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鲁彦周之邀,那年到安徽参加一次笔会,结识了尹曙生这么一位地道的业余作家,一位快人快语的省公安厅领导同志,而且在黄山脚下,我们还曾有过一次长夜漫谈,回想起来,那次关于创作,关于生活的探讨,实在是很有教益,而且也是很愉快的心灵交流。
那一天的早晨,笔会的许多人都兴致勃勃地乘缆车上北海,然后登峰攀岩,览云阅雾去了。我没有去,一是血压高,二是兴致差。大概像我这样缺乏游兴的人,到了黄山,竟不作极顶之游者,还不多见,颇被哂笑了一番。其实,我之不大喜欢山,尤其高得吓人的山,倒不是孔夫子说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仁智之别,而是因为我一生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强的时间,是在丛山峻岭中,是在失去了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中度过的。于是,无论怎样风光旖旎的山林,我都有一种拒绝情绪。因为,记忆这东西,有时很讨厌的,每当我攀登的时候,总使我想起那些不愿意再回味的岁月。
曙生同志是个性情中人,宽厚、豁达,能够体谅人,他说,他能理解我,并表示愿意陪我在双溪作竟日谈,真令我感动。他为人真挚,见我于心不忍的样子,便说:你也不必过意不去,作为他的工作,不知上过多少回黄山。因此,多一次,少一次,是不足挂齿的事。就这样,我和他在汩汩的水声,习习的凉风,沁人的茶香,满目的春光中,开始了我们的谈话。东南西北,海阔天空,思绪泉涌,谈兴正浓,竟不知天之将黑。然后,就在夜色苍茫,残星闪烁,松涛阵阵,眉月如钩的黄山之夜里,仍余意未尽地谈下去。
那时,他的《时代悲歌》还在印刷厂里,但部分章节已经在《警探》杂志上连载了好几期,话题的相当一部分,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因为,在黄山前一站的九华山,滂沱大雨,无法出游,我已经读了其中若干章节。因为他描写的那个时代,也是我身历心知的那段岁月,深深触动了我,不仅看下去,还看得津津有味。
说实在的,自从不编《小说选刊》以后,为节省视力,除了朋友的文章,我就不大阅读别人的作品了。而且,对于时下小说中越来越多的做作,也是我产生阅读障碍的主要原因。
小说,其实是个可怜的载体,装不下多少东西。形式多了,内容必少;泡沫多了,实质就少;繁冗多了,朴实就少;艰涩多了,平易就少。反正,花头精越多,真货色越少。牛奶是营养品,但兑进了太多的水,除了增加排尿量以外,对身体无大益处。何况,看小说本是一种享受,何苦自寻烦恼,灌一肚子稀汤寡水呢?遂不如掩卷,闭目养神了。看来,鲁迅先生说他怎样做起小说来时,用了这个“做”字,是有深意存焉,做小说,也是一门手艺,做得要恰如其分才算好,过分了,就有做作之感。
但在这佛教名山的初春季节,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雨,寒浸浸的,惟有躲在暖炉旁边,是最佳去处了。无意中拿起这几本《警探》,看到署的是笔名的《时代悲歌》的章节,当时并不晓得就是曙生同志的大作,翻看了几页,就被其中一桩主人公处理一位老干部婚变的案件吸引住了。随后,听笔会的别人告诉我,才知是尹厅长已经脱稿的长篇。后来,《时代悲歌》出版了,得以一窥全豹。
这部长篇小说,是一位圈子外的作家,百分之百的业余作者,写的一部看起来就不能放下的具有可读性的作品,一部写半个世纪来社会发展,政治变迁的具有史实性的作品,一部从丰厚生活基础中提炼出的具有真实性的作品,当然,也是一部以正确的唯物史观评断生活的具有思想性的作品。
我为他的第一部问世的长篇小说的成功,衷心感到高兴。
他的这部小说,如果尝试用前苏联一位名作家的作品《苦难的历程》,这五个字的题名来概括的话,倒也有点贴切。他通过五十年代一对大学生甄先朝和张雅琴这几十年间的风风雨雨的经历,表现了一群人和半个世纪。这是个大题目,也是一个大题材,这样巨大的时间跨度,这么繁多的人物群体,在他笔下,第一次尝试写作长篇小说,有其可以商榷推敲之处,但无力不从心的拮据,有其难免粗疏仓促之处,但也显出他驾驭题材的能力。因为,他有一种倾吐的欲望,一个爱思考的人,不可能对历史无动于衷的,苦难的历程,固然是作品中主人公的成长道路,难道不也是作家自己和一代人所走过来的路吗?
这是他敢于动笔的一点。
着实令我羡慕的,这部小说所以有些章节,能够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说穿了,是生活自身的力量,给了他创作勇气。由于作家心中装着这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装着显然是有真实背景的人物,装着肯定是作者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情节,装着他这个老公安工作者锐利目光所观察到的细节,不能说是全部,但相当大的部分,绝不是凭空编出来的。因为他真正的本钱,就是生活源泉,这才使他底气十足地写下去。
这是他拥有生活的一点。
我一直在想,生活,不但给作家信心,有时还会给作家智慧。他不是此中的行家里手,他的主业是公安工作,写小说是业余爱好,所以,在这部书中,曙生同志几乎没有怎么精细雕琢,也没有玩弄写作技巧,更没有追赶很时髦的浪潮,倒是实事求是的聪明之举。每个写作的人,都有他的强项和弱项,他的强项是丰厚的生活,第一次写长篇,如果一个劲地追求技巧,倒有可能误入歧途。于是,他只是忠于生活地描写这一对恋人的浮沉跌宕,和与之相交往的许多人物的善恶良莠,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恩恩怨怨、爱爱仇仇的一部历史。
这是他获得共鸣的一点。
其次,他不强求未知为已知,不知为有知,读他的小说,我相信,不知有多少档案卷宗所提供的资料、文件、记录、证据,为他的这座建筑物打下翔实的基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沿续着他笔下人物成长发展的轨迹,熟悉的、把握的、认识的、了解的,便拉到了前台,绘声绘色地写了个够。知道得不详尽的,掌握得不确切的,细节不清楚的,背景不明朗的,便虚笔带过,放到了幕后,留给读者自己去思索,去补充。他小说的任务,并不企图对昨天作出评断,也不对过去的岁月下什么结论,是是非非,由读者自己评说。因为当跳动着人物命运的生活之河在流淌着时候,它本身就会奏出一支支动听的曲子。
这是他赢得读者的一点。
《时代悲歌》的成功,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所有以生活的原生态昂首走进文坛的作家,大同小异的道路。值得庆贺,但是,也需要总结,然后,再迈向新台阶,达到新高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喷发的油井,终于会有衰竭的时候;长期的抽取,再丰富的地下水,也有沉降的一天。曙生同志在这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创作潜力、思辨能力、艺术感觉、文字功夫,是能够开挖出更深层的蕴藏,写出思想性和艺术性更完整的佳作来的,这就是我们这些他的朋友,他的读者所拭目以待他的新作的原因。
他会给我们这种满足的,因为他从起跑线上冲出去了。如果我们再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研究,不难发现,他那急于倾吐之情,使得他用了太多的生活积累,以致于显得太浓缩而未能充分展开。我想,要是今后打磨得更精致,推敲得更仔细,探索得更深刻,在小说技巧上更发挥的话,在这个很少有人涉猎的题材领域里,一定大有斩获,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