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庙宇里,经常瞻拜有一个很大肚子的弥勒佛,给人一种宽容的感觉。尤其那笑口常开的模样,也留下这位菩萨心理非常健康的印象。他不但自己开心,别人看了他也同样开心。所以,有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诸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口语中的“肚量”,恐怕由此而来。在现实生活里,凡胸襟宽阔,心怀敞开的人,要比狭隘小气,狗肚鸡肠的人,会感受到更多的幸福,这是可以肯定的。再看大殿两旁的金刚,不是咬牙切齿,举刀弄棒,就是突睛怒目,跋扈张扬,一天到晚,总保持这种姿态,该多累啊!
于是,联想到做人,要有宽厚的器度,联想到为文,也要有宽容的雅量。
我想,这雅量,就是在批评别人的同时,也应该允许别人反批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就有欠风度了。不能说好就笑,说孬就跳,这是最起码的涵养。人的一生,是非公道,犹要任人评说。那么,文学短长,褒贬不一,是很正常的事情。
譬如吃东西,有南甜北咸,东酸西辣的分别,对于文学的欣赏口味,那就更难一致。即使说,偏爱某种口味,若吃多了也会倒胃口的。顿顿吃山珍海味,在席上就要点一两道清淡的蔬菜。反之,天天咸菜稀粥,食不果腹,又该馋鸡鸭鱼肉了。太多了以后的厌足,和太少了以后的渴求,是人的自然本能。这就是穷困潦倒,有时连粥也喝不饱的曹雪芹先生,在西山脚下写《红楼梦》,于书中大写螃蟹宴、莲叶羹、烤鹿肉、烧茄鲞的原因,是他太怀念往昔锦衣饫食的岁月。因此,某些人给某些作品叫好,或者某些人给某些作品泼冷水,与舌尖的味蕾起作用而挑食,是同样的道理。
我们常常会碰到那些说好的,赞不绝口的,或者说坏的,全盘否定的文章,恐怕首先要有一点清醒。第一,说你好,未必真好。上帝不会给他的子民,一个十全十美的安排。总是会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总是会有比别人差的所在。因此,对人,别指望尽善尽美,对己,也别自以为完美无缺。第二,说你坏,未必真坏。即使骂得狗血喷头又如何,绝对不能满腔怒火,气冲斗牛,这时就用着肚量了。尤其不要护短拒善,讳疾忌医。最佳之计,便是:取其精华,营养自己,弃其糟粕,用以肥田。
“有容乃大”,在文学天地里,学会退后半步,你会发现,这世界变得非常宽阔。一篇非难的文字,两句背后的议论,文人之间的评头品足,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太着急了,太肝火旺了,于健康无益。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竞技,很难说谁是绝对的胜利者,谁是绝对的失败者。成功了,仍可以挑出一大堆毛病;失败了,同样可以找到一大堆值得肯定的地方。
英国一位诗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马上有人说他的作品简直不堪卒读。斯汤达的《红与黑》问世后,遭遇惨淡,险些被封杀,但他坚信百年以后会赢得读者。果然,并没有过那么久,这部小说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坛的地位。
所以,作家不能把褒贬太当真了,太在乎了。因为有些评论家的尺子,是用有伸缩性的橡皮制成的。如果斯汤达对那些批评当真,把手稿扔进壁炉里的话,那么今天不仅失去于连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怕是连《巴玛修道院》,也看不到了。
宽容是有勇气的行为,这就是弥勒佛给人的启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