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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土时代 第四篇 寻找柴门

谷子是平生第一次离开木城,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当初拿万米冠军的那次大运会就是在木城召开的,没有出城,特别没劲。这次上了火车,一切都觉得十分新鲜,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自己在心里好笑,一个大学毕业生,居然这么老土。相比之下,还不如那些农民工,背个行李卷,有座就坐,没座就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放,靠上去聊天或者打盹,一副神闲气定、走惯江湖的样子。

出版社为她买了一张硬卧,石陀派梁子把谷子送上火车安顿好才下去。谷子有点胆怯,和这么多陌生人住在一起,不知道如何相处。她是上铺,爬上去试了试,虽说空间狭小,躺下去还算舒服。她不想这么早就睡,又爬下来。下铺是个男人,另外还坐了一个男人,大概是中铺,两人都有三四十岁的年纪,看来他们已经认识了,也许就是一同出差的。看到谷子从上铺爬下来,两人都抬起头看,先是看她两条美腿,又看胸部,然后看脸,目光躲躲闪闪的。谷子一下来就发觉这两个男人有点不对头,不由有些发慌。她强作镇静转身走到窗前,扳下座位坐下,脸朝外看着车外的风景,渐渐把背后的两个男人忘了。

这时火车已奔驰在旷野里,近处一片葱绿,起起伏伏,不是树木就是庄稼,令人心旷神怡。而远处一派苍茫无际,又叫人生出敬畏之心,在这苍茫无际之中,包含了多少未知,这是一个充满生命的鲜活的世界,比之一片灰暗楼房的木城,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她想柴门就在这苍茫之中奔波,只是不知道在哪个点上。谷子有些感慨,不管愿意不愿意,自己还是离开学校,到了社会上。社会上的天地真是比学校大多了,自己还要独立承担一份工作,胆怯也没用。出门在外,一切都要自己去应付、判断,结果会怎样,一点底也没有。她在心里祈祷,希望此行能一把抓住那个叫柴门的人。

谷子走神了,望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却两眼空茫,直到一只手伸进她的胸前,才惊叫一声醒来。

这时,她才发现车厢里黑漆漆的,所有人都睡了。她的一声惊叫引得许多人抬起头,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

这时一位女列车员快步走来,问谷子怎么啦,谷子一时大窘,吞吞吐吐说没……没什么,我刚才差点……滑倒,说罢赶紧往上铺爬去。这时她听到下铺那个男人正发出夸张的鼾声。

谷子几乎一夜无眠,她被吓坏了。

辗转三天三夜,谷子赶到敦煌,一路打听找到那家客栈时,还是晚了一步!

柴门已在两天前离开,不知去向。

其实,小客栈登记中并没有柴门这个名字。据服务员讲,倒是有一个叫天易的人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白天到处转悠,莫高窟、月牙泉、阳关、玉门关、戈壁、荒滩,有时坐汽车去,有时骑骆驼,有时租一辆毛驴车,就是到处跑,兴致勃勃。晚上回来就关在客房写东西,一写就是半夜。有时白天也不出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平时不大和人讲话,头发胡子老长,看不出多大岁数,也许三十多岁,也许四十多岁,个子瘦瘦高高的,脚特别大。平日抽烟很凶,每晚从街上拎一包猪耳朵花生米之类的东西,慢慢喝酒,喝得高兴了还唱,手舞足蹈,简直像个疯子。

平日小客栈客人很少,除了天易,连续住一个多月的客人从没有过。谷子分析,这个叫天易的人大约就是柴门了。

可他怎么又叫天易呢?柴门是他的笔名?

柴门与她几乎擦肩而过。

她本可以轻易找到他的,可她就是错过了!

谷子懊悔不已。

谷子当晚就住在那家小客栈,住进了柴门住过的小房间,似乎能闻到淡淡的烟味。

房间真的很小,一床一桌一椅。

靠窗的小桌上放一只简陋的台灯,打开来光线很暗。桌面很粗糙,也不平整,中间裂开一道长缝,可以伸进一根手指。谷子用手抚摸了一下,感觉有些刮手。桌面左上方放着一只烟缸,谷子拿起来看了看,这只烟灰缸实际上是一件天青色小瓷碗,周围是莲花,中间趴一只小青蛙,周边有烟火烧烤的痕迹和陈旧破损,看样子像个古董。莲花瓣在佛教图案中经常出现,这个谷子知道,但她不知道这么一个精美的小瓷器怎么做了烟缸,可见敦煌有太多的文物。这件瓷器和柴门有缘,谷子顿感亲切。烟缸里还残存着一些烟灰,看样子服务员只是把烟蒂倒掉了,却没有认真清洗,来前就听说敦煌缺水,看来是真的了。谷子放下烟缸,又晃了晃椅子,椅子是粗木做成的,已经有些歪斜,像要散架的样子,摇一摇嘎吱嘎吱响,谷子想不出柴门坐在上头怎么能够写作,并且一坐就是一个半月。他也许是在完成又一部作品才离开这里的。

谷子从小在城市长大,没到过乡村,没到过这么偏远的地方,当然也没有单独住过这样一个简陋的小客栈。可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觉得生疏,没有觉得孤单和害怕。在路上时,她还曾胆战心惊,但现在却坦然了,这个小客栈特别是这个小房间,居然让她感到一种温馨,像是有个熟人在和她做伴,这个人就是柴门。她没能捉住柴门,但她距柴门已是如此之近。就在两天前,他还住在这里,这房间的一切都是他曾使用过的,通过这些物品用具,她几乎可以触摸到他,似乎还能感到他的呼吸,听到他的脚步声,闻到他一身的烟味,看到他深夜伏案的背影。

当谷子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简陋的桌椅、台灯和烟缸时。她似乎懂得了柴门为何能写出那样的作品。达克社长说他是沽名钓誉,可是有这样沽名钓誉的写作者吗?其实柴门应当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苦行僧,一个简单、潦倒而又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

木床很矮小,但很结实。

谷子起身摸摸床帮,摸摸枕头、薄被,这些都是柴门曾用过的东西。谷子忽然觉得那个叫柴门的男人还没有走,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他躺在床上的样子。柴门侧身躺在床上有点佝偻,骨架很大却显得很瘦,不知是不是因为吸烟太多老是咳嗽,一条胳膊露在被子外头又细又长,皮肤苍白,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白天走了太多的路,或者熬夜太久了,他显得十分疲惫,睡觉时发出轻轻的鼾声,两只手护住脑袋,像要把自己藏起来。由于木床太矮小。尽管他腿是屈着的,两只大脚还是伸到被子外头去了,偶尔动一下就像抽筋。谷子顿生怜悯之心,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他两只裸露的大脚拿到被子里去,一伸手才发现什么也没有。

谷子猛地抽回手,脸颊一下子红了。

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洗澡间。客栈里倒是有一间公共浴室,服务员说是男女共用,谁洗澡谁闩上门。谷子本想将就去洗一下,可当她拿出毛巾香皂刚出门,就发现一个肥胖男人拿着毛巾挤进浴室。那人真是太胖了,进门时就像硬塞进去的,进了门又回头往门框上踹了一脚,似乎嫌门框太窄小。谷子笑了一下,顿时打消了去那里洗澡的念头。她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和这样一个肥得流油的陌生男人共用一间浴室。

但几天来长途奔波,身上脏得不行,实在要洗一洗了。谷子想了想,决定打盆水在自己屋里擦洗,她先打来一盆水洗洗手脸,又洗洗脚,倒掉后又打来第二盆水。这里天气仍很凉,水也是冰冰的,谷子本想用热水瓶里开水兑一下,想想又算了,不知为什么,她此时感到身上很烫,用冷水擦浴正好。她相信这些天柴门也是用冷水擦浴的,就想体会一下那种感受。可是当她要脱衣服时,心脏突然跳得厉害,于是本能地四处张望,门窗都已插死,窗帘也拉得严严的,一切都没有问题。可她还是有些发慌,感到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这双眼睛不是从外头窥探,而是在房间里,那个人就坐在椅子上,站在空地上,或者就是躺在床上。没错,是柴门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温和的,鼓励的,欣赏的。怎么会呀?谷子知道自己在疑神疑鬼,柴门已经走了两天了,现在房间里只有自己住着,怕什么?谷子一边在心里为自己壮胆,一边再次巡视了一遍房间,在确信没有任何问题后,开始慢慢解开衣扣,脱掉上衣和裤子。当身上只剩下内裤和胸罩时,谷子又停了手,她还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真是见鬼了!看就看吧,反正我也没脱光,谷子有点生气,也有点赌气,还有点儿示威。然后她用湿透的毛巾擦洗起来,在冷水触到身体的一刹那,浑身猛一哆嗦,打了个寒战。这时已不能停手,谷子哈着寒气,又擦又搓,又蹦又跳,忍不住自己哈哈笑起来。她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其实,谷子对洗澡一向有心理障碍。过去在学校时,她最怕和同学们一块进澡堂,尽管都是女生,可是当着大家的面把衣裳脱光了,总觉得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所以她总是拖到最后,等没人了或者人少的时候再去洗,就是这样还是胆战心惊,躲到一个角落里,赶快冲一把完事。她怕自己的裸体被人看见,也怕看见别人的裸体。看到别的女生的裸体后,第二天在校园里碰上,不管她穿什么衣服,还是觉得对方是裸着的,然后觉得自己也是裸着的,然后就羞得无地自容,赶忙低了头匆匆走开。谷子一直怀疑自己心理变态,自己把内心把身体都包裹得太紧了。但奇怪的是,一到运动场上,谷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在数千数万人的呐喊声中,浑身热血奔腾,恨不得撕扯光自己的运动衣,在跑道上裸奔。那时她不仅不胆怯,反而显得十分狂野。她知道自己很美,紧身运动衣勾勒出所有的线条,几乎和裸体没有什么区别。她向所有观看呐喊的同学老师充分展示着自己,心理和身体都得到完全的释放,而每一次释放都能让她平静几天。但过后又会胆怯害羞,像一头惊鹿一样惶然不知所措。

现在不同了。

这个小客栈的小房间只属于她自己。

至多还有那一双无形的眼睛。

看吧看吧,我不怕你!

在快速的擦洗中,谷子白嫩的皮肤渐渐变红,热力开始往外散发,她不再感到冷了。凉水撩到身上只觉得爽爽的,有一种受虐的快意。后来索性脱去内裤和胸罩,端起剩下的半盆水,从肩上一股脑儿浇下去,谷子欢快地叫了一声,突然想到一幅叫《泉》的油画,只觉得浑身都爽透了。

当她擦好身体重新换上干净的内衣钻进被窝时,突然闻到一股混浊的男人的气味。让她奇怪和难为情的是,这气味居然让她沉醉!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靠近一个成年男性特别是吸烟的男人,她都会感到头晕恶心,更不要说使用他们用过的被褥。这是怎么啦?

谷子呆呆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紧紧咬住嘴唇,泪水一点点流出来,内心充满了委屈和伤感。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告别了学生时代,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单纯。

后来谷子就睡着了。

也许是路上太累的缘故,她睡得很深。但半夜时却被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惊醒了。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争吵,吵得很厉害。谷子爬起身,隔着一点点门缝朝外看,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朦胧看不清晰。听语气女人好像是服务员,男人是旅客。旅客说你们的床太烂了,压塌了不怪我,还摔伤了腰,你们要赔我医疗费和惊吓费。女人说呸!是你自己不正经,那么胖还找个小姐,在床上杀猪样乱折腾,什么床都经不住,你必须赔偿客栈物品损坏费!男人很凶,女人也很凶,互相用手指着,各不相让。谷子听得似懂非懂,大体明白是那个客人的床压坏了,客人还摔伤了腰。谷子想起傍晚挤进洗澡间的那个胖男人,大概就是他了。但女人说他不正经,说他找个小姐在床上杀猪样乱折腾,她就不懂了。找小姐什么意思?和他睡到一张床上?在床上乱折腾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把床压塌?谷子似乎猜到一点什么,大约和男人女人的那种事有关,可她还是不懂,只是觉得好笑而新奇,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在偷听别人的私密事。但这样的事怎好乱吵呢?

就在谷子云里雾里胡乱猜测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女人大叫一声,说你不要歪搅胡缠了,咱们去派出所解决!奇怪的是男人再没有应声,转身回房间去了,吵闹戛然而止。

谷子却睡不着了。

她回到床上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电筒看看表,才两点十七分,离天亮还早。这时院子里没有争吵声了,却另有一种强大的声音渐渐传来,如浪如涛,在黑夜里汹涌而至,好像要摧毁小客栈,门窗都在摇动。谷子感到十分恐怖。她判断大约是风,这里就在大沙漠旁边,不会是沙尘暴吧?谷子不敢开灯,也不敢拉开窗户往外看,只听到门窗乱响,噼里啪啦,就像许多人在敲门,又像许多怪兽在爬窗。谷子吓得捂上头,一动不敢动,她真怕这小小的客栈会房倒屋塌,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个遥远而荒凉的地方?想到这些,谷子浑身都在哆嗦,忍不住哭起来。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这么无助,如果柴门还在这里,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里。

到天亮时,沙尘暴戛然而止,外头一点声响也没有了。谷子疑疑惑惑爬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天空碧蓝如洗,风平浪静,就像夜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路边几棵树仆倒在地,还砸断了一根电线杆,地上一片狼藉,可见夜间沙尘暴的威力。回头看被子上,竟落了厚厚的一层沙土。真不知沙子是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

从暗至明,这一夜让谷子恍若隔世。

石陀打发谷子外出寻找柴门,自己在家操持为柴门编选文集。他决定亲自编目,让谷子和梁朝东做责编,谷子不在家,由梁朝东做些技术上的工作。梁朝东说石总,搜集柴门的作品都是谷子做的,还是让她一个人做责编吧,我就不挂名字了,其余技术上的工作我照做。石陀说你也别客气,下面事还多呢,谷子还不太懂,就是在家也做不了,你挂名字不是空挂,要做实事的。梁朝东爽快答应了,说好。

美编小甲神神秘秘找到梁朝东,说梁子你最好别搀和这事,达克社长反对出这套文集,你又不是不知道。梁朝东说我不管,总编安排的工作,我不能不接。小甲说你就不怕得罪达克社长?梁朝东笑道,达克没这么小心眼吧?小甲说他总会不高兴的。梁朝东说这就没办法了。小甲说我看你还是找个理由抽身为好。梁朝东狐疑道,是达克派你来的?小甲忙否认,说不是不是,是我揣摩达克的意思。梁朝东说小甲你累不累?你还说我搀和,我看你才是瞎搀和!

小甲很没趣地走了。刚出门,见钱美姿正在门外偷听,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干吗老是偷听人说话?钱美姿小声说小甲你别生气,我是来劝你的,梁朝东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甲说你省省吧,我不需要!说罢气哼哼走了。

钱美姿愣了愣,立马走进梁朝东办公室,说梁朝东,柴门的文集你只管做,我看达克不能把你怎么样!梁朝东知道是她来了,也不抬头,说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少插嘴。

钱美姿也不尴尬,说梁朝东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肯定有误会在里头,说不定有人挑拨我们的关系。

梁朝东抬起头,字正腔圆地说,我们没有关系。我对你也没意见,我现在正忙,请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听那边房间好像有人吵嘴。

钱美姿说是吗?我去看看!立即旋风样出去了。

钱美姿是木城出版社耳朵最灵脚步最勤快的人。

除了一早一晚收收发发,钱美姿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实在闲得无聊,她也会找一些书看,出版社有的是书。但看不一会儿就打瞌睡,必须到处走一走。她是个天生耐不住寂寞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引人注意。钱美姿巡视各编辑室的次数,远比达克和石陀都多。

当然各编辑室并不欢迎她。

各室编辑看稿累了,难免会有一些闲聊的时间,诸如社会新闻、黄色段子,笑闹一阵,调剂一下精神。但一看钱美姿推门进来,立时鸦雀无声,都低了头看稿,装作没看见她。

钱美姿最气的就是这个。他们时常无视她的存在,让她的自尊心大受打击。因此好多时候,她只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这种时候,她走路的脚步会很轻,耳朵却支棱着,细心捕捉各编辑室的声音,就像一头高度警觉又潜心伪装的母狼,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如果哪个房间哪位编辑不慎碰落一只茶杯,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出事啦?”一脸都是兴奋和激动。乃至发现掉落茶杯仅仅是个意外,既没有烫伤人,也没有扎伤人,立刻就显出失望的表情。

为此达克曾训她多次:“你什么心态啊?老巴着别人出事!”

钱美姿有时也想,是呀,这样不好。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人长得胖嘟嘟的,一双眼睛不大却会说话,看见人就笑,邻居都爱逗她。在学校里特别乐于助人,经常把铅笔、橡皮送给同学。在街上看见乞丐,她会掏出自己的零用钱送给他们。那时她整天都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伴随着整个小学时代。升人初中以后,她发现自己的快乐在一点点减少,衣服的好坏,零花钱的多少,家庭背景,同学之间的关系,都能引发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学习上的竞争压力,几乎让她每天都在紧张状态中度过。钱美姿本来是很聪明的,但聪明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大家都在争取前十名、前三名、第一名,但谁也无法牢牢占据前头某一个位置,这次考试是第一名,下次可能掉到第十名,老师就会批评,家长就会唠叨,同学们就会嘲笑,于是你只能拼命学习。大家就像掉到滚筒里,在名次上滚来滚去滚上滚下,真像脱了一层皮。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小学时那么单纯了,互相戒备,互相嫉妒,互相排挤,互相嘲笑,互相提防,互相敌视,你一团我一伙也出现了。钱美姿在这个过程中成了一个三人小团体的头头,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和别人发生矛盾,钱美姿都会冲到前头,和人争吵和人拍桌子。钱美姿发育很早,胸脯鼓起两坨,初中一年级就戴上了胸罩,身体壮壮的,显得牛高马大。和她的身体一样,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她的头脑也发育极快,和小学时的单纯、明净几乎判若两人。她懂得了戒备,懂得了竞争,懂得了嫉妒,懂得了排挤。她的三人小团体成了整个初中时代最显眼的组合。钱美姿就像一场拼搏后占据了一个制高点,刚刚松了一口气,却接连遭到沉重的打击。她先是发现自己的学习成绩在逐年下滑,从初一时的前十名,到初三时已滑到中游。接着又偶然发现她的三人组合中的那个女生和那个男生瞒着她在约会,这简直是背叛!她偷偷跟踪,居然发现他们在街角和公园拥抱接吻,还互相在对方身上乱摸。钱美姿简直气昏了头,冲上去每人甩了一巴掌,三人团就此散伙。这件事让钱美姿的自尊心、自信心大受打击。她的后院起火,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失去颜面,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她恨死他们了。他们互相搂抱接吻互相抚摸的场景在脑子里反复出现,她真是想不通那个男生能摸到什么,那个女生瘦得皮包骨头,胸前平板板的,屁股也是窄窄的。而自己这么丰满的身体却让他视而不见,钱美姿夜间躺在床上,既愤怒又伤心。这时她已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成绩直线下滑,终于没能考上高中。

这次人生的挫折,对钱美姿来说,几乎是决定性的。她昏睡半个月,起床走出门时,神经有点不正常了,时常会自言自语,看人的目光都是直直的,样子有点吓人。但清醒时又和常人无异,只是说话有点夸张,有点过分热情做作。钱美姿初中毕业后,先后到过五个单位,其中三家工厂,两家商店。她很想成为一个淑女,可她怎么做都不像,一是因为她骨子里就不具备那种气质,二是因为她内心里东西太过汹涌,她时而自言自语两眼发直,时而夸张的笑声和言行,让人感到害怕。表面上都和她敷衍着,实际上却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钱美姿是个聪明人,又极度敏感,当然感觉得到,可她无可奈何。她很想和周围的人处好关系,但她根本做不到。后来,钱美姿想通了,既然做不成一个可爱的人,就做一个可怕的人吧。而且她很快发现,做一个可怕的人比做一个可爱的人容易得多。做一个可爱的人要时时修正自己委屈自己,做一个可怕的人却是去挑剔别人,并把这种挑剔变成威慑。现在这个社会,去挑剔别人简直太容易了。因为这是个充满诱惑而又个性张扬的社会,只要你愿意,在你周围的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现毛病,发现问题,甚至发现罪恶。

以正义的名义,去审视和揭露身边的所有人,没有比这个更合适更合算的了。

钱美姿意外地发现,上级鼓励这个。

钱美姿注意到,在木城大大小小的部门,都有一个举报箱。过去怎么就没留意呢?

举报是一件光荣的事。

可以受表扬。

还可以获奖。

钱美姿还发现,当她才意识到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活儿时,木城已有了一个庞大的战果卓著的“举报族”。

很多罪恶被揭露出来:卖淫、嫖娼、吸毒、贩毒、拐卖人口、强奸、偷窃、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渎职……

很多贪官被揪了出来,很多犯罪分子被揪出来。

他们有的被判处有期徒刑,有的被送上断头台。

报纸、电台、电视,每天都在报道举报的伟大成果。

木城人欢呼雀跃。

于是举报就成了木城人最大的业余爱好。

木城大街小巷最大的风景不是文物古迹,不是花草树木,而是举报箱。成千上万个五颜六色的举报箱挂在每一个单位和街道的显著位置,充满了期待和诱惑,让你忍不住想举报点什么。

事实上,这些举报箱每天都被塞得满满的,装不下时,人们就往邮筒里塞,于是邮筒也成了举报箱。

钱美姿深受鼓舞,从此对举报充满了热爱,充满了激情。

钱美姿第一封举报信是举报她的车间主任。钱美姿本来很想在车间里干一个轻松些的活,比如登记材料、登记成品、检查质量什么的,因为她在工人中一直自认为是个文化人,可是车间主任不仅不同意,还经常批评她上班时间走神发呆。这是个机床车间,走神发呆不仅会影响生产进度,还容易出危险出事故。过去就有工人被削断手指的事发生。钱美姿很生气,车间主任竟然无视她这个文化人的存在,于是就盯上了他。不久,她就发现车间主任和一个年轻女工相好,两人下了班到城外约会。那天傍晚她一路跟踪,看到他们钻进河边一座树林子。钱美姿看看周围的环境,真是美极了,心里就很嫉妒。那时钱美姿结婚已经半年,丈夫是中学政治老师,一点情调也没有。从来也没带她去过公园什么的。就是做爱也不懂营造气氛,伸手就扒裤子,上来就是冲撞三下,然后一泻如注。这一点很精确,不多不少,就是三下。钱美姿还没回过神来,人就下去了。眼前这如诗如画的环境,让钱美姿心里更加不平衡。她本来想跟进树林看个究竟,她一直很纳闷,很想看看车间主任和那个女工是怎么做爱的,是不是也是三下。但她终于没敢,她怕被车间主任发现,就蹲在一片浓密的草丛里等候,内心就很委屈,人家在树林里做爱,自己却蹲在草丛里干等,这太残忍了。她想象着他们做爱的场景,不自觉把手伸进裙子里,却发现底下已经湿成一片,同时感觉大腿根痒得厉害。她想坏了,蚊子钻进来了。转头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就有点害怕。眼看蚊子多得碰脸,她顾不上自慰了,赶忙把手抽回,挥打眼前的蚊子。但是没用,草丛里蚊子太多了,密密麻麻围住她叮咬。更可怕的是很多蚊子钻进了裙子里。她后悔下班时不该在更衣室换裙子了,穿着工装会好一些。她感到大腿小腿上也叮满了蚊子,于是又把手伸进裙子里胡噜,几乎一抓一把,感到手上黏糊糊的,那肯定是血。钱美姿这时很想立即逃走,可她咬咬牙忍住了没动。关键时刻,钱美姿是有狠劲的,她想来都来了,盯都盯上了,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就一只手挥打蚊子,另一只手抓紧裙摆,双目炯炯盯住树林的方向。抓紧裙摆后,外头的蚊子已不容易进入,但裙子里原有的蚊子却没法赶出来,它们仍在叮咬。根据皮肤痛痒的散面,钱美姿估计裙子里仍有上百只蚊子,现在只能这样了,让它们咬吧,喝饱了就不喝了。钱美姿这么想着,真有点悲壮的感觉。根据她的经验,做爱时只那么三下就完事了,加上脱衣穿衣,再亲亲嘴什么的,至多五分钟。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钱美姿被蚊子叮得千疮百孔,车间主任和女工才揽着腰走出来,而且是女工揽着车间主任的腰,好像搀扶的样子。女工神采飞扬,车间主任疲惫不堪,看来这王八蛋累得不轻。做爱难道是个力气活吗?钱美姿记得丈夫每次都没费什么劲,就像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就起身看书去了。丈夫爱看书,一看就是半夜,都是些政治方面的书,还有报纸什么的。

钱美姿远远跟在车间主任和女工后面,离开河岸回城,看到他们在一个路口分手各自回家,才停止跟踪。当晚回家,她就写了一封举报信,这是她的处女作。几天后,车间主任果然被调离了这个车间,降职为副主任。钱美姿这次写的是匿名信,虽说没受到表扬拿到奖励,但还是很高兴。她看到那个女工蔫头蔫脑的不敢看人,心里就很解气。由此她得出一个结论,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不一定要去做官,一封举报信就够了。

钱美姿从此一发不可收。

从三个工厂到两个商店,走一路举报一路。她举报的都是小人物,身边的工友、同事。她很想举报大人物,比如厂长、经理之类,可她没机会接触他们,抓不住大鱼,抓几个小虾也是好的。事实上,钱美姿曾把所在单位的人全部举报过,有的还举报过几次。她惊喜地发现,举报根本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只要你想举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有问题,比如经济问题,比如男女作风问题,比如贪小便宜,比如迟到早退。有些有真凭实据,有些可以是猜测,反正从来不会追究举报人。举报的结果可想而知。有的受了处分,有的被调离降职,有的挨了批评,有的被扣了奖金。钱美姿也因此拿了不少奖金,虽然零零碎碎没什么大数目,加起来也是一笔收入。钱美姿每次拿到奖金,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冰啤喝下去,因为她觉得心里很热,有股火在往上蹿,一瓶冰啤下肚,浑身就舒坦多了。钱美姿平时是不喝酒的,但这时候是个例外。钱是白赚来的,当然要慰劳一下自己。而且,她需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从容选择下一个目标。

通常情况下,木城各相关部门,对举报人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不然举报业不会这么发达。但消息还是会逐渐传出来,或者会逐渐被大家猜出谁举报了谁,这就会引起极大的混乱和麻烦,同事之间的矛盾不可收拾时,就只好把人调开。好在上级领导对此也是网开一面。所以在木城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这也是发展举报业的配套措施。钱美姿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换过五个单位,就是因为在原单位无法再呆下去,大家像乌眼鸡一样互相戒备,互相检举,互相拆台,互相仇视。钱美姿来出版社之前,在一家肉联厂工作,因为举报一个女小刀手又偷肉,又偷男人,被小刀手知道后,拿一把剔骨刀追杀,小刀手被批评教育,钱美姿却不敢去上班了,从此失去工作。

钱美姿进木城出版社就是达克社长决定的。出版社老收发员退休,就派人去劳务市场挑人。劳务市场大多是农民工,也有木城下岗职工。去挑选的人带来三个让达克过目。两男一女,两个男的都是农民工,都三十多岁,而且还有高中文凭拿在手上。但达克对农民工没什么好印象。这个城市本来干干净净的,人也穿得整齐,但拥进来很多农民工,城市的秩序就乱套了,横穿马路,乱扔东西,随地吐痰,大声喧哗,穿着破衣烂衫到处行走。这叫达克非常生气。达克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天晨昏要两次冲澡(不是洗澡),一天换一次内裤,出门必是西装领带。走到大街上,看到那么多农民工到处乱窜,怎么能不生气?最可气的还不止于此,如果他们仅仅浮在大街上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已逐渐侵入这个城市的内里。比如饭馆、澡堂。这也罢了,他们要吃饭,要洗澡。可是在舞厅、酒吧、公园,居然也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这就太过分了。有一次达克带一个外国朋友正在酒吧品尝法国葡萄酒,忽然拥进来七八个农民工,打头的像个工头,嚷嚷着说我请客我请客!达克立刻闻到一股热烘烘的汗酸味。他们坐定后竟然一下子要了三十瓶啤酒,一人抢了一瓶用嘴咬开盖就那么嘴对嘴地喝起来,且哄闹不断。外国朋友皱皱眉头,他是有理由皱眉头的,酒吧是个安静朦胧暧昧的场所,哪能这么闹腾?达克觉得很丢脸,忍不住起身走过去训斥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么大喊大叫酒吧是个安静的地方想闹腾回工地上闹去!一群农民工立刻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看达克像个大官,都不敢吱声了。工头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顶撞说你还能不让人说话?达克说酒吧里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工头也火了说你们那也叫说话叽叽咕咕全像他妈娘们似的老子就这么说话!说着嗓门又提高了。酒吧老板忙闻讯赶来,这时达克已经一把揪住工头的衣领,工头也揪住达克的衣领。酒吧老板忙上前拉开劝解。几个农民工怕惹麻烦,拉上工头提上啤酒就往外走,说咱们去马路上喝,总不会有人管了吧!后来他们就在酒吧外的马路边上席地而坐,把三十瓶啤酒喝光了才走。

但达克从此对农民工更加厌恶。他的出版社是不允许进农民工的,挥挥手就把两个高中生打发走了。后来他又看看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多岁,正用巴结的目光看着他。达克喜欢这种目光,而且她身体壮硕,想必也是有力气的。出版社稿件书籍多,搬动这些东西需要一些体力。再看看她的文凭,是初中毕业,就摇了摇头。当时正好文学编辑梁朝东来看热闹,翻了一下她的文凭,随口说一句:“才初中毕业呀?”那女人想这下完了,脸上现出绝望的表情,她在劳务市场已经转了三个月,才赶上这个机会的。但这时达克却说:“你留下吧。”他不喜欢下属乱插嘴,更不能让下属代他做决定。

钱美姿就这么被招聘进来了。

这真是个意外的结果,当时高兴得真想搂住达克的脖子亲上一口。她知道这是个出版社,今后要和书和知识分子打交道,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就对达克千恩万谢。这之前,她一直在观察达克,一看而知,这是个握有权力并让人感到他有权力的人。根据她平日和举友的交流,这种人一般都会成为可以期待的举报对象。当时钱美姿就想,终于可以瞄准一条大鱼了。在这之前,她举报的都是小鱼小虾,让她在举友面前很没面子。钱美姿知道,有些举友是瞧不起她的,说她是家庭妇女式的至多是街坊大妈式的举报路数,太过琐碎,不上档次。他们中有些人是专门举报大官的。但举报大官并不容易,比如举报一个副局长以上的官,你就必须花大力气,明察暗访,跟踪窥视,长时间地收集各类信息。有人为此辞去了工作,一时没有了经济来源,闹得穷困潦倒,甚至夫妻离婚。但他们意志坚定,面黄肌瘦却双目炯炯,死死盯住一个目标不放松,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终于掀翻一个大官,奖金也十分丰厚。那种成就感不是钱美姿所能体验的。钱美姿就认识一个叫刘三的举友,那人四十多岁,老婆早已和他离婚,就是一个人租房子住,穷困时在大街上捡垃圾卖钱{饣(左)胡(右)}口,但有钱了也会去五星级饭店,要几样很精致的菜和一瓶红葡萄酒,一个人慢慢喝,那派头丝毫不亚于一个亿万富翁。这叫职业举报人。钱美姿就做不到,她需要一个家庭,一份工作,举报只是副业或叫业余爱好。现在让她做职业举报人还做不到。但她崇拜像刘三那样的职业举报人。

钱美姿到出版社三个月后开始举报。第一个被她举报的人不是达克,倒不是因为达克聘用了她而心存感激,而是一时还抓不到把柄。她首先举报的是梁朝东。因为梁朝东在她应聘那天说了一句话:“才初中文凭呀?”就凭这句话,钱美姿就恨上他了。而且她很快发现这家伙喜欢上班时间外出,自由散漫,就这一条就该举报。但出版社好像和工厂、商店不一样,上班时间是可以到处走动甚至外出的,社长达克和总编石陀都不太管,任由那些编辑出出进进。钱美姿就感慨,当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但梁朝东似乎格外散漫,常常上班迟到,下班早退,还一路打着手机,嬉皮笑脸说些调情的话,明显对方是个女人。这家伙毫无顾忌,好像根本就不怕别人听到。有时在收发室,当着钱美姿的面,一边翻看信件,一边还和女人打电话约会。

几天后,钱美姿就向达克反映了这件事,没想到达克说当好你的收发员,别的事你少管!完全是训斥和不悦的表情。这让钱美姿很意外。她本来以为达克是不喜欢梁朝东的,那次应聘时,达克不顾梁朝东对她的贬损,断然决定招聘她就是明证,平日也没见过梁朝东跟在达克左右。可达克为什么对梁朝东不敢管教呢,难道梁朝东有什么背景?钱美姿发现达克对二编室许一桃就特别客气,是因为许一桃的丈夫是木城市纪委书记铁明,这层关系她不久就打听到了。可她并没有听说梁朝东背后有什么硬关系。

钱美姿又向总编石陀反映梁朝东的情况,可她说了半天,石陀也看着她听了半天,神态非常专注,末了却说小钱你去看看,外头是不是下雨啦?原来他根本就没听进去。钱美姿已经听说过石陀是个怪人,就没有太计较,看起来这个人像个书呆子,对有学问的人,她还是有些敬意的。

钱美姿决定,还是集中精力盯住梁朝东。举友的经验告诉她,盯住一个人一定不要放松,时间久了就一定会发现问题,这个社会上没有人没有问题。

后来证明,这个道理不仅是对的,而且做起来意外的容易。因为梁朝东这小子在女人问题上从不隐蔽什么,他几乎是毫无顾忌、大大咧咧、咋咋唬唬地搞女人。钱美姿跟踪过几次,梁朝东一到楼下,就会有漂亮女孩子走来。梁朝东也不怕人看到,上前不是揽住腰,就是搂住肩膀,有时还拍拍屁股,然后一同走向停车场。停车场有他一辆漂亮的蓝色小车,两人亲亲热热上车,然后就开走了。看得钱美姿目瞪口呆。

有时候,梁朝东还干脆把女孩子领到编辑部里来,而且隔些日子就换一个,几乎个个都是时尚漂亮的小姑娘,还有丰满美丽的少妇,后者钱美姿能看得出来,年龄要比梁朝东大好几岁。但梁朝东向大家介绍时,一概称为女朋友。还嘻嘻哈哈向大家发烟发糖,让你感到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可他和谁都没有结婚,过些日子又换一个。这不是玩弄女性吗?

钱美姿很愤怒地写了举报信。

这次她学聪明了,直接把信寄给了出版局和木城纪检部门。她在信中粗略统计了一下,梁朝东玩弄女性按半月换一个,一年就有二十多个,按三年计算,就有六七十个,这简直太惊人了。流氓!这是个标准的道德败坏分子,不判刑起码也得开除公职。她真是想不通,出版社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当编辑!

这封举报信起了作用。

纪检部门倒是没有直接过问,因为梁朝东只是个小人物,光领导干部的事还查不完,哪顾得上这些小人物?但他们把信转给了出版局。出版局对梁朝东的事也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连市纪检部门都收到了信,这下不敢怠慢了。就派一位处长到木城出版社处理此事。

达克对梁朝东的作为当然是了解的。他也曾劝过他赶快确定个女朋友尽快结婚,梁朝东每次都笑笑说不急。可他没想到会有人把这事写成举报信,就有些不高兴。他是木城出版社的一把手,社里有事捅到纪检部门和出版局,让他觉得很被动。达克有很强的地盘意识,手下人他自己可以批评,但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

达克给出版局派来的处长说,这事不能听一面之词,得商量商量。处长说有什么商量的,举报信都到市纪委了。达克说你以为举报信上说的都是事实啊?我看起码有一半都是捕风捉影。处长说达克你这话可没有依据啊不要乱说,咱们市重点保护的人群就是举报人员,这话要传出去可是原则错误。达克被他捏了一把,知道不好硬顶了,就顺水推舟说,要不你和石总说说,梁朝东是编辑,归他管。处长想想也对,就把石陀叫来商量,把举报信的事说了一下。没想到石陀吃惊地瞪大了眼,说你们是不是太闲了,这种事也管呀?

达克耸耸肩,他知道石陀会这么说。

处长知道这事和石陀说不清,达克是社长一把手,还得让他表态。就堵住达克不让出门。达克无奈,只好说你和梁朝东先谈谈,总要先核实一下情况吧。处长说也好,不过你得在场。达克说我还有事,和印刷厂说好的,今天要和他们洽谈业务,说着要走。处长一把拉住他说,谈完了你再去,无论如何你要在场,你是行政领导,不能不在场的。

达克没想到这个处长还是个牛皮糖,大家原都是认识熟悉的,不好太让他下不了台,只好答应下来,就派二编室的主任许一桃去喊梁朝东。梁朝东正好刚带了个新女朋友回到办公室,听说叫他,忙颠颠儿地跑进达克办公室,一看处长也在,一脸严肃的样子,就说是不是日本人又侵略中国啦?我报名上前线!达克说梁子你别嬉皮笑脸,处长要给你谈正经事呢。然后处长就问了梁子交女朋友的事,梁子说有是有,就是你说的数字不对。处长说怎么不对,三年处六七十个,还给你少算呢,梁子说干吗少算,那也是我的人生经历,实际我处了一百多。处长啊了一声说这么多?梁子就笑了,说一百多还多啊?你想中国有十多亿人口,女人占一半,适合谈对象的起码也得上亿,我才谈了一百多人,就能找到最适合我的人,怎么可能!达克插嘴说梁朝东你累不累啊?梁朝东说不累不累,实在累了我就休息两天,请领导放心。处长很生气,说你成何体统,还这样满不在乎?梁朝东很纳闷,说处长你让我在乎什么?处长说你不认为影响太坏吗?梁朝东说怎么个坏法?我是坏了国家法律还是坏了出版局的规定?谈对象最多可以谈几个有规定吗?处长一时语塞,说当然没有规定,但社会上有你这么谈对象的吗?梁朝东说你这么问就小儿科了,我既然不犯国法,也不违反规定,咱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转身就走。

处长气得面色铁青,说达克你看你看,这就是你带的兵,这种人也能当好编辑?达克说处长你别说,梁朝东在组稿编稿能力上可是一员大将,在出版社数一数二。处长摇摇头起身走了,说真是奇了怪了。达克耸耸肩,说老兄走好。

在这整个过程中,钱美姿一直没有出现,可她躲在门外什么都听到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连出版局也治不了梁朝东。梁朝东出门时看到她了,钱美姿冲他笑了笑。她决定佯装无辜。

事后达克排了一下队,他认定此事是钱美姿所为。虽然木城举报成风,但出版社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再说梁朝东又是个活宝,大家都喜欢他,也经常为女人的事当面臭他,但不大可能背后下刀子。

达克没想到这个收发员会有这一手,看来也是木城举报族的一员。此前达克对这个人群差不多一无所知,虽然举报族在木城搞得很有声势,但他对他们不感兴趣,私下里把他们看成一群告密者,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有一次和许一桃聊起此事,许一桃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举报者中有些人素质相当好,很富有正义感,看到丑恶现象不能容忍才举报的,有的甚至实名举报,以示光明正大。事后也不要什么奖金。只是这个队伍鱼龙混杂,加上上级提倡,一些人就带着个人目的加入举报队伍,情报真假难辨,纪委也是头疼得很。对许一桃的话,达克是相信的,她是木城纪委书记铁明的夫人,她的观点,大约也是铁明的观点。但达克对这些人还是没有好感。

梁朝东被举报,让达克很恼火,可他并没有把钱美姿开除,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让出版社的人很奇怪。大家都知道,达克对他不喜欢的人,一向下手很重。以前出版社曾有一个出纳、一个后勤人员、一个编辑,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他,不久都被调走了。达克眼里容不得沙子,对石陀,他也老早就想把他赶走的,无奈出版局欣赏那个呆子,达克没办法,所以达克对出版局也是一肚子意见。

留下钱美姿是个意外。谁也不知道达克为什么突然温柔起来。有人开玩笑问美编小甲,说社长该不是看上那个女人了吧?小甲说扯淡!就社长这品位,会看上她?

谷子没有马上离开敦煌。

柴门几乎在她面前重又消失,让她很沮丧。她不知该往哪里追赶,更不想这么快就回木城。她想在敦煌住几天,从容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再说敦煌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连柴门都被吸引来住了一个多月,自己来都来了,当然也应当看一下。

之后的几天,谷子看敦煌石窟、鸣沙山、月牙泉,也去了玉门关和荒滩戈壁,果然撼人心魄。历史上玉门关那么大名气,如今只剩下几面残破的土墙,矗立在荒滩戈壁上,真叫人感叹岁月的无情。玉门关前的空地上,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头发在风中飘散着,面如黑陶,满脸皱纹几乎看不出哪是眼睛哪是嘴巴。老妇人神态木讷,面前放着几件破旧的碗碟,不知属于什么朝代,看来是出售的。但玉门关并没有什么游人。谷子是租一匹骆驼去的,半天也没见什么人来,只有为她拉骆驼的老汉蹲在远处抽烟,一动不动,也是面如黑土。这老汉肯定是认识老妇人的,他拉骆驼来这里应当不止一次,可他们并没有打招呼,互相之间如同陌生人,神态冷漠得很,谷子感到这两个老人就像陶塑,似乎和玉门关一样,也是古代遗存,心里觉得有些苍凉。谷子知道,玉门关是汉武帝时设置的,因西域输入中原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又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她还记得“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的句子,好像出自柳中庸的诗《征人怨》。谷子是学现当代文学的,古典文学功底也很好,她喜欢那些虚渺的唐诗宋词和古代文选,沉浸其中,让她和现实的世界隔得很远,内心沉静而孤独。她喜欢这种感觉。

差不多两千年过去,玉门关已经彻底废弃,除了几面千疮百孔的残墙,已空无一物。但它蕴含和传递的信息,就像它周围的堆积物一样深厚。不远处的疏勒河静静流淌着,这是一条和玉门关齐名却更古老的河,它肯定见证过玉门关的繁华和衰落,可它也是冷漠得很,近在咫尺的玉门关的故事似乎和它无关。就像面前的这两位老人,他们肯定共同经历过一段历史,互相看得见,互相熟悉对方,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日子就是这样流淌的。一千年,两千年,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有什么好说的?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吗?

玉门关已成历史的残片。柴门来时,看到此情此景,会有怎样的感慨?他会像自己一样,围着玉门关残墙转几圈,然后枯坐一旁感慨万千吗?

谷子又一次走近残墙,仔细察看,上头依稀有几个胡乱刻画的字:“×××到此一游”。谷子心里一亮,又往别处察看,也许会发现柴门的名字?但她绕墙一圈,并没有发现。这其实是意料中的事。柴门当然不会像一些浅薄的游客那样,到处胡刻乱画。尤其像玉门关这种残破的遗迹,哪怕用瓦片划一道浅痕,都是对它的极大伤害。

谷子离开玉门关时,犹豫着走到老妇人面前,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她。如果不是远处蹲着那个拉骆驼的老汉,谷子会以为这老妇人是这荒滩戈壁上的一匹女妖。谷子想向她打听一点什么,也许她是见过柴门的。但想想又算了,见过又怎样?柴门终归已离开,消失得不见踪影。老妇人显然知道谷子就站在那里,可她对她似乎不感兴趣,眼皮抬了抬又合上了。她大概能看出,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不会买她的古董。

谷子咬咬唇,转身走了,眼里喃着泪水。她突然很想哭。

但就在这时,老妇人在后头说了一句:“他来过的。”声音显得遥远而飘忽,很快被戈壁的风刮走了。

谷子一惊,又站住了。她是说……谁?……是柴门吗?如果是,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寻找柴门?如果不是,她又在说什么?

谷子毛骨悚然,转头看住她。

老妇人又把眼闭上了。神情依旧木讷而怪异,就像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离开玉门关,谷子骑在骆驼上有点后悔,为什么不问老妇人一些话呢?也许她会知道柴门更多的情况,起码可以让她描述一下柴门的年龄、长相、个头,和客栈服务员的介绍互相印证一下,这样在今后的寻找中就会减少一些盲目性。

谷子骑在骆驼上回头张望了一眼,玉门关已经远去。拉骆驼的老人好像猜到她的心思,说:“那是个女巫。”

然后再没有话。

谷子一愣,这么说她只能知道这些了。女巫什么都知道,但她只是说她该说的和想说的话,不想说的话问也没用。谷子过去只在书本上知道女巫,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她真是觉得奇怪,这么遥远的地方,这么荒凉的戈壁,怎么会碰上一个女巫,而且女巫会知道她在找谁。就连这个拉骆驼的墨炭一样的老汉也是怪怪的,简直就是半仙之体,他怎么猜出我的心思呢?谷子忽然有点害怕,看来寻找柴门不是个简单的事,好像藏着无数玄机,现在已陷入一个八卦阵,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

她无法预知,今后还会遇到什么稀罕古怪的事。

回到敦煌客栈,谷子就遇到了。

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本来是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离开的。去哪儿还没想好,她想反正得离开敦煌,就先到兰州再说吧,兰州和敦煌同属于甘肃省,又是省会,不管去哪里,都可以从那里中转。

大体收拾好行装,谷子又坐在桌前检点钱包,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钱还是很充足的。临离开木城时,石陀让人给她取了一万块,还几乎没动,有这么多钱在身上,可以去国内任何地方,石陀还说,在外头钱不够了就打电报打电话,他会立刻把钱汇过来。谷子想起石陀期盼的目光,一下又感到压力,这么回去,肯定会让他失望的。她在心里说,必须打起精神继续寻找。可是到了兰州,又该去哪里?谷子叹一口气,把一枚硬币拿在手上把玩,硬币却脱手掉到桌子上,滚了几下,突然沿桌上一条缝隙掉到桌子里了。她听到当啷一声响,大约是掉到抽屉里了。谷子觉得好笑,却并没有急着去找。因为她看到桌上那条缝隙又想起柴门趴在这张破桌上写作的情景:蓬首垢面、胡子拉碴、烟雾缭绕,佝偻着背伏案写作……谷子没见过作家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凭想象为柴门写作画像,会是这样吗?当然只能是这样。这是从那天一住进来就形成的画面,已经无法改动,这样就很好,这形象让谷子感动又心疼。谷子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气,当然还要去找,路途还漫长呢,这才找了一处地方就泄气,太不像话了。她记得石陀曾向自己描述过追踪柴门的景象:荒原上柴门像一头落荒而逃的狼,谷子拼命在后头追赶,衣服已被荒原的荆棘划扯得丝丝缕缕,几乎裸体一样,披头散发拼命追赶。谷子这么想着时心跳在加速,那是个多么让人神往的场景啊!

谷子收好钱包站起身来,才又想到那枚掉进去的硬币。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捡出来,不就是一块钱嘛。可她还是弯腰去拉抽屉了。刚住进来时,谷子就拉过这个抽屉的,因为变形当时没有拉动,就再也没有动过。现在她抓住把手抖动了几下,一阵咔嚓乱响,抽屉终于被拉开了。没错,硬币果然在里头。谷子捡在手里,发现抽屉里还有半张纸,会不会是柴门的遗留物?一瞬间,谷子有点激动,如果是柴门的东西,一张纸片也是好的,那毕竟是他的东西啊!谷子伸手拿出来,白纸。是半张白纸,没有方格的那种,上头居然还有字,非常潦草,是一些省的名字和一些地名,很多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看得比较清楚的是下头一些地名:阿坝、黄河第一湾、九寨、黄龙、羌寨……另外还有一些划掉的字,已不清楚。

谷子手捧纸片,一时激动得发抖,这些好像都是地名,说不定就是柴门要去的地方!她相信这半张白纸就是柴门留下的。

是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是无意遗落,还是有意留下的?

可能是无意遗落。他为自己下一步的旅行做了一个计划,随手画在纸上。想到一些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又划掉了。在划掉那些地方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究竟要去哪里,于是就在被划掉的地名上漫不经心地继续涂抹,直到再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字。这时他终于想清楚了,就是要去纸片上写下的那些地方,然后写下来,然后随手丢在抽屉里。

如果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在旅途中总会丢失一些东西,甚至是最重要的东西,何况这半张白纸已不重要。心里想清楚要去哪里并且记住了,这半张纸就可有可无了。但它对于谷子来说,却无异黑夜中的一座灯塔,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是又一个奇迹,让她在最后一刻得到了最想得到的东西。

可谷子并不满足于这个推测。因为有了遇到女巫的经历,她有点怀疑是不是柴门有意丢落的。就是说他知道有个女编辑在找他,却不愿让她找到,因为这会打扰他的生活。可他又觉得奇怪。他一直独自生活在世外,现在人间派人来找他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他,尤其派一个女编辑。他对这个女编辑有一点好奇,又说不上有多么大的兴趣,就故意留下这半张白纸片,放在抽屉里,不太容易发现,就看她有没有缘分了。即使发现这半张白纸,上头有他要去的地方,也是千山万水、云里雾里,找到他并不容易,这又要看她有没有决心了。

谷子宁愿相信后一种判断。

柴门,我和你有缘。

柴门,我一定要找到你!

谷子把那半张白纸收好,又擦个澡,上床睡觉。现在她不担心了,她相信在寻找的路途上,冥冥中,会有人给她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