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眼神变得阴鸷而骇人。
好,好得很!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顾凌风再也无心在宫中多待片刻,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宫门外走去。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直奔宣威将军府的方向。
清澜院内,寂静无声。
书案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嫁妆单子。每一笔,每一划,皆是母亲萧氏的亲笔,字迹端庄秀丽,一如其人。陆清澜素手执笔,指尖在一行数字上轻轻划过,那力道,仿佛要将纸页戳穿。
“小姐,”玉珠的声音低沉,却裹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奴婢与王嬷嬷对过了,这一年,府里以老夫人看病、采买开销为由,从您的嫁妆里,支走了五千三百二十七两。”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好在那些铺子、田庄的地契,还都攥在我们自己人手里。”
五千三百二十七两。
陆清澜的指尖微微一颤,这笔银子,于寻常人家是倾覆之富,于母亲为她备下的十里红妆,不过是沧海一粟。可这背后,是顾家毫不掩饰的贪婪与予取予求。
她仿佛又回到了出嫁前夜,母亲拉着她的手,眼中的期盼与不舍几乎要溢出来。“澜儿,这是娘亲能为你做的所有了。记住,这些东西不是让你去收买人心,而是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挺直腰杆,不受半分委屈。”
母亲的声音犹在耳畔,那句“顾凌风许诺永不纳妾,娘亲信他,你也要信他”,曾是她嫁入顾家唯一的慰藉。
可如今,誓言成了空谈,信任化作利刃。这承载着母亲深沉爱意的嫁妆,非但没能让她挺直腰杆,反而沦为顾家上下眼中的钱袋,成了他们理直气壮的索取和算计。
何其讽刺。
陆清澜缓缓合上账册,她不悔,亦不怨母亲。母亲只是天下所有慈母中的一个,盼着女儿能觅得良人,安稳一生。
错的是人心易变,是那个曾信誓旦旦的男人。
正出神间,院外忽地传来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头,径直冲着清澜院而来。
玉珠脸色骤变,立刻挡在门口,厉声喝问:“谁?”
回应她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纷飞。顾凌风一身尚未换下的朱红朝服,沾染着风尘与戾气,立在门口。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有过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猎食般的凶光,死死锁在陆清澜身上。
“将军!”玉珠吓得浑身一抖,却仍是张开双臂,鼓足了毕生勇气拦在门前,声音发颤,“您……您这是做什么?有话……有话好好说……”
“滚开!”
顾凌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一把将玉珠挥开。
玉珠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玉珠,退下。”
话音清冷而平静。陆清澜已从屋内走出,她伸手扶住受惊的玉珠,将她拉至身后,随即抬眸,用一双清寂如古井的眼,直视着顾凌风的滔天怒火。
她那份极致的疏离与淡漠,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能刺痛顾凌风的骄傲。他感觉自己满腔的怒火,像是重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憋闷得几欲发狂。
他怒极反笑,向前猛逼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陆清澜,我竟不知,你还有两副面孔!在我面前装得清高淡漠,背后却去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使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妇人伎俩!”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番话,眼中的鄙夷与愤怒毫不掩饰。
“你以为去长乐宫哭诉几句,求得太后为你撑腰,就能搅黄了我和秦霜的婚事?就能毁了我的前程?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原来是为此。
陆清澜心中一片了然,只觉得可笑又可悲。他永远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他人。
“我没有。”
她淡淡吐出三个字,清晰而决绝。
顾凌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
“没有?你还敢说没有!若不是你在太后面前进了谗言,陛下今日在御书房为何会那般待我?陆清澜,我真是小瞧了你!原以为你只是善妒,没想到竟如此恶毒虚伪!”
他眼中的厌恶,如同一根根尖锐的冰刺,毫不留情地扎过来。
曾几何时,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倾慕与星光。如今,只剩下猜忌与憎恨。
陆清澜的心,早已在决定和离的那一刻死去。此刻面对他的指责,竟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余下一片荒芜的麻木。
她甚至连辩解的意愿都已失去。
因为她知道,在一个已经给你定了罪的人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狡辩。
看着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脸,陆清澜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抬起眼,迎着他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将军,你误会了。”
她的声音很轻,“我非但没有去太后面前阻拦你的婚事,我反而是去……成全你的。”
“成全”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凌风的心上。
他猛地一怔,满腔的怒火仿佛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生生噎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成全?她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陆清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的脸上,用一种近乎宣告的平静语气,为这场可笑的对峙画上了句点。
“将军与秦将军的婚事,自会如期举行,无人阻拦。”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顾凌风僵在原地,如遭雷击。他脑中盘旋了许久的那些关于“恶毒”、“善妒”、“阴谋”的指控,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准备好的刻薄言语,都像是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却重重地打在了空处。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淡漠得近乎陌生的女子,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焰,被一种更为巨大的、冰冷的困惑与茫然所取代。
她……到底在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