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梁城内已经恢复秩序”竹音禀道。
昨夜那场战打得真叫痛快,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误听传令的内屏贼军冻死在风雪之下,不到天亮,便连在城内的残军也消灭殆尽。
奚南律将捷报书写完毕,交给了竹音:“你可还记得昨夜那名先生长的什么模样?”
多亏那名先生提醒,否则今日埋尸在此的便是他青丘王军了。
竹音回忆道:“属下在他脱下袍子时看了一眼,双目狭长似有慧光,耳垂圆润,身量嘛。。。”竹音比了比自己耳根处:“大概到属下这里”
“你私下打听打听,那位先生既是知晓天机来帮我们,想来应该也是常住在此地的能人,找到了切勿鲁莽惊动,速来报我就是”
“是”
直到王军班师回朝,竹音皆寻不到这位高人,奚南律只好作罢,留了人手在这继续打听,便带王军回都城复命。
回城路上平安许多,也许是纵人归心似箭,提前数日便将到达王都。
天色已晚,奚南律下令全军暂做歇息,明日再入城。
所有人皆喜气洋洋,只有他对凯旋归城并无多大欣喜。
将士早早歇息,奚南律辗转难眠,便披上外袍到营帐外走走。
如今已是快到年关,大伙想是为了能在年关时与家人团聚,才每日加快脚程。
想到明日起他又要终日戴着面具,没有一刻停歇地演戏,他倒是宁愿征战在外,至少面对这些人他无需虚与委蛇。
但想归想,终将还是得回去的。
走至溪流边,他取出怀里的千墟镜,据书上记载,千墟镜中能见到自己惦念之人的幻象。
母亲过世时他才五岁,可惜他当时年岁小,已是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只记得母亲在世时总慈爱温柔哄抱着他入眠。
他想见一见母亲,即使是幻象也好。
正待他想开启千墟镜时,溪流中水龙卷起,他抬眸瞥去,下一刻一身柔软已是重重投入他怀。
“轻柔,你怎么没听我的?”她还是打听了他的事情,跑了出来。
“奚南律,你的方子根本没效,还是得听我的”曳轻柔钻进他的袍子里,紧密无间地抱着他。
“你才试了多久便说无效?”
“我听你的闭关了几日,不打听了几日,现下病得更是厉害了”
奚南律这才发觉她似乎清瘦了不少,且眼下暗沉,憔悴无眠的模样:“你是真的病了?”
他们的思维总是不在一线,未免又闹误会耽误她的病情,他将她拉开些,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一看她不止面容憔悴,衣裳也是各有脏污,方才他没闻错,那股怪味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你怎么这副邋遢模样?是玄武国出事了?”她家被灭了?!她逃亡了?!大哥呢?可是战死了?
“邋遢?”曳轻柔瞧了瞧自己多日没换洗的衣裳,摸了摸自己多日未梳理的发髻,可不就是邋遢吗:“你别瞧我!”
她一把便将他的头给拧偏,奚南律觉得她若是再大力点,他的颈骨当场便能被她拧断。
也好,反正她看中不也只是他这张脸或者这身狐狸皮吗?
“我不瞧就是”
揉揉脖子,他背过身去,捎带也将千墟镜收好,不忘问道:“大哥他。。还好吗?”
“他见我清修,满意得不得了,这几日便又自己清修去了”
曳轻柔背对着他整理自己的仪表,她打听到他快回城便赶了过来,竟忘了先给招苍蝇的自己先梳洗一番。
“哦。。。原是这样”大哥还活着啊,奚南律语气里难掩遗憾:“你方才说你是如何病得更厉害了?”
曳轻柔整理了一下仍是不满意,嗅了嗅自己身上混合着药草和臭汗的味道觉得已是无法挽救,便索性破罐破摔找她的“药”去。
奚南律只觉她突然又从他身后抱住,而后还是不满意,她又挪了几下步伐到前头,钻到他的外袍里,才满足地吁了口气:“这才是正经的方子,你才是我的药”
她料想的不错,她回去后吃喝不下,终日忧思的病症可算是得到缓解。
果然门外汉便是门外汉,哪里有她这玄武资深郎中开方子对症下药来得门儿清。
奚南律一愣,明白了大概她是相思成疾吃喝不下。
他有所动容,也很想在月色美好的情景下与她在溪流边相拥解一解思念,但——她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味?!
未免被她害臊起来拧断脖子,他索性将外袍往她身上紧拢,只留下个勉强能扛住的满是头油发屑的头。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也紧了紧:“奚南律,你都不懂医理便胡乱开方子,这若是我哥哥,可要打你手板子”
“我这方子是长服才有效果,你不听医嘱反倒还怪起我来?”
她需要时间来冲淡对他的见色起意,他亦需要时间来缓冲两人间不该有情愫,所以他的方子虽见效慢,却是预后效果最好。
“那便先听我的”
她才管不了那么许多,那日离别时一抱,回去后她病得更重,心跳不止的毛病是没了,但心口却是没着没落空荡荡的。
琢磨了许久,她觉得那心口空落之症非得再抱上他一回才得以缓解,果真啊,效果显著,她的医术还是高明。
内心对正道和私欲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私欲拔了头筹。
他揽了她,搂了她,不时细看怀里亦抬头瞧他的小脸,纵是摸得一手黏腻头油,他亦轻柔抚触。
隔日回城,奚发早早便大张旗鼓携着众大臣在城门口亲迎。
奚南律应付了一番后,便回府稍作梳洗歇息,晚上才去赴父王为他设的接风宴。
他刚回府,青果憋到房内便忍住不投怀过来:“公子,幸好你平安回来了”
“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奚南律宽抚了几句,便以疲惫为由,让青果为他备水梳洗。
“公子受苦了吧?”方才她闻着公子身上衣裳一鼻子难忍的味道,原以为是铠甲沾了血污,不想连贴身的里衣也是难顶。
公子向来爱干净,这样的苦还忍了数月,叫她想想都觉得难受。
奚南律合目小憩,任青果伺候搓洗,简短应道:“还好”
公子果真很是疲惫的模样,青果识趣地没再多话打扰,只洒多一些花瓣为公子舒缓心神。
晚上接风宴时,除了奚定中以外,旧识依在。
这样的场合,纵是真心不想为他庆贺,也是得来过一过场面的。
奚南律心存疑惑,但也按下不问,瞧着王后眉间似有愁绪,心中猜测有了五六分肯定。
待太监总管跟奚发一禀,王后在旁听了顿时精神头已是不同。
只见奚发对凯旋而归的大儿子道:“今夜除了替南律接风洗尘,我们还有贵客”
正当众人不明所指,奚发便与王后出殿亲迎,奚南律与座下群臣亦起身,待奚发热络地将贵客从外迎进,奚南律一怔,竟是玄武国君曳时眠!
后头王后亲热抚手寒暄的不正是昨夜与他在城外私会的曳轻柔?
奚南律收起情绪,听父王向曳时眠介绍他的功勋后,他与曳时眠谦敬作礼。
“老兄可真是好福气”曳时眠上座后夸赞道:“大公子一表人才,还能文尚武,真是羡慕羡慕啊”
“哪里哪里,轻舟悬壶济世美名远扬,更别说还有个像轻柔这样贴心乖巧的女儿,我一生未得一女很是遗憾,才是真正地羡慕老哥你啊”
曳轻柔坐在她父王右后侧,未免王后疑心,奚南律只轻轻额首算是作礼,便听着两位父王互相恭维。
然而纵是他有心掩饰,但方才王后迎客时已是发现异样。
那小公主手上戴着的戒指款式有些眼熟,南律先前好似也戴过这么一枚,怎么会跑到小公主的手上?
莫非这二人关系竟是到了这样私定终身的地步?
王后暗叫不好,南律如今得了战功回来,丈夫显然已是对这儿子大为改观。
若是再让他添上与玄武小公主的婚事,那他们的胜算便是少了几分。
她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国君也无需羡慕,臣妾也跟小公主很是投缘,若是玄武国君同意,不如。。。不如便让我们认了小公主做义女吧”
现在棒打鸳鸯,总好过他日南律正经提出与小公主的婚事杀她措手不及时来得未雨绸缪。
奚发并不喜欢王后这样自作主张。
虽然这提议未为不可,时眠与他亦是多年老友,但好歹对方是国力比他们强盛太多的玄武国,他们上赶着认亲看着倒像是在高攀了。
但话赶话,他不说两句又反倒显得尴尬,便随缘道:“老哥觉得这提议如何?”
奚南律拧紧了袖中拳头,该是希望她父王同意的,但他却不知为何心揪紧着,直到曳轻柔轻轻淡淡的一句话,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我并不觉得与你投契”她绵绵柔柔的声音却说着让人即刻便下不来台的话:“我自有母后和父王,平白让我认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他们家难不成是有认亲结拜的爱好不成?
满殿的静谧,王后被她一抢白,脸顿时便红了起来。
奚发更是尴尬,本来他便觉得是高攀了时眠老兄的门第,现下被人家闺女这么毫无余地地回绝,他一张老脸已是无地自容。
倒是曳时眠像是早见惯女儿这样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模样,打圆场道:“瞧瞧,我这女儿说话就是直,老兄你还说羡慕我呢,她这性子以后也不知哪个郎君能喜欢她,我现下为了她的婚事都愁得无法正经清修了”
奚发附和道:“姻缘天定,老哥也莫担心,小公主这样直率的姑娘,定是有性情极好的郎君来相配”
这样的姑奶奶哪家的傻小子乐意娶啊?但凡娶了,那埋坟堆里的祖先也要跳出来阻止吧。
“希望吧”曳时眠不饮酒,只饮了一杯清水,便调转话头道:“话说是老兄家的二公子需要我来看诊?”
王后一听这才是正事,但经过方才那番失言,她亦不敢再贸然开口,便催促着拍了拍丈夫的膝,奚发便道:“正是,老哥要不要歇上一晚,明日再。。”
王后着急还悄悄拧了他后背一把,让奚发吃疼顿住了口。
“无妨,我只是饭饱后走一趟,开完方子我便回了,不碍事,老兄带路吧”
“如此有劳老哥了”奚发不禁责怨王后替儿子心急起来什么都顾不得。
只歉意起身,对本该是夜宴主角的大儿子道:“南律,替父王招呼一下小公主,待会父王还要与你痛饮几杯,听听你此番是如何顺利大捷”
“儿臣遵旨”奚定中果真是病了,是什么样的病需要父王动用交情把玄武国君给请来?
难不成命在旦夕?
想必青果会知晓一二,今日他是不想应付她所以懒懒的借着疲惫养神,看来晚上回去还是得再听听她多日来的战绩才是。
曳轻柔提杯过来,步履缓缓,极具仪态,大方守礼道:“公子,庆贺你凯旋”
“是酒是水?”他提醒道。他记得她是不喝酒的,只是不知底下人知不知这规矩,给她上的是酒是水?
“以水代酒”
奚南律放心与她举杯同饮,而后又倒了一杯,对此番共赴沙场的众将士道:“各位兄弟辛苦了,南律敬各位一杯”
“谢大公子”将士们极给面子地同声应和道。
同在宴席的李术与邻座的常维碰杯道:“大人,我们也碰一杯”
常维回神,不发一语,只捧杯一饮而尽。李术是寻到明主,他却是被绑在贼船上下不来。
那二公子疯疯癫癫在房内搂着柱子都喊美人,往后真是被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给扶上大统,那也是祸国殃民。
然而船已至海心,纵是他把心一横想跳船溺死自己,船上众人也是不肯。
“大公子真是好威风,此番得了军心,往后怕是能一帆风顺了吧”李术故意试探道。
“大概吧”常维一脸心事,苦瓜也没他眉头的褶子多:“大公子树大招风,李大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言尽于此,大公子多日不在朝,只有靠李术和其他人替他多看着点了。
他是在贼船上,但他恨不得把船底凿个大洞,以免得他日担个奸臣祸国的骂名。
事到如今,他唯有把凿船的斧子递出去,盼着哪一日沉了船,他也不必遗臭万年。
曳轻柔敬“酒”后便顺势坐到他旁侧,奚南律让底下人替她重备一桌酒菜。
她胃口甚好,像是饿了,嘴里吃着肉菜,眼睛却是在盯着他,仿佛他便是那极开胃的前菜。
从前为何他会觉得她是含情脉脉?这眼神分明就是从前见到狐狸的他时那即将扑上来蹂躏一番的预兆。
奚南律宁愿她像从前那样见他不到三秒便要抱狐狸,现下她这花痴一样的神情更加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
“尝尝这个,这烧肉是青丘的做法,味道也是不错的”他尽地主之谊,亦是转移她的注意力,用她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块蜜酿烧肉。
他亲近时她便闻到了:“你身上好香啊”像他帕子的气味。
“是吗?”他是没怎么注意,青果喜欢给他的浴水里加些四时鲜花,他并不讲究这些,也没制止,随她伺候就是:“大概是花的香气吧”
“像花,又不像”她细闻了一下,与帕子上的香气还是不同,她还挺喜欢他帕子香味的,所以一直记着。
而她是个偏执霸道的,喜欢什么她便记下,一旦找到了她便要占了。
“你若是喜欢,我问明是什么香料就告诉你”今日她倒是拾掇好身上了再过来。
昨夜他搂着睡时险些没被她身上怪味熏晕,最后还是捏着鼻子才勉强入睡,然而半夜却又被她一阵梦魇踹醒,摁住她手脚时她就在他面前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那睡前胡吃海塞和先前不知几日没有漱口积下的口气顿时便把他熏得直跑外头干呕去了。
“记得了我要的是那帕子的香气”
她碗里已被他堆出小山一样高的菜肴,但他的脸极为下饭,这点吃完了不在话下。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果真他就是她这怪病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