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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土时代 第二篇 留守村长

方全林决定去木城走一趟。主要是为寻找天易。

方全林本来是走不开的。

他是一村之长,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短短几年光景,草儿洼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连一些身体好一点的中年人也走了,说外出打工挣不了大钱,到工地上搬搬砖、做做饭、看看门,挣点小钱总行吧。实在没人要,捡破烂也比种田强。城里人多,破烂也多。就王长贵那个熊样,瘸一条腿,捡破烂一年还能捡万把块。走啊走啊,大伙吆喝着就走了。

草儿洼的人有往外走的传统。解放初,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的时候,就吆喝着往外赶,讨饭、打工,一群群外出。那时村里正闹饥荒,男人出去,女人也出去。女人有女人的办法,松松裤带,就能填饱肚子,还能挣些钱回来。当年的小鸽子就是靠这个买了十几亩地。但那时大伙的心不散,心思还在土地上,外出挣钱回来,还是为了盖房置地,草儿洼是他们永远的家。可现在不对了,外出打工的人,头几年挣了钱还回来盖房、买化肥农机,后来就不在房屋土地上投钱了,因为他们看到外头的城市,渐渐就不想回来了,不回草儿洼还盖新房干什么?还在土地上投什么鸟钱?不如攒起来,有一天也在城市里落户安家。差不多十年了,草儿洼再没有添一口新屋,看上去一片破败景象,老屋摇摇欲坠,一场大风大雨,总会倒几口老屋。方全林最怕这个,砸死人可不是好玩的。所以一看天气变化,要有大风大雨,就赶忙动员住在里头的妇女老人搬出来,不同意就生拉硬拽,临时找个地方把家安置进去。有几次下大雨前脚刚把人拉出来,后头房屋就倒了。

方全林太忙。

村里年轻人走光了,就剩些老弱残疾和妇女,方全林就成了收容队长。谁生病了要张罗着看病,哪个老人死了要张罗出殡,谁家老屋倒了,要张罗搭建临时住所。另外还有些尴尬事,也让方全林不得清静。比如经常有女人半夜敲门,说是听到有什么异常动静,让他去家里看看。女人吓得发抖,你当然得去。可是到了地方,院里院外搜索一遍,鬼影也不见一个。方全林就对女人说睡吧,没啥事。那女人却不让走,还是说害怕,扯住胳膊往屋里拖,说村长你得和我做伴。方全林当然不能进去,他知道进了屋就不是做伴的问题了,忙挣脱了说你去睡吧,我在外头给你巡逻。急急地走了。可是回到家刚睡倒,大门“嘭嘭嘭”又响。方全林不敢怠慢,他怕哪个老人不行了,慌忙穿衣起床,出来开门一看,是又一个女人,哭着说有个人进了她的屋子。方全林说你没关门啊?女人说关得好好的,还从里头插死的。方全林说插死门怎么会进去人?女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黑影来到我的床前,直喘粗气,我吓得尖叫起来,黑影就钻床底下去了。方全林说人呢?女人说我一骨碌爬起身把他锁在屋里了。方全林说奇怪了,说走吧我去看看,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到女人家,满屋子乱捅,床底下箱子后头凡是有旮旯的地方捅个遍。方全林松一口气,说你是幻觉,没人进来,别自己吓唬自己,说着快步出了屋子。女人在后头追,说村长你别走……哎呀村长帮帮忙!……我裤裆里爬进一条虫子,痒死啦。方全林回头把棍子扔给她,说用这个捅,哪里痒就往哪里捅,捅几下就不痒了,然后落荒而逃。

草儿洼的女人们都疯了。

她们没法不疯。男人外出打工,一年年不在家,虽说能挣几个钱回来,可那种分离之苦、思念之苦,实在让人难熬。还有的在外混几年,回来就离婚,甩下一沓钱走了,而后再不回来。草儿洼几乎所有的年轻女人都在忍受着煎熬,感受着危机。她们变得压抑而又疯狂,痛苦而又愤怒,谨慎而又大胆,女人的性情全变了。她们聚在一起时就是谈男人骂男人,满口脏话。她们互相同情又互相嘲讽,互相倾诉又互相戒备。

她们最佩服的男人就是方全林,他不仅是个好村长,而且是个好男人。老婆死了近二十年,方全林始终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子玉宝带大,而且在村里没有任何绯闻。这让草儿洼的女人们佩服而又不解。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怎么就熬得住呢?可他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偶尔他也和女人调笑几句,但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稳重。女人们敬重他,又有点儿怕他,更想勾引他。这是个值得勾引的男人,即使最正派的女人都有这个心思。勾引方全林成为草儿洼女人们最高的目标。当然,勾引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拉拉扯扯,有的以眉目传情,有的不露声色。但方全林就是不上钩,多少年保持着金刚不坏之身。自从男人们纷纷外出打工之后,方全林明显感到威胁在增加,女人们的攻击性更强了,让他越来越难招架。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他自己,因为他分明感到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在苏醒。深夜的草儿洼一片死寂,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太静了。那时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他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走,那些狗不会因为他在黑暗中出现而叫唤,村里所有的狗都认识他并和他有良好的关系,它们熟悉他的脚步他的身影他的气味,它们像仆人一样对他充满敬意,因为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踢一条狗,他不耍村长的威风,他喜欢像主人一样爱抚它们,那么他在村里行走就不会有任何障碍。老人们都太老了,孩子们又都睡得太死。他可以任意挑选一个女人轻轻敲开她的门,或者干脆直接把门拨开。她们的门闩一律从左往右拨,两扇老式木门间的缝隙很大,一根指头可以伸进去,或者随便捡个木片也行,从左往右,一点点,拨动。这时你忽然感到大腿外侧热乎乎的,忙扭转头看,原来是这家的大花狗在舔你的裤子,仿佛在鼓励你进去吧进去吧我家女主人正想男人呢我见她睡觉前洗屁股的。你明白它的意思,弯腰拍拍它的头,大花狗就会很知趣地走开并且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可啥都没看见。是的,它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准备佯装不知。

这虽然有点无耻,可它又能怎样呢?人家是村长而且是个好村长,前些日子还曾给过我一块骨头,何况管闲事太多会遭灾的,那么就只能这样。于是你继续拨门,轻轻的像老鼠啃木头的声音,门闩也像狗一样退到一旁去了。这时,你吁一口气,轻轻把门推开,木门有点古老自然也有点守旧,发出不满的一声哼哼,你心跳了一下。还好,女人并没有觉察,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女人在田里忙了一天,太累。这家的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要她干,女人睡得太沉了。你进了门往右拐,你知道她睡在哪里。你熟悉每一家的摆设,你甚至熟悉每一家的家具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进了卧室,看到一抹月光从窗棂照到床上。孩子睡在里头,正酣。女人睡在外侧靠床沿的地方,被子松松地盖到胸口,是一床薄被,两个指头就能挑开。顿时一股暖暖的被窝的气息让你沉醉了,特别是这气息的主要成分是女人肉体的香味,你已经久违了,你不能不沉醉。草儿洼的女人习惯裸睡,这女人也不例外。她只有三十多岁,依然显得年轻,尤其在月光下。月光修饰了她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憔悴的面容,此时像一张虚光照片,朦胧而娇美。她的袒露的肩胛、胸乳和腹部在月光下发出白嫩的光泽。此情此景让你血脉贲张,你不由得伸出手去,抖抖地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温软滑腻的手感让你消除了最后的紧张。她的眉心跳了一下,依旧双目微闭,显然还没有醒来。你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了,是轻轻唤醒她,还是就这么偷偷行事?尽管你相信即使她醒来也不会拒绝,但你还是决定不打扰她,这不能算是偷奸,是她委实太累了。你是村长,你不能不关心你的村民,你不忍心唤醒她,这样不就很好吗?毕竟还能避免一些尴尬。于是你轻轻扳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双腿移过来又轻轻分开。一切都很顺利,真他妈的顺利,你感到的美畅无法言说,连连在心里赞叹:真是的真是的!你看到她双目依然微闭,眼角却流出泪来,在你忍不住最后撞击的时候,女人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你终于明白,她其实一直醒着。从你拨开门她就醒了。开始时十分惊慌。但当你走进内室时,她认出是你,就紧紧闭上双眼。她在紧张兴奋和不安中等待着你靠近她的床。也许她已经等了无数个夜晚。

于是你狼狈逃窜了……

你躺在黑暗中掴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猛地坐起身,因为你感到下身一片狼藉。你知道你刚才哪儿都没去,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女人的气息。你没去拨那个女人的门,更没有去偷奸任何一个女人,但你觉得自己很肮脏,这和去了没什么两样。因为你躺在床上时曾把全村的女人想了个遍,最后选择的是一个全村最俊也最无助的女人,并和她进行了神交。这个女人叫扣子,丈夫在结婚不久就死了,是外出打工时被火车轧死的。扣子没有改嫁,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改嫁,可扣子就是不肯改嫁,她喜欢她曾经的男人并深深地怀念着他。半年后扣子生下遗腹子,就更不肯改嫁了。她平日里低眉顺眼,看见男人迎面走来总低着头,没有任何口舌是非。但有一次村长方全林去她家时,扣子脸红了。就那么一次,方全林知道她的内心不是一潭死水。多少女人公开挑逗,方全林没有动心,扣子却不能让他忘怀。他已经多次在想象中和扣子上床,也在臆想中和其他女人上过床。方全林知道他必须离开草儿洼了,这阵子欲火太盛,哪怕离开一阵子也好。不然他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方全林不想对不起大伙。男人们把家把女人孩子交给他是信任他,他不能做下三烂。他得像过去一样做个好村长。

但真正促使方全林离开草儿洼,还是因为天易的事。

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承诺。

方全林是个讲信用的人。

天易失踪很多年了,天易是大瓦屋家的人。天易的爹柴知秋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找,却始终没有结果。大瓦屋家族的人并没有太当回事,说天易从小就痴痴迷迷的,老爱走神,走失是早晚的事,当初就不该送他去县城上学。大瓦屋家族人丁兴旺,到天易这辈有堂兄弟二十多个,走失一个像羊群里走失一头羊,不算什么。尽管天易是长门重孙,是这二十多堂兄弟的大哥,可是他在实际上并没有显得那么重要。因为他从小就游离于他们之外,甚至从不和他们玩耍。他几乎是跟那个古怪而又传奇的罗爷在蓝水河边长大的,他和那个精怪般的老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缘分和默契。他和罗爷一样生活在人间又超然于世外,所不同的是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然后对世事不屑一顾。而天易几乎从一出生就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早慧而又愚钝,早熟而又懵懂,他喜欢在夜晚追赶星月,在蓝水河里和奇形怪状的鱼们嬉戏,喜欢伏在地上谛听大地的呼吸。他和他的一群堂兄弟们几乎是生疏的。后来他去县城上学,就更远离了他们。其中有些堂兄弟还是在天易失踪之后出生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天易,只是稍大才听说过有关天易的事,知道曾有过这么一个大哥。天易根本就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

但大瓦屋家的上辈人却不这么看。天易的曾祖母也就是大瓦屋家族的老祖宗柴姑,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个重孙,一天看不到就会念叨,他时常倚住门框悠悠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惊悚,她相信这个重孙在血脉里有她的真传。天易的爷爷柴老大不喜欢柴知秋这个长子,因为他没有大志没有血性,可他喜欢天易这个长孙,因为长孙喜欢读书,还因为他的寡言和专注,他认定天易终有一天会为大瓦屋家族争得荣耀争得尊严。柴知秋当然更疼爱天易,只是因为天易是他儿子。他对儿子并没有多少期望,他知道天易从小体弱多病,性情孤僻,动不动就犯傻,小脑袋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格外怜惜和呵护。他不想让儿子有多大出息,只想儿子能在自己身边平安一生。柴知秋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了妻子的话送天易去县城上学,让他远离了自己的视野。当初为啥送他去县城上学呢?上不上学有啥当紧?

天易是从北京失踪的。

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乱,天易去北京大串联,然后就不见了。

天易一下子就不见了。

柴知秋夫妇俩一直在寻找,发了疯一样。

柴知秋寻找了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二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三十年。

他几乎找遍了当年和天易一块进京的学生,也找过带队的一位领导,没有任何结果。柴知秋甚至还去过木城寻找。因为他曾听说,天易可能是被一个教俄语的女老师领走的。那个女老师的家就在木城。但那次柴知秋到了木城,只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站了三天三夜,这么大个城市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寻找。

柴知秋老了,心力交瘁,他再也找不动了。

柴知秋临死前,把方全林叫到床前,说大侄子,我寻思天易没死,他是被一个年轻女子领走的。你知道他从小就犯迷糊,他肯定走远了,不记得家了,不然咋也得捎个信来。我把天易交给你了,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只能托付你,天易的堂兄弟们靠不住,他们好像都不太当回事。我记得天易和你同岁,你比天易大三个月,对不?方全林点点头,说柴叔你放心吧,我抽出空来一定去找天易兄弟!

但方全林一直抽不出空来,他只是嘱咐天柱、天云,说你们都是天易的堂弟,常年在外头打工,打听着有没有天易的踪迹。天柱天云答应着走了,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柴知秋死了,柴知秋的妻子还活着,当年那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成了痴呆。但她见天就往方全林家里去,坐在门外一言不发。她什么话都不说,但方全林知道她在催他上路。

方全林决定去木城了。

木城有他的一个部落。

他想去看看他们。

草儿洼是个大寨子,大约有四千人口,常年外出打工的不下一千人。刚开始外出时,大家比较盲目,就是到处乱闯,碰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人也是星散各地,至多也就三五一伙做个伴。但后来发现这样不行,不仅工作没有保证,而且太孤单,容易受人欺负,就渐渐有了联络,渐渐往一处归拢。现在光木城一处就归拢了三百多人。三百多草儿洼的人汇聚在一个城市,很有些规模了。

方全林为他们骄傲,又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现在很难说他们仍是他的村民了。

但不管怎么样,方全林还是决定去一趟木城,他想看看他们到底生活得怎么样,城市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们抛弃故土。当然,他也想借机找一下天易,尽管他知道很难有什么结果,这么大一个中国,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但找到找不到是一回事,找不找是另一回事,这是做人的道理,自己答应过柴知秋的。

方全林动身前没有给天柱打电话,他想悄悄去木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想更真实地看看他们的生存状况。也许是不想给他们大驾光临的感觉。他不想摆谱,他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以前在村里一样尊重他。毕竟他们现在是半拉子城里人了。

方全林几经转车,第五天傍晚到了木城。他知道天柱他们住在城东一个叫苏子村的地方,他没有急着去,就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招待所住下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把他从火车站领来的,说是一个什么单位的招待所,吃住都干净,也便宜,住一晚才十块钱。女人说这些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好像一闭嘴客人就跑了。

方全林跟着她到地方一看,远不是女人说的那样,原来是个地下室,走道两旁有十几间房子,一股浊气扑鼻。方全林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女人说这里原来是人防工程,结实呢,大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安全。方全林有些不快,本想退出另找地方,想想又算了,出门在外,将就一夜吧。女人把他推进一间门洞,里头刚够放开一张小床,转个身都困难,地上扔一堆烟头,还有纸团什么的。床上被褥油渍渍的,凌乱地堆在上头。方全林皱皱眉,说这么脏,怎么睡啊?女人笑道,这位大哥看你像是乡下来的,还这么讲究啊,十块钱你还想住星级宾馆呀?方全林说乡下比你这地下室干净多了。女人说大哥麻烦你自己收拾一下吧,我还要去接一趟客人,说罢匆匆又走了。

方全林伸头看看门外,走道尽头有一座茶炉,旁边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不说话,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大概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方全林叹口气,动了恻隐之心,这夫妻俩挣点钱也不容易。看看门旁放一把扫帚,拿进来扫了扫地。方全林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日在家就是喜欢扫地,屋里院子里容不得半点脏乱,一早一晚都会拿把扫帚把里外打扫干净。

方全林扫干净自己住的客房,看着走道也是一地脏乱,犹豫了一下,索性一路扫过去。那男人也不说话,只直瞪瞪盯住他看。扫到跟前时,男人突然凶神恶煞的样子伸手要夺他手里的扫帚,却一下摔倒在地。方全林吓一跳,仔细一看,原来这男人是瘫子,也许是脑瘫,忙放下扫帚,抱起他放到原来的椅子上。男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呜噜呜噜直叫。方全林使劲拿开他的手,赶快离开了。他发现这男人虽然不能说话,但明显并不友好。

这天晚上,那女人又带几个客人,房间还是没有住满,也只能这样了。女人连跑几趟,累得像散了架。男人在家只是留守,什么事也干不了。女人一边洗脸,一边招呼方全林说,我马上做饭,大家一块吃吧,吃一顿饭两块钱。方全林忙推托说还不饿,想出去转转。他不是怕掏两块钱,他是怕这女人做饭不干净。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汗馊味。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在外头小馆子里吃了一碗水面,然后信步在车站广场转转。这里到处灯火闪烁,人往人来,其中不少是农民工,扛着行李上车下车。方全林有点新奇,也有点头晕,城市怎么这样啊,该天黑的时候不天黑,该安静的时候不安静,这样不好,不好。

不断有人拉他去住宿,他不得不反复说我有地方住。还有年轻姑娘凑上来,低声说大哥我陪你玩玩。方全林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后来看她们妖眉狐眼的样子,一下明白了,不由得慌乱起来,敢情是些妓女!过去听村里打工的人说过,说城市里到处都有妓女,熬急了就找一个玩玩。看来真是了,怪不得他们不怎么想家。

方全林不敢在广场停留太久,连日坐车也有点累,赶忙找到住的地方进了地下室。其他旅客都已经睡了,傻男人也不见了,走道里静静的。方全林打开自己的门洞,正要收拾睡觉,女主人提一瓶水进来,笑嘻嘻说这位大哥你回来啦,地方简陋,委屈你了。方全林说大妹子不客气,凑合一夜吧。女人放下水瓶,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一只茶杯倒点儿水冲洗一遍,又重新倒上水递上来说大哥喝点水吧。方全林只好接过,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说谢谢,就不知说什么了。他发现这女人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睡衣,胸颈白花花露着,身上透一股淡淡的香气,和白天判若两人,就有些尴尬。可又不好赶人家走,毕竟人家是主人。女人见他局促,笑道大哥坐吧,说着先坐到床沿上了,两腿一跷,雪白的大腿从开衩处露出来。小屋里没有椅子,方全林只好也坐床沿上,稍微离开一点,也远不哪里去,只觉浑身不自在。

女人倒显得大方,说大哥我得谢谢你,走道里这么干净,是你先前打扫的吧。方全林笑笑,说这不算啥,顺手的事,我就是见不得地上脏乱。女人叹口气,说我命太苦,丈夫中风成了废人,我又下岗,就承包了这个地下室,开个小客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方全林点点头,说看来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女人说城里人也有三六九等,有人活在天堂上,我就是活在地狱里,说着突然抹起泪来。

方全林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沉静下来有些忧伤的少妇居然有几分姿色,她只能在不忙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和时间展露一下自己的容颜。

女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哥让你笑话了,我只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方全林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女人说我叫王玲,大哥要是不嫌这里脏,以后再来我这里住,我不收你的钱。

方全林笑了,说不收钱不成,你要{饣(左)胡(右)}口呀。

王玲说再穷也不在乎这十块八块的。我看大哥是个勤快人,也是个厚道人,又爱干净,我喜欢爱干净的人。噢,你这床上被褥太脏了,还没来得及洗换,我现在就给你换一床干净的。说着起身,三下两下卷起床上的脏被褥抱走了。不一会儿又抱一床干净的来,麻利地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大哥你坐上去试试,床上软和多了。方全林说谢谢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忙活一天,快去歇了吧。王玲异样地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方全林笑道,一个乡下人,过路客,不说也罢。王玲娇嗔地一瞪眼,这么说大哥不想再来这里啦,嫌我这里脏?方全林说哪能呢,有机会一定还来,你就叫我老方吧,我姓方。王玲噗嗤笑了,说看你紧张的,我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哎,方大哥家是哪里人?方全林说很远。王玲说来木城打工的?要不就在我这里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方全林摇摇头,说我不是来打工的。俺们村在木城打工的很多,我来看看他们。王玲噢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敢情你是个村干部啊!怪不得我看你就不像个一般的农民。方全林挠挠头笑了,说我一个小村长也算干部啊?没想到王玲突然大笑起来,看看外头又赶忙捂住嘴,说城里人有句话,叫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村长厉害呢,说是全村的女人想睡哪个就睡哪个,真的吗?方全林脸红了说瞎说!都是糟蹋村干部的。王玲看着他,目光热得烫人,说看你这么大个男人还会脸红,我相信方大哥是个好人。方全林当然看懂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人大概也熬得苦了,守个瘫子像守寡差不多。可他清楚自己不能接这个茬,到木城不知山高水低,别掉到陷阱里了。于是故意打哈欠,说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王玲听出是在赶她,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而且一想到一天接一天的忙和累,就有点心烦,不由叹口气,说大哥叫我老板是寒碜我呢,我像个老板的样子吗?整个是苦力。方全林笑道,老板有大有小,今天是小老板,以后就是大老板了。王玲站起身,苦笑道借你吉言,好啦方大哥,你也歇着吧,不打扰你了。说罢悻悻而去。

方全林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他是个有条理的人,不像一般村干部粗枝大叶,平时在村里,他习惯每天晚上把当天的事梳理一遍,总结几条。现在是在木城,虽然才一个晚上,已有了几条感受:一是木城太闹,晚上也像白天,昼夜不分,这样不好,就像春秋四季一样,不能乱了套。人还是应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木城不是天堂。王玲说有人活在天堂上,他还没看到,但像王玲这样活在地下室里,他是看到了。这样的日子远不似乡下舒坦从容。三是人到城里会变坏。过去听村里民工说城里有很多妓女,大都是乡下姑娘,自己今晚上碰到的妓女大约也是。原本在乡下都是好孩子,一到城里就变了,为了挣钱让不认识的男人解裤带,这太不像话。四是村长在城里名声不好,什么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方全林像被人揭了短,有点心虚,又有点气恼。妈的,有那么容易吗?旧社会乡保长也不敢这么干哪!村长是想女人的,可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古人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哪个男人都想女人,除非他有毛病,村长想女人,县长、省长难道就不想女人吗?乡下人想,城里人也想,那么多妓女都给谁睡啦?男人想女人,女人还想男人呢!你王玲就不想?看那眼神,我还不睡你呢!妈的,方全林想想就生气。他没想到,刚来木城一个晚上就弄得心情不畅,可见城里是个很容易让人焦躁的地方。他记得在草儿洼已有几个月没发火了。

方全林一夜没睡好,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结帐时,王玲还是笑嘻嘻的,好像昨晚没发生过任何尴尬事,一口一个方大哥,亲热得很,倒叫方全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太较真了,人家不过一句玩笑话,自己却生了半夜气,不好,这样不好。他不明白,自己在草儿洼向来大度,怎么忽然变得小肚鸡肠。王玲只收九块钱,又叫方全林吃一惊。王玲说,方大哥昨晚上你帮我扫了走道,不能让你白干,少收你一块钱。方全林说怎么能这样算账?放下十块钱赶紧走了。王玲在后头喊谢谢方大哥再来啊!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一路感慨,这城里人真让他看不懂,说她小气吧,扫扫地还少收一块钱,住宿一天才十块钱哪,少收一块不算小数目了。可说她大方又不像,一块钱还要算账,扫几下地还要算钱,这在乡下提都不要提的,邻里之间帮忙盖房收种庄稼是寻常事,没谁说过要钱,也没谁说过要付钱。城里人把人情都折算成钱了。这不好,真的不好。

方全林在木城七问八拐,转了几趟公交车,又步行几里路,找到苏子村已是中午了。

苏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小河上架一座小桥,这也是进村的必经之路。方全林一路走,一路赞叹这里风水之好。他想不出天柱他们怎么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苏子村离木城有一段路程,但又不是太远,非常安静。看得出这是一座农家村子,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些二层小楼和平房,但上头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大的“拆”字。这让方全林又疑惑起来,这么说他们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估计都去上班了,这样正好,自己可以从容看看。村道上两条狗正在嬉闹,一大一小,大狗是条狼狗,足有上百斤,小狗只有一只猫大,却显得十分活跃。主要是小狗又跳又闹,不断往狼狗身上扑。大狼狗显然很无奈,又很宽容,只是象征性地和它逗逗。它的注意力明显不在小狗身上。果然,大狼狗很快发现了方全林,顿时一跃而起,大叫着向他冲过来。大狼狗的声音非常浑厚,威风。方全林当然是不怕狗的,草儿洼家家都有狗,他和狗打惯了交道。待大狼狗冲到不远处时,方全林从包里摸出一个剩馒头扔过去,剩馒头滚动着到了大狼狗的旁边,没想到它理也不理反而更凶地扑过来。这让方全林有点窘,也有点生气,妈的这是白面馒头哎!可他容不得多想,大狼狗眼看离他只有几步了,方全林突然往地上一蹲!这是对付狗的一个骗招,狗会以为你蹲在地上捡砖头向它攻击,会转身逃离。果然大狼狗猛刹身子,掉头跑开了。

这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和一条有经验的狗之间的较量。

这时你很难说狗是胆小鬼,因为它不得不防,况且才是第一个回合。

方全林笑了,他认为他吓住了它,就缓缓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他以为像在草儿洼一样,可以无视任何一条狗的存在。

但他错了。大狼狗并没有走远,它很快发现他是虚张声势,于是咆哮着又冲上来。此时方全林手头除了一个旅行包,并无别的东西可以防御,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

大狼狗第二次转头跳开。

方全林这才发现这条狗有点难缠,但他仍然没有害怕,只是感觉有点窝囊。进了苏子村,一个熟人还没看见,先被一条大狼狗挡了道。笑话,一条狗怎么能挡住我呢?方全林背上旅行包,继续往前走。大狼狗却被激怒了,第三次咆哮着冲上来,而且来势更凶。方全林无奈,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大狼狗又一次跳开。

如是数番。

一蹲一跳。

人和狗对峙在村道上。

这时近旁的院子里,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幕,他就是几年前跑出来捡垃圾的王长贵。他正在院子里整理捡来的垃圾,准备分类出售,因此今天没有外出。

他早已认出方全林,可他没有马上出来打招呼。他猜到方全林突然出现在苏子村是来看望大伙的。虽然有点意外,也有点喜悦,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没有马上走出来。看到大狼狗堵住方全林不让走,居然有一种快意。他记得以前在草儿洼时经常挨训的情景,那时他很穷,只两间草房,娶个女人没过半年就跑掉了。方全林就训他,说你怎么连个女人也养不住啊?王长贵说不就是因为穷嘛。方全林说你的问题不是穷,是懒!每天睡到日出三竿,几亩地荒草比庄稼还高,你不穷谁穷?方全林和他爹方家远一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谁家地里有荒草。他说过,凡是地里长荒草、灶屋里没柴草的人家,肯定都是穷人,这种穷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因为他们懒!那时王长贵经常被方全林训得像三孙子,后来就索性扔下土地跑出去了。他怕方全林又讨厌方全林,他觉得他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王长贵因此成为草儿洼最早外出讨生活的人。开始是讨饭,后来是捡垃圾。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头立住了脚跟。

王长贵终于走出了院子,架势像个大爷。

这时方全林一蹲一蹲的已累得快要站不起身,大狼狗已经凶猛地扑到他的身上咆哮着撕咬。但方全林没有喊救命之类的话,他在无声地和大狼狗搏斗。苏子村太静了,静得有些不正常。这是正午时间,村子里不会有太多的人,但决不会没有一个人。他相信在某个门洞或某个院子里,正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看着他如何被大狼狗扑在村道上。可他们无动于衷。他们已经认出他,可他们还是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伤了他的自尊心。就因为你们成了半拉子城里人,就可以不认我这个村长?我千里迢迢来看望你们,你们就这么对待我?人可以这样势利吗?哦,或许你们还记恨我?是的,我当村长二十多年,肯定得罪过你们,批评过你们,比如谁偷东西谁打老婆谁太懒谁家地里荒草太多谁摸了别人媳妇的奶子谁太脏谁赌博谁生孩子太多谁什么,可是我批评错了吗?当初你们在我面前狼狈不堪,今天要看我是如何狼狈不堪的,你们希望我向你们求救向你们示弱。不,我不会示弱,我仍然是你们的村长,我就不信斗不过一条狼狗,我要你们看着我是如何站起来的!

方全林如有神助,突然发力,翻身把大狼狗压到身子底下,伸手抓住它一条后腿,弯腰站起,奋力把大狼狗扔出去几丈远!

大狼狗被摔得惨叫一声,打个滚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方全林威风凛凛地重又站到了村道上。

王长贵惊得呆了,那可是上百斤的一条狗啊!方全林居然还有这把子力气,将它扔出去几丈远!

这一瞬间,王长贵的肩膀又塌下去了。

他本来已经有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想上前为方全林解围,趁便说点风凉话,比如:“大村长啊,啥时来的?怎么一来就和狗打起来啦?”可当他颠儿颠儿跑过去时,却一把拉住方全林,哭丧着脸说村长啊你没事吧都怪我出来晚了,天柱这条狼狗可厉害了我都被它咬过……

方全林认出是王长贵,笑道,王长贵啊,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决定装作无事的样子,这才像个村长。

王长贵看村长没有怪他的意思,也笑了,说我去年刚过来,是天柱让我来的,他说大伙住在一起有个照应。哎,村长先到我住的地方歇歇,天柱他们都不在,大伙可想你了!

方全林笑道,真的啊?

王长贵抢过他的旅行包前头带路,回头说当然是真的!大伙时常想家呢,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

这话方全林爱听。

二人相跟着走进一座小院,一股酸臭扑鼻而来。方全林看看满院子垃圾,皱皱眉道,王长贵,你哪里弄来这些烂东西,臭死人了!

王长贵笑嘻嘻,说村长你别小看这些烂东西,我送出去就卖好钱!

方全林说这些垃圾能卖多少钱?

王长贵说如果这么一股脑卖出去,大概能卖一千块。如果分类卖,能卖三千。你看我正忙着分类呢,金属、木头、塑料、编织袋,分得越细,卖钱越多。

方全林笑道,长贵你长进了。

王长贵受到夸赞,高兴道村长你以前不是老说我懒吗?我现在可不懒了,勤快就是金钱哪!出外捡垃圾有瘾,平日我天天进城的,木城这么大,捡不完的垃圾。

方全林转脸看到院子里一根绳子上晒着几样女人的东西:胸罩、花裤头、裙子。不由吃惊道,长贵你娶老婆啦?

王长贵立刻有些窘,说我没娶老婆,谁跟我呀,一个捡破烂的。

方全林指指绳子上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谁的?

王长贵越发不好意思,说村长你别笑话,这些东西都是捡来的,我挑出来洗洗干净,玩……玩玩的。

方全林摇摇头,说你这家伙!

王长贵一人住了两间平房一个小院,十分宽敞。别看院子里堆满垃圾,屋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方全林凑合着在这里吃了一顿中饭,又从王长贵这里了解到不少情况,竟是无限感慨。原来苏子村八年前就决定拆迁了,并在木城一个新区给村民安置了新居,村民们虽然留恋祖居之地,但不搬不行,当时拆迁办十分强硬,限期一个月内必须搬光。好在大家由农民变成了城里人,年轻人都给安置了工作,多数人也都满意。据说在木城扩建中,苏子村人是安置得最好的。后来大家才听说,是有个大老板看中这里风水,要在这里建度假村。这个老板的后台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怪不得安置这么快这么好。

但就在苏子村成为一个空村,到处写满“拆”字不久,一个刑事案把老板扯上了,老板又把副市长扯上了。原来办理征地的过程中,副市长受贿一百多万。苏子村的规划建设就此叫停。这一停就是八年。本来是风水之地的苏子村成了是非之地,晦气之地,没有哪个老板愿来这里搞项目了。

天柱是五年前发现苏子村的。当时在木城打工的草儿洼人有四十多口,大家住得很分散,到处租房还租不到,城里人租房给农民工不放心,因此三天两头要换地方。天柱发现苏子村时欣喜若狂,他带着草儿洼的民工,一夜之间占领了苏子村,没费一枪一弹。他没向任何部门申请,也不知道该向谁申请,当然也就没地方缴房租,还有比这再好的事吗?但就在他们住进来不久,又有别处的民工结伙要住进来,都被天柱带人赶走了。后来发生过几次大的冲突,天柱和草儿洼的民工齐心合力,用拳头和棍棒捍卫了他们在苏子村的地位。冲突都是在深夜,几次打得头破血流,但没人报案。双方都明白,如果报案将没有赢家,都会被赶出这个城市。在这个拉锯的过程中,天柱和天云四处打电话,把分散在各地打工的草儿洼民工招来很多,向他们保证一是有地方住,二是有活干。短短半年时间,这里汇聚了草儿洼三百多精壮后生,从此再没有人敢和天柱争夺苏子村。

但苏子村还是住了一些外人,都是零星的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人。这是天柱特许的。他们对草儿洼的人构不成威胁。

天柱很有能耐,他来木城打工十年,什么活都干过,到处都摸得很清了。后来他不知走什么门路,一下子承包了整个木城的绿化工程,什么种树种花种草,全归他管。这也是他敢于招来那么多草儿洼人的原因,他有底气。整个木城的常年绿化工程很大,没有几百人是不行的。除了草儿洼的几百人在手底下,他还另外招了很多人,不然不够用,有时每天要在很多处同时干。天柱自己已很少干活,他经常要往来指挥检查。王长贵说,天柱太忙了,时常半夜不回来,我都好多天没见过他了,万一有急事,就靠电话联系,说着从腰里掏出一部手机。

方全林吃一惊,说长贵你都有手机啦?我看看。方全林知道手机这码事,还没见过真的。

王长贵得意地递过去,说你掂掂,多轻巧,随身带着,方便呢。

方全林接过来看了又看,说你们都配了手机啦?行啊!

王长贵说也不是都有,这要看个人爱好,还有,是不是需要。

方全林笑道长贵你捡垃圾要个手机干什么?

王长贵有点忸怩,说村长不瞒你说,我有个相好,有时候电话联系联系。

方全林说你也有个相好?

王长贵不好意思道,也、也是个捡垃圾的,快四十岁了。

方全林说多不方便啊,结婚搬到一起住不好吗?也好相互照顾。

王长贵摇摇头,不行啊,人家在老家有丈夫,还有孩子,说过几年还要回去。

方全林点点头,说这样啊长贵,这种事你要留个心眼,两个就是玩玩的,不能成真,就不要当真,别让人家骗了,你挣点钱不易。

王长贵说是啊,我小心着呢。

方全林把手机还给他,说长贵你忙吧,我出去转转。

王长贵说要不我给天柱打个电话,就说你来了,让他早点回来。

方全林迟疑了一下,说也好,我的包先放你这里,我去村里走走。

方全林在苏子村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个不小的村子,从前应当住有几百户人家。只是房屋损坏严重,显然是原住的村民搬走时拆毁的,又经草儿洼的人修整过。保留完整的院房不多,但还有几所。方全林在一所完整的院房外,又发现了那条大狼狗,不过这次它没有扑上来,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卧在门口,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又很警惕地看着方全林。它已经领教了这个人的厉害。但它卧在主人的院门口,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也保持着仅剩的一点尊严。这是一条不错的狗,方全林冲它笑笑,表示和解。他想狼狗既然是天柱的,这应当是天柱的住处了。

“村长啊?你怎么来啦!”

方全林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转脸一看,发现是本村的刘玉芬。正从一处房子里跑出来,忙高兴地迎上去:“玉芬啊!”

两人在相距不到一米处停下了,都嘿嘿笑,却没有握手。他们不像城里人,还没有握手的习惯。但亲切之情都挂在脸上。

刘玉芬是一个月前来的,方全林知道。当时他还鼓励她来木城找安中华。安中华是玉芬的丈夫,出来打工几年了,这一年多一直在闹离婚,春节也没有回家。安中华闹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玉芬不能生孩子。两个人都不到三十岁,但他们结婚却有十三年了。玉芬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白的,就是眼睛小一点,显得很迷人。中华本来很喜欢她,虽然一直没生孩子,却也一直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出来打工之后,中华的想法变了,他发现外头漂亮女孩子多得很,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一个,他是家中独苗,不能没有后代。可玉芬就是不同意,她曾向方全林哭诉,说我从十六岁嫁过来,没做过啥错事,不生孩子说不定是他的问题,我身体好好的,每月的例假一点都不乱,咋能有毛病呢?方全林说你让中华去查查,不就清楚了吗?玉芬说他死活不去查呢!方全林说这个中华!后来玉芬说要去木城找他,方全林就说对去找他!你到木城,那里条件好,一块去查查,有病治病,离啥婚呀?这个中华!

这次在苏子村见到玉芬,方全林很高兴,说:“玉芬,和中华和好啦?”

不料刘玉芬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好啥好,他还是要离婚。一个月碰都不碰我一下。”

方全林生气道:“这个中华,我见到饶不了他!”

刘玉芬说:“有时候几天不回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方全林说:“我能找到苏子村,还找不到一个安中华?邪了门了!”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一阵子话,多是方全林安慰她。刘玉芬脸色渐渐开朗了,好像找到了靠山。就说:“村长,你去俺们家坐坐吧,我泡壶茶给你喝。”

方全林说:“算了,等中华回来了,我总要去你家的。”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这样一个心神不定的女人,最好不要单独相处。

方全林一转脸看到一辆绿色吉普车飞驰而来,正在惊诧,什么人开车这么野性?刘玉芬说:“是天柱回来了!”

说话间,吉普车嘎吱一声停在方全林面前,天柱推开车门跳下,高兴地嚷道:“全林哥,你来咋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呀!”冲上来一把抱住方全林,两个人来了个大拥抱。方全林拍拍他的肩,高兴地:“天柱,你们干得不错啊!”这时,车后头又跳下天云和飞毛、文学几个年轻人,跑上来抱住方全林一阵乱叫:“村长,你咋来啦!”“村长,你想我们了吧?”“村长!……”

方全林每人给了一拳头:“家伙!我还能不想你们?村里人都想你们哪!”

天柱说:“行啦行啦!全林哥,先到家坐坐,晚上我请你去木城下馆子!”伸手拉住方全林就往家走,天云几个人也跟上。方全林说:“下啥馆子?多费钱哪!不如在家弄点吃的,还随便。”

天柱想了想说:“也好,在家喝到天亮也没人管。天云,你们几个去城里弄点酒菜来,晚上咱们好好喝一场!”

到门口时,大狼狗站起来迎接天柱,却显得不够兴奋,天柱拍拍它的脑袋,说草狼客人来了也不欢迎?

方全林笑道我们已经认识了。

天柱说噢我明白了,它肯定在你进村时挡了道,你们打了仗,草狼吃了亏是不是?

方全林说我们打了个平手,它把我扑倒了,我把它摔了一跤。

天柱笑起来,说怪不得情绪不高,草狼打平手就算失败,它还没吃过这个亏。

方全林笑道,这有点像你。哎,你怎么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天柱笑道,还不是因为念家?草是咱们草儿洼,狼嘛意思是让它保持野性。

方全林说这名字好!上前拍拍草狼的脑袋,说草狼咱们是一家人啊。

天柱对草狼说他是咱们村长呢,浑小子!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两人进了院子,里头是一幢二层小楼,静静的。方全林忙问:

“天柱,文秀呢?上班去啦?”

天柱说:“她那身体,哪上得了班?大概在楼上躺着,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错了。”

文秀是天柱的妻子,一向体弱多病。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天柱就把她接到木城来了。这件事曾在草儿洼引起很大轰动,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大伙说天柱是个有良心的人,在外头混得好了仍然不忘结发妻。比那些在外头打几年工就闹离婚的人强多了。方全林没有感到奇怪,从小和天柱一块长大,他知道天柱的为人。

天柱正要掏钥匙,门从里头忽然打开了,文秀喜悦地迎接出来,衣服还没有完全整好,显然刚从床上爬起身。文秀笑道,天爷,全林哥真是你呀,你咋来啦!全林说我来看看你们啊!文秀说我在楼上睡不着,你们在楼下说话,听着是你的声音,真是没想到!

天柱说快泡茶吧,拿铁观音!

几个人进了屋门,方全林打量一下,虽说都是些旧家具,却摆设齐全,沙发、茶几、条案,什么都有,说你们两个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天柱笑道,都是捡来的家具,凑合用。

方全林说,文秀能适应这里生活吗?

文秀端上茶水,说我整天像丢了魂,就是想家,一天到晚啥事没有,光让我吃饭睡觉,哪睡得着?全林哥,过几天我跟你回家!

方全林开玩笑说我还想留下打工呢,不打算回去了!

文秀说你不回去我自己也要走,回草儿洼!这是哪里呀,离家几千里,人像在云里雾里,心里可不踏实了!

方全林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你是享不了福啊!

天柱说没办法,她就是一天到晚念叨回家,这就是娘们!

方全林说人之常情,在草儿洼过了半辈子,这乍一出来,自然会想家。天柱,你就不想家?

天柱挠挠头笑了,也想,只是一忙起来就忘了,事情太多。

方全林点点头,他很赞赏他说的实在话。现在他坐在天柱的家,已经有了一点家长的感觉。天柱接到电话,这么快就赶回来让他一下子觉得亲近了,和以前在草儿洼一样亲近。天柱还像过去一样尊重他,这让他很舒服。

方全林和天柱两口子聊了一阵子家常,互相问问情况。到傍晚时,院子里呼隆涌进一大群人,都是草儿洼的后生,大家听说方全林来了,都来看望,一片欢声笑语。后来人越聚越多,院里院外都站满了人,像是过年。方全林在屋里坐不住了。开始他还可以像接见一样在屋里见一拨又一拨,现在他必须出来了,就走出屋门和大家打招呼,一人一拳头,那个亲热劲!

天柱看大家不肯散去,就扯扯方全林的衣服,说全林哥,你开个会吧,给大家讲讲话。

方全林有些激动,又有些为难,说我讲啥?我不知道讲啥。

天柱鼓励他说你随便讲点啥,随便。

大伙也嚷起来,说村长咱们开个会吧!几年没开过会啦。开会,开会啦!……让村长给咱们开会!日他娘几年不开会啦,不开会怎么行啊!……

院里院外站着黑压压几百人,方全林的眼睛湿润了。开会,是啊是啊,好多年没开过会了,大集体生产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开会,大会小会,结果谁也不把开会当一回事,要给大伙记工分才肯去,去了也是闹嚷嚷的,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叽叽喳喳。你每次要传达上级指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没人听得进去。天柱就因为开会和方全林闹翻过脸,那时天柱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长。有一次草儿洼全村开会,天柱的生产队全体缺席,连队长天柱也没去。方全林很奇怪,就亲自去喊,发现天柱正在地头上和几个人打牌斗地主,大呼小叫的。方全林火了,训斥说你咋不通知大伙去开会?天柱眼皮也不抬,说我没工夫。方全林吼道你打牌就有工夫?天柱说对了,我打牌有工夫,就是恶心开会!方全林一把夺过他的牌扔了,天柱跳起来给了他一拳头。结果两个人在田头打了一架,翻过来滚过去,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天柱还是没去开会。

可现在天柱却让他给大伙开个会,在几千里外的木城。大伙也嚷着让他开个会,几百人眼巴巴看着他。方全林真的被感动了,他知道他们想家了,还想着草儿洼,想着草儿洼的亲人和土地,甚至怀念起当年开会时闹哄哄的场面。但现在他们不闹了,等着村长给他们开会说点什么。

天柱拿出一把椅子,把方全林扶上去,大声宣布道:“大家鼓掌,欢迎村长给咱们开会!”于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来,像刮大风:“哗!……”

场面有点肃穆。

方全林一时无措。他看着大家,张了几次嘴,却突然笑了,说这么多年没开会,你们馋会了是吧?说真的,连我都不会开会了。人群哄地笑起来。方全林也很快恢复了镇静,他在轻松的气氛中,代表乡亲们向大家表示了问候,介绍了草儿洼现在的情况,夸赞了他们的创业精神。但说到最后,气氛就不那么轻松了。方全林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开会了,因为你们都已经是半拉子城里人,今后也不打算回去了,我也不再是你们的村长。但我仍然是草儿洼的村长!因为青壮年都走了,草儿洼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兴旺劲,剩下的多是老弱残疾,还有那些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房屋,是个破败的架势。可我告诉你们,我不会离开草儿洼,我会守着这些!你们把老房屋交我看管,把老弱病残托我照应,我都接受。可草儿洼还有你们的女人和孩子,日后你们发达了,要把她们接出来,不要动不动就离婚。她们不易,带着小的,照顾老的,还要侍弄土地,不容易……

人群静悄悄的。

方全林听到有人哭了。

方全林很满意听到哭声。他相信他的话是有分量的。听到哭声让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他还是他们的村长。

但到晚上喝酒时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先是天柱说全林哥你不该在会上讲离婚这件事的,方全林说为啥?天柱说这是个很私人的事情,不适合在会上讲,况且草儿洼出外成千人,真正闹离婚的也就十几个人,你这一讲好像多严重似的,方全林说十几个还不严重啊?天柱说报纸上说木城年轻人闹离婚的占百分之二十,咱们才占百分之二不到,不算高。方全林说咱不和城里人比,咱只能和草儿洼历史上比,草儿洼几千口人,自打解放只有一对夫妻离婚,几十年才这一对,你比比看!天柱说不能那么比,时代不同了。再说,他们不也是生活在城里吗?方全林说生活在城里就该闹离婚啊!

天柱看他有点生气了,赶忙说全林哥咱们喝酒,不说这事了,反正我不离婚,行了吧?方全林笑了,说你要闹离婚,我让文秀告你。陪酒的天云、飞毛、文学几个人都笑了。文秀正好端菜上来,说他不和我离婚,我还想跟他离呢,这算过日子吗?把家丢了,跑这个鬼地方来,一天到晚闷在屋里,我都要疯了。天柱说什么呀你这是想家,想家和离婚是两码事,全弄混了!大家都笑起来。

后来,安中华就来了。

安中华本来是想给方全林敬酒的,方全林却不喝,说中华你铁了心要离婚?你闹离婚我不喝这杯酒。中华说村长,玉芬不能生孩子,我总不能断后吧?方全林说你敢肯定就是玉芬的毛病?说不定是你有问题!安中华急了,说我有啥问题?我一顿能吃四个馒头,一次能扛二百斤麻袋。方全林说这和扛麻袋没关系。安中华说那你说和什么有关系?就有些急赤白脸的样子。方全林看他不服管教,就很生气,说还能和啥有关系?和鸡巴有关系,你鸡巴有问题!大家都笑起来。安中华把端着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恼怒道方全林你毁我名誉,我要告你!天柱忙起身,把他推到门外,说去去去!安中华大喊大叫着走了。

方全林没想到这小子敢顶撞他,而且直呼其名,就指着外头说你告你告!

大家重新坐下喝酒,气氛就有点僵了。

文学说村长你别生气,最近玉芬和中华一直在闹,他心情不好。飞毛和天云也劝。

方全林看了天柱一眼,自嘲道,看来我又多嘴了。我还以为我是什么人物呢,其实啥也不是!说着端起酒杯,猛一下喝干了。

天柱笑道,全林哥你啥时变得这么酸?其实你今天都看到了,大伙对你敬重着呢。我们拍拍屁股出来了,整个草儿洼都搁给你,你才不易呢,大伙心里有数!来,咱们几个共同敬村长三杯!

三杯酒下肚,方全林心情平静了许多,就有意转换话题,说起寻找天易的事。天柱说我一直没忘,可找到太难,几乎没有可能。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又黑又瘦,这么多年过去,就怕碰上也认不出了。

方全林说,奇怪啊,柴叔死前告诉我,说他在北京大串联被一个年轻女子领走,从此就不见了,怎么听着像遇上狐仙似的。

天柱说当时有人怀疑那女子是天易的俄语老师,姓梅,家就在木城。这也是我这么多年在外打工,一直没离开木城的原因。

方全林惊奇道,怪不得,你一直存着这份心哪?那……你觉得还有望吗?

天柱说我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但这要看天意了。也许当初他离开草儿洼去县城上学,就和大瓦屋家族的缘分尽了。

方全林纳闷道,我怎么听你说得神神道道的?缘分是什么意思?

天柱说不瞒你,我去龙泉寺问过一个老和尚,据说这个老和尚是个得道高僧。老和尚说天易和大瓦屋家没有俗缘,只有生身之缘。稍大就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但他带走了大瓦屋家的魂魄。

方全林说天柱你越说越玄,老和尚啥意思?魂魄?啥魂魄?

天柱摇摇头,说当时我也不懂,老和尚也不解释。再问,他索性闭上眼不理我了。可我知道这件事很大,就冲这句话,我得找到天易!凭什么?他是谁呀!

天柱说这话时,像在和谁赌狠。

方全林没想到天柱已经较真了。他知道天柱的性格,一旦较了真,八匹大马也拉不回。现在天柱要寻找的已不是他的堂哥和亲情,而是一个窃贼,一个骗子,他要向他追讨的是大瓦屋家的魂魄。

魂魄当然是不能丢失的。

但魂魄是什么?

方全林说你现在懂了吗?

天柱笑笑,说喝酒喝酒。

这一夜,他们喝到天亮。但天柱再没提寻找天易的事。

方全林喝得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