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总捕王哈儿这两日很烦,那些码放在床榻下的银锭,让他一直睡得很不安稳。
虽然王哈儿明白,既是已然送来银两,那自己的性命应该没有大碍。可王哈儿更是明白,原本可以用一张银票就搞定的事情,对方为什么一定要做得如此麻烦。
能悄无声息的将这多银两放入自己房中,那么取走他王哈儿的脑袋应该也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可这些并不是让王哈儿烦躁的真正原因。他烦躁的真正原因是,这些银子送的地方,实在是太恶心人了!
对于王哈儿来说,那个在诸子巷把自己捏到半个月没碰过女人的小畜生,他的生死,现下已经不在自己考虑的范围。其人既是能逃过那一劫,自是有些气运。他王哈儿能从一个小县城的捕头升到今日的位置,在很多人看来,是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可王哈儿自己比谁都清楚,若没了当日那算命高人的一番指点,又给了三条处事法门,只怕到了今日,自已依旧还是那个在小县城中帮人捉鸡撵狗的青衣捕手王大头。
高人给王哈儿三条法门中的第一条就是“气运若不可逆,暂避之!”所以,王哈儿决定先放过那个臭小子,既是已入公门,收拾他只在早晚。
提及法门,王哈儿这几日还再等一个消息。那个关于李老蔫的消息。对于李老蔫来历的调查,也正是基于那法门中的第二条“事出反常必有妖,当慎之又慎!”
为什么堂堂影卫总领,会瞅上那么一个废物?
王哈儿认为自己当日绝对没有看错,那影卫总领刘半山,确有回护诸子巷捏“鸟”少年的意思。可既是如此,自己部属当中不乏能人,那刘半山因何不用?偏偏一定要去寻个最无能的李老蔫出来。
虽说私放五柳巷理户、社保二人的消息,转瞬便被人传入刘半山耳中。王哈儿还是不大相信李老蔫便是那个可能存在着的暗桩。此人羞臊了王哈儿多年,着实是像一块贴在大腿根的膏药,谁用着都不舒服。要不是一直寻不出个由头,王哈儿早就将这厮踢得有多远滚多远。像这等令人生厌的人物,说他是影卫的暗桩,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可既是其人能被刘半山选中,王哈儿觉得,总需查查来历较为稳妥!
这世间有真正的巧合吗?王哈儿有些怀疑。他总觉得,那些看似偶然的巧合,或许都有着应该去巧合的道理。
“有没有暗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那暗桩是谁?”王哈儿相信,只要能找出那个“暗桩”,且不论“桩”有多高?自己码在桩前的银子一定会比那“桩”还高。
王哈儿不缺银子,可是他心里清楚,总捕名头虽响,自己所辖,却不过宣华,正德两门内的七街九巷十六坊。这等权势,若放在地方,或是可以得意一番,可若放在京都,不过屁大点个官。要不是因为柱国将军府就在自己所管辖的“仁厚街”,而自己又和这柱国将军沾着些亲,哪有什么人会将自己一个寻常总捕放在眼里。
王哈儿今日的风声水起,得益于柱国左将军。说得更准确些,是得益于柱国左将军那个有些疯癫的女儿,当日的一番“英雄救美”,让王哈儿攀上了高枝,虽说这柱国将军薛绍从没把自己那个嫁出去的疯癫女儿当做回事,可王哈儿还是将自己的夫人犹如“天仙”一般的供着,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夫人安好,那该来的总是会来。
对于五柳巷官衙内发生的事情,王哈儿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第三法门说的清楚,“生死际会,不过利尔!”即便是那刘半山有所察觉又能如何?当下京都的官员,哪个不是藏着掖着的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刘半山老于江湖,不会不知道个中门道,否则为何事后一不追究,二不责罚,反倒是在刑讯司掌司面前盛赞了自己一番。
只要他王哈儿身后的靠山不倒,那自己充其量也就是把勉强能用的钢刀,只要你付得起银子,谁拿来用都是一样。
不过王哈儿并不喜欢今次的买主,因为他觉得这些人有点不厚道,不给银票也就罢了,居然还将这么多的银锭塞到了自己的床下。要知道这里可是刑讯司的寓所,即便是运气好,一直没有人前来打扰,可若是每日二三十两的往外带银子,王哈儿觉得,自己今后这几个月,什么事都不用去做了!
除了王哈儿,还有一个人这两日也不太开心。
刑讯司第五百一十九号监房的铁门,此刻正敞开着,监房内潮湿阴暗,青色岩石构筑的墙壁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沟渠。可那些沟渠并非天然形成,如果你有幸,能见到从刑讯司总捕衙门里出来的囚犯,而凑巧,他的手还健在的话,那么只要你稍微发挥一下联想,便会知道那些沟渠的成因。
监房内有一扇小窗,勉强能从外面带入一点点光线,可若是有哪个囚犯觉得这窗能让自己看到生的希望,那么只能恭喜他了。通常情况下,当这扇窗被打开的时侯,地府的大门可能也同时敞开。
影卫总领刘半山不喜欢松油的味道,所以,当他需要训案时,对于习惯了点起火把做事的一众刑讯司官吏而言,那将会是一件十分无趣、但又必须小心应对的事情。
“怎么,还不打算开口吗?”
监房内响起刘半山的声音。随即便是一声尖利的惨叫。
站在监房门口的影卫陈小虎,听出了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出于好奇,他偷偷探过头去,对着监房内小心张望。
总领大人此刻正坐在监房正中的一把椅子上,而就在他对面,一个木质的承架上,结结实实捆绑者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的衣物,已被尽数剥去,白净的身躯在承架上左右扭动,即便是在阴暗的监房内,亦让人觉得有些扎眼。
陈小虎没有看到那女子的身体上有什么伤口,所以他对那女子为什么会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而感到困惑。而监房里传出的阵阵恶臭和血腥味道,只是让陈小虎微微感到有些不适,毕竟陈小虎好歹做了一年的影卫,这等气味,倒还真算不了什么。
看着那木架上的女子,陈小虎开始思索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被换了过来,而又是什么原因让那同是影卫的严庚被人背了出去?
“我只要那个人的名字,说了,便送你走!”耳边传来刘半山冷冷的话语。
陈小虎觉得奇怪,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刑讯司总捕衙门的监房,百年间,能活着出去的,不过三人而已。而这三人之中,据说有两人后来成了涉川鼎鼎大名的人物,至于那最后一人是个什么状况,倒是很少有人提及。
随着扭动,承架上的女子再次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府中传来,尖利中似带着无穷的咒怨,直欲将人的魂魄从嗓子眼里迫出。毫无准备的陈小虎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可就在那刘半山扭过头看的时侯,陈小虎已经再次神态如常的立在了门口。陈小虎知道自己不能跪,自己是影卫、本应是万里挑一的影卫。即便自己能进入影卫,实在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可他不想给自己的父亲丢人,因为在陈小虎看来,到了自己父亲的那个位置、那个岁数,能在众人面前炫耀的,便已不再是权势,而是自己的儿子。
刘半山冷冷的望着眼前的女子,对于其人能坚持这么久,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值得惊奇。以他刑讯三十余年的经历,能在自己手上熬过去的,目下便只有两人,而那两个人,一个他不想杀,一个他不能杀。所以刘半山自始自终都认为,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问不出的答案,只看你是否能找对了方法。
对于这名女子,从一开始刘半山就没想着要留下其性命,所以直接上了索命的手段,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名女子可以不给刘半山想要的答案。因为同样是死,可想死的痛快,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说……”那女子终于开了口。刘半山阴沉的面孔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挥了挥手,刘半山招呼刑讯司的刑官上前,将一碗墨绿色的汁液,倒入了那女子的口中。
看着那女子身体的扭动变缓,刘半山开口说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和我一起来的叫党化……”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此人!”
“主使之人,我等也没见过,我等只是按照上面交待下来的意思去办。”
“即便是夜枭,那些人也不是你等说杀便能一起杀的。若无人相助,你觉得我会信吗?”
“……若是我告诉你,能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能不能给我立一座坟?”
“我会让人把你的骨骸散到峪鬲河里!”
“……也好……”
“……他的手很贱,右手的食指好像少了一截。”
“这倒是个有趣的消息,还有吗?”
“……。”
“送她走!”
直到那女子的尸体从木质承架上被放了下来,陈小虎这才看清楚了木质承架后的机括上盘着的是何物?一阵恶心立时便涌了上来,那来自粪便的恶臭,浓浓的血腥气味,有如放大了无数倍,并且直接钻进了他的脑袋,眩晕之后,陈小虎终于将自己早上吃下的那点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一只手掌出现在了其身后,缓缓叩击着陈小虎的后背,一直到陈小虎将最后一口酸水吐尽,那手掌这才收回。
面带羞惭的陈小虎直起腰,对着方才为自己叩背之人施礼后说道:“属下无能,扰了大人刑讯,还请大人责罚!”
“不妨事,只是经得太少罢了!去把监房收拾干净,在此处呆到明日晌午,再来见我。”
看了一眼监房内的血迹与污渍,再看了一眼机括上盘着的那一堆物什,陈小虎那望着影卫总领远去背影的双眼生出些许雾色,他忽然感到一阵委屈。为了让自己成为影卫,自己的父亲当初可是做过太多安排。这中间也包括杀人。陈小虎杀过人,而且杀过不止一个,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会表现的如此差劲?
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陈小虎抢过了监房刑官手中清扫用具。他清楚,那严庚已经没了机会,但自己还有,所以现下,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换做数日前的刘半山,陈小虎没有这个机会,但今天陈小虎有了,却是因为刘半山自己失去了一个机会。刘半山三年都没有迈出过刑讯司的大门,因为他知道,有太多的人等着要他的脑袋。可是这次,他不能不出来,因为那些被投入井中的尸体,有一具和他有着莫大的关联。
也许很多人都认为,那人只是他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弟子,所以即便是当他默然站在那具尸体面前,也没有谁可以看得出他心中有如刀搅般的疼痛。但是刘半山清楚那人该叫自已什么?他失去了一个机会,一个听儿子叫自己一声“爹”的机会,所以今日,他破例给了陈小虎一个机会,因为他觉得,有那么一瞬,陈小虎呕吐的样子,很像自己的儿子。
“少一截手指吗?”
刘半山知道那人是谁,也知道有哪几个人知道自己和刘羽的关系。但他没打算继续再往下查,他只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或许很快就会到来的契机,一旦他等到了那个契机,那少了一截手指的人,还有此人认识的所有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那几个曾经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兄弟。他们,都会死!
……
一个少年的脸孔忽然闪过刘半山的脑海。
“那孩子才是真正和羽儿相像之人,不但相貌相似,就连那脾气秉性都似一般无二。上天在羽儿死的当天,将这孩子送到了我眼前,是想让我偿还欠下的债务吗?可我现在顾不上啊!好在还有那个老东西在,应该可以护得住这孩子!”
想到此处,那刘半山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自语道:“藏的倒是深!也不枉老子当年放你一条生路。是啊!能从刑讯司活着出去的,又有几个是简单的人物?”
也许刘半山忘了一件事,又或许他认为王哈儿会记得。这给五柳巷官衙增派人手的行文总需有人来做。可既是影卫总领都插了手,试问,还有哪个官员敢去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