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起床的时候,玉兽不见了,他穿着单衣单裤在床上找,被窝里席子下都翻遍了,就是没找到,他确凿地记得睡觉前还套在脖子上的,临睡前是攥在手里睡的,为了怕扯断串着玉兽的红线,陈道生平躺着身子,让玉兽紧贴着胸口与心脏一起跳动,他迷迷糊糊中,感到玉兽和心脏就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弟兄,手拉着手,共命运,同呼吸。陈道生划着火柴钻进床肚里去找,还是没找到,这时传呼响了,是钟律师打来的。
陈道生没吃早饭就去杂货店回电话,电话里的钟律师说,“你找了几个证人?明天他们一定要到法庭上去,我想今天去你那里见一见证人。”陈道生站在冷风中身体和牙齿飒飒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说,“钟律师,你已经见过我女儿了,她怎么交代就怎么判吧,我也找不到证人,找不到证书,玉兽也找不到了,三十万哪,我怎么办呢?借了四五百户哪,我怎么交代呀!你的二百块钱交通费,我会给的,拜托你了!”说完就挂了电话。秦大爷捧着茶壶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他漏风的牙齿缝里恐怖的气息川流不息,“道生,你胆子也太大了,三十万,没说错吧?”
陈道生扔了电话不知该往哪儿去,眼前的路四通八达,但没有一条路是属于他的,或者说每一条路都拒绝着陈道生的鞋子毫无意义地从上面经过,他站在巷口吸进了一大口冷风,肚子里像汽球一样被风撑满了,一点也不饿,他抬起头看东边的太阳正沿着酒厂高大的烟囟往上爬,城市被照亮了,巷子里石板街上的裂缝血管一样青筋暴跳。早起收大粪的邱老八拉着铁皮桶粪车跟陈道生打了个招呼,他嗯哈着应付了一句,一股大粪气息裹着车轮声直钻鼻子。
陈道生站在巷口的风里愣了好半天,无处可去使他脚步方向的选择变得相当困难,在频繁地与来来往往的街坊们打招呼的时候,他发现街坊们神色都很平静,好像这个早晨什么也没发生,这种波澜不惊的表情让陈道生更加心虚,他抬腿就走,当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74号大院于文英家门口。于文英也起床了,她端着痰盂正准备出门,见陈道生来了,她急忙将塑料痰盂放到门后面招呼陈道生进门,“这么早呀,我正想去找你呢,苏州上海不是老嫌我们进货少吗,市红叶服装厂冬装做得不错,隔壁几家店里都进货了,我看过了,质量相当好,店里货缺了不少,要不就在本地进。”
陈道生没有进门,他站在于文英家腐朽的门框边,掉了魂似的,嗓子都冒烟了,“小于,你的钱今天是还不了了,街坊们的钱都还不了了,三十万哪,你说怎么办呢?钱家珍要跟我离婚。”
于文英首先回答是陈道生与钱家珍的婚姻问题,“那不是婶子跟你说气话嘛,不会跟你离婚的。”
陈道生很委屈地说,“我都说不出口,钱家珍去年就跟闹离婚了,我没答应,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留也留不住了。”
于文英能说的话就是,“不会的,气头上杀人放火的话都敢说,好多人家俩口子吵架摔碎一个碗就嚷着离婚了,俩口子闹气说的最多的话不就是离婚嘛,当不得真的。”
陈道生这时好像回过神来了,大清早出现在一个年轻的寡妇家门前,这是很忌讳的,于是他就往院子大门外走,于文英边说话边送他,“你忙你的,我马上吃了饭就去店里,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刘思昌拿走的钱,迟早是要还给你的,他不敢回来,肯定是为了躲债。”院子里早起的女人们有的在做饭,有的出门倒马桶,女人们并没有用怀疑的眼光看陈道生,几十年了,她们知道陈道生的为人,所以也就很平常地跟陈道生打招呼。
刚出了74号大门,钱家珍看到了陈道生和于文英一里一外地隔着门槛说话,钱家珍声音像掺了铁砂子似地嚷道,“你死哪儿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人影。”
于文英回院子里去了,陈道生跟他解释说,“给钟律师打电话了。”
钱家珍一把扯住陈道生的衣服袖子,“74号院子一部电话都没有,你扯谎都扯不圆。”
巷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好面子的陈道生挣开钱家珍的手,压低声音说,“我跟小于商量进货的事。”
钱家珍踢了他一脚,“你爬到人家床上能商量什么进货?小莉要判刑了,三十万也全栽了,你一大早就跑过来跟小寡妇鬼混,陈道生,我要不跟你离婚我不是人。”
陈道生无心吵架,不说话,快步往前走,一闪身进了76号大院。
院子里的男人们陆陆续续的推着三轮车或板车出门摆摊,他们都很平静地跟陈道生打着招呼,说得最多的就是安慰陈道生事已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你也算是对得起孩子了,没一个人提到钱,王奎出门前给三轮车打气,他对陈道生说,“明天开庭要不要我发动百十号人到法庭去抗议?”这个没当上车间副主任就下岗的三轮车夫现在靠在铁路货场拉货挣点小钱养家活口,本来他都是厂里的建党对象了,后来香港老板来,党没入成,车间副主任没当成,饭碗也没了,他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所以总想弄点事情出来。陈道生理解他的心情,就对他说算了闹不出名堂来的。他们的对话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
没有人跟陈道生提起还钱的事。还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就是一包烈性炸药,一个字就能把炸药点着,点着就能把陈道生和这条街炸得血肉横飞。也许是回避或不敢面对,也许是怕小莉开庭前提还款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也许是对刘思昌还抱最后的幻想,像又不像,陈道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脑袋如同烧成灰的一块煤球。
周挺是晚上来的,他身后尾随着一个满脸肌肉紧绷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他脚上的厚底皮靴踩在砖地上发出咯嚓咯嚓的闷响,周挺的墨镜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照亮的部分黑上加黑,屋内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陈道生感到了呼吸的困难。陈道生还没来得及招呼周挺,周挺就将跟镜片一样黑的皮包往桌上一垛,雪白的牙齿间吐出寒光逼人的字眼,“陈老板,你想玩我不是这个玩法,借钱是你找我借,还钱让我来求你还,是不是?”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都快八点了,你赚了大钱,头就晕了,把我的事丢垃圾筒里了,一整天都下来了,你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你算什么大老爷们?”
陈道生手足无措,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对不起,周老板,我是想明天让赵天军跟你说一说,再宽限些日子。手头暂时拿不出钱来,还请你多包涵!”
“你说得轻松,到期不还钱,用宽限和包涵几个字就想把我打发掉,你怎么不打听打听我周挺在双河是个什么角儿,告诉你,我是废过别人两条胳膊三条腿的人,大牢我就蹲过六年。”周挺用关节生硬的胳膊挡开陈道生递上来的茶杯,声音比胳膊还要生硬,陈道生手中茶杯里的开水泼洒到地上,地上的水冒着热气,很快又涣散在虚无中了无痕迹。
周挺身边站着的平头一句话不说,他在周挺血腥的字句中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关节扳得格格直响,脸上绷紧的肌肉交错出残酷的纹路。
陈道生端着茶杯就像端着自己的债务,拿得起,放不下了,他必须面对还钱就像他必须面对眼前的灯光和墨镜一样不可抗拒,于是就对周挺说,“周老板,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不讲信用我也借不到这么多钱,你要是不愿宽限,那借条上也写得清楚,卖房子还你钱。”
周挺笑了,“够爷们,我就喜欢这种敢作敢当的劲儿,我也算是道上混的人,你能有这样的豪气,就凭你这句话,我再宽限你一个月。”
陈道生一听这话,惊得张大了嘴,上下嘴唇僵得无法合拢,直到周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够种”,陈道生的嘴才合上,他急急忙忙地表态说,“周老板,你信任我,我要对得起你的信任,到时候还不上,你不来卖房子,我卖!再补一个还款协议吧!”
周挺拔出一支烟扔给陈道生,陈道生受宠若惊,连忙先给周挺点上烟,周挺用牙齿咬住香烟说,“我信得过你,补什么破协议,那张纸说管用才管用,不管用擦屁股都嫌脏,不要了,不过,利息还是要的,按以前的算,我可是靠吃利息过日子的。”
陈道生说,“可以可以,我把钱给刘思昌的时候,他要给打条子,我也没要。”
周挺从嘴里吐出香烟,“什么,你跟刘思昌合伙做生意,不是说你开服装店的吗?是那个全市鼎鼎大名的十佳个体老板刘思昌?”
陈道生说是的。于是他将他们合伙投资三百万从云南进缅玉坯料卖给上海珠宝行的前前后后作了很含蓄地叙述,其中隐去了为小莉摆平官司而做这笔生意的真相。这让周挺连呼有眼不识泰山,还破口大骂赵天军这小子没讲清楚,这下轮到周挺说话了,“我是个粗人,不礼貌的地方还请大哥你多包涵。”
周挺身边的平头脸上顿时风平浪静,两只攥着的拳头和两条圈着的胳膊像两条丝瓜一样地垂了下去。
一个剑拔驽张的讨债的场面竟然在热情友好的握手姿势中结束了。
临走前,周挺如梦初醒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跟刘思昌合伙做生意,他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信不过你不就是信不过刘思昌嘛。真不好意思!”陈道生说,“刘思昌本来说昨天从云南回来的,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周挺拍了拍陈道生的肩膀说,“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刘老板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就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市里领导也会救他的。我亲眼看到他跟市长都称兄道弟的,他看到我们就像看到蚂蚁一样,眼睛都不正眼看。”陈道生情绪也好了起来,连连说,“周老板,你谦虚了。”两双原本南辕北辙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如同久别重逢的兄弟,很温暖。
两个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和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送出院子大门的陈道生徒劳地向着黑暗中挥挥手,身上像在澡堂子里剥光了衣服一样轻松。
陈道生的轻松不是来自于周挺宽限一个月还款,而是对刘思昌坚定不移的信心,他甚至有些后悔这两天绝望的心情,觉得有点对不起刘思昌,怀疑刘思昌就是怀疑他自己,所以不是刘思昌有什么问题,而是自己思想上有问题,跟着别人的眼神和思路往坟墓里走,试想一下,三圣街要是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刘思昌捐两个钱是可能的,但决不会像对他这样肝胆相照拔刀相助。尽管如此,这天晚上,他想得最多的不是刘思昌,也不是小莉,而是情义,欠这么多街坊邻居的钱,欠的不是钱,而是人情,人情大似山,钱能还得起,情还不起。只要刘思昌过一段日子能回来,钱就会一分不差的回来,要是他做生意亏了,只要把本钱给他就行了,即使一时不能全给,分一两年给也行,街坊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因为彼此有情义在。他想刘思昌回来他第一个要还的钱是周挺的,那是要付利息的,其次是赵天军的八千块钱,数目太大,其他每家每户也就三五百块,上千的不多,而且大家都说不要利息,他在后半夜的时候想,要是真能赚到钱,还是要付一些利息。一夜脑袋高速运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想了那么多,那么丰富而复杂,可天一亮,一夜的想象被阳光水洗了一样漂白了,什么都没有了,究竟想了什么,陈道生全忘了,事到如今,没有哪一种想象能真正坚定陈道生无所适从的脚步。
明天就要开庭了,他给钟律师打了电话,答应明天带二百块钱去先把他的车钱和笔墨纸钱付了,街坊们都要出摊,不出摊就没钱买米,留在家里的女人们要在家里做饭,他不想让人去法庭作证了,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判多少就多少吧,到时候他跟钱家珍去行了。钟律师在电话里对陈道生的这一说法表示无奈,他说由于拿不到什么证据,无罪辩护很困难,但他有信心让法院从轻判刑,肯定不会判死刑。钟律师在电话里最后是这样对陈道生说的,“这些天你整天忙着还别人的钱,而不想办法为女儿搜集无罪或减轻罪过的证据,我真想不通。你是女儿重要呢,还是钱重要呢?”陈道生想都没想,答了一句,“还钱最重要!”钟律师没法理解这句绝情的话,他只好对着话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开庭的前一天夜里,失眠了一个多月的陈道生后半夜的时候居然睡着了,睡着了的陈道生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梦中的刘思昌突然出现在法庭上,法官们见到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刘思昌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伸出手想跟刘思昌握手,刘思昌并不具体地跟每一个法官握手,只是微笑着对他们挥挥手,法官们都说,“误会了,误会了!”刘思昌走到戴着手铐的小莉面前轻轻一抹,手铐橡皮筋一样地软软地掉到了地上,刘思昌对满脸喜悦的小莉说,“这些叔叔们在跟你开玩笑呢。你不是还在读书吗?这叫模拟法庭,这是在上课。”法官们全都变成了教师,手里握着粉笔说,“对,我们是在上法律课,到时候要考试的。”刘思昌突然一转身表情很严肃地对他们说,“我在云南的生意遇到了山洪,没及时赶回来,迟到家几天,你们怎么让小莉来当课堂的实验品呢?真不像话!”陈道生赶紧跑过去说,“思昌,你不要怪老师,是我让小莉上模拟法庭课的,这孩子太不听话了,教育教育也好。”正说着,小莉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空荡荡的法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法庭里摆满了鲜花,他大声地喊着,“小莉,小莉!”
梦醒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心怦怦地乱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全是汗,窗外的院子里亮着灯,西北风吹得石榴树的枝条纠缠在一起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