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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立正 §第二节

大清早,风小,却很尖锐,于文英出门了,一走进巷子,鼻子里就吸进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入肺腑的寒冷,骑着自行车滑过空荡荡的马路,心里也空荡荡的。于文英早早地来到店里,把货架上的衣服整理清爽,将店里卫生打扫干净,再去开水炉上打好一瓶开水,然后开始将最近买卖的账目理清,离开这里前,她想给钱家珍留下一个条理清楚井然有序的店面。

整理好了店铺,太阳就升起来了,阳光照亮了四里河服装街的水泥路面,路两边的店铺哗哗啦啦地开门了,在此起彼伏的开门声中,于文英买了一块烧饼和两根油条就着开水吃早饭,她边吃边等陈道生和钱家珍来交接班。

于文英心里不好受,有一种下岗的感觉,这与从刘思昌公司辞职不一样,那是她主动走的,这是被礼貌地赶走的,就像当初从厂里下岗分流。所以她在收拾塑料饭盒和一个暖手的手炉时,全身上下冷风飕飕的,心和手一样冰凉,这几个月里,她见证了陈道生一个诚实本分的人被看不见的手推入深渊的惨状,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登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

于文英的丈夫三年前帮一个朋友押车去温州进皮鞋,回来的路上,汽车连人带皮鞋一起栽进了山崖下,丈夫肝脑涂地,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丈夫在酒桌上认识的那个朋友丢下五千块钱后再也没露过面,于文英再去找丈夫的朋友,朋友脸上一条刀疤闪烁着暗红色的血光,他扬起一颗蛮横的头颅叫嚣着,“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一车货损失了十二万,死两个人又掏了一万,我都快破产了,你知不知道?”于文英发现所谓的朋友原来就是把皮鞋看得比性命还要贵重的人,朋友让于文英跟他打官司,于文英没打,眼泪咽进了肚里。婆婆老年丧子,急火攻心,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于文英端屎端尿,直到一年后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于文英二十五岁结婚,结婚生子,天经地义,可刚办完喜事,厂里就开始搞定员定岗,车间主任非常明确地对于文英说,“你要是马上就生孩子,岗位我就不能保证了。”怕失去岗位的工人们连厕所都不敢上,谁还敢胆大妄为地生孩子,于文英怕丢了岗位,就没要,可几年后,既丢了岗位又丢了孩子,等到于文英孤注一掷地准备要一个孩子时,丈夫死了,于文英的心也死了。刘思昌被于文英苍白而清秀的脸打动了,他觉得这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对贫穷的丈夫和瘫痪在床的婆婆尚能尽忠尽孝,对能保护她疼爱他的男人肯定会死心踏地,离婚多年的刘思昌虽说从不缺女人,但就缺于文英这样的女人,所以他主动邀请于文英到欧亚商贸公司财务处当会计,而且开出了每月四百块钱的高工资,这是当地平均工资的两倍。进公司后,刘思昌经常带着于文英出席各种宴会,而且向客人介绍于文英是财务处副处长,这让于文英心里毛骨悚然,因为一千多人的双河机械厂厂长才是处长级,她一个铸造车间的女工酒杯一端竟然成了处长,更何况财务处只有两个人,所以每当客人们给于处长敬酒的时候,于文英脸就红了,她感到自己比四里河假冒的世界名牌服装还要假,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刘思昌安慰她说,“做生意就是要讲一个名头,大街上倒一块广告牌砸伤五个人,有四个人是总经理,没砸着的是副总经理,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所以你也不要太介意。”于文英低着头说,“刘总,你以后不要带我出去喝酒,我心里慌。”刘思昌将一瓶法国香水塞到于文英手里,“以后不要叫刘总,就叫我大哥,这是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我也没人送,你拿着吧!”于文英推托着,“刘总,我用不惯香水。”刘思昌说,“你回去试试看,要是实在讨厌的话,你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就当我没送过。”说着转身就走了。于文英怕刘思昌,每当看到刘思昌从皮包里掏出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就像掏出一叠叠废旧发票一样,她的心就跳得厉害。一次刘思昌将于文英叫到办公室,谈了好半天,说她是自己这么多年来见到的最善良最贤慧的女人,几乎用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语言表扬和赞美于文英,于文英听得满脸通红,气都不敢喘。刘思昌也是很尊严的人,他只能暗示而不会直接表白,他是丢不起面子的人,也是为面子活着的人,所以他对于文英的想法都是试探性的旁敲侧击,属于战略上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撤的方针。那天谈话的最后,刘思昌让于文英跟他一起去上海出差,而且明确表示去看一看东方明珠塔,再去南京路买点衣服,“五星级酒店住过吗?”于文英摇摇头,刘思昌说,“那好,就住静安希尔顿酒店,五星级的,怎么样?”

这种公私兼顾的谈话基本上是恰到好处的,既有暖昧的暗示,又有明确的公司工作,于文英听得汗都冒了出来,她不敢说不,又不敢答应去上海,走出刘思昌的办公室,脸胀红得要冒血。第二天,于文英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张海泉请假,说自己病了,刘思昌和张海泉就拎了许多奶粉和桂圆来看望生病的于文英,于文英躺在床上头上直冒汗,刘思昌看着于文英躲闪的眼神,就丢下礼品,安慰了几句,走了。从此,就再也没提起过上海,也没提起过贤妻良母的事,一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当时也在公司业务处的陈道生一点异样都没看出来,年底的时候,刘思昌让于文英做财务报表时,少做三百万营业额,于文英觉得做假账跟说假话一样,所以她很怀疑地看着刘思昌,刘思昌很轻松地说,“你刚做会计,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全国都一样的,不要太当真,好不好?”于文英还是表现出了为难的情绪,刘思昌就说,“报表让吴会计做,你看看就会了,一点不难。”过年了,刘思昌给大家发了五百至一千不等的奖金,于文英是一千,她跑到刘思昌办公室说多了,要退回去五百,刘思昌说这是老总的决定,不是你的决定,于文英不好反抗老总,就不说了。第二天,她又找到刘思昌,她说年后不想来上班了,刘思昌没问为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意了。

过年的时候,刘思昌来三圣街串门拜年,走到于文英家的时候,辞了职的于文英轻松了许多,她热情地给刘思昌让座,还拿出了瓜子糖果米糕招待刘思昌,刘思昌吃着很甜的糖和米糕,心里却无比酸楚,他突然问了一句,“小于,是不是我对你不好?是不是钱太少了?”于文英将一杯热茶捧给刘思昌,“不,是你对我太好,是你的钱太多。我过惯了穷日子和苦日子,无福消受。”刘思昌很大度接受了这种一语双关的对话,临走时,他闻到了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于是就对于文英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我,好吗?想回去上班,跟我说一声,公司永远都为你留着一个位子。”于文英说,“好的,谢谢刘总。”刘思昌并不知道,他闻到的香水味道,不是于文英身上的,而是她喷在房间里的,感觉就像是往果树上喷的农药一样。

刘思昌一直没等到于文英重新回到公司,却等到了春节后于文英去了陈道生服装店上班的消息,这件事对刘思昌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谁也不知道,刘思昌是一个有涵养的男人,他不会在陈道生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情绪来,本来他跟于文英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更何况,于文英去的是最铁的哥们陈道生店里,这算不得什么背信弃义。不过,要是从或明或暗的男女私情的角度去理解,这就很成问题,先是陈道生辞职,接着是于文英,辞职的两个人改弦更张另起炉灶,是陈道生挖走了于文英,还是于文英主动投奔了陈道生,对于刘思昌来说,这是一个公安机关也侦破不了的悬案,所以他也就什么都没说过,陈道生家里出了事,他照样挺身而出。很多年以后,于文英在说起这些陈道生根本不知道的隐情时,陈道生如梦初醒,如晴天霹雳。如果从这一隐秘的历史背景推断,那么刘思昌之所以忍心对最好的哥们陈道生下手,就是因为陈道生不仅自己不愿与刘思昌同甘共苦,还撬走了他最钟爱的女人,其做法不仁不义,其方式心狠手辣,在生意场上摔打久了的一个最大的进步,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能相信陈道生。只有最近的人才能实现最重的伤害,如果于文英是被别的男人挖走,或于文英投奔别的男人,刘思昌所受的伤害就会轻得多,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背叛,而发生在最近的人陈道生身上,那就是对刘思昌尊严的蔑视和公然侵犯,骗走陈道生三十万,就是让他付出兄弟阋墙的代价。这样一想,陈道生不寒而栗。然而,更多的时候,陈道生还是把这一结论看作是一种推理,一种猜测,一种站不住脚的想象。

于文英坐在店里等陈道生两口子。三三两两的顾客陆陆续续地从不同方向来到了服装一条街,看着店门前走过的年轻男女们穿着款式新颖、色彩鲜艳、质地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缩着脑袋瑟瑟发抖,他们的花样年华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服装注解和命名的,直到临离开店里的最后时刻,于文英突然灵光乍现,幡然顿悟,她发现如今的年轻人买衣服根本不是选择服装,而是选择形象,服装不是用来遮体御寒,而是用来装潢身体门面的,陈道生卖老棉袄是卖给老年人和那些不合时宜的人,火不过几天,基本上是没有前途的,在双河不卖名牌时装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可卖真名牌价太高,根本卖不掉,卖假名牌,陈道生不愿干,也不能干,往后这个铺子怎么办呢?于文英想起这个铺子未来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脑子全乱了。

这时陈道生来了,身后并没有钱家珍,于文英将目光伸向视线的尽头,还是没有钱家珍的影子。陈道生架好自行车进了店,于文英冰凉的手指着货架说,“店里我都收拾好了,账目也整理清楚了,婶子来的话,我跟她交待一下,就行了。婶子坐公交车来?”

陈道生从手上取下棉手套,扔到收银台上,嘴里直冒热气,他说,“小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些日子?年底到了,生意会好一些,我想跟杭州那边的服装厂说说,赊点货给我,过了年就付钱。”

于文英什么都没明白了,她解开扣紧了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暖手手炉,手炉还热着,然后又将两个塑料饭盒重新放到台子上,这些动作完成后,她说,“中午的饭我没带,也没做,我以为婶子今天要来店里了。”

陈道生说中午买几个馍头将就着吧。有几个顾客在店里晃了几眼就走了,十点半钟的时候,店里终于卖出了一件青灰色的中式棉袄,那位头发银灰色的老年顾客付了九十六块钱后,情绪很高涨,他对于文英说,“同志,我看你才是真正有商业眼光的老板,怎么能让满大街都是胡里花哨花花绿绿的衣裳呢,我们这帮老家伙不会死绝的,前仆后继,一茬一茬地都要跟上来穿这棉袄,你这个店,大有前途,大有希望。”老人的口气和神情看上去退休前是当过领导干部的,于文英想最起码是个副厂长。

这样激励的话虽说有些空洞,但说理部分还是有些根据的,一旁的陈道生听了后心里像是烧了一盆炭火一样暖乎乎的,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扔几个文字就可以燃烧成一大片灿烂的灯火。

中午时分,陈道生跟于文英啃了几个大馍和一袋榨菜后,就去电话亭给杭州的服装厂打电话,让他们发五件货过来,春节后付款。

陈道生打完电话回到店里,干燥的脸上泛着一层油亮亮的光,他有些激动,“我要厂里发五件,他们说要发十件货,前两次的钱都按时付清了,厂里说完全信得过我。要是能卖完的话,最少可赚六七百块钱。三十万哪,比愚公移山还难呀!”

于文英将手炉递给陈道生暖手,顺水推舟地说几句暖心的话,“真的?老天有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就像刘思昌不可能一辈子风光一样,虽然骗了钱,不也逃到国外去了流浪了,那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午后的阳光很明亮,也很虚弱,街上的行人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他们可以摆脱一个个店铺,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