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内涵,这是非常值得尊重的论断。有些持这种观点的人,把贾政设定为封建正统的代表,从书里截取他的若干言行,特别是训斥贾宝玉的那些话,从而把全书的主线概括为那个时代的“新人”(新兴市民阶层的代表人物)与封建顽固势力的斗争。我以为,这样的观点有简单化的弊病,不利于我们理解曹雪芹的苦心、参透《红楼梦》的真味。
书里的贾政也是很立体化的。他固然有忠于皇帝的一面,有父权、夫权的威严,有封建正统思想,对贾宝玉也总是施以必须走仕途经济“正路”的意识形态压迫,但曹雪芹在书中也多次写到他内心的矛盾。他的灵魂由多种因素组合而成,而且常会发酵,生发出种种复杂的况味。
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曹雪芹从多个层次展开了贾政内心涌动的情愫。贾政的原型并非贾母原型的亲子,而是过继的。曹雪芹写了贾母对贾政的冷淡和贾政内心对母爱的需求,写了他面对晚辈灯谜中透露出的不祥之兆的警觉惊悚,也写了他在家族兴隆时内心的孤苦无告与疲惫凄清。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我们在欣赏这个艺术形象时,要摆脱贴标签的模式,从中体味曹雪芹挖掘、探究人性的功力。
按有些人的粗糙思路,贾政一举目,定然无好事,又要宣扬封建正统思想。但是,在第二十三回,贾政和王夫人召集子女们,准备公布元妃让他们住进大观园的谕旨。在晚辈到齐后,曹雪芹特意写下这样一笔:“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贾政的眼神从外在形态直写到了内在底蕴。这说明,他也有超越封建价值观念判断的审美亲情。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曹雪芹更进一层写出:“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读者应该会感到贾政与宝玉并非势不两立。他们的灵魂深处,都有看淡功名、诗酒放诞的因素。只不过贾政素日压抑自己、更去压抑子侄,而宝玉能挣脱压抑、自觉释放罢了。
我的探佚心得是,“老学士闲征姽婳词”是贾政内心深处悼明亡情绪的一次大宣泄。有的读者问:贾政是清王朝的官僚,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更有人问:曹雪芹是八旗子弟,又不是明朝的遗老遗少,怎么会在书里通过这样的情节、这样的人物表达哀明的情绪?
我们要弄通这些问题,就必须知道三个事实:
第一,曹雪芹祖上是满洲八旗的成员。曹家所属的正白旗还是八旗中的“上三旗”之一。
第二,曹雪芹祖上是汉人,但很早被满族人俘虏,与满族人共同作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更与满族人一同入关,因此清王朝统一之后被委以重任。曹家后来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在康熙一朝无限风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康熙可谓“发小”,除了织造任内的事务,他还兼负盐政、制造铜筋、刻印典籍等重任,更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单线与康熙联系的特务。曹家特工任务中的一项,就是与明朝的遗老遗少套近乎,刺探他们的内心想法与外在作为。
第三,虽然曹雪芹祖上被编入满八旗,但曹家在正白旗的地位比满族成员低,属于“包衣”;他们被分配到的内务府,是为皇家服务的专门机构。
从曹寅留下的诗文中,可以找到不少在与明朝遗老遗少的唱和中,他自己发哀明之幽思的蛛丝马迹。这一方面可能是为了拉近关系,另一方面也不排除其内心确有那样的情愫涌动。曹寅那样做有所仗恃。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进江宁织造署。康熙为了强调清朝政权的合法性与连续性,专门祭奠了明太祖陵,还书写了“治隆唐宋”的碑文。这表明,曹寅适度地表达悼明情绪,是“打擦边球”,并不一定是悖逆,弄巧妙了反倒是对清朝“奉天承运”的一种肯定。
在了解这些书外的情况之后,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书里贾政“闲征姽婳词”的这段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