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进入了大巴山。对我们这些一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川北女子来说,红军就如黑暗里划破长空的闪电,让整个巴蜀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川北民谣这样唱道:“只有男州没有女县”“牛有笼筒马有圈,婆娘有个男子汉”。是共产党和红军把我们从繁重的劳动、悲惨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让我们不再屈服于男子的权力,不再充当生儿育女的工具。
为配合红军解放妇女的政策宣传,我被调入文工团。当时,我们排练了不少反对买卖婚姻、反对一夫多妻、反对童养媳和蓄婢制度的文艺节目。这些节目在川北地区广为传唱,一首《妇女歌》里这样唱道:
数千年来压迫深,
犹如落进陷人坑。
男人女人不平等,
政治经济没有份。
婚姻不能自作主,
一切听从父母命。
嫁鸡就得随鸡走,
嫁狗随狗伴终身。
…………
我更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老百姓揭露旧社会对穷苦人的欺凌与压迫,号召广大妇女起来做自己的主人。我们还编了不少歌曲,比如《童养媳歌》《婚姻歌》《放足歌》等,这些内容深切地表达了旧社会广大底层妇女的心声,唤起了许多妇女心底最强烈的共鸣。好多跟我一样的女娃娃,剪去辫子,报名参军。我们红四军妇女独立营很快从营扩大到了团,乃至于后来成立妇女独立师,开创了中国第一支女子红色武装。
在每次演出的间隙,我总会感到有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在偷偷地打量着我。可是,当我去寻找的时候,又总是遍寻不到。那小小的身影总是消失在匆匆的人流中,我隐约感到那是一个当地的藏族女孩。
在我们苍溪,生活着汉、羌、彝、回等好多民族。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信仰,特别是藏族。这里的藏族人大多是奴隶的后代,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见不到光的黑暗之中度日。他们为藏族土司所有,一人为奴,世代为奴。他们完全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和央宗第一次真正相识,还是在一场演出结束后,我们即将离开这个镇子的头一天晚上。
卓玛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只露出一个裙角。我这次吸取了以前的教训,没等谢幕就跳下台去,远远地锁定了她的身影。我从树的另一边伸出头去,正好和她撞个满怀。她依然还是那样,目光怯生生的,低下头躲闪着。我拽住她的胳膊,让她无处可逃,并尽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到这个胆小的人儿。
“嗨!这位卓玛,你叫什么名字?”我搭讪道。
“央……宗……”卓玛的声音小到让我几乎要跪下来去听。
“央宗,你不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吧?我来这里好久了,怎么从没见过你呢?”
“不是的,我是跟土司大老爷的管家过来的,因为我会说汉语,土司老爷说要过来接几位汉人去我们寨子,要我来伺候的。可是来了以后又说,那几位汉人早就离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回信儿呢。”
“哪里来的老爷?我们这里已经解放了,你没听到我们唱的歌吗?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要敢于砸去旧社会的枷锁。央宗,你也是!不能再受欺负了。”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跟央宗攀谈起来,央宗睁大好奇的眼睛,嘴巴也张得好大,看得出来,她是被我的一番言辞惊到了。
“不可以。我们是不被允许离开我们的土地的,那样会被剜眼睛、割舌头的。头人说过了年就要为我赐婚了,嫁给我们寨子的扎西,他们家还好,只有两个兄弟。”
我分明看见央宗在黑暗里瑟瑟发抖,却露出充满欣慰的表情。
“央宗,什么意思?什么叫只有两个兄弟?”我不解地追问。
“就是我要嫁给他和他的兄弟两个人。”
“这是什么狗屁风俗?央宗,你要勇敢起来啊!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逃走,来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着急地大声吼了起来。
“来不及了,我得走了。谢谢你,好心的姑娘。我不能离开,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哥哥弟弟,我逃走了,他们会被打死的!”
央宗说完便挣脱了我的手。
“不要,央宗!我是红军,我是战士,我有能力保护你,保护你们全家……”我的话还未说完,央宗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拿什么保护你呢,央宗?我也不过是一个刚刚被解放的女娃娃,我的手里没有枪,有的只是一对小小的竹板。就凭这个,我怎么能够解放你?
对!要枪!我要枪!女娃也要枪!
卓玛:藏族人对女子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