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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土时代 第五篇 天柱的木城

方全林见到天柱的第二天傍晚,就认定这个城市修造那么多高楼是造孽,这片方圆几百里的地方给毁了。

那天傍晚,天柱开着他的破吉普,带上方全林进城兜风,说全林哥我带你到处转转,看看楼房街道,木城的夜景可漂亮了。方全林笑道,天柱听口气好像木城是你家的菜园子。天柱也笑了,说我家菜园子模样倒忘了,这木城大街小巷可摸清了,你放心不会迷路的。

天柱开着吉普满城转,大街小巷,果然是高楼林立,灯光灿烂,看得方全林头晕。又看无数男男女女,蚂蚁样稠密,大都行色匆匆,面无表情。方全林就感慨,城里咋住了这么多人,都挤在这里怎么住啊?天柱指指路旁的住宅楼,说全林哥你看,都住这种楼上,一家一户的。方全林抬头看看,说这和养画眉鸟有啥区别?天柱说和养画眉鸟差不多,只是多了一把钥匙,可以自由进出。方全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他们要是屙屎撒尿咋办,从楼上跑下来也来不及呀。天柱大笑,说他们每家都有厕所,拉屎都在屋里。方全林就吃一惊,屙屎在屋里头,还不臭死人?天柱说拉到马桶里,一按按钮,水一冲就从下水道里冲走了,不臭的。方全林说屎尿冲到下水道里又流到哪里去啦?天柱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冲就没有了。方全林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要是收起来放田里,都是上好的肥料,几百万人的粪便,一天就是几百万斤,多大一笔财富,可惜了可惜了!天柱笑道,全林哥我看你别当村长了,到木城来当市长吧。方全林说我要是当了市长,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粪便收集起来,运回草儿洼去,咱们几千亩田会肥得流油。天柱笑起来,说全林哥说了半天,你还是村长的出息,什么脏东西都往草儿洼拉。方全林也笑了,说粪便在城里是脏东西,放到田里就是宝啊。天柱你算过没有,全国有多少城市?城里住了几亿人?要是把粪便收集起来,全都送到乡下田里,省钱不说,还改良了土壤,那些化肥不仅花钱,还把田都弄坏了,这笔账咋没人算?天柱摇摇头,说粪便还是小事,城里人糟践的东西太多了。就说饭馆,每天倒掉的饭菜就无数,一只鸡,一只鸭,一条鱼,没动几筷子都扔了。方全林说就没人管?天柱说谁管这个?你再看这满城的灯光,五光十色的,漂亮是漂亮了,可是得费多少电啊?这就是城市,和咱们乡下太不一样。咱们乡下夜间照明靠天光,靠星光,靠月亮,一分钱都不用花,看着还舒服。方全林说是啊,这城里咋看不到星星月亮?天柱说都让电灯光遮住了,城里人不在乎这个。算了。全林哥咱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看一座高楼。方全林说高楼有啥看头,今晚看的不都是高楼吗?到处都是,看了晕眼。天柱说这座高楼不一般,叫出版大厦,木城第一高楼。方全林说有多高,天柱说究竟多高不知道,只听木城人说要是从出版大厦上掉下来得死三回。方全林说怎么死三回,啥意思?天柱说他们是这么说的,先是吓死,然后是饿死,最后才落到地上摔死。方全林哈哈大笑,说扯淡,饿死一个人得七八天,这么长时间掉不下来呀?天柱也笑了,说人家木城人也就是夸张夸张。

不大会儿,车子到了木城出版大厦旁边,天柱停下车,两人下来,天柱指指面前一座高楼,说全林哥你看够高吧?方全林仰起头,乖乖,差点仰面朝天摔倒,大楼高得人天,楼身被五颜六色的灯光包裹着,闪闪发光,形状有点奇怪。天柱说整座楼就像一部翻开的巨书矗在那里,那上头的光有字有图,还不断变化,就像翻书一样,据说那些字都是什么名著。人站在楼前,就能读书。方全林眯起眼看了一阵,说天柱我想撒尿。天柱笑道,全林哥怎么啦?方全林说我一不舒服就想撒尿。天柱说这一带没有公共厕所,要不你就在前头小花园里撒吧,里头有树木,别人看不见的。方全林说行吗?天柱说没问题,这小花园里树木还是我帮他们栽的,全当施点肥料。要不我陪你去。

两人走进小花园,在一棵树下各撒了一泡尿。方全林在撒尿的时候闻到一股土香,系上裤子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说土质好得很,要是种麦子,一亩能打上千斤,种谷子也能收五百斤。日他娘,糟蹋了!

就在这时候,天柱说了一句让方全林惊心的话:“全林哥,你信不信,有一天我要把整个木城变成一片庄稼地!”

方全林本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抬头看他时,天柱一脸狡黠的样子。这神态有点怪怪的,他知道天柱一向稳重,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何况这玩笑也开得太大,这么大个城市变成庄稼地,咋变?除非把木城炸掉,整个夷为平地,可是炸一栋楼也得抓起来呀!

方全林一时愣住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还在掂量这句话的含义,还在想天柱怎么会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他怀疑天柱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而且是大不顺心,心里藏满了敌意和仇恨。要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他是村长,不能看着天柱干傻事。但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天柱你刚才说啥?

但这时出了一点意外,两个保安走过来,说他们在花园里撒尿,要罚款。天柱二话没说,掏出一百块钱交给他,拉起方全林就走,说全林哥,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方全林没有推辞,他想也好,喝点酒才好推心置腹,他得好好开导开导他。

走到马路边时,方全林突然停住了,说天柱你看那个人在干什么?天柱顺他手指的方向,往一条岔开的小路看去,那条小路上没什么行人,但有个人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锤子砸马路,发出很结实的声音。天柱觉得奇怪,就悄悄走过去看。那人戴副眼镜,穿一件蓝布长衫,神态十分专注,手里的长柄小锤扬起落下,嘴里还发出吭吭的声响。天柱发现,好好的马路已被他砸得酥了,马路边缘已被他砸坏了十几米长,上头的水泥块虽还连着,但出现很多缝隙。天柱弯腰抠出一小块破碎的水泥,下头露出黑乎乎的土层。他不明白这人在干什么,显然不像是修路工人,倒像一个破坏马路的。天柱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尤其看到水泥块下的黑土层。就弯下腰,说师傅你这是干什么?那人看了天柱一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碰见老熟人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别嚷嚷,又往周围看了一圈,才神神秘秘地说,把水泥地砸碎了,下头就能长出草来,懂不懂?说着抠出一把土来,说你闻闻多香啊?好土哇!我以前都是砸开一个洞,那样会崴了行人的脚。后来我发现,把表层砸酥就行,草芽的力量很大,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能钻出来,要不多少天就能发成一簇簇一片片的,有一天满城都是绿草植物,你说美不美?天柱兴奋地点点头:“美!美!”

仿佛他们早就是同谋!

天柱一瞬间变得异常恍惚,心里热热的。面前的这个人让他感到亲切,他们居然想到一起去了。天柱激动地看着他,说大哥你叫啥名字,以后我可以找你吗?那人连说当然当然,我叫石陀,就在前面出版大厦上班,以后你只管来,你叫什么名字?天柱说我叫天柱,木城绿化队的,我最喜欢绿草植物,木城很多树木花草都是我搞起来的,手下有一千多人马呢!石陀说好好好好,说着把长柄铁锤往蓝布长衫里一揣,起身走了,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天柱回头看,两个巡警正慢慢走来,但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天柱赶忙走回,方全林正在纳闷,说那人你认识?天柱说比认识还认识。方全林说啥意思?天柱一挥拳头,兴奋地说都是道上的!方全林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天柱入了黑社会了。拉起他就往车前走,说天柱咱们去哪里喝酒?天柱说你跟我走,有个老地方。

两人重新上车,天柱开车穿行在街道上,速度有点快。但方全林没有制止他,他知道天柱心里汹涌着什么,只是有点担心。天有点晚了,街上行人还是不少。方全林注意到,傍晚时在街头散步的中老年人不见了,游走在街头的年轻人多了,而且多数成双成伙,走路也快,好像要去什么地方。让方全林特别注意的还是那些年轻女孩子,说真的他有些耳热心跳。她们穿得很少,膀子露着,大腿露着,甚至肚脐也露着,皮肤都很白嫩,胸前几乎没有什么遮掩,就是一件短短的胸衣,紧紧勒出两个奶子的轮廓,一走一跳的,说说笑笑招摇过市,或者走进一个个酒吧茶社。方全林隐约觉得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有点担心天柱带他也去这样的酒吧,又暗暗希望他带自己去那样的酒吧,因为他很想看看里头的情景,看看那些人在里头干什么。他忽然想起火车站附近地下旅馆的老板娘,那个女人叫王玲,深更半夜还在忙着拉客人,她说过城里有人生活在地狱,有人生活在天堂里。面前这些人大概就生活在天堂里了,不由怜惜起那个叫王玲的女人来,心想走的时候应当再去看看她。

就在方全林胡思乱想的时候,天柱已把车子停在一个胡同口。方全林看胡同口有几个字“雨丝巷”。天柱说这雨丝巷是后来改的名,原先这里叫驴市巷。据说巷口这一带原先空旷得很,是个几百年的牲口市,又以卖毛驴居多,因为木城人爱吃驴肉,驴子又可以当脚力,所以这个牲口市差不多就是个驴市。别看木城现在满大街都是汽车,五六十年前满大街还是马车、毛驴车,到处都是马粪驴粪,这周围还是菜田、庄稼地。方全林笑道,城里人也是没出息,叫驴市巷多历史啊!天柱也笑了,说城里人就这毛病,容易忘本。比如说他们两代、三代前还在乡下,现在“乡下人”三个字就成了骂人的话。方全林说天柱你不会忘本吧?天柱笑道我还不是城里人呢。

两人说笑着下车往里走,巷子里灯光有些昏暗,这时天又下起小雨,石板路有些打滑,天柱扶住方全林,说你小心点。方全林拿开他的手,说我还没老,这里头有酒馆啊?天柱说这里有几家老酒馆,不像街里酒吧那么热闹,来喝酒的都是老客。方全林看窄窄的街道两旁,都是些旧房子,说木城还有这么破的地方啊?天柱说别看破,可是宝贝呢,头几年说要拆迁,城里一些老人就去市政府请愿。后来决定不拆了,要保护起来,现在老东西稀罕。这是修缮过的,修旧如旧。

天柱带方全林进了一家叫“老酒坊”的馆子。摆设果然简单,一个老柜台,几张八仙桌,都是旧家什。老柜台上有酒坛,可以打散酒,买四两舀四两,买半斤舀半斤。也有瓶装酒,可拆封零卖,真是很方便。酒坊里没有热炒凉拌的菜,只有煮蚕豆、煮花生米两种茴香豆,用盘子盛上就能下酒。整个店里没有油腻腻的烟火菜味,也没有闹哄哄的食客,只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对饮,话也很少。整个店里感觉清爽安静。老酒坊的掌柜姓孙,是个六十多岁的瘸腿老头,明显和天柱很熟。天柱把方全林介绍给他,说是老家的村长,来看望大伙的。孙掌柜连忙抱拳说失敬失敬,是贵客来了,忙喊女儿小米出来伺候。小米二十八九岁,轻盈秀气,只是过于瘦弱,显出一些病态。看来小米和天柱也熟的,从门帘后头出来,叫了一声天柱哥,又冲方全林笑笑,脸上显出羞窘之态,然后忙着拿酒拿菜去了。

天柱拉方全林坐在靠窗的一张八仙桌上,说平日有些应酬,闹市里酒吧也去过,规矩太多,又闹。后来发现这里有老酒馆,随意得很,就带朋友来,村里民工也来,久了就都认识了。方全林一直在观察,这酒馆让他满意舒心,孙掌柜爷儿俩也让他感到亲切,特别感到天柱和他们父女处得一家人一样,心想这小子本事不小,不仅在木城有了一摊子事业,还能和城里人打成一片。看来以前当生产队长的经历帮了他。可他又在心里承认,天柱本身的才能还是最重要的,别看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村长,真要领着几百号人到木城来混,未必能混出个名堂。

不久,小米姑娘端上一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茴香蚕豆,说天柱哥你们慢慢喝,有事叫我,说着冲方全林友善地笑笑,转身走了。方全林低声说天柱,这位小米姑娘身子这么单薄,是不是有啥病呀?天柱说听孙掌柜说,小米一出生,她妈就死了,从此爷俩过日子,小米自小就体弱多病,几次差点病死,你看现在都二十八九岁了,还没个对象,孙掌柜说起来就发愁。方全林叹口气,城乡一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天柱说全林哥喝酒咱喝酒,说着倒上酒,两人连喝三杯。方全林抹抹嘴,拣一颗蚕豆放嘴里,说天柱我今儿高兴,在几千里外的木城,在这个老巷子老酒馆里,咱们兄弟俩能这么喝酒,我高兴,做梦一样。天柱笑道全林哥,你就别走了,在木城干吧,我把绿化队的队长让给你干,我还当你的下级。方全林笑了,说天柱你别日弄我,你知道我不会留下,草儿洼老老少少还等我回去呢。不过你说这话我高兴听,说明你还当方全林是村长,是你哥,这话厚道。只是我确实很想知道,你这么些年,咋在木城打开局面的,木城的整个绿化交给你,人家市长也放心?人家凭什么相信你?天柱叹一口气,说全林哥,不瞒你说,头几年我可没少遭罪,也是从当绿化工开始的,每天跟着人家栽树拉土刨坑,啥脏活累活都干。但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干活纯粹为挣钱,我干这活还觉得快活。你想啊,咱祖辈都是种田人,乍一离开土地,心里那个空呀,难受呀,浑身发飘。我也干过别的,给人送水,干装修,干建筑,可自己干的总觉得不是自己想干的,一双手不是自己的手了。后来绿化队招人,待遇低,好多人不愿干,可我去了。为啥?那是往土里栽植种植,往土地里栽点什么,种点什么,才是我想干的,喜欢干的。虽说城里没有整片的地,这里一巴掌大,那里一小撮土。种植起来不过瘾,但到底是和土地打交道啊,而且土地少才更觉得土地金贵,才知道在城里栽活一棵树,种活一片草,多么不易。有时候白天栽上了,我夜里还去看看,再浇点水培培土,真像侍弄小孩子一样。城里空气污染大,土质污染大加上噪音也大,那些树木花草能活下来太难了,比咱们在草儿洼栽树难多了。可经我手栽植的树木花草,几乎百分之百地成活,靠的就是用心,就是工夫。后来上级检查,一次次都这样,就慢慢把我提起来了,一直提到现在的位置。后来我索性就承包了整个木城的绿化工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低三下四给人送了多少礼,走了啥门子,其实我就是干出来的。不错,城里人拉关系走门子的事很多,但那是官场、商场,还有平日的位置、利益,乌七八糟的事很多,我也听说了不少,听着都替他们累得慌。但绿化队是个力气活、脏活,没什么油水,城里人对这个不感兴趣。一般乡下人进城打工,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以为只有进工厂、商场、工地、公司,才算进了城,栽树种草还是乡下人干的事。所以我当上绿化队长没太费难。

方全林听得很仔细,这时高兴道,天柱你说得好,做得也好,活得很有尊严,我得敬你一杯,你没丢草儿洼的脸!两人把酒喝了,天柱兴奋起来,说全林哥,你还真应当夸夸我。你看这些年,我在木城立住了脚跟,还把咱草儿洼几百号人聚拢来,把木城街道花园全承包了,这工程大得很,有干不完的活呢!

方全林趁机问道,天柱啊,先前在出版大厦,你说有一天要把木城都变成庄稼地,是个啥意思?天柱一愣,摸摸头嘿嘿笑了,说你疑心我和谁赌气,心理变态对不对?放心好了,我才不会变态。一个庄稼人走到哪里都想种庄稼,看见一块土就想播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啥叫变态?变态就是改变常态,庄稼人不再想种庄稼了才叫变态,全林哥我想种庄稼是常态啊!方全林笑了,说你个天柱,嘴头子比以前会说了。可是你在城里种庄稼,种哪里?天柱说你别看城里到处高楼大厦,大片土地没有,小块土地多得很,路边、花园、院子、墙角旮旯,零零碎碎还真不少,我早就留心看过了,越看越觉得城里土地金贵,越看越想在那上头种点什么,两只手都发痒啊!全林哥,你不要以为只有咱乡下人才珍惜土地,城里人在心里也把土地当宝贝呢。方全林说会有这种事?天柱说你白天抬头往楼上看看就知道了,家家阳台上都有几个花盆,就是证据。就花盆里那点土,还是费尽心思弄来的,要么到公园里偷点,放到自行车上驮回家中,小心放进花盆。还有的在阳台上隔出尺把长的空间,填上土变成花园菜园子,种上花草,种上辣椒、黄瓜、丝瓜、小葱大蒜。宝贝似的,一有空就去侍弄,施点肥,浇点水,剪剪枝,蹲在一旁看半天,快活啊!这叫啥?我琢磨过很长时间,这叫记忆!方全林说啥记忆?天柱说你信不信?是对祖先种植的记忆!他们以为经过几代,自己早是城里人,早把土地忘掉了,把种植忘掉了,甚至还看不起乡下人。其实没忘,这种记忆还残存在血脉里,无意间就会表现出来,这是本能。就像男人女人要性交要生孩子一样,本能!这个改不了的!方全林瞪大眼睛看着天柱,有些吃惊的样子,说天柱你行啊!你比我还会动脑筋。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草儿洼最有头脑的人,看来不对。你们大瓦屋家的人,比我更迷恋土地,更懂得土地,连城里人家花盆里这点土,你都看在眼里,琢磨出道理来了。天柱笑道,我也是瞎琢磨。方全林说你说得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担心,你在木城街头种庄稼,公家也不会同意啊!天柱说我也就是想和木城开个玩笑。你想如果有一天,木城大街小巷四角旮旯突然冒出许多庄稼,比如小麦、大豆、高粱、玉米、山芋,加上各种瓜果蔬菜,会是什么景象?木城人会不会呆掉了!方全林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天柱也大笑起来。方全林说天柱呀天柱,亏你想得出来!天柱说全林哥,这事还得请你帮忙。方全林说我能帮啥忙?天柱说你回到草儿洼,帮我准备一些种子。五谷杂粮、瓜果蔬菜的种子,准备好了,我派人回去取。方全林兴奋地搓搓手,说这个好办!

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已喝了三壶酒,这中间,孙掌柜一直没有露面。只有小米姑娘来过几趟,添酒添菜,每次看天柱时,脸都红红的。看得出,她很喜欢天柱来店里喝酒,样子像个邻家妹妹。方全林都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小米姑娘心里孤单呢。

两人离开老酒坊时,天已经很晚了。在上车回去的路上,方全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天柱,这些民工在木城打工,一年半载不回家,都是单身,想女人了咋办?天柱愣了一下,说你咋想到这个?方全林说先前在酒坊里,你说到人的本能,我忽然觉得这是个问题。天柱犹豫了一下,说全林哥我得说实话,大伙一年半载不回家,都是年轻人,挺难熬的。有的能熬住,也是硬熬。有的熬不住,熬不住了就去嫖娼。这个回答在方全林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心头一震,沉默了好一阵才讷讷道,这得多少钱哪。天柱说他们去洗头房,或者干脆就找站街头的下等妓女,花不了多少钱的。挣点钱不易,他们懂得省俭。方全林突然觉得心里很沉,长长叹一口气,说万一被抓住了咋办?天柱说,一般没人抓。公安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知道,一个城市几百万民工,像几百万只老虎,要是发了情没地方去,城市的女人就遭殃了。事实上,木城很少发生强奸案。这也是暗娼能存在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公安也抓,说是抓不净,暗娼太多,那是不想抓。听说解放初木城有三百多家窑子,一夜抓得光光的,此后几十年干干净净。现在咋就抓不干净了?还是不想抓!也不能抓,一抓天下大乱。方全林说有这么严重?天柱说就这么严重。我带一千几百号民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方全林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妓女摆那些店里,是专为民工准备的啊?天柱说也不能这么说,嫖娼的不光是农民工,也有城里人,据说有了妓女,城里人闹离婚的反而少了。你说怪不怪?社会历来都是这样,有买什么的,就会有卖什么的。反过来也一样,有卖什么的,就会有买什么的,只不过价钱不一样。比如农民工找的多是下等妓女,就是那些年龄大点的,长相平平的,便宜。城里有钱人找的是上等妓女,年轻漂亮,价钱也高许多。方全林有些不平,说干这事的都是乡下姑娘?天柱说多数是乡下来的,也有城里女孩子干这个,来钱快呀,还不用吃苦受累。听说还有女大学生、下岗女工,各有各的想法和苦衷,都是为了挣钱呗。方全林摇摇头,说人都疯了。但他接着又问,咱草儿洼的人没出过事吧?天柱说出过三次事,碰巧公安扫黄,赶上了。方全林紧张起来,那咋办?天柱说很简单,我接到电话赶紧过去,交罚款,领人。回来他不说我也不说,天明照常干活,就像啥事也没发生。方全林说你就不批评?天柱说咋不批评?批评归批评,还是管不住,年轻人精血旺盛,总比去强奸好啊。全林哥,这些破事你回去千万不要说,一点口风都不能漏,不然全村人会骂死我。方全林说天柱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不过这事你还是要管,不能由着他们乱来,那种地方能少去就少去,万一出了大乱子,后悔就来不及了。天柱说全林哥你说得对,今后我会管紧一点。方全林说的是村长的话,是长者的话。但他也知道,这事管起来不容易,几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个个如狼似虎。带着他们,真是难为天柱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在为他们担心,是很真诚的。可心里又觉得很虚,因为他几乎在同时,想起自己在草儿洼时夜间做过的那些花梦,如果让天柱知道了,一定会认为自己道貌岸然,是个伪君子。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夜也深了,街上已几乎看不到人影,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天柱并没有把车子开得太快,显然他怕出危险,或许也在想心思。

方全林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不时听到车轮溅起水花声。街上依然明亮,只是没有傍晚时那样辉煌了,霓虹灯已经熄灭,高楼显出朦胧的阴影。方全林望着窗外,感觉这座城市遥远而陌生。他转脸看着开车的天柱,竟然也觉得生疏遥远起来。这个天柱还是以前的天柱,但又不是那个天柱了,以前天柱是个能干的生产队长,是个好庄稼把式,在田里干活,在田头打牌。还有那一次因为开会的事和自己打架。可现在他开着一辆汽车,虽说破了一点,但到底是汽车。他可以开着这辆破吉普,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横冲直撞。方全林能想到他平时的样子,开着吉普车满城转,到各个绿化点大呼小叫,指手画脚,那样子仍像个生产队长。检查完一个地方,又上车去了另一个地方,整座城市就像他的生产队。对手下的千把号人,他恩威并重,保持着绝对的权威。他懂得他们,保护着他们,允许他们适度放纵,自己却能洁身自好。他懂得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他兢兢业业为这座城市栽树栽花栽草,不和城里人发生纠纷,却为了占住苏子村和人打群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退让一步。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城里人万花筒样的日常生活,却从花盆里看到了城里人对土地和种植的残存记忆。方全林觉得自己不懂得天柱了,他甚至怀疑以前在草儿洼时是不是懂得过他。大瓦屋家族的人,身上总会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至于他手下的那几百个草儿洼的人,自己就了解得更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不再是他们的村长,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属于自己。这一刻,方全林感到一种孤单,他想家了。他想尽快回到草儿洼去,那里破旧的房屋,泥土的香味和植物腐烂的气味,狗的叫声,朦胧的夜空和星月,出了门在星光下随地撒尿的场景,还有那些无人照看的老弱残疾,都让他那么想念。对于草儿洼来说,他是重要的。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自己什么都不是。

回去。回去!

回草儿洼去。

三天后,方全林就离开苏子村,离开木城,坐火车走了。

走前,他让天柱帮他买了很多药品,都是些常用药。村里老人病人太多,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不可能老往医院送。他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因此也带了钱来。但天柱死活不让他付,方全林说我带的是村里的钱,不是我个人的。天柱说不管是谁的钱,都不让你付。这个钱就由我付。方全林没再坚持,他觉得再坚持就显得假模假样了。

跟方全林一块回去的还有天柱的妻子文秀。天柱不让她走,文秀一定要走,说我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我得发疯。天柱说你走了就不怕我找别的女人啊?文秀说你爱找谁就找谁,嫖娼我都不管,我就是要回家。天柱只好同意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嫖娼,这是我的底线。

当然,刘玉芬也跟方全林走了。她终于没能让安中华回心转意。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安中华没和她睡过一次觉。他几乎没回来睡过,偶尔来一次,也是让刘玉芬睡在床上,自己打地铺。那天晚上,刘玉芬企图引诱他,洗完澡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不相信安中华能不动心,只要他动了心上了她的身子,事情就会有转机。刘玉芬很相信自己身子的吸引力。她还记得刚嫁到草儿洼的那天晚上,闹房的人散去后,安中华忙不迭地把她按在床上扒她的衣服。那一年刘玉芬才十六岁,她当时吓坏了,双手撑着他,眼睛紧闭着不敢看他,也不让他靠近自己。但安中华很有力气,安中华当时十八岁,虽然很瘦,但是很结实。他抓开她的手撕扯她的衣服,两人都气喘吁吁。刘玉芬后来没力气了,由他手忙脚乱地一件件剥开衣服扔到一旁。那时刘玉芬只是朦胧知道,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每一个结了婚的女子都逃不掉的。当她感觉到最后一件小裤头被扯下后,安中华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后来她曾问过他当时哭什么,安中华说我被你的身体吓坏了,美得吓人。刘玉芬笑起来,说美也会吓人吗?安中华说太美了太美了,你的皮肤白嫩得像羊脂,新鲜得像春天的青草。刘玉芬打了他一下,说你才吓人呢,像是捅了我一棍子,疼得都昏过去了。安中华说你知道那一夜我要了你几次?刘玉芬说我哪记得,反正迷迷糊糊,觉得被你折腾了一夜。安中华说我一夜要了你八次,第二天像散了架,第三天又要了你七次。刘玉芬回忆结婚十几年来,在安中华没说离婚之前,只要在家,他是每天夜里都会要她的。有时一天干活很累了,可睡觉时只要一挨到她的身子,还是忍不住兴奋起来,她的温软、滑腻、白嫩、柔美的身子,让安中华如痴如醉。但刘玉芬始终没能生个孩子,让安中华很有些沮丧。就像一个农民在一片肥美的土地上,辛辛苦苦耕耘了十几年,不知下了多少力气,流了多少汗水,播撒了多少遍种子,累得腰酸腿疼,筋疲力尽,甚至面黄肌瘦,却始终不见土里长出一棵苗,这无论如何都是让人不能接受的事。于是,在他外出打工期间痛定思痛,终于下决心要离婚了。

但刘玉芬还是想挽救这个婚姻。她不相信安中华舍得下她的身子。何况,她还一直觉得自己能生孩子。她甚至怀疑也许以前安中华要她太多太勤,那东西成了稀汤寡水才怀不上的。来到木城后,刘玉芬做了种种努力,说、劝、哭、闹,安中华就是不为所动。只有当她把光光的身子展现在他面前时,安中华才开始有了反应,那表情是吃惊的、眼馋的、痛苦的,可他就是不动。他只是揪着头发气急败坏地命令她你穿上衣服。刘玉芬嘻嘻笑,说我就想光着身子,说着还用双手握住了两个乳房,说安中华你就不想摸摸,它们想你呢。安中华一下跳起来,眼珠子放着绿光。刘玉芬一时热血沸腾,张开双手就要迎接他,希望把他抱在怀里。可安中华愣了愣,突然又坐下了。刘玉芬忙走过去拉他,她得趁他这点热乎劲,不能让他冷下去。但安中华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大吼一声你滚!

那天晚上,刘玉芬的头磕破了,鲜血流了一片。安中华没有理睬,大吼大喊着连踹带跳,像一匹狼一样冲出屋门,一夜未归。

刘玉芬彻底绝望了。

刘玉芬血头血脸哭了半夜。

刘玉芬光着身子哭了半夜。

刘玉芬懒得穿衣服,懒得包扎。她想就让血流吧,流干了血就会死掉,她不想活了。

她就一直那样躺在地上,本来洗得干干净净的身子,被血迹、泪水和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但后来血不流了,血凝固了,她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既然死不了,那就算了,还是活下去吧。刘玉芬昏昏沉沉地想。半夜多时,她慢慢爬起身坐起来,伸手摸摸头上,一头秀发都被血浆粘住了,一块一块的。她转头朝门那儿望,还希望能听到脚步声,希望安中华回来,起码帮她包扎一下。但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开始恨那个男人了,她不再想和他和好了,她知道这个绝情的男人不可能再回头了,自己被他白白睡了十几年,十几年?从十六岁开始,现在三十岁了,噢,十四年……十四年被他睡了多少次啊?刘玉芬坐在那里,昏昏地算起账来,只要在家,他是夜夜都要弄她的,平均每夜都是两到三次,一年总有七八百次,十年七八千次,十四年,天哪,加起来得有上万次!这个天杀的,上万次!刘玉芬又哭起来。可是哭着哭着又笑了,她忽然觉得这是个很好玩很荒唐的事,居然算出被他弄过上万次!上万次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自己大大地亏了,自己被他搂抱着压在身下十四年,弄了上万次,然后像扔一块臭肉一样扔了。可在过去为什么没觉得亏呢?她记得过去每一次都是很快乐的,简直快活得要死。安中华每一次都那么卖力气,干得咬牙切齿满头大汗,而且在最后关头总是大喊大叫:“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啊开会开会开会啊!……”每次都把刘玉芬逗得笑起来,说这是开会吗?说这是开会的时候吗?说有这么开会的吗?说你怎么想起来的!说着说着就笑得乱动弹,安中华这时已进入癫狂状态,双手按住不让她动,仍在昂首大叫:“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啊……开会啦!……”

事后刘玉芬曾问他,说安中华你是不是想当官啊?安中华喘息着点点头,但接着又摇摇头。刘玉芬就很奇怪,说那你怎么老是喊开会啊,这事和开会也不搭界呀,我看你还是想当官。安中华喘气均匀后才说,不是我想当官,我也不是当官的料,我就是憋得急了想喊点什么才过瘾。刘玉芬说喊开会就过瘾呀?安中华说你知道在草儿洼啥事最让一个男人过瘾?刘玉芬说不知道。安中华说就是开会!像方全林那样,把几千人喊在一起开会,然后叉着腰讲话,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讲话,几千人坐在那里听。有人不注意听的时候,你还能训他们,说现在正在开会你们在下头嘀咕什么!还有那个谁,你咋打起瞌睡来啦?昨天夜里干什么啦这么没精神?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都转头看那个打瞌睡的家伙。这时方全林又喊别笑啦别笑啦开会开会!然后他接着再讲。这时候会场就安静多了,也集中精力了,都抬头看他开会讲话,鸦雀无声!乖乖,你说风光不风光?过瘾不过瘾?刘玉芬惊奇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让你夜夜给我开会。

但现在刘玉芬知道散会了。

安中华不会再给她开会了。

这是个无情的男人,也是个没啥大出息的男人。你有本事真去当个啥官,真去给人开个什么会呀,可是你当不了官。你说得没错,你压根就不是个当官的料,只会在夜里给我一个人开会,还开得咬牙切齿满头大汗,看你那个熊样!真要像方全林那样站在几千人面前,还不把人笑死!你看人家方全林,那才叫男人,满村子喊人开会就像唤鸡赶鸭子一样,讲话有板有眼,咳嗽一声都有回音,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熊谁就熊谁,既不咬牙切齿,也不出汗,人家那才叫男人……

刘玉芬昏昏沉沉中,好像把事情想清楚了。安中华这个男人不值得留恋。我现在不是破抹布,也不是一块臭肉,我还香着呢,我还嫩着哪!我要重新找个男人!你想给我开会我也不给你开了,你开了上万次的会还是老一套。生不下孩子肯定是你的种有问题,我会找个男人生孩子给你看的,我不相信会没人要我。我看出来了,你其实现在也想要我,你傍晚狼嚎一样跑出门去一夜不归,是你害怕我的白嫩的身子,是怕忍不住要我动摇你的离婚决心,你个没良心的,从今晚起你做梦去吧再也别想碰碰我的身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柱知道了这件事,他把安中华找来,一脚踹倒在地,指住他说安中华你还是个人吗?你离婚不离婚我不管,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可是玉芬磕破头血流一地,你撒腿走了,让她哭了一夜,你还是个人吗?安中华自知理亏,爬起来说我带玉芬去医院还不行吗?天柱说你当然要带她去医院快去啊!

安中华找一辆自行车,要带刘玉芬去医院包扎。可是刘玉芬不去,说你别假装好人了,我死不了,要死昨天夜里早就死了。当时很多草儿洼的民工都围在门口看热闹,七嘴八舌骂安中华不是东西。方全林也在,但方全林没有吭声。他觉得在这个地方,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天柱那一脚踹得真好,这小子欠揍。

后来还是文秀用温水帮刘玉芬洗净了头发上的血迹,又从家里拿来药水纱布,为她做了包扎。伤口流血很多,因为是在头上,其实伤口并不太大。文秀让玉芬躺在床上别动,安慰说躺躺就好了。玉芬抓住文秀的手就哭了,说文秀嫂子我要回家。文秀说别哭别哭,明天村长就回草儿洼,我和你一块走,我也回家,这些男人全疯了。

第二天,村长方全林带上文秀和刘玉芬离开了木城。临走时,刘玉芬给安中华说,你也快回草儿洼吧,咱们办离婚手续,我不耽误你了。安中华哭了,说玉芬我对不起你。刘玉芬说拉倒吧,你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我再费心思。你快回来啊,我在草儿洼等你。说着跟方全林、文秀上了天柱的吉普车离开苏子村,开往木城方向去了。安中华站在原地呆了很久。他知道他终于可以解脱了,可心里却充满了愧疚。后来还是飞毛拉他走了,说安中华还愣着干啥?假模假样的,赶快上工地吧,大伙都走了!从明儿起,你可以在木城物色对象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子多了,大奶子大屁股的都有,一看就是生孩子的好料。安中华挣开他的手,说飞毛你胡扯什么,我这会儿心里很乱,你别惹我发火。飞毛笑道发火?你以为我是刘玉芬啊,你也就是能欺负欺负女人。安中华面子有些下不来,就推了飞毛一把,说刘玉芬是我老婆你管不着!飞毛没有还手,说安中华你别动手啊,你打不过我的。你说刘玉芬是你老婆,这话你还好意思说,离了婚就不知是谁的老婆了,我看说不定会成为村长的老婆。村长打光棍二十多年了,他有儿子,不在乎刘玉芬会不会生孩子。刘玉芬又年轻又漂亮,白白净净的,村长搂到怀里还不快活死?安中华你亏大了,安中华你是个傻蛋,你没看到村长走的时候笑眯眯的吗?

安中华被飞毛说得一愣一愣的,一瞬间觉得脑袋要爆炸一样,一拳打向飞毛的胸口。可是一拳像打在树桩上,飞毛几乎没有晃动。飞毛说安中华你已经两次动手了,我知道你是既难过又恼火,想发泄就发泄吧,我今天绝不还手,来吧来吧!

可是安中华没有再动手。他知道飞毛嘴臭,自己说不过他。飞毛还练过武功,打也打不过他。安中华大踏步前头走了,像喝醉了酒。

飞毛大声说,安中华你节哀——!

天柱送走方全林,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最近很忙,如果方全林不走,不陪他不好,毕竟他是村长,又是来看望大伙的,但老陪着又没工夫。这下好了,方全林不仅走了,还把文秀带走了,这让他少了一些分心事。还有那个刘玉芬,天柱虽说同情她,但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仅影响了安中华的情绪,还让其他民工骚动不安。安中华经常不回家睡觉,刘玉芬一个人在家,时常有民工夜间骚扰,指望占点小便宜,反正是安中华不要的女人了。刘玉芬经常被吓得尖叫,天明就来告状,哭哭啼啼的,弄得天柱也是心烦意乱。

天柱从火车站回来,开车直奔园林局。天云和文学正等在那里,说论证会已经开始了。天柱说快进去呀!天云说哥,咱们一定要参加吗?天柱说为什么不参加?邀请咱们参加的,走,进去!

天柱三个人进去时,论证会刚开始。主持人就是园林局长老周,老周看他们进来,忙招呼天柱坐前头。原来靠桌子还有天柱的座位牌,上头写着柴天柱的名字。天云和文学就坐在后排了。后排还坐了许多市民,也是邀请来的。这是一个关于木城子午路树木更新的论证会。子午路是木城主干道,道两旁的树木原是悬铃木,又叫法桐,本来也是很好的行道树,长得也茂盛,树龄都在六十年以上,枝叶把路面都盖上了,两旁都成了林荫道,大夏天骑车子走路都不需遮阳伞,市民都很喜欢。但三年前木城遇到百年罕见的雨季,连续五十天下雨,每天不是大雨,就是中雨,整个木城都泡在水里,下水道完全被堵塞了。结果平房泡倒几千间,楼房泡倒几十座,还砸死砸伤几百人。据老年人回忆,子午干道是当年填上一条废河修造的,所以特别宽阔。但地基不实,马路逐年下沉,这条子午路地势很低,那年水淹木城的时候,整条子午路又成了一条河。路两旁的悬铃木泡倒一批,泡死一批,剩余的也是枯萎干巴半死不活的样子。于是市园林局打算把子午路上残存的悬铃木全部刨掉,换上另一种树木香樟树。没想到消息一传出,在木城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市民强烈反对,说大家已经习惯了悬铃木,大家都很怀念子午路上绿荫如盖的景观,要换也只能栽上新的悬铃木,不能栽别的树。这事经新闻单位一炒作,一下子变成一件大事,全木城的人都关心起来。但也有很多人主张,既然原先的悬铃木毁了,就不要再栽种悬铃木了,理由是这种树怕水泡,万一再有那么大的雨水,换上悬铃木还会泡死何必呢?有人说看悬铃木几十年了,再好的东西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换上一种行道树会有新鲜感,应当接受新东西,园林局的规划没错。更有人说,悬铃木不泡死也早该换了,这树烦得很,春天开花的时候,风一吹满城都是花絮,弄得一城人都咳嗽,半城人皮肤过敏,三分之一的人得鼻炎,四分之一的人肺感染,早就该换了!另一个人说放屁!那些病是城市污染造成的,和悬铃木何干?

这些观点言论,通过报纸、电视台发表出来,子午路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参与媒体争论的有专家、学者、机关干部、学生、市民、文化人、马路环卫工人,参与面极广泛。正面意见,反面意见,五花八门的意见都有。文学也写文章发表了意见。文学叫冉文学,在草儿洼时就喜欢舞文弄墨,一心想当诗人,但投稿无数,一篇也没发表过。后来跟天柱出来打工,和天云一直跟着天柱东奔西跑。天柱承包绿化队后,就一直让他负责文秘,有时也给报纸投投稿,基本上是报道木城绿化队的成绩。这后一件事是冉文学自己要干的,他对天柱说,咱不能光闷头干活,得把成绩宣传出去,这对咱们巩固在木城的地位有用。天柱笑道,文学你挺会来事啊,到底是文化人。文学就干得更欢实,报纸上不断见些豆腐块大的小文章,他已经很满意了。关于子午路行道树的争议开始后,文学也连写了几篇文章,当然是支持园林局的意见。这个观点和天柱商量过,绿化队属园林局管,当然要支持园林局,何况园林局的意见有道理。

这场争议引起市政府的高度重视,责成园林局牵头,邀请有关专家和市民代表开论证会,尽快统一思想,不要因为一条马路的行道树引起城市混乱。

市政府的担心并非多余。

这些天随着争议的扩展,经常有很多市民跑到子午路上,特别晚上下班后,一拨一拨的人来到子午路打探消息,看看进展。有人声言要保卫悬铃木,大喊大叫,情绪十分激动。那天晚上,还有一个醉汉拎把菜刀来,说谁敢刨走子午路上的悬铃木,就和谁拼命,引得许多人围观,有人还大声喝彩,幸亏派出所民警赶来,才没出事。但这样一闹腾,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在四十多里的子午路上,一天到晚络绎不绝。自然还是晚上最多,有人估计,足有十几万人。整座木城都在莫名的亢奋中,好像这件事关乎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于是争论从报纸电视扩展到子午路上。这个争议规模就大多了。只要去子午路,人人都有机会发表意见。一到夜晚,子午路上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个上百个,既有平静的争议,也有激烈的争吵,还有的动起手来。争论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悬铃木的生与死,这是个问题。

但后来争论的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居然有夫妻感情、邻里纠纷、上下级矛盾、同事不和、街头团伙纷争,五花八门的话题都有,天知道这些人怎么碰到一起的。好像满城人积攒了太多的矛盾,压抑了太多的痛苦和愤懑,都到这里借题发挥来了。可怜的悬铃木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它其实只是一个由头。

有一对中年夫妻是这样吵起来的:

男人说乖乖,子午路这么多人啊?

女人说大家都关心悬铃木呗。

男人说刨掉这些悬铃木怪可惜的。

女人说原先多好啊,两旁的树枝树叶都连起来了,骑车行路不见太阳,到处都是阴凉。

男人说当初我就是在这条林荫道上认识你的。

女人说还说呢,那时你脸皮真厚,每天骑个车子跟踪我,有时候还骑到我前头,有意拦住我的去路。

男人说,那不叫脸皮厚,那叫爱你。

女人说,就是脸皮厚,人家本来都谈好对象了,硬叫你抢过来了。

男人说,那家伙小白脸,根本不适合你。

女人说,人家小白脸现在都混到处长级了,你是啥级啊?

男人说我啥级也不是,我就是下岗工人,怎么啦?瞧不上我啦?

女人说不是瞧不上你,可你也没理由瞧不上人家。

男人说我就瞧不上他,当初被我一拳头打出两丈远,吓得爬起来跑了,根本不敢和我过招。

女人说你也就是匹夫之勇,你咋不和人家比文化?人家现在出国连翻译都不用带。

男人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是不是一直和他还有联系?

女人说你胡扯什么,我是听人说的。

男人说不对吧,我敢肯定你见过他。

女人说见过就见过,都住在一个城市,二十多年了,还能碰不上一次?

男人说你们碰上面都说些什么?

女人说我们根本就没说话。

男人说没说话怎么知道他出国不带翻译?

女人说就是闲聊了几句,你吃什么醋?

男人说,看看,还是说话了吧?我不是吃醋,你不该瞒着我,看你挤牙膏似的,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女人说你才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男人说我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全都光明正大。

女人说也好意思,那年你在公共汽车上摸人家女大学生的乳房,让人当场捉住,也算光明正大?

男人说那也是光明正大!不是喝醉了酒嘛,我以为凸出一块,是个抓手,也怪那个女学生胸脯挺得太高。

女人说还有一回在电影院摸人家女人的大腿呢?

男人说那是看电影太专心了,挠痒挠错了地方。

女人说真不要脸!

男人说哎你怎么走了,你去哪里?

这是一对夫妻,不欢而散。

还有一对老头。

一个老头看见另一个老头,似曾相识,就凑上去看。

另一个老头说,喂!这位老哥,你看什么呢?

前一老头疑疑惑惑的样子,说你是麻七?

后一老头很生气,说你是谁?我叫刘德标!

前一老头哈哈大笑,说刘德标你还活着呀?我看你脸上的麻子才认出来的,没想到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刘德标呢,就是麻七!

刘德标说你到底是谁?你咋知道我年轻时的外号!

前一老头把脸伸过去,说刘德标你仔细看看,还能认出来不?四十年没见面啦,老伙计了!怎么,还认不出来呀?我是皮蛋!皮良才!认出来没有?皮良才!

刘德标一把揪住他衣领,好你个皮蛋!你还欠我五斤高粱,我找你四十多年啦!你个王八蛋还活着呀,我以为你早就进火葬场了呢!哈哈哈哈哈!……

两个老伙计抱住一阵大笑,许多人围过来看,不知这两个老家伙发什么疯。

麻七松开皮蛋,冲围观的人说看啥看?俺们两个又不是悬铃木,去去去!

大伙摇摇头走开了。

皮蛋说,刘德标,你今年……七十二岁,对不对?

刘德标说,皮良才你今年七十四岁,你比我大两岁。

皮良才说你咋想起到这里来的?看悬铃木?还是爱管闲事?

刘德标说,当年咱们在这子午路上赶毛驴车拉客,走了不知多少趟,对悬铃木有感情啊!

皮良才说赶毛驴车的是你,我赶的是马车,你别弄错了。

刘德标说,别看我赶的是毛驴车,一点不比你的马车慢,我那头大青驴跑起来四蹄翻腕,嘚嘚嘚嘚!……那劲道,看着就舒服,你那匹红马……

皮良才说,是枣红马!油光发亮,人见人爱,都争着坐我的马车。

刘德标说,你老婆就是因为坐你的马车让你勾搭上的,对不?

皮良才说咋说是勾搭?客人上了马车,不要陪人家说话吗?她看我会说笑话,就老坐我的马车,就这么熟悉了,有感情了。

刘德标说,鬼话!我还不知道?你硬是不收人家钱,上车下车都扶着,趁机摸一把,尽往痒痒肉上摸,逗得人家笑,我都看见的。

皮良才说那是后来,已经有感情了。生客上车下车,你敢乱摸,人家还不骂死你。

刘德标说皮良才反正你不是啥好鸟,看见女客上车,两只眼就色迷迷的。

皮良才说刘德标你也别充好人,仗着当年有一把力气,欺行霸市,你不拉上客人,别人就没活干。

刘德标说皮良才你说良心话,我欺负过你没有?你说,伸开舌头说!

皮良才说……那倒没有,你还帮过我。可你总和别人打架,为了抢生意,还打破过人家头,缝了十几针。

刘德标说是那小子不地道,是他先抢生意的。记得我先谈好了,客人正准备上车,那家伙说毛驴车有啥坐头,还是坐马车气派,还说我的大青驴半道上会尥蹶子,把人摔伤。这是人话吗?这样我才打了他。我说皮良才你还记得这件事?你这家伙咋好坏不分呀?

皮良才说对不住,我当时不在现场,事后听人说的,看来这事先怪他。

刘德标说几十年了,都过去了,怪谁不怪谁都不重要了。唉,当初都是为了挣口饭吃。那会儿我四个孩子,最大的才五岁,整天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的……不说了。

皮良才说德标,你一直坚持着,记得你是木城最后一辆毛驴车。

刘德标说是啊是啊,我一直坚持着,是木城最后一辆毛驴车,又坚持了三年多,城里不让进了,子午路上跑的都是汽车。后来大青驴老了,死了,我才歇手。

皮良才说还真怀念那个时候,马车、毛驴车满城跑,马粪、驴粪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热腾腾的,闻着都香。

刘德标说没错,香,真香!

皮良才说现在满大街汽车,排出的尾气真臭。

刘德标说,真臭!我要是市长,第一件事就是取消汽车,恢复马车毛驴车,城市也不会这么臭这么吵了。

皮良才笑道,刘德标你还想当市长?

刘德标说不就是说着玩嘛。不说这事了!走,我请你喝酒,咱老弟兄俩四十多年没见面了,今天得喝几盅!

皮良才说我请你喝酒,我还欠你五斤高粱呢!

刘德标说扯淡,咱们俩谁跟谁呀!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了。

其实他们不用走太远。就在子午路两旁,到处都有大排档,吃喝都很方便。因为这些天子午路晚上人气太旺,连站街女都吸引过来了:大哥,我陪你玩玩?

由园林局召集的论证会开了两天,专家学者老百姓代表上百人发言。争论很激烈,但要比子午路上的争论理性得多。

天柱一直没发言,一是因为大家争先恐后,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二是天柱不想太张扬。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绿化队长,在木城人看来,他仍然是个外人,是个出苦力干活的人,不宜也不需要让他们感到他也是个人物。园林局周局长请自己带人来参加论证会,并且在前排给安排了座位,明显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但天柱告诫自己别着急,只有当周局长点到自己时才能说。事实上,天柱也很想听一听,长一点这方面的知识,毕竟论证会上有各方面的专家学者。这是天柱进入木城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高等级的会议。

天柱意外发现石陀也在论证会上,而且坐在很显眼的位置。可他似乎漫不经心,并没有争抢着要求发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打盹,有时抬头向窗外张望一阵,和现场激烈的气氛很不协调。好在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不知为什么,天柱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在为石陀担心什么,他怕他在这样的场合会做出更古怪的事。从那天晚上第一次巧遇,发现用小锤子敲碎马路,天柱就已经知道这是个怪人,他想的做的都和常人不一样。他是城里人。又不像城里人。天柱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痴迷土地,痴迷树木花草。正是这一点让天柱与他一见如故。但他对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不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为啥会有那种举动,深更半夜,拿把小锤子躲在僻静处砸马路。那晚回来的路上,天柱曾怀疑这人是不是神经病,现在看到他出席论证会,心里倒踏实了。这说明他不仅不是神经病,还是木城的一个人物,不然不会被邀请,还被安排在距周局长不远的位置上。

但他参加会议的样子,又不能不让人疑惑。石陀分明心不在焉,他对这个论证会不感兴趣吗?好像也不是。如果不感兴趣可以离开呀,可他并没有离开。天柱不懂得城里人开会的规矩,大概不能像在草儿洼开会一样随便离开,甚至可以爱来不来。来了就得坐住,难受也得坐住。

这时天柱忽然发现石陀正直瞪瞪地看他,似乎认出了他又不能确定的样子。天柱赶忙冲他点点头,石陀也点点头,还是一脸茫然。天柱想了想,握起拳头悄悄做了个下砸的动作。这下石陀懂了。立即露出笑容,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显然,他记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现在天柱唯一的担心,是他会不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柄手锤来。要是那样可就糟了。

幸亏这时响起一片掌声,大家在欢迎林业大学的一位林教授发言。

石陀好像被吸引了。

这位林教授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周局长介绍说他刚从国外回来不到一年。林教授在发言时并没有明确表示子午路上应当栽什么树,而是大谈了一通城市绿化理念。他说来到木城不久,就发现城市绿化有问题,表现在行道树过于单一,一条马路只栽一种,而且都是乔木。当然这种现象在国外也存在。他主张应当种杂树,像森林一样,有各类树种,不要品种统一化。要有乔木,还应当有灌木。树下要多留地皮,地皮上要允许杂草丛生。这样才能保持生态平衡。他举例说美国白宫附近有一片森林,森林里什么树都有,枯死倒掉的树也不清理,就横在那里任它腐朽。当然落叶也不清扫。有枯树落叶,才有利于微生物的繁殖,有了微生物才能养虫子,有虫子才会有鸟,有鸟才会保护森林,这是一个生物链。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鸟,就是因为植被太单一,地面都铺成水泥地。清扫太干净。有时候并不是越干净越好。咱们自己的老祖宗早就说过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既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一样的道理,林至纯至净则无鸟,无鸟则树木易生病虫害。发大水淹死树木的事其实不难解决,重栽悬铃木还是换上香樟树,也都不是问题,但我们把一个最重要的生态平衡问题忽略了,将来就会出大问题。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家忽然发现面红耳赤争论了两天,没有任何意义。教授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恍然大悟。

石陀带头鼓起掌来。

石陀激动得满脸通红。

大家愣了愣,突然掌声如雷。

天柱把手都拍疼了。他太同意他的观点了。林教授的话还没说完。等大家掌声停下,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还有草坪的问题,也是个误区。大家看咱们木城的草坪,的确建了不少,一块一块的。有些还付出很大的代价,拆迁了楼房建草坪,市民出门几百米,就能看到一片绿色。看起来这体现了政府的人文关怀,却好心办了坏事。它的问题仍然是品种过于单一,有很多是从国外盲目引进的洋草。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木城所有的草坪都不开花。只有一种浓绿色。现代最新的环保理念,把这个叫做绿色污染!自然界的草应当色彩十分丰富,浓绿、浅绿、淡绿、黄绿,等等,而且应当开花结籽。开花结籽才会吸引蜂蜂蝶蝶,才会吸引鸟儿来。可是我们的草坪上有五彩缤纷的颜色和花朵吗?有蝴蝶有蜜蜂有鸟吗?没有!只有一片毫无表情的毫无亲切感的浓绿,就像一位整日板着面孔的领导,只能让人感到无趣和压抑!

大家哄地笑起来。

突然石陀站起身,说林教授说得还不够!这草坪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枯萎,这简直太荒唐了。木城不是热带地区,从来四季分明,树木花草就应当一岁一枯荣。当地草本来就是这样的,千百万年都是如此。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衰败,冬天枯萎死去,这是一切生命的常态。引进的外来草的确四季常青了,可四季常青的害处是让人替它们累得慌,让神经绷得很紧。该歇着的时候不歇着,该冬眠的时候不冬眠,大冬天还在那支棱着,不遭罪吗?四季常青还会给人一种错觉,就是生命无始无终,你可以老活着。于是你对财富、女人、权势、地位就会没完没了地追求,永不满足,你以为可以永远拥有它。由此你会变得浮躁、贪婪,为了得到这一切可以不择手段。但如果有秋天的衰败、冬天的枯萎,一年中有一段时光能看到地上的落叶和枯死的草棵,我们就会珍惜生命,也尊重死亡。会感到生命的短促和渺小,会看淡世俗的一切,用一种感恩的心情看待我们的生活。人也由此而变得平静、淡定而从容。大自然是会给人许多暗示的,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暗示,这种暗示如清风细雨浸润着我们的身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我们,也改变了这个城市。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选择,是要一座欲望无度、躁动不安的城市,还是要一座平静祥和的城市……

石陀讲完了,讲完时做了一个《列宁在十月》的手势。然后径自离开会场,走了。

现场一片寂静。

不知是他讲的过于玄虚大家没有听懂,还是惊异于他的不辞而别,论证会一时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像泥塑一样呆在那里,目送那个穿着蓝布长衫的家伙走出会议室。

周局长鼓掌了,很慢但很有力。

接着林教授鼓掌了,很轻但很真诚。

天柱也鼓掌了,只拍一下就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好像要追出去的样子。

然后大家也鼓掌了。掌声并不热烈,让人感到鼓掌者的沮丧,好像是说,这会还开个什么劲啊,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还坐在这里干吗?讨论种悬铃木还是种香樟树,简直就是小儿科。

有人开始离座。

大家纷纷起身往外走,闷头闷脑的,有尴尬之色。

周局长笑眯眯站起身,说大家别走呀,论证会还没结束呢!

有人回道,周局长你们园林局定吧,怎么都好!

天柱分开人群,大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