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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 §三 沉静的夜晚水流湍急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每一个英武山人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它应该载入英武山的史册。这个秋天,地净了,树叶一片片落着,夜空里弥漫着山果浓浓的香气。英武山秋天的日子很缓,缓得温馨而悠长。天色说黑就黑下来了,月亮也升起来了,月光像英沙河的河水一样温柔,李家庚家的小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院里铺了水泥板,墙壁上垂着爬山虎和狗尾巴草,看不见的花草仿佛要涨破那低矮的围墙。

李家庚与家人吃过晚饭,就跟王玉婷说出去串个门儿,王玉婷以为他又是到韩继涛家,就让把今天熬的鱼带去,韩继涛平时陪伴着自己的丈夫,王玉婷心存感激。李家庚说今天不去韩继涛家,去王申家。王玉婷愣住了,问道:“你去王申家干啥?”

李家庚淡淡地说:“我哪知道哇。下午在英沙河边,王申告诉我的,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谈谈!”

王玉婷想了想,说:“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跟你借钱吧?”

李家庚笑了:“哪能呢,村里都知道我治病花了那么多钱。”

王玉婷疑惑地望着他:“那你早点儿回来,还得喝药呢。”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他想今天回来得不会早。因为看王申的样子是要长谈的,所以他问妻子:“药熬好了没有?如果熬好了我就先喝了!”

王玉婷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碗黑油油的中药。

李家庚今天有点儿恶心,而且食欲不振,不知是药物反应,还是上山累的,抑或是因为听了韩继涛讲的村里的事情给气的?他端着碗吃药了,喝到半截上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妻子王玉婷从没有看过李家庚脸上的这种痛苦神色,宽大的脸庞明显变瘦了,脸色蜡黄,紧咬着嘴唇,好像要强迫自己把难咽的药汤喝下去。发红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因为他用坚强的意志力控制着,才没让它流下来。

王玉婷递过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下嘴角的药水和眼睛里的泪水。李家庚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

李家庚加快了脚步,思谋着在王申家即将开始的谈话。王申是一个勤劳质朴的庄稼人,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当年上山栽树、改土造田当过模范。也许是王申家里有经济困难?还是有别的事情?他的脑子轰的一响,很可能是关于承包田告状的事情。韩继涛跟他说过了,王申属于第四组的。由于村里干部没有按照国家关于土地承包的规定办事,第四组的土地没有发包出去,王申和王华等村民连续告状。如果是这个事情,找我李家庚干什么呢?县里镇里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个病人就能够解决吗?不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不管怎样,王申主动邀请他这个病人来串门儿是对他的敬重。

李家庚走进王申家的大门,王申的妻子忙把他领进了东屋,李家庚一下子愣住了。

英武山有十三名党员聚集在这里等候着他。

他们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还有人靠着墙壁。尽管这些熟悉的面孔被热腾腾的烟雾笼罩着,李家庚还是把他们一个个认了出来。他们是王申、王华、韩友太、王陵山、王福、李秀梅、李国芝、韩德全、李国金、韩继涛、韩德枝、韩凤久和韩成江。他们看见李家庚进来了,都不再说笑了,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拉着他的手坐下,热切的目光里含着期盼。他们在等李家庚开一个党员会。这个会议对于小小的英武山来讲,不亚于当年安徽凤阳十几个农民签字画押分田单干的壮举。

“家庚,你可来啦!”

“家庚,最近身体恢复得咋样啊?”

李家庚刚刚回过神来,似乎还有些紧张:“你们这是干啥呀?”

王申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家庚,你看看吧,这可都是咱村的党员哪!他们今天聚到我家,表面上看是我给撺弄的,实际上是他们自愿来的!”

李家庚愣着:“你们在等我?开个党员会?”

王华纠正说:“家庚,不是等你开党员会,是想请你出山哪!”

韩继涛没有说话,但是,李家庚已经与他的眼神碰了一下。其实,这些天以来,李家庚在家里接待了好多乡亲,他们已经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这种意愿。可是,李家庚没答应,他还把这个问题跟韩继涛商量过。韩继涛说村里的事儿太难办,怕是他的身体吃不消。但是,今天韩继涛也坐在十三名党员中间,难道他的态度也转变了吗?

韩德全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胀得饱满,真诚地说:“家庚啊,村里的现状大概继涛都跟你说了,我就不啰唆了。我是想知道你病好以后还出去干吗?我们今天聚在一块儿是想留住你呀!咱英武山再这样折腾下去,真的一点儿都没救儿了!眼下咱村党支部该换届了,我们这些党员聚到王申家,没别的,不管你的身体咋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出山哪!”

“是啊,村里两委班子不团结,问题堆成山,干群关系紧张;村里外债有十三万多,欠群众的小工费就有两万五千多块;第二轮土地承包搞不下去;民风正不压邪,偷鸡摸狗的事情是家常便饭;农业税缴不上来;道路不通;吃水困难。你说,没有一个好支部给大伙儿办实事,我们还有活路吗?”党员韩凤久气愤地说。

“我们想好了,现在都是民主选举了,把不给百姓干事儿的选下去!别让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了!”有人嚷了一句。

“家庚啊,记得你是1962年生人吧?属虎的?”韩德全问道。

李家庚点了点头:“1962年5月,我是春天的虎!”

韩德全一拍大腿说:“好哇,虎落平川被犬欺,你要是回来干哪,那叫放虎归山哪!那是能成大事儿的呀!”

人们被说乐了。李家庚心里一热,血立刻涌到脸上来。

尽管没有当权的人,但他分明感受到这一届村委会的阴影越来越大,甚至遮住了英武山头顶的光亮,让每一个英武山人感到呼吸紧迫,胸前像压着一块大石板。他躲开党员们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你们这么高看我,我李家庚先谢谢大家了!虽说我干过支书,可那是老皇历了!眼下的新情况、新精神我还真的吃不透。过去我在镇里开饭馆,跟着又养病,村里的事情才刚刚听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英武山的人,是英武山的热土养育了我,我看见今天的事情,也急,也生气,我恨不能一夜之间让英武山人都富起来!可是,我的身体都这样了,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份力啦!”

“你就别推辞了,你头脑活,思维敏捷,朴实善良,更让我们佩服的是,你没有私心,为人正直。英武山有你在前头撑着,我们大伙有奔头儿啊!”王福说话了。

李家庚望着六十多岁的老党员王福,眼睛湿润了。他继续摆着手,几乎是给乡亲们作揖了:“不行,不行,咱英武山还有你们这些能人,你们能干好的!我在背后给你们出主意,不是挺好吗?”

“那怎么行呢?我们谁有那个威信哪!”李秀梅说,“远的咱不说,从你老爸李国和,再到你李家庚,你们当支书那阵儿,咱英武山辉煌过呀!在秦皇岛,在全县,提起英武山谁不竖大拇指啊?”

党员们说出的话,就像山野里长出的庄稼一样质朴、可亲。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李家庚嘴上不答应,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舒畅。这毕竟是党员们对自己的信任哪!

见李家庚死活不答应,人们就把目光投向韩继涛,他们知道韩继涛跟李家庚是好朋友。可是,韩继涛一直没有发言,就那么默默吸烟。他的心情很复杂,他经常跟李家庚在一起,最清楚李家庚的身体状况,他的身体免疫力非常低,别说为村里的事情东跑西颠,就是长时间开一个会,他的脖子都会发硬的。如果真的把李家庚推到前台,李家庚又是一个工作狂,万一病情恶化,出现“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局面,那不等于把这个老朋友送上黄泉路吗?他还有一家子人呢!他死了,谁来照顾这个家,谁来跟自己说话做伴?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他不敢往下想了。

“继涛,你跟家庚是好朋友,你别老是豆干饭——闷着呀!”王申催促说。

韩继涛咳了一声,深情地望了李家庚一眼。

李家庚知道朋友为难,他想转个话题把韩继涛解脱出来,就把话题接了过去:“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我们英武山人好脸面,不服输哇!大伙儿先撇开我当不当支书,咱们先探讨一下咱们农民。先从大处说,然后再找解决我们英武山问题的办法。我在养病的时候常看一些报纸,有一种三农的提法。三农就是指咱农民、农村和农业。中央非常重视,深化农村改革,为我们农民增收减负制定政策、提供保障。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彻底解决问题还得有个过程。我们农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基层政府部门机构臃肿,就有“靠权吃民”的现象泛滥。这几年,中央以极大的力量推行农村税费改革,治理乱收费现象,但有不少地方上半年合费并税,下半年税外加费,所以不少地方乡镇和村级组织异化了中央的政策,严重影响了农民对党和政府的信任。这叫‘好经被歪嘴和尚念歪了’!我们英武山不也是这样吗?比如分地的事情,地分不下去,老百姓就不交税,造成干群关系紧张。还有的村级政府卖掉荒山、河流、矿山和企业,砸了子孙的饭碗子!可是,随着农村税费改革的推进,我们交的农业税就非常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喉咙干渴,这是治疗癌症的后遗症,他时常拽着一个矿泉水瓶子,时不时地就喝一点儿水润润喉咙。王申递给他一杯茶水,他喝了一点儿,艰难地咽下去,继续说:“一个好的党支部就要带头给老百姓干实事,带着大伙儿一块儿奔小康!咱都是农民,农民不在乎你说啥,看中的是你咋干!到了年底一摸自己的腰包鼓了,他还会上访告状吗?对吧?”

王申插话说:“我们告状,不交农业税,不是对中央政策有意见,而是对他们违法分地行为想不通,看不公!”

李家庚诚挚地说:“这是一个道理呀,中央的土地政策非常明确,不还是让他们给整砸了!同是抚宁县,同在石门寨镇,为啥别的村没发生这样的事呢?关键还在领头人啊!***说过,谁赢得了农民谁就赢得了中国,谁解决了土地问题谁就赢得了农民!所以我套用一句,不管谁接这个支书,谁把你们四组分地的事情解决好,谁就赢得了民心!而且我看哪,不仅要解决土地问题,还要带着乡亲们找门路,尽快致富!”

人们默默地听着,思考着,被李家庚火热的激情鼓舞着。没有想到李家庚离开村庄几年了,可他还是那么关注农村。他们从李家庚那慈祥、朴素、执著的气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有人依顺地点了一下头:“对呀,我们就盼着你李家庚出山哪!”

李家庚笑了:“你看,你看,你们又来了!”

人们没有笑,他们等待着李家庚一句痛快话,可是他一直没有答应。所以,在场的党员们个个都是焦眉愁脸的。

李家庚看出乡亲们是真心实意地请他出山,而且说了一宿热肠子话,他的心里非常感动。嘴上没有答应,可是,李家庚从心里已经答应了!医生说还有五年,就这五年里,我要把自己的一腔热血献给英武山。这里有自己的爸妈和妻子儿女,有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英武山不富裕起来,自己就是到了那个世界也不会瞑目哇!

夜深了。今天夜里,英武山的十四名共产党员聚集在一起,商讨着英武山的未来。他们谈到很晚很晚才散。

韩继涛负责护送李家庚回家。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走着。这条小街的夜晚总是宁静的,唯有英沙河的流水声时隐时现。英武山阡陌纵横的山野,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山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因为起风了,英沙河水变得湍急,给寂静的英武山带来了好久都没有的喧闹声。

李家庚和韩继涛的心情就像这奔腾的英沙河水一样不能平静。

病后的李家庚遇事很注意分寸了,无论是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在其位,而且还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非他实在看不过眼了。今天他表示出对前任班子的做法不满,既是心疼又是恨,这个感觉一冒出来,说明他要接受这个挑战了。李家庚今年四十岁了。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最复杂最富有诗意的年龄。在患病之前,他对过往的记忆、未来的前途都是十分清晰的;可是患病之后,衰弱的身体与未曾磨灭的心智的力量,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今夜的李家庚没有困意,面对凄迷的夜色,心头装着英武山的未来,在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出病魔缠身的沮丧和绝望。病魔常常搞得他身心疲惫、力不从心,甚至会丧失斗志。但当他望着这个生他养他的英武山,望着这些充分信赖自己的党员,浑身就来了力量。他觉得自己应该牢记,我是英武山的儿子,我有能力改变现状。虽然壮志未酬,可他的身上已经闪耀着崇高的责任感和道德力量。就像英沙河边的白杨树,高洁、挺直,哪怕在秋天落光了叶片,只要一经春风吹拂,又会蓬勃奋发。

韩继涛一边走着一边问:“家庚,你真想干哪?”

李家庚坚定地说:“我想干!”

韩继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李家庚的手,从他颤抖的手中感受出这个与病魔鏖战的汉子依然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他激动地说:“你干就干吧!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能成功!”

李家庚说:“就像刚才党员们说的,我们英武山当年辉煌过!我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

“你当着大伙的面儿为啥没答应?”韩继涛问。

李家庚想了想,说:“我答应管啥用?那不还得‘两推一选’吗?村民大会和党员大会推荐候选人,候选人就有三个,三个支委再选一个支书。我好几年都没在村里待了,还不知能不能选上呢!”

韩继涛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今天就有十三名党员支持你呀!凭我的直觉,那些党员的心情跟我们是一样的!”

李家庚说:“回家之后,我还得跟老人、媳妇儿商量商量。”

韩继涛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眼睛像月光一样朦胧了。

忽然,河边的土坡上响起了两声狗叫。这声音与英沙河的激流声杂糅在一起,更增强了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李家庚一抬头看见门前有一个人影。哦,是妻子王玉婷在等他。她静静地站在河边上,隔着几株树,向这边的人影张望着。

李家庚喉咙一热,喊了一声:“玉婷!”

王玉婷没有应声,只是朝他招了招手。这个时候,韩继涛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跟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

李家庚停下来望着妻子王玉婷。俗话说,月下看美女,自己的妻子的确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犹存的女人。

这个时候,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