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姓老者的交谈,并没有带来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论是正抚令程庆的死,亦或是村中的诸多规矩,这老者都说得滴水不漏。即便是谢观星绕过了这云姓老者,想要向云巧打听,那“云舒”究竟是何人?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老者也是全然不给自己孙女儿开口的机会,当下便接走了话茬。
据老者所言,这云舒乃是自己的另一个孙儿,云巧的胞弟,只因其人不习惯村中的清静,故而,前些日子去了外地云游。至于老者和通道何健之间的过节,若依着推官厉杰旁敲侧击般的暗示,似乎仅仅是因为这何健给云舒讲了太多关于“外面”的事情。
就在方胜恍然大悟的一刻,谢观星的心中却是一阵暗嘲。
“那通道何健此刻面白如纸,双腿亦不停抖动,这种状况,分明是恐惧到了极点。事情哪会如厉杰暗示的这般简单!”
其后的闲聊,就变得没有多大意义。谢观星不想在耽搁在此处,与其和村中的长老叫板,倒不如找个“老实”些的村民去“畅聊”一番。
老者无意留人,所以那临行前的古礼,行得愈发周正,可就是这周正的古礼,却因为躬身过低,而让一件物什从云姓老者怀中滑出。
那是一枚用红线穿坠的大钱。这等大钱,谢观星并不陌生,其正面铸着“涉川永昌”,背面则是“当五钱”字样。此钱至今仍可在涉川的地界中流通,只是因其铸造精美,实际价值远超五钱,所以涉川百姓,并不愿意将其拿出使用。官家倒是明白个中油水,数次强换,却是无人应和,只得不了了之,日久之下,这种制钱,世面上也就很难见到。不过既是这钱拿出招人眼红,又无人愿意置换,那便有了一个极为特别的用处,殉葬。
可一个还健在的老者,早早置办些麻衣倒是无可厚非,但是像入葬死者一般,在胸前悬挂大钱,这倒是合的哪门子规矩?
那老者反应很快,大钱刚刚滑出,便被其人一把揣回怀内,可即便如此,却躲不过谢观星凌厉的视线。
还有一个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一幕,可他的反应却是异乎寻常。通道何健,在看到那大钱后几乎要瘫软下去,多亏了那厉杰,这才将其一把扶住。
推官厉杰的眼中闪过一抹凶光,其人攥住何健胳膊的手似乎也用上了力,但那何健眼神呆滞,似对臂上的疼痛全无感觉,只傻傻的看向那云姓长老。
“有理户大人在,能有何事?”厉杰凑到何健耳旁低语一句,可就是这句话,却让快要崩溃的何健振作起来,其人眼中重新焕发出光泽,双腿亦停止了抖动,而原本佝偻下去的腰身再次向上挺起。仿佛只是在一瞬间,他就找回了自己的信心。
厉杰和何健的小动作,谢观星并没有注意,此刻的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种猜测,这猜测来自涉川百姓关于古礼的一个传说,但眼下的诡异是否真和那个传说有关,却还需要他自己去应征。
其后的拜访,谢观星看似已经失去了兴趣,往往是被引入某户院门,便在与院中主家聊上两句后转身离去。方胜心中有事,实在是懒得跟随,借口有些疲惫,留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内。看那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处等待谢观星兴尽同返。当然,方胜留在这户人家院中也不是没有别的原因,那户人家中的女子实在太过清秀!
厉杰不敢让方胜独自留在此处,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该跟着谁走,按照惯常的思维,推官的职司大过捕头,可这两日下来,厉杰总觉得这个叫谢观星的总捕,比那个叫方胜的总推官要来的厉害。
权衡之下,厉杰还是决定自己留在此处陪着方胜,让何健跟着谢观星。原因无他,自己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理户张福会如何去想,村中长老会如何去想!跟着方胜,出了茬子,自己好歹还有个推托的理由,可若是跟着谢观星,万一方胜这里搞出是非,那么仅凭“自己觉得不妥”这样的理由实在不够充分,即便能得到理户大人的谅解,只怕也难以说服村中的各位长老。
厉杰的小心思帮了谢观星大忙,一个心乱如麻的通道,如何能看的住谢观星。
一改方才走马观花的模样,谢观星改变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对于查访的农户,时而快说快走,时而又唠唠叨叨雷打不动。这变化无常的节奏很快就让通道何健疲惫不堪,其人坚持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失去了守在谢观星身边的兴趣,往往是叫开了门,就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之上,静等着谢观星问完话自己出来。
何健的大意和分心,让他忽略了一个细节,比如为什么这一户人家,谢观星进去的时间略长了一点?如果他能抬头瞅上两眼,一定能找到答案,因为这户人家门上悬挂的,也是黄色灯笼。
……
看着面前的这位“老者”,谢观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人满头白发混乱不堪,面黄肌瘦之下,深陷的眼窝让整个面部看上去恍若骷髅。而其人眼底遍布的血丝,更是让人怀疑,这“老者”近段时日是不是从没有过像样的睡眠。不过有一点,倒是让谢观星感到有些诧异,这样的“老者”,却有着一副极不相衬的白净牙齿,只是这副看上去很不错的牙齿,又偏偏缺失了数颗。
也许是进来的有些匆忙,这户人家未能及时收拾好房中桌案上摆放的物什,这让谢观星再次有了发现。
桌案上摆放的是一些上好的糕点和几套体面的衣物,而一枚穿着红绳的大钱,就压在那些衣物之上。
谢观星眼中的惊奇,虽然让那户人家的“子女”很快就反应过来,三两下便收走了衣物。可那“老者”身上的麻衣,却总不能当着谢观星的面脱下来。
对于这名老者的询问,在那些怎么看年龄都不小了的“子女”的紧张关注下进行的并不顺利,这倒不是因为有人拦阻,而是那“老者”的状况,根本就说不出什么。不论谢观星问到哪里,那老者都神情恍惚,眼神呆滞,似乎对谢观星的问话没有一点兴趣,其人只不停的扭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定定望向身边的两名“子女”。即便是在其“子女”的提示之下,难得有了些回应,却又多半是“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了”之类的话语。无奈之下,谢观星只得向一旁的两名“子女”展开询问。只是这一次,谢观星半句也没有提及正抚令程庆,他更关心的是,这村子里为何就只见得这几个老人?
对方的反应让谢观星再次感到迷惑,那些“子女”在听到谢观星拐弯抹角的询问之时,皆是一脸苦笑的望向了那名老者。这种反应,完全出乎谢观星的预料,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只因为那位老者的一句话。
“爹!娘!雨生饿了!”
谢观星越来越感到事情有些匪夷所思,前面访到的几个挂有黄色灯笼的农户家中,他都有见到了老人,只是这些老人,要么对自己刻意隐瞒,一脸的大义凛然;要么欲言又止,在其家人的关注下面露惊恐神色。至于那脖颈上悬挂的大钱,算上这一个,他一共见到了五枚,如果没有这一户的出现,他几乎可以坐实自己最初的想法。可是偏偏因为这个并不年长的所谓“老者”出现,让他的推测有了纰漏。
在涉川的史书上,曾有这样一段关于古礼的记载。当年身处涉川发源之地的凌山人,曾经遇到过饥荒,考虑到种族的延续,崇尚古礼的凌山先祖们,为了不成为儿女的负担,往往自入山中挖掘地穴,坐以待毙。而他们呆过的地穴,被当时的百姓们称为“生坟”。
此后的岁月中,遭逢兵荒马乱,亦有些村落为了让青壮生存下去,强制将老人送往“生坟”并逼迫那些想要前去送些吃食的儿女,将食物统一分配。此等做法,必然使得送去的食物越来越少,而坟中的老人,后果可想而知。
谢观星少时经常偷跑到曲馆蹭曲,曲目“孝行记”中,恰好就有儿女前往“生坟”殉葬的一段唱词,当年的谢观星,对于曲中所提到的事情一直将信将疑,可来到了这个老君村,不知是为了什么,他总觉得那些记载极有可能和这黄色的灯笼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