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骁本以为自己会在唐营之中苟延残喘,直至衰亡,对于一名马背上的勇士而言,此种死法实属窝囊,然峰回路转,侯破虏却给了他一线生机,而他也抓住了这根稻草,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侯破虏居然出尔反尔!
就在他离开乱葬坑不久,十数骑陡然从后方追赶而来,高头大马,骑术娴熟,显然是大唐精锐骑兵!
慕容骁毕竟并非有勇无谋之辈,略微细想即察觉出其中蹊跷来,若果真是侯破虏的人,他又何必费尽心机将自己投入到乱葬坑之中?
念及此处,慕容骁从容扭头,双目微眯,却见得后方骑队之中,一人身材娇小,不正是那被徐真屡次救走的假小子么!
“是啦!这丫头定然对侯破虏起了疑心,这才跟上了我这条线!”慕容骁对大唐军制并不陌生,后方骑队虽然只有十数人,但马匹之间距离极为清楚,显示出绝佳的骑术,上身轻甲及马背上的短弩,还有背后的长弓,更使得这些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是大唐骑军的游弩手!这些人并不控弩,想来是要生擒某家了!”慕容骁心头冷哼,虽然老马底力不足,但仍有余力可以压榨,慕容骁死里逃生,可不希望落在那小丫头的手中,当即催动胯下老马,风驰电掣一般疾奔而走!
李德奖看着前方亡命而逃的慕容骁,头上冷汗也是不断渗透,与雨水混杂在一起,不知寒暑。
李明达小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却没有离开前方逃奴分毫!
早在侯君集到达凉州之后,她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回想当日长安被劫,她本该与哥哥李治一同现身,然则哥哥因为出宫受阻,这才让她落了单,如此一来,她的心里也就明白了个大概,自己不参与庙堂之事,又无仇敌,被劫一事,说不得自己不过是那被祸之池鱼,哥哥李治才是幕后之人想要掠劫之正主!
为了求证此事,早在摩崖上师被徐真救回大营之时,她就想与老上师对质一番,然而李道宗却因为侯君集大军进驻,而限制了李明达的行动范围与权限,使得她无法进入辅营求证。
今日好不容易央求李德奖,这才出了主营,没想到却撞见了侯破虏进入战俘营之中!
基于侯君集对大哥李承乾多有蛊惑怂恿之念,李明达对侯家父子向来没甚好感,遂暗中跟了上去,没想到侯破虏居然将慕容骁丢上了运尸车!
李明达心头越发迷惑,想着侯破虏难不成是杀慕容骁以灭口?若果如此,那么侯家与野虏相互沟通,里应外合挟持哥哥李治的阴谋,可就昭然若揭了!
她并非无脑之人,与李德奖也说不清楚这其中脉络,只能央求着对方协同她跟上了运尸车,没想到却见到了慕容骁“死而复生”的这一幕!
慕容骁乃是解开她心中谜团之关键,李明达绝不可能会轻易放走此人,不及深思,她当即催促李德奖等十数名护卫,一路追了出来。
然而他们还未走远,大营之中已然爆发出混乱叫喊之声,李明达依稀之中听得有人高喊:“有人放走野虏头子啦!”
闻得此声,她的心头如坠冰窟,此乃侯破虏嫁祸之计也!然则开弓没了回头箭,她也只能将慕容骁追死为止!
李德奖心思简单,可贴身护卫李明达也不是一两天之事,对李明达的身份早已知晓,皇家后院的争斗之事,朝中哪个不是心中有数?
如今出了这么个事情,李道宗总管的态度俨然已经明朗,可他李靖家从不站队,这才是长久之计,他李德奖如果趟了这浑水,他家老爷子李靖可就晚节不保了!
可现在算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把慕容骁给追回来,又如何能够说得清楚?!
这慕容骁只是一头受伤的困兽,而他李德奖身边还有数十游弩手,如果这样都无法将人给追回来,他也就不配在这军中立足了。
“给我抓活的!”李德奖心头清楚,如果慕容骁死了,这事情就更加说不清楚,当即一声令下,游弩手个个争先,兵分两侧,往慕容骁前方包抄而走!
然而让人无法想象的是,慕容骁凭借着精湛的控马骑术,以及对草原地形的熟悉,一时半刻居然没被追上!
关键时刻,凉州大营未及反应过来,左营却开出一队骑兵来,赫然是侯君集所领积石道的府兵(注1)!
“千万不能被抓回去!”李明达急迫地朝李德奖喊道,心思玲珑的她早已笃定了其中猫腻,李德奖又如何不晓得!
一旦被抓回去,慕容骁走脱,他们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无奈之下,李德奖等人只有硬着头皮追赶上去,他们到底是游弩手的配置,不多时就与后面的追兵拉开了距离,然而慕容骁凭借一匹老马,却仍旧遥遥领先,这就不得不让人惊讶和气愤了!
一追一逐之间,诸方人马已然出了凉州,进入到了库贝尔草原,眼看着慕容骁的老马终于被压榨干净之后一丝力气,偏偏这个时候,一队野虏从侧面的小坡上杀了下来!
“这里哪来的野虏!分明是埋伏!”李明达顿时心头发凉,她同样在李德奖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如果她没有经历过这些,她只是皇宫之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受宠公主,或许她早已束手待毙,然而此时,她的心头却涌出一股倔强来,扭头朝李德奖喊道:“去追徐真!”
她就好像当初被慕容骁的骑队追杀那样,走到了穷途末路,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徐真!
徐真对此自是不知情,此时他率领着自己的旅队,已然进入到草原腹地深处,秋雨绵绵,草甸泥泞,战马陷蹄半尺,兄弟们举步维艰,又只能维艰举步,却无一人哀叹抱怨。
无论是张九年的兄弟,亦或者柔然骑士,他们都深知一个道理,由己及人,天公虽不作美,但想必野虏斥候们也不会冒雨外出,这就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探查时机。
徐真泰然前行,不断将沿途路线以及地形地貌都默记于心,柔然人对地形极为熟悉,他并不担心会迷失于草原深处,甚至于在大营之时,他都没有去拷问慕容骁,因为这群柔然人早已将慕容部的大体位置以及军力部署都熟记于心,此次前来不过是验证一番罢了。
马蹄噗噗而来,凯萨出现在徐真的左侧,落后半个马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私自行动了。她偷偷扫了徐真一眼,后者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好像并没有发现她擅自离队,仍旧默默行进着,这份信任让她感到安心。
这一路的经历,也让她对徐真越发的感兴趣,从刚开始的厌恶仇视,到如今自己的手臂打上了这个唐人的姓名烙印,凯萨愈是觉得徐真更加的神秘莫测。
他明知道凯萨等人在长安挟持了晋阳公主李明达,背后必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然则他却从未用主人的身份,向凯萨求证事情的内幕,就好像一切的一切都不曾逃得过他的眼睛一般。
哪怕此次探营任务关系重大,他也愿意将自己的信任交付于新收服的柔然人,此等魄力,确实非常人所能企及。
秋雨阴霾很快笼罩四野,夜色降临之后,旅队停靠于一处山坡背后,用战马围拢起来,遮挡火堆和营帐,由安排了巡游警示,这才安心造饭歇息。
凯萨面色苍白,缩在小帐篷之中,手脚冰寒,紧捂下腹,下唇都咬出了牙印,此乃女流之辈难以从军之原由,每月来潮乃先天约束之一,凯萨虽自幼习武,身子健美,然秋雨寒冷加上长途行军,终究让她痛不欲生。
草草果腹之后,她就钻入营帐之中休息,可没多久账外就响起了军靴溅射泥水的脚步声,她发自本能地紧握双刃,却又猛然缩回了睡毯和毡子的简易被窝之中,因为六识敏锐的她,已经听出了脚步的主人身份。
那人似乎担心会吵醒凯萨,早已将身上的甲衣除去,这在行军的夜间,实在不算得很明智的举动,凯萨甚至能够嗅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盖着的毡子被小心掀起一个小角,涌入被窝的不是外面秋风细雨的寒冷,而是一股柔和的暖意,凯萨怦然心动,虽然她已经是徐真的奴婢,徐真对她如何行事都不算过分,然则一想到她偏偏这几天身子不方便,她的脸颊就滚烫起来。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羞臊担忧实乃多余之举,因为那只大手伸入被窝之后,就退了出去,留下来的却仍旧是暖洋洋的感觉,那是一只装满了热水的羊皮软袋,就放在了凯萨的肚子下,缓解着她下腹的痉挛痛楚,让她紧皱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那热水软袋很暖,一直从肚皮,暖到了心头。
那人没停留太久,从头到尾没发出一丝声响,就这么悄悄走出了小帐,一如他悄悄地来。
凯萨从被窝之中冒出头来,看到自己的睡毯边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裁成巴掌大的长条白布,她清楚的记得,这是军中赏赐给新任旅帅之物,她也看得出来,这长条白布的具体用途,事涉隐私,她本该羞涩难当,然而此时的她,心里没有感动,只有疑惑,她越发看不透这个狡诈的唐人。
此等闺中秘事,男子通常视为脏污玷秽,可在徐真看来,却是很正常的事情,凯萨作为他的贴身女高手,如果被每月一次的“亲戚串门”折磨得不成人样,一旦战斗打响,谁来给他挡刀?
非但如此,除了“浪费”凯萨身上的这一小部分,其他的他都赏给了那些柔然人,因为他需要的不是穿在身上的袍泽,而是能够与自己生死相依的“袍泽”。
在资源匮乏的情势下,很小的投入,就能够得到很大的收益,说他奸于算计也好,说他真于兄弟也罢,总之,对待自己的兄弟,徐真从不吝啬。
或许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但无论如何,他很满意自己这番作为,起码他能够方向地将柔然人当成草原海洋上的掌舵人。
也正是因为有了柔然兄弟那如鹰隼一般的警惕双目,他才安然钻入自己的帐篷,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将天策红甲穿上,这才枕着长刀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徐真的帐篷被猛然拉开,凯萨焦急地沉声道:“后方发现敌情!”
(注1: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道宗是鄯善道行军总管,而侯君集则是积石道行军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