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和侯君集同入中军大帐,诸将作陪洗尘,帐中酒水伙食不算清简,大家却都不敢正视,只是陪着二位国公爷做做样子。
以徐真的身份,断然入不得大帐,与十三红甲兄弟驻守账外,见得一溜貌美官奴做戏舞打扮,鱼贯而入,贱籍乐伎又巍巍紧随,不久便鼓乐歌舞满营帐,周沧忿忿嘟囔着什么,张久年却笑而不语。
过得不多时,一名身穿明光甲的将军悄然而出,目色暗含深意,朝徐真吩咐道:“尔等自当回营整肃,无需把持守候了罢。”
在长安城当了三年城管,徐真早就恨透了看人吃喝的工作,朝那将军微微行礼,带着兄弟们无声而归,那将军看着这十四人的背影,心里没来由一紧,却又自嘲一般摇了摇头,兀自回到大帐之中。
李德骞早就为徐真等人准备好全新的营帐,一应用度自是充足有余,兄弟们历经血战,终于得到了喘息休养的机会,各自保养不提。
徐真刚卸下沉重红甲,又美美地洗了一个澡,浑身说不出的舒畅,感觉每个毛孔都在吸收新鲜空气,身子轻盈如羽,飘飘然几近羽化而登仙。
吃饱喝足,正想着到新营看望兄弟,顺带考察柔然人的安顿情况,刚走出营帐,却与人撞了一个满怀!
“哎哟喂!我的屁股哟!”
阎立德如肉球一般滚了半圈,呲牙皱眉直嚷嚷,身后随从惶恐搀扶,正欲呵斥,然将作大匠却猛然弹起,抓住徐真的手道:“徐兄弟,你可回来了!”
自从历经争斗之后,徐真六识敏锐,反应快速,并未结实撞在这位大匠的身上,只不过下意识推了对方一把,此时见得这位胖子老兄笑得眼珠子都不见了,也是忍俊不禁,当即调侃道:“阎大匠莫不是心疼小弟出战劳苦,准备了美人好酒,打算为小弟接风洗尘?”
将作大匠乃从三品的官职,距离六部尚书这样的部级官员也只有一步之遥,可徐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从李德骞这位少匠的身上,他已经看得出来,没有实权的官员,在军中的地位实在让人有些汗颜。
加上他又有意亲近,故而面对阎立德之时,他也放松了心情,并不因为对方身居高位而敬而远之。
阎立德一听徐真开口就是美酒女人,心中好不鄙夷,就好像桃李满天下的渊博夫子看着自己最有才华的学生流连勾栏瓦舍,不思进取一般,眼中全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但他终究还是呵呵一笑,亲热热拉着徐真的手腕就往帐外拖扯:“美酒女人有甚好玩,来来来,老哥哥带你看看新造的元戎连弩!”
一听说连弩成功,徐真果然心头欣喜,让阎立德不由分说就带着往匠营走,到了匠营才知晓,却是中了这胖子的诡计了。
徐真的连弩设计乃诸葛连弩的改良版本,连外形都参照了明朝锦衣卫所用的手弩,可谓小巧精准,杀人于无声无迹,然则其中诸多机巧,连阎立德都不曾领悟,虽依样画葫芦,难免有照猫画虎之嫌,形象十足,却少灵韵,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连弩无法成功连击!
“你就是块方木头!”徐真端详着连弩,却毫不留情面地嘲笑道。
“什么意思?”
“不踢不动是也!”
阎立德虽沉迷机械,平日里也不计较甚么大官威仪,但堂堂宗师被人骂成了榆木脑袋,顿时也是火爆起来,却又找不到理由,当日可是自己夸下海口势必要把连弩给造出来的,这造是造出来了,却无法连击,也就只能怪在图纸的头上,但他很清楚,图纸并无问题,这样又憋出了另一个理由来。
“要不是你把李德骞那小子给我带走了,阎某何来捉襟见肘之窘,手底无人可用!”
徐真斜眼瞥了后者一番,反唇相讥道:“你是大匠,还是李德骞是大匠?难不成你要让贤与他不成?”
阎立德还待反驳,徐真却摆了摆手,也不与之争论,抓起连弩和旁边装载铁箭的木盒,就走了出去,临了还说道:“我先拿回去研究研究,别来烦我。”
阎立德还待强留,但气不过徐真对自己的嘲笑,一时间竟然不敢追索,但迟疑了一番,终究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徐真并未回营,而是径直来到了马场旁边的校场之上,此时军士都在帮助侯君集建造大营,校场无人,他就将连弩拆卸开来,去掉机括盒中一处小机簧,又将连弩组装了起来,从盒子中取出短箭,放入箭盒之中,左手持弩,右手紧握摇杆,二十步开外瞄准了箭靶。
“噗”
“咔啦!”
“噗!”
“咔啦!”
徐真娴熟之极地掰动摇杆,连弩极富节奏感,咻咻连发短箭,十发全中箭靶红心!
“哈哈哈!果真是好东西!”
藏在校场边武器架后面的阎立德,见得连弩之威,听到徐真奸笑,肺都要气炸了,此时他终于明白,连弩不能连发,并非自己之错,而是徐真这小人暗中作梗!
他对连弩心驰神往,将图纸视若珍宝,虽然自己也看出些许端倪,但却有不敢擅自改动,没曾想到头来,这徐真居然让他给自己做了嫁衣裳!
“十足的奸人啊!”阎立德气愤之极,抄起武器架上的一柄长枪,朝徐真身上好一番抽打,徐真自知理亏,慌忙躲闪,实在避无可避,值得摊手如电,将长枪给夺了过来。
“阎老哥切莫气恼,小弟这不是为了哥哥好么,若非如此,哥哥如何会整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如何能够将这连弩的构造烙入脑海啊!”
阎立德听到徐真狡辩,怒气更盛,然则心宽体胖,虚汗如雨,脚下轻浮,想追打徐真俨然已经有心无力,只得咬牙切齿兀自吁吁大喘。
“哥哥莫生气,且随我来!”徐真这次主动揽住阎立德的肩头,后者不为所动,徐真拉扯几番,对方纹丝不动,他也是无奈苦笑,心知真真惹恼了这尊财神爷,眼珠子一转,计从心来。
只见得他快步走到靶子处,将弩箭都装入木盒之中,却留下一支来,在校场上自顾描画了起来。
阎立德起初不为所动,可当徐真画到三尺之外后,他的目光已经渐渐被吸引过来,全然忘了徐真夺弩之恨,反正他已经清楚了连弩的构造,连徐真暗中布置的瑕疵也知晓,再打造十张八张都不是问题,反倒是徐真刻画的设计图,再次将他拉入了机械创意的海洋之中!
“这...是前朝床弩?嗯...不对...抛石机?也不对啊...这...嗯...此处颇有玄妙之意了...嗯?...这!”
阎立德心头喃喃自语着,慢慢居然被徐真的设计图夺去了心神!
直到徐真画下最后一幅部件图,阎立德已然目瞪口呆,兀自喃喃自语,如中邪魔!
徐真嘿嘿一笑,拍了拍阎立德的肩头,丢了一句:“您老慢慢研究哈,小子先行一步咯!”
拿着连弩和箭盒走出校场的徐真得意洋洋,回头却看到阎立德已经趴在地面上,如痴如醉地死盯着设计图,这一刻,徐真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方天地之间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一名痴心技艺的匠师,和一副图纸。
他的心头顿时涌出一股敬意来,反倒为自己的小伎俩感到有些羞愧,不过他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念头,将这种投资放在阎立德和李德骞的身上,绝对物有所值!
就在徐真赶去看望凯萨和摩崖以及柔然人之时,侯破虏却面色苍白地跪在军帐之中,他的身前,老大人(注1)侯君集面容冷若冰霜,一双眼眸如鹰隼,如迟暮老雄狮,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惊怕!
“啪!”
一声脆响,侯破虏被自己的老爹一巴掌扇得转了大半圈,小白脸顿时留下硕大红掌印,口角都溢出血水来!
“父亲,儿知错了!”侯破虏双眸含恐,深深伏首,颤声告饶道。
“错在何处?”侯君集冷冷地问道。
侯破虏咬了咬牙,终究是坦白道:“儿不该嫉恨袍泽,不该抢夺军功,更不该立下军令状,让父亲收拾摊子,扫了颜面...”
侯君集听到儿子这般认错,不喜反怒,又是迎面一脚!
“嘭!”
侯破虏被踢飞出去,捂住胸口,疼痛难耐,却不敢再声张半句!
看着儿子如受惊之绵羊,侯君集也是轻叹了一声,走了两步,蹲在儿子面前,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人生于世,自当洒然受命,人非圣贤,必然有所欲求,该恨就大胆去恨,该抢自当豪夺,如此才当得大丈夫之气度,吾乃堂堂国公,谁人能扫我颜面,谁人又敢扫我颜面?”
侯破虏猛然抬头,眼中仍旧有着一丝不解,然而侯君集却摸着儿子的头,在他耳边轻声私语道:“为父所怪责者,是你连一个小小亲兵队正都弄不死罢了!作我侯君集的儿子,我不怕你犯错,就怕你成不了事!既立下了军令状,就算这个叫徐真的小子没有投敌,你也要让他变成真投敌,这才是我侯君集的儿子该有的手腕!”
侯破虏心头骤紧,看着父亲那阴鸷的目光,似乎在为自己打开了一个黑暗的世界!
(注1:在唐朝,大人是父亲的专用称谓,故而下级见上官并不会称呼某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