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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金陵十二钗的归宿 贾探春的命运

曹雪芹设计金陵十二钗册页时,把探春安排在第四位,这真是很高的规格待遇。

在我揭秘关于妙玉排序之谜后,有红迷朋友问我:你说曹雪芹有等级观念,既如此,秦可卿是皇家的骨血,比其他各钗等级都高,应该排第一位,即便不排第一,也不应排在最末位啊。我认为,曹雪芹在排名的时候,确实定下了主子身份入正册或副册的标准,也不考虑晴雯等令他激赏和怜惜的丫鬟进入正副册,是有等级观念在里头的。但是,这是一个粗线条的框框,而不只是从血统地位上来排序。

探春虽然是小姐,但她是庶出的。按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庶出比嫡出的地位低。迎春算是嫡出的。长幼有序,也是那个时代必须遵循的一条等级原则。如果曹雪芹只认血统出身的等级,探春就绝对应该排在比她大的迎春之后。但是,曹雪芹不仅把她排在了迎春前头,还排在了史湘云和妙玉的前头。这就说明,在主子小姐媳妇的等级框架范围内,他的排序比较灵活,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评估。除了考虑世俗价值观所确定的地位,还要考虑角色本身的素质、在书里戏份的多少,还有他对这个角色的珍爱程度,以及如何达到大致的平衡等。

凡女子能进入正册,哪怕排在最后,都是曹雪芹心中珍爱、最不能割舍的角色。薛宝琴那样美丽、聪慧、几乎没有缺点的女性,都没被排进正册。我们或许应该懂得:排在正册后面,甚至排在最末一位,应该也是很不错的。秦可卿排在最后一位的最主要的因素,是她在第十三回就死掉了,是前八十回里唯一死掉,而且死得那么早的角色。

我从秦可卿入手,通过原型研究揭示隐藏在《红楼梦》显文本后面的潜文本,力求理解曹雪芹创作的苦衷与追求。秦学,本源自一句玩笑话,即便弄假成真,也只是当作一个符码,以突出我研究的独创性。所以,那些认为我只研究秦可卿,只对书中的清史背景感兴趣,只重视皇家血统等的误会,应该可以基本消除了。

古本的第十三回末尾有两句话:“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两句很重要,是针对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所说的,不应该被通行本删去。

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在一开头说:“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曹雪芹写金陵十二钗,绝不是只想写出一些不同的、沉溺于个人情感的女性;关于这些女子的故事,也绝不能简单地概括为爱情或婚姻悲剧。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动机:他要写这些女子的才能,而且绝不局限于文才、诗才、画才等方面;他刻意要塑造出具有管理才能的杰出女性,即赛过男人的脂粉英雄。

除了王熙凤,曹雪芹还花大力气写了探春。探春在理家时遇到的情况比秦可卿的丧事要复杂得多,面对各个利益集团、各种积蓄已久的矛盾冲突的一次次大爆发,探春克服了自己因是庶出而遇到的特殊困难,管理才干得到了充分发挥,也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

探春最后的远嫁,不是嫁给了一般的男人去过一种平庸的生活,而是有其一番独特的作为。第五十五回,赵姨娘为兄弟赵国基死后的丧葬赏银一事来跟探春聒噪。探春急切地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是很重要的伏笔。八十回后,她果真就像男人那样“出去了”。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出去”,而是一去难返的流放式的远嫁。这个美丽、睿智,且有管理才干的女性,会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以释放自己的才能来抗衡内心的痛苦。

从关于探春的册页诗和《分骨肉》曲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和“一帆风雨路三千”等词句可知,探春是在清明时节出嫁,这本是一个最不适合办喜事的日子;她嫁去的地方,需要乘船沿江而行,路途遥远。

册页上画的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艘大船,船上一女子有掩面泣涕之状。既如此,出发的地方不是海边而是江边,驶出江后,还要漂洋过海。三千里的路程基本上都是水路。她还要经过一番起伏颠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曹雪芹对册页画面的设计都极为简洁,没什么废笔,但在探春的画上却设计了两个人放风筝。

曹雪芹在书里提到过一些外国。第十七、十八回中,贾政提到了女儿国。怡红院的西府海棠又叫“女儿棠”,是从女儿国传过来的。中国古代一直有关于女儿国的传说。女儿国全是女人,没男人。女子在入水洗浴时受孕,也能生出男孩,但男孩不到三岁一定会死掉。第二十八回还提到过茜香国。国王是女的,还给中国皇帝进贡,其中有种贡品很奇怪,是系内衣的汗巾子。第五十二回还写到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披着黄头发、打联垂,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还能写中国诗。第六十三回提到福朗思牙,有专家认为是指法兰西,还有专家认为是西班牙。此外还提到过爪哇国、波斯国、暹罗等国家。曹雪芹惯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手法,探春远嫁的地方,应该就在其中埋下了伏笔。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茜香国。

我还不清楚茜香国是以哪个国家为原型加以虚构的。茜香国跟出产“女儿棠”的女儿国应该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有一个女国王,但不会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国家。这个国家跟中国的关系可能很微妙,女国王居然把汗巾子(系内衣的带子)作为给中国皇帝的贡品。这说明,茜香国当时或许还没有中国这样比较高级的文明,还有些野蛮愚昧;或许与中国有些纠纷,才进贡这样具有挑衅性的贡品。总之,曹雪芹设计出这样的国家、这样的贡品,不会仅仅为了以这条汗巾子作为蒋玉菡和袭人后来结合的伏笔,可能还有一石数鸟的用意。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到的是写着“瑶池仙品”的杏花签,写有“日边红杏倚云栽”的诗句,还写着“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于是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这些情节传递的信息是很清楚的:探春的婚姻是“日”指配的;她嫁出去后的地位是王妃;她出嫁的时候是杏花盛开的清明时节。

如果茜香国和中国发生了纠纷,为了缓和矛盾,皇帝将公主或郡主远嫁给茜香国女国王的儿子为妻,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皇帝又哪舍得把真正的公主或郡主远嫁到那种地方呢?于是,就像历史上的王昭君一样,他会让其他女子冒充公主或郡主远嫁。贾家因荣国府藏匿江南甄家的逆产而被严厉追究,为了给家族争得一线生机,贾政献出了探春。

都成了王妃,那还能算薄命吗?探春的远嫁虽使她拥有了王妃的名分,但其实也是人质。纵使像探春的原型那样“才自精明志自高”,能在夫家发挥管理方面的才能,仍要哀叹“生于末世运偏消”。可见,远嫁并不是幸福快乐的事情,探春依然得算是红颜薄命。

第七十回末尾写宝玉和众女儿们放风筝。探春放了一只寓意吉祥的凤凰风筝。后来,旁边又飘来一只凤凰风筝,似乎让寓意更加吉祥了。不一会儿,旁边又来了个门扇那么大的喜字风筝,还发出钟鸣一般的声音,似乎更是锦上添花。可是,三个风筝最后竟是绞在一起,三下齐收乱顿后,线全断了,三个风筝全都飘飘摇摇地远去了。这也喻示,探春的远嫁虽然表面上是体面的,但实际上是双方互相妥协的产物。借用第五十三回贾珍说的歇后语:“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所以,册页里关于探春的那幅画上,两只风筝随时可能绞在一起,然后被齐收乱顿,最后线断无常。第二十三回,探春的灯谜诗有一句:“游丝一断浑无力。”她远嫁后的命运,其实也是命若游丝。

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的出现值得我们注意。这位地位比贾母还高的贵妇,抱病来给贾母祝寿,而且提出要见贾府的小姐。贾母不糊涂,知道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是来挑媳妇的,于是吩咐凤姐把史湘云、薛宝钗、林黛玉和探春带出来,让南安太妃过目。史、薛、林都是外姓亲戚,更何况史湘云在那时候已经定亲了。这三位的婚事都不归贾府管。实际上,贾母就是把探春推荐给南安太妃。南安太妃看后很满意。对于贾母没有推荐迎春一事,邢夫人后来还有抱怨。八十回后,探春应该是先被南安太妃家接了去,准备与南安太妃的某个孙子婚配。这就是第七十回探春放的凤凰风筝和另一只凤凰风筝交汇象征的事情。但是,很快就有个门板大的喜字风筝,冲过来把两只凤凰风筝都裹挟走了。这象征皇帝要南安太妃家献出一个郡主,去茜香国“和番”。南安太妃家哪舍得把自己亲生的郡主献出去,就以探春这个准媳妇冒充郡主,献了出去。贾宝玉在薄命司的册页上看到,探春出嫁时,有两个人在岸边放风筝,这象征去告别送行的有两家人:一家是贾家,一家是南安太妃家。

高鹗续书倒是写了探春远嫁,但是嫁出去没多久就回家探亲来了。这是不符合曹雪芹的悲剧性构思的。她是断线风筝,有去无回。脂砚斋在她的灯谜诗后有条批语:“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我们由此可知,探春的远嫁,不是在贾家遭遇灭顶之灾、彻底败落之后,而应该是在荣国府为甄家藏匿罪产的事情刚刚爆发,第一波打击初来的时候。就在探春远嫁后没多久,皇帝就把宁、荣二府参与“月派”谋反跟当年藏匿秦可卿的罪行一起清算了。那时候贾府已经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但是,她的处世应变能力竟让脂砚斋认为,在那样一种近乎绝境的情况下,如果她还在,竟仍然可以做到使诸子孙不至离散。而且这条批语的口气让我们觉得,探春这个角色在现实生活里是有原型的,书里的故事也有事件原型。

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时,曹雪芹特别写道,有一位粤海将军邬家,送了一件重礼——一架玻璃围屏。在那个时代,玻璃是非常贵重的材料。贾母的丫鬟除琥珀、珍珠、翡翠之外,还有玻璃,都是用十分贵重的东西命名的。曹雪芹常在似乎无意间写到一个人物的名字或一件道具,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废话,但那其实都打着埋伏呢。这位送玻璃围屏的粤海邬将军,想必是负责海防的武官。八十回后,也许他就是负责安排探春远嫁事宜的人物之一。贾母特意叮嘱凤姐要好生收着那围屏,她要留着送人的。八十回后应该还会写到这架玻璃围屏,它应该在探春远嫁的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