏族是华夏民族祖先中一支重要先人,乃是母系氏族的原始社会。
冷剑一贵为南剑门掌门,但在妻子苏素娥面前,却总是敬她更多,颇有妻子最大的意思,是以这“半坡伉俪”是一语双关,常为弟子背后消遣掌门之用。
陆星二人一路嬉笑,采花折柳玩闹着赶到“半坡闲居”。星梦瑶得师娘厚爱,又同是女子,得师娘亲许随意进出。但陆子耳却不敢放肆,立在门外躬身道:“弟子陆子耳拜见师父师娘。”
只听得苏素娥清泠声音回了句:“进来吧。”这才遵照长有之序,跟在师姐星梦瑶后头进了屋子。
苏素娥盘膝而坐,正在练功,星梦瑶见门之后,也不行礼,却是笑嘻嘻地直接走到她身旁,拉着她手亲近道:“师娘,你不去踏春,干么一个人在这里练功打坐,岂不是无聊得紧。”
苏素娥脸上微露怒色,道:“没大没小,越来越没规矩了。”但话还没有说完,又转而笑道:“我这半老徐娘,可没有你们快活,这把年纪,踏什么春。”
陆子耳躬身立在一旁,深知师娘待星梦瑶非他人可比,她是一众弟子中,唯一一个可以和师娘这般亲近的人,别人若是这般,早被一掌打飞出丈余之外。
想是同是女子,那星梦瑶又是刚出世数月就沦落到了她手里,自幼见她长大,感情自然大好。
苏素娥和星梦瑶热聊了几句,方才对着陆子耳道:“耳儿,你也坐吧,这里没有外人,就不用这般拘谨了。”
陆子耳得令方才在下首坐着。可见两人说说笑笑地聊了半天,始终不见星梦瑶说到适才黑衣人的事情,便咳嗽了一声,提醒星梦瑶。哪知她一吐舌头,扮个鬼脸,竟自热聊。
陆子耳见两人只顾热聊,混似忘了周遭一切,只得躬身道:“师娘,弟子适才经过后山知返林,见四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口中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语,其中还提到了师娘,只道他们欲对师娘不利,是以赶来告知师娘,请师娘留心则个。”
苏素娥闻言,哦了一声,道:“四个黑衣人?”
陆子耳回道:“是,听声音,像是女子。说了些什么‘找到证据’‘剑姬夫人’,弟子想与师娘有关,便赶来相告。”
苏素娥闻言,微微一笑,道:“既是知道‘剑姬夫人’的名号,在雁回山上,我又岂会怕人?”
星梦瑶道:“就是就是,凭借师娘的武功,我瞧那四个人只有快跑的份。”
陆子耳忙道:“听她们提到‘幽冥堂堂主’,怕是还有魔教妖人做后盾,敢请师娘小心些才好。”
苏素娥闻言,忽的一惊,恬静的脸上变色道:“幽冥堂堂主?”
星梦瑶依她而坐,自然发现她身子猛颤,心中知道魔教此时如日中天,势力大得吓人,但师娘却也不用这般害怕,便道:“南剑门历来和魔教是死敌,魔教虽然势大,我南剑门却也不怕。”
哪知苏素娥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自然不怕他们。”
星梦瑶嬉笑着说这说那,不多时,两人果然忘却了适才的不快。陆子耳见她二人说贴己话,身做男儿,自然不懂,更不便参与其中,便告辞退出。
眼见夕阳西斜,仍旧似儿时看到的一般,今日清明,祖师祠堂拜祭前辈的时候,就已然想到亡父亡母,这时独自一人,思念之情更甚一筹。
好在这些年每晚都能和外公在知返林枯井中共度,稍解了思亲之情,只是对外公所教授的“枯身功”,因之凶悍凌厉,心中多有不喜。
他到厨房自备了些酒菜,又酌了壶清茶,提了自向知返林枯井走去。他刻意绕了个大圈,取曲折道路七拐八绕这才到了枯井所在。原来他时常到此,怕终于为人撞见,是以应外公要求,隔三差五地绕道而行。
这时到得枯井,夜幕降临,微风吹过,带着初春的料峭春寒,但他习武已久,这般寒冷早已不惧。
他用手在枯井石盖上慢敲三下,又快敲三下,这才搬开石盖,身子一跃,飘然落入枯井之中。
这是他和外公设置的暗语。听得这慢快六下敲打,知道是对方来到,否则自然是外人发现了。
他取出火折子晃亮,却见黑暗中一个枯瘦身影盘膝而坐,虽是外公,却也忍不住吓了一跳,道:“外公,你怎的这般儿早?”
孙慈恩闻言,长吐一口气,胸腹下垂,更显身子枯瘦得弱不禁风一般,道:“左右无事,又见到处都是踏春的南剑门弟子,怕被人误见,索性早到了这里。”
陆子耳嗯了一声,取出酒菜,放到井中大石之上,取了四副碗筷。孙慈恩一怔,旋即明白,点了点头,道:“五年了,尸骨都化作尘土了吧。”
陆子耳低头不语,满了四杯酒水,先敬了外公,满饮了一杯。又跪对那两个空位道:“不孝儿拜祭爹娘在天之灵。”说着自己先饮了杯中酒,然后将两杯酒水倒在了地上。
旋即又敬了钟灵一杯,那日铸剑山庄遭逢大变,父母既死,可是钟灵却是不知去向,他心头时常挂念,常常祈祷她仍旧健在安好。
孙慈恩老脸黑青,正是这些年苦练“枯身功”的缘故。皮肉之中,血气流淌方显红润,但这枯身功恰要求聚八成鲜血于脏腑皮肤等人体大器官之中,只留两成流淌,和自然之礼恰是相反。流淌血液一少,脸色自然褪去红润,而显青白。
初时只发功时方才如此,可孙慈恩这番苦练下来,却已然练成了一个青皮骨瘦的老者。陆子耳见他眼脸凹陷,凸着两颗眸子,青皮骨瘦,心头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难过。
孙慈恩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你若是心疼老夫,就该用心习武,图谋早日杀敌报仇。魔教日兴,你不加倍刻苦,便是再练一百年,也报不得仇。”
他声音仍旧是那般沙哑如鸦,身子骨却比以前更瘦,脾性也大变,极难见到如那日嬉笑无拘之态。
陆子耳遭逢大变,早熟极多,心中十分怜惜外公,安慰道:“外公,你身子要紧,不该这般耗损真元,报仇的事,我自会一肩承担的。”
这不说还好,岂知话一出口,孙慈恩噗通一声放下酒杯,瞪大双眼,他自练习“枯身功”以来,皮肉紧缩,只有一对招子,却是越显极大。
这时一瞪,更是有几分吓人,只听得他哼了一声道:“若是指望你,只怕我化作尘土那天也不见得大仇得报!”
陆子耳低头不语,心头却是凄苦,暗道:“爹妈已死,可是外公你还活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活着的人珍重自己才最重要啊,你可是我在这世上最要紧的亲人了。”
孙慈恩见他默然不语,冷冷道:“你嫌弃我这‘枯身功’,我岂会不知,可它威力无穷,岂是你那什么‘落雁剑法’可比?”
陆子耳心中对这“枯身功”确实不喜,一来对身体利害参半,练得越深对自己脏腑伤害也是愈深;二来,练功之人外貌不免越来越是丑陋。
这两样都不是他所欲取,是以这五年之中,只每晚跟着外公研习“枯身功”,私下却是从来不练,是以他功力长进极慢。孙慈恩自然知道,每每恨他不用功。
两人虽是至亲,可是相对而立的时候,却是愁苦多于欢愉。孙慈恩吃饱喝足,放下酒杯,道:“我出去片刻!”
身影一闪,已然立在井盖之下,但见他袖袍轻挥,顶上那百余斤中的青石盖子飘然而起,他瘦削身子轻轻巧巧溜了出去,那石盖复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陆子耳虽然不喜外公练习“枯身功”,但却深知外公功力早已今非昔比,实不在武林一流高手之外。这五年时光,自己功力未及多变,倒是外公上了层楼,更上层楼,反像是自己陪伴外公练武一般,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只听得井盖上传来慢快六声敲响,但声音均匀浑厚,显是手上劲力把捏得极为精准。井盖悄然封闭,孙慈恩飘然落下,只见他手中握着三只白兔,一大两小。径直走向陆子耳。
陆子耳见那三只白兔生得极是可爱,笑道:“外公,你抓他们做什么?”
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道:“五年时光,这‘枯身功’被你练得一塌糊涂。”说着将那三只白兔放在他面前,道:“今日用它们给你喂功,你用尽全力,打将下来。”
陆子耳闻言,心头一惊,道:“那不是要将它们活活打死?”
孙慈恩闻言,果然盛怒道:“你这般畏手畏脚,何日才能报得大仇?连这畜生你也不愿杀,那怎得指望你杀人啊?”
陆子耳心中暗道:“杀父仇人自是不同。”口中却道:“外公,我以竹木来试工也就是了,你莫生气。”
话音才罗,却见孙慈恩一个耳光打将过来,又重又狠,怒道:“‘枯身功’的要义正是功敌之血气,你拿树木练个逑啊!”
话音刚落,只见他双手齐出,自十指指头处伊始,皮肉瞬间枯索,紧贴骨头,宛如瘦了一圈一般,旋即延伸到手掌、手腕、小臂,啥时间,只见本就枯瘦的双手宛如两只只包了一层薄皮的骨头,指甲凸长,狰狞至极。
但见青光一闪,两只老手已然扎入两只兔子身子之中,只听得“吱吱”叫处,那兔身迅速枯败,萎缩成了一小团。
陆子耳心头大骇,怔怔无语,只听得外公沙哑声音道:“杀了这只!”威势交加,容不得丝毫反驳。
孙慈恩见外孙半响不动,怒道:“你若再不动手,我便每日杀它个百只千只!”
陆子耳闻言一怔,含泪上前,内息动处,双掌也萎缩如饿死鬼手骨,终于在那白兔颤抖的身子上边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