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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土时代 第一篇 有巢氏

夜空下的木城一直在燃烧。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冲天大火。几十年了,大火不仅没有一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大火是从黄昏时分烧起的。那时太阳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暗下来,整座城市和楼房街道都变得模糊了。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成千上万只蝙蝠,在马路上空和楼房之间的空隙里吱吱飞行,倏然间阴风骤起。这些长相怕人的怪物总是在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际悄然出现,把白天引渡到黑夜,又把黑夜引渡到黎明。这些神秘的使者老让人产生一种恐惧和惊慌,它仿佛预示着某种未知某种不祥。

这是一天中木城人感觉最不好的时刻。

但这样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就在人们有些犹疑、有些恐惧、有些沮丧、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几乎在一瞬间,大火在全城范围内突然腾地烧了起来。一条马路就是一条火龙,一簇建筑就是一片火海,夜色越是浓重,火光越是明亮。耀眼的火光把黑暗从城市的每个角落里赶出来,逼退到深邃的夜空,星星月亮都被遮蔽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木城每天都演绎着同样的场景。

木城人为此骄傲,把每个这样的夜晚都叫做灯火辉煌。

木城人害怕黑暗,害怕夜晚,但他们并不在乎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早已退出城里人的生活,他们有电和电灯就足够了。造型美观形态各异的各式灯具,安装在家庭、马路、大楼和公共场所,色泽绚丽,五彩缤纷,的确比星星和月亮都漂亮得多也明亮得多。在木城人眼里,星星和月亮都是很乡下很古老的东西,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早已经没有了它们的位置。

当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们甚至讨厌春秋四季。因为四季变换对城里人来说,除了意味着要不断更换衣服,不断带来各种麻烦,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比如春天一场透雨,乡下人欢天喜地,那是因为他们要播种。城里人就惨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门,烦不烦?刚走到马路边就发现到处汪洋一片,车子堵得横七竖八,交通事故也多起来,碰坏车撞死人,你说城里人要春雨干什么?夏天到了,酷暑难耐,再加上马路楼房反射日光,上百万车辆在大街小巷排成长龙排放热气,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一蒸就是几个月,木城人有理由诅咒夏天。至于日照对农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里人没什么关系。秋天更是个扯淡的季节,雨水比春天还多,麻烦自然也就更大。天气又是忽冷忽热,弄得人手忙脚乱,不知道穿什么才好。医院的生意格外红火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些受了风寒的人,打喷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头疼腰疼关节疼,任哪儿都不自在。乡里人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城里人收获的全是疾病。冬天来临,北风一场接一场,把人刮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说,光孩子上学就够受罪的了。突然一场大雪,除了早晨一阵惊喜看看雪景,接下来就剩麻烦了。洁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废气污染得黑乎乎的,化出的脏水四处流淌,然后又冻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东西南北。

不过话说回来,城里人不摔跟斗也不知东西南北。木城人没有方向感,东西南北像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都属于自然界的范畴,他们一辈辈生活在人造的大都市里,对自然界的依赖已大为减少,对东西南北的辨识能力就会退化,这很正常。木城人表示方向的语言是向前走向后走向左拐向右拐,这比说东西南北方便得多也准确得多。木城方圆三千平方公里,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高楼大厦林立,大街小巷蜘蛛网一样,外人走进来真会晕头转向,于是就有许多乡下人进城闹笑话的故事。木城人却如鱼得水,因为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穿行在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之间,就像庄稼人穿行在高粱地里一样自由。高楼大厦就是城里人的高粱地。唔,这话不大得体,木城人不会认同这个土得掉渣的比喻。高楼大厦怎么能是高粱地呢?首先高楼不是高粱,这是很明白的事,其次和“地”毫不沾边。高粱地里的地是土地,而木城到处都是水泥地,分子结构完全不同,而且水泥地要比土地金贵得多。比如在城里,一公里马路铺上水泥起码值四千万,再加上它创造的效益,就没法估算了。假如一公里马路占用十亩土地,这十亩土地用来种麦子,大致可以收获六七千斤,也就卖个四千元。四千元和四千万,相差一万倍,还好意思比吗?由此可知,木城人像不在乎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也不在乎土地。

事实上,木城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

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潇潇秋雨笼罩了整座木城,木城就有点风雨飘摇的意思。

然后楼房湿了,汽车湿了,当然马路也湿了。行人也都湿湿的,有些惶惶,仿佛遭了灾。

石陀就很高兴,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好像他是个局外人。

于是石陀行走在风雨中气宇轩昂,时不时拍一拍路边的树,溅出一簇簇水珠。他知道树和他一样高兴。

每逢风雨侵袭木城,石陀就会放下手头的事往外跑。哪怕正看着稿件,有人喊一声:“下雨啦!”石陀会立刻穿上他的雨靴,提上伞,踉跄下楼,冲到马路上淋雨去。

石陀走在马路上,并不把伞打开,只像手杖一样提着,往地上一点:“嗒!”人已走出几丈远。

任凭风吹雨打。

他的蓝布长衫先还翻卷着飘,渐渐就坠下来,沉沉的,后来就往下滴水。

迎面走来一个妙龄女郎,深秋季节居然穿着夏装,一袭翠绿长裙裹在身上,也不打伞,半裸着雪白的肩在风雨中悠悠地走,旁若无人。

不断有匆匆走过的路人看她一眼,有些怪异的神态。但很快就走开了,仍是匆匆的。

雨越下越大,人冷得直打哆嗦。

女郎形态毕现。夏裙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纤腰、丰臀、丰胸都显露出来,甚至能看到粉红的乳头。

她居然没戴胸罩!

还有下头……内裤……天哪!……哦,有的,米白色。

石陀明白了,这是木城最时尚的一族。一些大胆而自信的女孩子时兴不戴胸罩,她们认为戴胸罩的女人都老了。而且穿衣服不分四季,高兴了冬天穿夏裙,三伏天穿羽绒服,这叫反季节行为。就像反季节蔬菜。

石陀并没有吃惊,相反,他喜欢在木城看到这样的异类。

女郎似乎正享受天浴,完全不在乎秋雨的寒冷。她走路的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石陀又看一眼,她的确没戴胸罩,乳房挺拔着,雨水从乳峰顺流而下,像两把喷壶,洋洋洒洒。

此时,雨正下得急。

石陀在她面前站住了。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他发现她长相体态像个越南姑娘,两只眼睛大而明亮,有些凹进去,左边眉心里藏一颗痣,水灵灵的很俏皮。

越南姑娘站住了。

她发现有人挡了她的路,略显惊奇地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像个油漆工,身材高大单薄,有点驼背,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蓝布长衫有些破,正往下流水,形成一圈小小的水瀑。

她盯住他:“干吗挡我的路?”

石陀眨巴眨巴眼:“你知道理论的基本属性是什么?”

越南姑娘愣了一瞬,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石陀愕然。

越南姑娘已姗姗而去。走过一段路,回头见他仍愣在那里,于是喊道:“喂!油漆工,我见过你发表演说,什么时候请我喝茶,我要和你理论理论!”

石陀循声望去,声音有些遥远飘忽,风雨声太大了。越南姑娘的背影和美丽的臀正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满大街已是涛声一片。

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落一层桐叶,雨靴踩上去软软的,冒出一圈水泡,同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石陀深深地陶醉了。

踩在桐叶上的感觉像踩在松软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扒开桐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锤子,几下砸开一块水泥砖,露出一小片黑土地。然后把锤子藏进怀里,站起身笑了。

他知道要不几天,这里肯定会长出一簇草,绿油油的一簇草。

石陀迷恋土地近乎病态。

他一直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就是唤起木城人对土地的记忆。他记得作家柴门在一篇散文里说过:“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这话给了他信心,他崇拜柴门,也佩服这句话说得精彩,就是说城里人还是有救的。可他一个出版社的老总,和土地的事毫不搭界,又能做什么?每天拿个小锤子偷偷敲马路,尽管很开心,到底成不了大事。

好在石陀是木城政协委员,可以参政议政。于是在每年的政协会上,他总会拿出一个长长的提案,核心内容是:“……拆除高楼,扒开水泥地,让人脚踏实地,让树木花草自由地生长……”这话无异痴人说梦,当然不会被采纳,也一直被大家嘲笑。

但石陀不灰心,下次政协会,他还拿出这个提案,并且在发言中顽强宣扬他的观点,说木城人所有身体和精神的疾病,如厌食症、肥胖症、高血压、性无能、秃顶、肺病、肝病、癌变,以及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心浮气躁、紧张不安、焦虑失眠、精神失常、疑神疑鬼、心理阴暗、造谣诬陷、互相攻讦、窥视、告密、歇斯底里等等,都源于不接地气。大地是一个能吸纳、包容、消解万物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磁场。但在城市里,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无法被大地吸纳排解,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在大街小巷飘浮、游荡、汇集、凝聚、发酵,瘴气一样熏得人昏头昏脑,吸进五脏六腑,进入血液,才有了种种城市文明病,才有了丑陋的城里人。

石陀的言论不仅荒唐,简直就是混账话。尤其他把木城人称为丑陋的城里人,一下子引起公愤。政协委员们纷纷站起来指责,说他是偏执狂,说他污蔑城里人,说他企图否定城市建设和现代文明……

眼看会场闹成一团,石陀一脸无辜的样子,市政协主席马万里连忙起身保护,笑着冲大家摆摆手:“各位委员不可以无限上纲,石委员心是好的,他……这个人……啊啊……是不是……大家不必……啊啊……”

会后众人议论,仍是义愤填膺,说石陀在美国念过博士,美国的高楼大厦比咱们还多,这么发达的国家怎么教出个土包子?可见美国人坏得很,他们自己搞现代化,却要咱们走回头路。由此有人很快交上一个提案:《年轻人去美国留学要慎行》。

石陀在市政协会上的言行传回出版社,社长达克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达克也是经常出国的人,所以能耸得一手好肩。

对石陀每年一次的同一个提案,有关部门都有很客气的答复,当然内容也是一样的,大体意思是:经研究认为,石委员的提案很有创意,但鉴于目前城市住房、居民就业、行路交通、卫生状况等各方面的困难较大,一时还不能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等以后条件允许时再予考虑,请石委员谅解,并请石委员继续关心木城市政建设,云云。

领导并不认为石陀居心不良,只是读书太多读得迂腐了,不了解国内现代化建设的必要性紧迫性,不了解中国只有加快现代化建设才能让中华民族强大起来,不了解所谓现代化建设的过程其实就是城市化的过程,不了解中国的城市化建设不是过头不是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的问题而是才刚刚起步还要加快城市建设还要征用更多土地修路造楼的问题……

市政协马万里主席很爱惜石陀,每年开会都认真阅读他的提案,然后转给有关部门,然后端起茶杯摇头叹息,说石陀呀石陀,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但石陀就是一根筋。

其实让马主席操心的不止石陀,还有其他委员。政协不乏迂腐之士。

政协委员多是各界名人,某个领域的权威。他们曾提出不少好的建议,一条建议创造几百万效益或者让老百姓拍手叫好,是很平常的事。但也有些意见不切实际,难以操作。比如有位老诗人就主张学校教育应当恢复私塾制,利用孩子记忆好的特点,多学一些传统文化,比如背诵经、史、子、集,背不会可以打戒尺。一位防治性病专家主张妓女合法化,开个红灯区,持证上岗,别像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暗娼还装作不知道,古罗马因性病而亡国,前车可鉴!一位环保专家鉴于大气污染严重,建议造一个巨型玻璃罩,把整个木城罩起来,再安几个大抽风机。一个小炉匠出身的政协委员,看到郊外炼油厂有个烟囱样的东西日夜喷火,很觉心疼,建议由他主持设计打造一把大茶壶放在上头,烧出的开水免费供应全城。有位社科专家提出,研究“文化大革命”在国外已成显学,咱们也应当把“文化大革命”纳入学术领域,不要下个结论就此完事,应当具体探讨八亿人怎么在一夜之间疯掉的。有人提议木城取消汽车恢复马车,不仅减少污染,而且热喷喷的马粪还增添了生活气息。一位养殖大王要求政府发个红头文件,要求市民每人每天吃三只蝎子,滋阴补阳,以利健康。诸如此类,五花八门。其中不少事关重大,根本无法回答。即使在政协会议上也是大有争议,常常吵得人仰马翻。

马主席通常一言不发,只是捧个茶杯,耐心而宽容地听他们发表各种奇谈怪论,一脸都是快活,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是从心里喜欢他们,他觉得听他们发言是一种享受,这些家伙太有想象力了。

有一天市里开会,市纪委书记铁明提醒马万里:“马老,当心那些宝贝,别惹出什么乱子。”

马万里不明白:“我那里能有什么乱子?”

铁明说:“有人说你那里说话太随便。”

马万里吃一惊:“有人举报?”

铁明点点头。

马万里哈哈大笑。

铁明说:“马老,你笑什么?”

马万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铁明,你那里举报信还是那么多?”

铁明说:“一天少说三蛇皮袋。”

马万里拍拍他的肩:“形势大好!”

铁明无奈地摇摇头。他明白马老说的是反话。在这个问题上,其实铁明和马万里有共同的认识。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事,铁明有些忧心忡忡,说邮筒里永远塞满举报信,咱们这个民族还是伟大的民族吗?马老说,倡导举报无异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会把我们这个民族毁掉的!……

石陀和他的木城出版社在出版大厦的第九十九层。站在窗前,可以鸟瞰整个木城。但真正能看清全貌的时候很少,因为木城上空老是灰蒙蒙的。

走进石陀的总编室,时常看到他的办公桌后头空着,一把精美的皮制沙发椅子闲置在那里无人落座。可是猛一抬头,却发现他正坐在墙角的一架木梯上。

石陀老是坐在那架木梯上。

看书、审稿、打盹。

编辑们叫他有巢氏。

他的宽大的办公室四壁,排放着十几个高大的书橱,上头摆满了木城出版社和兄弟出版社新出的书,以及各种资料书、t具书。要从上头取一本书,必须借助一架木梯。这架木梯是石陀自己动手做的。石陀喜欢自己动手,除了木工,还会修伞、补鞋、修车,也会修理高级手表和相机等等。

他做的这架木梯粗糙而笨重,和办公室豪华的装修配置很不协调,就像当初装修时木工留下的东西。达克几次派人来要把它扔出去,说是给他买一架漂亮的不锈钢的梯子来,但石陀不答应。石陀说我就用这架木梯。石陀对自己的这件作品十分钟爱,经常在办公室搬来搬去,爬上爬下,找到一本书,就势坐在上头翻看。后来就干脆坐在木梯上办公和审阅书稿。

达克就很生气,认为他这是有意找别扭,是藐视他的劳动成果。木城出版社整个装潢都是由达克主持的,可以说富丽堂皇。石陀的总编室有上百平米,地面上铺着漂亮的大理石和贵重的地毯,办公桌大得可以睡两个人,比木城任何一个公司老板的桌子都不差。但石陀对这些似乎全无兴趣。他宁愿坐在木梯上做这做那。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天都不肯下来。别人找他商谈事情,就不得不仰视他。达克认为他连起码的修养和礼貌都没有。此事反映到出版局,局长笑笑说他就那样,你看我那天找他有事,他不也没下梯子吗?达克耸耸肩走了。他感到这些领导的智商都有问题。

好在编辑们没觉得石陀是个傲慢无礼的人。相反,他们感到和他打交道是件有趣而轻松的事,因为你不必用上下级关系或任何世俗的常礼对待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你不介意,他是肯定不会介意的。比如你可以站在木梯下和他说话,也可以坐到他的皮椅上再把双脚搭到桌子上和他商讨书稿的事。那时你像个牛皮烘烘的老总,他像个下属。石陀决定事情很快,因为选题都事前报上来经他审阅过,只要看着合适,他马上就批,从不拖泥带水。对于出书,石陀似乎有特殊的嗅觉,他的判断一般都不会错。除了各编辑室上报选题,他还常常直接策划项目,然后派人执行。

石陀在国内出版界被誉为奇才,他策划的书不是赚了大钱,就是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这也是出版局特别器重他的原因。当然他们也知道石陀的迂腐,关于他在政协会上老是吵着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在局领导看来,那不过是个好玩的事,说说而已。至于喜欢坐在木梯上办公,根本就不是个什么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出版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总编。

石陀当然也有失误。

为柴门出书,就让他栽了跟斗。

柴门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媒体几乎没谈过他,国内各种文学奖更不沾边。但石陀却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石陀极力推崇柴门,缘于他作品中的大地情结。这个叫柴门的作者主要写乡村和旷野,也有些作品写都市。但即便写都市,也能让人感受到大地的气息,对世人向往的都市文明,则充满了批判精神,对拥挤在方寸之地的城里人充满了同情。他们为权为名为利为生存而拼搏而挣扎而相煎而倾轧而痛苦或精疲力竭或得意忘形或幸灾乐祸或绞尽脑汁或蝇营狗苟或不择手段或扭曲变态或逢迎拍马或悲观绝望或整夜失眠或拉帮结派或形单影只或故作清高或酒后失态或窃笑或沮丧或痛不欲生等等所有这些,都属于城市特有的表情。城市把人害惨了,城市是个培育欲望和欲望过剩的地方,城里人没有满足感没有安定感没有安全感没有幸福感没有闲适没有从容没有真正的友谊。所以柴门认为人类在发展史上最大的失误就是建造了城市,那是个罪恶的渊薮。他在一篇文章里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为什么不重回大地,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呢?……”

石陀捧读柴门的作品,常常会泪流满面。

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知音。柴门的作品简直就是他政协提案的最好诠释。他惊异于柴门的与众不同。几乎所有的政治家、哲学家、经济学家、作家及芸芸众生,都在歌颂都市文明,称颂都市文明是人类的巨大进步。在众多作家描写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里,乡下人几乎都是一个面孔,就是充满对都市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在都市面前,他们需要仰视,心态是卑微的。为了在城市立住脚跟,他们也许会像仆人一样逆来顺受,也许会像阴谋家一样不择手段,但骨子里还是自感轻贱,追求的永远是认同。但唯独柴门说人类错了,城市错了,从垒上第一块城墙砖就错了。城市是人类最大的败笔,城市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恶性肿瘤,城市并不是个值得羡慕的地方。

阅读柴门的作品,石陀会感到羞愧。

石陀置身都市并感受着人性的扭曲和种种丑陋,常会产生不可遏止的鄙视和愤怒。而柴门却没有。他用他的作品说:“宽恕他们吧!这不是他们的错,都是城市这个怪物造成的。那里人多,太拥挤,任何人放在那个环境里,都会变形和扭曲。”

和柴门大地般的胸怀相比,石陀知道自己仍然是个俗人。

石陀断然决定为柴门出版文集!

他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作家,了解他的思想,了解他对人类和生命的思考。

但这个决定却在木城出版社引起很多人的反对,特别是社长达克。因为明摆着这是个赔钱的买卖。达克分管行政财务,当然要反对。

木城出版社是个综合性出版社,经济效益一向很好,一年总有上亿元的赢利。按理说偶尔出一本赔钱的书不算什么,比如有时会出一些学术价值很高但经济效益并不好的书。问题是柴门什么都不是,在文学界什么角色都算不上,甚至连柴门是谁都不知道。木城很有一些全国出名的作家,有的还拿过政府“工程”大奖,问起柴门,他们不是茫然摇头,就是矜持地笑笑。像这样一个人连“作家”的名头都没有,还只能在“作者”的层面上,出一本小册子算作扶持提携还说得过去,出一大套文集就是乱来了。

如果问题仅限于此,也还罢了。

最荒唐的是世上有没有柴门这个人还很难说。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见过柴门。

据初步了解,这么多年,确有一个署名“柴门”的人,到处发表作品,但就是没人见过他。

可是石陀却坚定不移地对谷子说:“我注意他已经很久了,你必须找到他!”

达克听说后很恼火,找到石陀说:“你疯啦?”

石陀说:“我没疯。”

达克说:“你怎么能为这个人出文集?”

石陀说:“我怎么就不能为这个人出文集?”

达克说:“柴门是个什么东西?”

石陀说:“柴门是个伟大的作家。”

达克说:“荒唐!伟大能是乱用的吗?”

石陀说:“因为他是小人物吗?”

达克说:“柴门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啊!”

石陀说:“那是大家的问题,不是柴门的问题。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大家知道他!”

达克耸耸肩,尽量放缓了语气说:“老石,我是为出版社考虑。老实说,我知道柴门这个作者,也曾经看过他的作品,真的没什么价值,那是个很疯狂很偏执的人,比你还要偏执!”

石陀说:“那太好了。现在缺少的就是偏执,圆滑和面面俱到的人已经太多了。”

达克说:“老石,你能不能从木梯上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石陀说:“我现在不上厕所。”

达克摔门而去。

命中注定,谷子要把自己的命运押在那个叫柴门的家伙身上。

谷子大学毕业刚分到出版社不久。有一天,石陀找她来办公室,并特意从木梯上下来以示隆重,说谷子你知道柴门这个人吗?谷子想了想,好像听说过,是一个作家吧?石陀立刻高兴起来,说对对对,是个作家,你读过他的作品?谷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没读过,只是有天听刘教授讲过。石陀眼睛一亮说刘天香给你们讲过柴门?谷子点点头。石陀说太好了,我这里有他的一些作品,你先拿回去看看,然后一面注意搜集他的作品,一面想办法把他请来,我要见见他,当面请教一些问题。石陀说得很虔诚也很轻松,好像柴门就在马路对面的茶馆里,去一趟就把他请来了。只是石总说要向他当面请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报到第二天,室主任许一桃就向她说过,石陀是一个很有学问很了不起的人,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一个虚心的人。

石总交给的任务,当时谷子并没有觉得太难。相反她感到自己很幸运,喜欢文学就到了出版社,刚做编辑就要和作家打交道。她听说有些大学生分到杂志社、出版社,要干几年杂务,比如收发登记跑腿打扫卫生提茶倒水,像学徒一样苦熬几年才能编稿。谷子从心底感激石总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那时谷子还不知道,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出版社,其实是石陀直接要来的。

木城大学中文系主任刘天香是石陀的大学同学,石陀找到她,说天香我那里缺一个女编辑,你给我推荐一个。

刘天香说为什么一定要女编辑?

石陀一时语塞,吞吞吐吐说一定要个理由吗?

刘天香说不方便说就别勉强。

石陀说也没啥不方便的,就是女编辑好组稿,男作家都喜欢。

刘天香笑道:“原来你也这么俗。要是向女作家组稿呢?”

石陀说我手下不缺男编辑,都很英俊,也有才华,还很性感,会挑逗女作家。

刘天香说你们出版社就是这么组稿的?真恶心人。

石陀说你不是要个理由吗?给你个理由还这么啰嗦。你到底有没有合适的人?

刘天香说笑话,我堂堂木城大学中文系,还会缺人才吗?你老实说要个女学生到底要干什么?

石陀看了她一眼,说天香你还是喜欢刨根问底。

刘天香说不想说就算了。

石陀说我不是都说了吗?就是做编辑,只是有个特殊任务要她完成。

刘天香又紧张起来,说什么特殊任务?不会是当公关小姐吧?告诉你啊,要是搞歪的邪的,我可不答应,我得对我的学生负责。

石陀说你别紧张,我不会害她的,也不会搞歪的邪的,木城出版社是大出版社,不需要歪的邪的。我会重用她,待遇也好。

刘天香说好吧,你要什么样的?漂亮一点?

石陀说也不要太漂亮,但身材要好,能吃苦能跑路,不要娇气俗气。

刘天香笑起来,说身材好是什么意思?

石陀说没什么意思。

刘天香说好吧,我想想再给你推荐。

石陀刚要转身,又回头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条件,乳房不要太大。

刘天香吃惊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这和乳房有什么关系?

石陀说乳房太大了,跑路不利索。说罢转身就走。

刘天香讷讷道,这家伙还是这么怪怪的,什么标准啊?

后来,刘天香就向他推荐了谷子。

谷子是个孤儿,性格有些内向,刘天香喜欢和怜爱她,想给她找个放心的地方。

那天石陀接到她的电话,就匆匆赶到木城大学。刘天香把石陀带向大操场,说谷子可能会在那里。

一到操场,石陀果然看到一个身材健美的高个子女生正围着操场跑步,跑起来两条腿十分有力,神态专注,一脸都是汗水。两只眼睛不大,皮肤有点棕色,看上去十分性感。

刘天香指了指:“就是她!”

石陀一声不响,呆呆地看她跑了两圈,“嘎嘎”笑了几声,忽然转身就走。

刘天香忙在后头追,说:“石陀你怎么走了,这个人你要不要啊?”

石陀兴奋地说:“要要!就是她了,你把她分到出版社来吧!”然后大踏步向校门走去,好像内急的样子。

刘天香长舒了一口气,站住了。心想什么人啊!

她现在有点担心了,谷子到他手上,不知是福是祸。

谷子接到任务后,先把石陀交给她的作品看了一遍,大约有二十多万字,都是零星从各报刊搜集来的,看来石总早就在他身上下工夫了。

柴门的作品有小说,有散文,有随笔,但看看又都不像,有时像笔记,有时像梦呓,有时像谶语,长短不一,文风奇特。但不管写什么,总向人传递着遥远、空寂和神秘的气息。他像一位衣袂飘荡的智者,站在荒原的一处高山上,远远打量人间的浮华都会,目光里都是怜悯和无奈。

谷子对柴门的作品,一时说不上喜欢,阅读体验也是陌生的,作品中传递的观念和认知也是怪怪的,似乎不可理喻,又有点儿让人兴奋和新奇,好像跳出人间世态,有一种宗教的味道。

谷子明显感到了他的写作多么不同。

在她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几乎都是人世很深的作品。要么是社会变迁、世事沉浮,要么恩恩怨怨、期期艾艾,一时甜甜蜜蜜,春风得意,一时颓废消沉,痛不欲生,或者就是勾心斗角,处处陷阱。一个比一个深沉,一个比一个阴险。总之说不尽人间沧桑,逃不脱世俗得失。

在大学校园里,这些作品曾让谷子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越是临近大学毕业越是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校园外那个深不可测的社会。

但柴门的作品却告诉她:“你完全可以是一个救赎者,就像一位高僧或神父。”

这可能吗?

谷子却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

她想阅读他所有的作品,更想见到这个叫柴门的人。她想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还是一个可笑而虚伪的家伙。

他凭什么这么居高临下看待城市和城里人?后来,谷子就到处搜集他的作品。她有些急不可待了。

图书馆、杂志社、报刊亭、书店。

谷子意外发现柴门的作品数量很大。

她还给全国各地的杂志社、出版社打电话,写信,甚至连分到全国各地的同学都发动起来了,让他们记住柴门的名字,一旦发现他的作品,就赶快寄过来。

谷子在同学中有相当的人缘和号召力。

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懂事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也学会了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和人打交道。谷子和别人相处的基本方式是安静地倾听而不是表达。这让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

其实她内心里远不似表面那么平静和从容。

相反她的内心充满恐惧和孤独感。

尽管周围的人对她很好,可她还是时常感到害怕,有时半夜会惊厥而醒。在这个世界上,在茫茫人海里,你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人,甚至找不到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沮丧令人纳闷令人不解令人气恼令人无助令人不甘心的事。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的祖辈在哪里你应当姓什么是谁创造了你又把你抛弃?

谷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所有人都和她没有关系,又怀疑每一个人都可能和她有关系。一个干部一个军人一个商人一个乞丐一个看门的老头一个大学教授一个邮递员一个老交警一个下岗工人一个中学老师一个艺术家一个小老板一个出租车司机甚至一个犯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父亲,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女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母亲,这让她兴奋,又让她茫然和惶恐。

每当谷子压抑得受不了时,就去大操场跑步,跑一圈又一圈,在大汗淋漓中释放自己。好在同学们看不出这有什么异常,因为谷子是木城大学长跑队的队员,曾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拿过一万米冠军。她也因此成为木城大学的明星。

谷子长得不算漂亮,可她健美,让人看到的都是青春和阳光,因此很多男生都喜欢她。谷子收到过很多求爱信,却没有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这一生有许多事情在等她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是她生命的源头。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谷子在搜集柴门作品的同时,也在到处打听柴门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结果却让她失望了。

没有任何杂志社和出版社能回答她。

这些杂志社和出版社都发表或出版过柴门的作品,却没有人知道柴门是谁,当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叫柴门的作者住在哪里。他们只是从大量自然来稿中发现了柴门和他的作品,觉得很有特点,甚至可能引起争议,然后就发表或出版了。现在的杂志社和出版社不怕有争议的作品,有争议才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有关注才会有市场,有市场才会有效益。这和有些女演员故意制造绯闻一个道理。但可惜的是柴门的作品被淹没了,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议。北京某家出版社有个姓冉的小伙子,曾做过柴门作品的责任编辑,他在电话里向谷子发牢骚,说现在的人太阳痿,放着一些重要问题不争议,老是争议领导要不要好好休息。谷子不懂他说什么,吓得赶紧挂掉了。

但诸多信息还是让谷子感到一点鼓舞。

这些信息证明柴门的确有些不同寻常,那么多报刊杂志出版社从堆积如山的来稿中发现他,说明他的作品一定有打眼之处,那么自己在他身上花费劳动就是有意义的。这也说明石陀对柴门的推崇并非没有道理。

据这些杂志社和出版社的人说,柴门通常只是把书稿寄来,此后再无消息,既不打听,也不催问,好像书稿写出来能不能和愿不愿发表出版与他无关。柴门没去过任何一个编辑部,也不参加任何形式的文学活动。总之没有人见过他。

杂志社和出版社为柴门寄稿酬时,常常大伤脑筋。他当初邮寄稿件的信袋上没有地址,唯一可以查到的只是信袋上的邮戳。可是邮戳上的地址又有什么价值呢?有的杂志社试图按邮戳查找他的地址电话,对方邮局回话说没法查找,因为每天都有许多人寄信,所有的信件都盖这个邮戳。所以很多编辑部至今还存着他的稿酬不知往哪里寄。

当谷子向他们打听柴门的通信地址时,他们似乎有点兴奋,还有的表示要把稿酬寄来请谷子代转,并请谷子帮他们向柴门组稿。看来他们仍然对他感兴趣。

谷子每天坐在电话机旁,一百次两百次地往外打电话,手发麻了,耳朵发木了,没有任何结果。

和她同在二编室的梁朝东很同情她,说谷子你别打了,这不是人干的活,连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谷子忙说对不起梁老师,我打扰你了。说着眼泪就快流下来了。

梁朝东赶忙说谷子你别误会,我不是嫌你吵,我是说这个石总怎么给你派了这么个活,这个叫柴门的家伙是不是天外来客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帮你打?

谷子忙说梁老师谢谢你不用不用还是我自己打吧,只要你不嫌烦就行了。

梁朝东说打吧打吧,我出去一趟。说着就提上包往外走,还回头笑笑说谷子你悠着点。工作是干不完的,要学会享受工作,享受生活。

谷子愣在那里半天没动。

她觉得这件事太难了。

谷子终于鼓起勇气向石陀汇报了寻找的艰难。她觉得自己太无能,领导交办的第一件事就办不好。

她红着脸说完这些时,脸羞得通红,眼泪扑嗒嗒往下掉。

但石陀却表扬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堆柴门的作品,说我都看到了,你干得不错,你看这段时间你收集了这么多柴门的作品,有两百万字吧?可以为他出文集了。不过你还是要找到人,不要气馁,直到找到为止。在找到柴门之前,我不会分给你别的工作。

谷子看到石陀的神情充满期待。

她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其实,她并不是不愿做这件事,她只是怕石总着急,嫌她进展太慢。她非常想见到这个人。柴门的行为方式,仅仅是行为方式,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她。而对他的作品,也是越来越喜欢了。她暂时还不能理解,但在阅读中感到了轻松和愉快。这是在以往的阅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谷子振作精神,又依次向中国作家协会和各省作协去信去电查询,答复是一样的:没有这个人。

就是说柴门不属于任何组织和机构。

柴门完全是一个没头没脑不知来历不知籍贯不知年龄甚至不知男女的人。

谷子有时突发奇想,柴门不会是个女人吧?这么想着,谷子就笑了。她发现自己已被柴门折腾得有些神经错乱了。

柴门已经成为木城出版社的热门话题,二编室主任许一桃就鼓励谷子说,石总的判断不会错,这个人值得花时间寻找。文学编辑梁朝东说,人家这才叫真正的写作者,从不露面,不追求写作以外的东西。不像有些作家,写点狗屁东西就自命清高。或者张牙舞爪,走到大街上都晃着走。生怕人不认得他。许一桃说梁子咱可不管那么多,只认稿子不认人,杀人放火有警察呢。美编小甲吸溜吸溜嘴,说这人有点怪啊,干吗这么神出鬼没的,没必要嘛!达克一步跨进门,说谷子你别瞎折腾了,这人故弄玄虚,沽名钓誉,他就是靠这个吸引人的,和大街上裸奔没有什么区别。

梁朝东说:“社长,你这话有点刻薄,人家连面都不露,怎么叫裸奔?柴门实打实靠作品吸引人呢!”

达克说:“梁子你别瞎起哄,柴门的作品有什么好?文学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按他的话去回归荒野,过原始人的生活,你干吗?”

梁朝东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不干!在城市里多好啊。你看我每日美食美女美车,神仙一般自在,我才不愿意回归荒野。不过,我还是很敬重这种人,能隐身多少年不露面,一般人做不到!”

达克大不以为然:“这种人没什么好敬重的,我就不信他能不食人间烟火!”

许一桃说:“我看你们两个大概没看过他的作品,人家柴门探讨的是人类生命状态,不是讨论和尚爱不爱吃肉的问题,岔到哪里去啦?”

梁朝东嬉皮笑脸道:“许大姐,你说对了,我还真没看过柴门的作品,以后向谷子小姐多请教!”说着冲谷子鞠了一躬,把谷子闹了个大红脸。

谷子一直不好插嘴,在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她的确还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柴门和他的作品。这时她被梁朝东逗笑了,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达克说:“许主任,你官僚了吧?柴门的作品我还真看过,没法喜欢,整个反对现代化,反文明,反人类进步,荒唐至极!”

许一桃笑道:“天哪!社长你的帽子太多了,要是倒退三十年,寻找柴门就轮不到谷子了,干脆派警察得了。”

达克也笑了:“不是扣帽子,是他太不懂历史,人类要进步,文明要发展,有谁能挡得住吗?这人太可笑了!”

许一桃叹口气:“可笑的也许是我们,悲哀就在于挡不住文明的脚步。人哪,就是太聪明了,说不定正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达克说:“许主任,我看你已经中了他的毒了。干脆,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家去,让铁明书记看看,让他给你洗洗脑!”

许一桃说:“你别说,我还真的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去几篇,铁明居然很喜欢,还问我柴门是什么人。”

达克吃一惊:“不会吧?铁明书记会喜欢?你肯定弄错了!”

许一桃说:“你以为他就会处分人啊?”

美编小甲忙打哈哈:“社长,这话题太沉重了,老说柴门没劲。该下班了,你不请我们撮一顿啊?我最近发现一家杭州菜馆,好极!”

达克笑道:“就你嘴馋。好好,你去招呼几个人,凑一桌。咦,梁子呢?”

原来梁朝东转眼间不见了。

小甲说:“别管他,肯定又和情人幽会去了,他忙着呢!”

正在这时,收发员钱美姿突然幽灵一样从门外闪进来,站在达克背后,冲小甲挤眼。

达克转身看到她,生气道:“干什么你,老是把人吓一跳!”

钱美姿笑嘻嘻道:“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社长,你们刚才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支持你的观点,这个叫柴门的人反对现代化,应当举报他!你放心好了,这件事由我来办!”

达克说:“哪儿跟哪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别瞎搀和好不好?”

许一桃说我家里还有事你们先聊,转身走了。

小甲捂住嘴也走了。

钱美姿冲小甲背后嚷:“这好笑吗?”

小甲没回头。

达克也要走,被钱美姿一把扯住,压低声音说:“社长,你怎么能说我瞎搀和?我是帮你呢!石总不是要给他出文集吗?不用你出面,我能把这事搅黄了,你放心吧!今晚有饭局是不是?我愿意参加,咱们商量商量。”

达克拿开她的手:“今晚我还有事,取消饭局。”说罢大步走了。

钱美姿愣住了,问呆在一旁的谷子:“谷子,我先前在门外明明听到他们说有饭局的,怎么转眼又取消啦?”

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忙忙地也走了。

这天晚上有没有饭局,谷子不知道。但她在这天晚上做出一个决定,准备离开木城去寻找柴门了。因为她忽然有些害怕。她已隐约感到出版社不是个好呆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打交道。

那么,就不如走开。

寻找柴门毕竟是一件很单纯的事。

在这之前,石陀已经催过谷子,说你光在家里打电话不行,要出去寻找,要像侦探一样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从现场开始搜寻,路费资金不是问题。

可是这么大的中国,茫茫人海,究竟从哪里搜寻?

事实上柴门的行踪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谷子从调查中得知,有的编辑部在事隔一两年甚至三四年后,会突然接到柴门的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岛,可能是一个码头,或者就是荒原、沙漠边的一个小邮电所。有时是一封加急电报,让把稿费寄到某一个地方的拘留所,让人怀疑他犯了什么事急等钱用。

让谷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门还曾让人把稿费寄到过木城一家小客栈,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说明柴门并不仅仅生活在荒野,有时也会流浪到城市里住上一段时间。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收集柴门的大量作品,还得到这么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谷子真是费尽了心力。所有这些信息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柴门的生活常态,那就是行踪飘忽。他好像永远都在旅途,永远都在流浪。

谷子由此猜测,柴门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恰在这时,谷子得到一个信息,河南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前刚收到柴门一封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甘肃敦煌的一家小客栈。这是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也是关于柴门行踪的最新消息!

谷子兴奋不已。

不能坐失良机,她决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个小饭馆为她送行。席间,谷子试探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说石总听说你每年都在政协会上搞那个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

石陀想了想,说给你讲三个关于土地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军阀张作霖应邀出席一个酒会。席间,一个日本人请张作霖赏一幅字,他以为张大帅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会当众出丑。没想到张作霖欣然答应,来到案桌前,挥笔写了一个“虎”字,然后落款“张作霖手黑”,便掷笔而起。众人见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这时张作霖的秘书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大帅,你落款的“张作霖手墨”的“墨”字下头少了一个“土”字。张作霖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来的,别忘了这是给日本人写字,不能把“土”送给日本人,这叫什么?寸土不让!明白吗?

谷子噗嗤笑了,说第二个故事呢?

石陀说,以前有个埃及国王,请来几位西方勘探者测量土地。勘探结束后,国王亲自接见,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但告诉他们说,临离开埃及时要脱掉鞋子,把里头的尘土倒掉。

谷子点点头。

石陀说,第三个故事你可能不喜欢。相传三千年前,两个欧洲人率部乘船向爱尔兰进发,事前两人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爱尔兰国王。于是两船昼夜疾行,接近岸边时,落后的船主眼看前头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挥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扔到岸上,抢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结果他做了国王。所以至今爱尔兰的国徽上有一只红色的手。

谷子说,我的确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血腥太丑陋了。

石陀说其实这三个故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证明人和人类都把土地看成财富。如果从价值上看,这并没有错,因为土地是所有财富中最有分量的财富。小到地主、庄园主拥有几百几千亩土地,大到天子诸侯,宣称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就成为无数人的梦想,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争夺疆域,血腥和丑陋就无法避免了。

那你说……土地到底应当是什么?

母亲!

母亲?

她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知道吗?

石陀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谁争吵。

谷子有些感动。这话并不陌生,过去听人说到这话像在唱歌。可此时从石陀嘴里说出,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

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诚。这个趋势还能逆转吗?……

石陀摇摇头。

就是说你和柴门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谷子摇摇头,不,我愿意参加进来。

寻找柴门也许要很多年。

我在大学时就是长跑运动员。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说谷子我找对人了。我做梦派一个人去寻找柴门,梦见的就是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你,你说怪不怪?……当时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门就在你前头奔逃,像一头鹿在追赶一匹狼。你跑得快极了,正一点点接近他,柴门不时惊慌回头,十分绝望的样子。你穷追不舍,头发一飘一飘的,你的衣裳被荆棘完全扯碎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已经遮不住身体……你的身体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体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喃喃自语。谷子感到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一直都在颤抖。谷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挂满泪珠,红着脸笑道:“石老师,我会那么惨吗?”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师?”

谷子说:“行吗?”

石陀使劲点点头,却突然站起身,从窗户往外张望,一副惊喜的样子,神态一如孩童。

谷子有些纳闷说老师你看什么?

石陀说下雨了!噢下雨了!说着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就往外走,急急的样子差点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谷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请客应当埋单。

谷子赶忙付了钱追到饭馆门外,外头果然正下着小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细雨如网,发出沙沙的声响。石陀以伞做杖,正气宇轩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件长衫一摇一摆的。

谷子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就不见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解这个怪诞的老师,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谷子终于上路了。

孤身一人。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列车渐渐驶离木城进入旷野,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谷子独坐窗前,望着遥远的天际,忽然感到一种苍茫。

一头鹿追赶一匹狼……会是怎样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