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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第八章

香火以为闭了眼睛一跳,就把一切的危险跳到墙外去了,就把自己彻底跳安全了。

哪曾料到,他这一跳,“扑”的一下,没有撞疼屁股,也没有崴了脚,却跌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那东西没出声,香火自己先“哇”地一声大叫起来,魂魄出窍,从压着的那软东西上滚倒在地,翻身一趴一跪,朝着那东西先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可那东西并没有声息,香火硬着头皮伸手一摸,妈呀,不仅是软的,还是热的,是个人,活的!

香火浑身像通了电似的一麻,重新趴倒在地,又咚咚磕头说:“大师傅,大师傅,我知道是你,大师傅,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那又软又热的东西仍不出声。

香火又说:“大师傅,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但是我不知道大师傅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特意回来吓唬我的吧?大师傅,我从前虽然偷懒调皮,但是你的话我还是听的,虽然我不服二师傅和小师傅,但大师傅我还是服的,你跟二师傅不一样,你跟小师傅也不一样,你是真正的和尚。二师傅不是真正的和尚,他竟然听从了孔万虎的馊主意,跟牛可芙结婚了,真丢人。他还对我不管不顾,抛下我一个人;小师傅更不是东西,为了找他爹,他不要太平寺,也不要菩萨,更不要师傅,他在你坟头上连哭也没哭。他们哪里像大师傅你这样,和和气气,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念一声阿弥陀佛,大师傅啊,应该死、应该往生的是二师傅和小师傅,不应该是你,可是你替他们往生了,他们就歹活在世上,没脸没皮,比我这香火还不如,他们都弃佛祖而去,丢下我一个人陪着佛祖,大师傅,不是我觉悟高,是你教我教得好——”

一口气拍了这么多马屁,那东西还是不做声,香火停了停,动了动脑筋,换了个说话方向,道:“大师傅,我知道你不是回来吓唬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掉不下的心事?大师傅,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未了的,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去了。”说到这儿,忽然心念一动,又想到好事了,赶紧说:“大师傅,你是不是有财产没有交代,是金银珠宝,还是现钞?你藏在哪里了?我替你挖出来保管好。”说着便又想起一事,赶紧又问:“大师傅,我埋在你那里的法来寺的那包东西是不是你吞没了?害我被小师傅和二师傅怀疑,大师傅,你吞了就吞了,我也不向你讨还了,但你要告诉我一声,不要害我吃冤枉。其实大师傅你想一想就明白了,你吞了法来寺的东西在那边也用不上,不如我多烧些锡箔给你,你把财宝给我,大家得实惠。”

那软东西仍不做声,香火猜想可能还是说得不对,觉得快没招了,挠了挠脑袋,又想起一事,说:“大师傅,众人皆说,人生一世,一为财富,二为子女,你既然不是为财宝,那是为子女?但你是和尚,你哪来的子女呢,难不成小师傅就是你的儿子?大师傅,你虽然让小师傅去找他爹,但你没告诉谁是他的爹,更没告诉谁是他的娘,害得小师傅为了找爹找娘既失了心,又失了踪,大师傅,你是不是在那边看不过去了,心疼他,你是特意回来告诉他,谁是他爹谁是他娘,是不是?可是大师傅你应该早点回来,他现在已经失踪了,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爹找娘了。”

说得又顺又溜,一个疙瘩也没打,觉得自己像快嘴快舌的说书人了,可惜那听众一点反应也没有,香火再说:“大师傅,要说晚,也不太晚,小师傅只要不投河,他早晚会要回来的,他找到爹娘会回来,找不到爹娘也会回来——”香火越说越兴奋,压低声音道:“大师傅,不如这样吧,你先告诉我谁是他爹他娘,等他回来,我再转告他。”

这一招果然灵了,那东西忽然就动弹起来了,先前任凭香火怎么大声喊大声说,他根本听不见,这会儿香火的声音憋在嗓子里,他倒听清了,“哼”一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哇!”

香火一听,又惊又气道:“啊呀,你不是大师傅,你吓死我了!”

那声音气呼呼说:“我还真想吓死你呢,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废话、烂话,多嘴多舌。”

香火这才知道是个活人,不是死鬼,心下镇定了些,“扑”地笑了一声,说:“你说准了,我前世里就是个恶讼师。”

那声音气道:“什么屁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来这里听你放臭屁,我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清静地,才睡得香,正在做梦,是个好梦,梦见了我的儿子,我正要上前喊他,你就来捣乱,把我的美梦打断了,多少年没做到这么好的梦了,你该赔我。”

香火心想:“我算得是个无赖,也没想出这么好的主意,让人赔梦,这个人是什么东西,比我还聪明?”

哪里肯服他,道:“这是我的地盘,你做梦怎么做到我这里来了?”

那人道:“你的地盘,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要翻墙进来,像贼一样。”

香火说:“你也是翻进来的?难怪了,我一下来就撞上你,你是谁?干什么的?”

这个人在黑暗中翻身坐了起来,香火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他身子上气冲冲的,香火有些害怕,身子往后挪了挪,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又不是干部,不会查你的成分。”

那人天生拧巴,说:“你要我说,我偏不说,你不要我说,我还偏要告诉你,你小心,我说出来,别把你吓死才好。”

他还没说,香火已经领教了,赶紧捂了耳朵说:“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那人不理睬香火的求告,硬说:“我是陵山公墓的公墓主任,陵山公墓你知道吗?”

香火打了个寒战,说:“我听说过的,是,是一个墓地,葬死人的地方。”

那主任生气说:“你嘴巴放干净了,什么葬死人的地方?”

香火说:“难道那里葬的都是活人?”

那主任说:“这回你说对了,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活着。”

香火身上一颤,颈子一矮,说:“活的?那、那你跟他们说话吗?”

那主任说:“说,怎么不说?天天说,没一天不说。”

香火大觉异怪,结结巴巴道:“那他、他们说话的口音,是、哪里、哪里口音呢?”

那主任气壮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你管得着他哪里口音吗?我告诉你,你可弄清楚了,那可不是普通的墓地,那是烈士陵园,里边睡着的都是烈士。”

香火已知这是一根比他还长的长舌,预感自己不是这死人主任的对手,不再主动攻击,退而求之说:“你既是烈士陵园的主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主任说:“我现在不叫主任了。”

香火说:“那叫个什么?”

那主任不:“叫个走资派。”

香火说:“走资派,你应该在烈士陵园挨批判,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主任拍了拍身子,只听“咣啷咣啷”一阵响。

香火估摸着说:“这是一串钥匙吧?”

那主任说:“我是带着钥匙逃出来的,他们要抢我的钥匙,要进陵园砸烈士的墓碑,这还了得,翻了天了!”听那蛮横凶霸的口气,好像仓皇出逃的不是他。

那主任摸索出钥匙串来,听声音好像在一把一把地摸钥匙,摸着又说:“就是这一把最要紧,烈士陵园大铁门的钥匙,没有这把钥匙,他们进不了烈士陵园。”

香火一听,就冷笑起来,说:“进不了?他们有什么地方是进不了的?他们没有钥匙,但是他们有铁锤榔头,他们开不了锁,砸了便是,便当得很。”

那主任一听,顿时哑了,也不摆弄钥匙了,愣了半天,说:“你放屁,谁敢砸烈士陵园?”

香火说:“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别说烈士陵园,他们连庙门都敢砸,他们连菩萨都敢敲。”

那主任说:“庙和菩萨,才不关我事,我只管对革命烈士负责。”

香火不服说:“庙和菩萨就不要有人负责了?”

那主任说:“庙是庙,烈士陵园是烈士陵园,不是一回事,不许相提并论。更何况,我和烈士相处十几年,我们都是好朋友。”

香火心里一惊,又朝那主任看一眼,小心问道:“他们到烈士陵园,不是死了才去的吗?”

那主任训斥道:“对他们说话不许用个‘死’字。”

香火赶紧说:“是往生。”

那主任更气说:“不是往生,是牺牲。”

香火道:“且不管他是往生还是牺牲,反正死也是那个,往生也是那个,牺牲也是那个,你说你是在他们那个了以后才认得他们的?”

那主任说:“那是当然。”

香火大叫起来:“那,那你是活的吗?”

那主任奸笑说:“你说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个死的呢?你要是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反对。”

香火吓出了一身冷汗,说:“我不和你说话了,我不和你说话了。”想从地上爬起来就走,可是身子沉甸甸的,居然爬不起身。心想:“完了,鬼压身了。”赶紧又朝那主任跪求说:“你饶了我吧,放我走吧,我又没死,我不想和你这样不知道死活的人待在一起。”

那主任冷笑一声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死,但是还没到死的时候,我得为烈士正名,他们说我的陵园里有一半以上是叛徒,我说,放你娘的臭狗屁,你爹才是叛徒,你爷爷才是叛徒。”

香火已经朝后挪去半丈余,但那主任说话太用力,唾沫星子还是喷到香火脸上。

香火说:“你怎么冲着我的脸吼,你的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好臭。”

那主任说:“我看不清,我不知道你的脸在哪里,你身上有自来火吗?”

香火说:“没有,那边灶屋里有。”

两个这才从后墙脚的烂泥地上爬起来,摸到灶屋,点着油灯,互相看了看,那主任又笑话香火:“啊哈哈,长了个什么脸,这么长,驴脸。”

香火恼道:“你还笑话我,你长了个什么脸?”仔细了朝那主任看,却看出点名堂来了,惊道:“你,你就是,你就是那只——”

那主任道:“我就是那只青蛙。”

香火:“不对不对,你不是青蛙。”

那主任道:“咦,那天在后面的坟头上,你说我是青蛙。”

香火说:“可你明明是个人。”似乎又想着了什么事情,觉得这事情就在嘴边,就在眼前,但又觉得这事情离他很遥远,飘在半空中,让他想不着实,奇疑道:“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主任说:“那要问你自己了。”

香火静了一静,把许多事情来来回回想了几遍,也想不起来,又怀疑说:“我从墙上掉下来,砸到你身上,你不疼吗,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主任说:“疼就一定要叫吗?”

香火说:“疼了都不叫唤,那还是活人吗?”

那主任“咯咯”怪笑一阵,说道:“乡下人就这怂样子。”

香火不服他,说道:“你不怂,你为什么要躲进菩萨庙?”

那主任说:“我有我的事情要做。”说罢又朝香火瞧了几眼,瞧熟了香火的脸面,说道:“既然我们两个要同甘共苦,我得问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香火说:“你那天在坟头上已经问过了,我也答过了,我叫香火。”

那主任说:“问你的大名。”

香火咬牙道:“我没有大名,我的大名就叫香火。”

那主任说:“奇怪了,你不愿意说你的大名?”

香火说:“你也可以不说你的大名,我就喊你主任,你就喊我香火,我们扯平了。”

那主任别扭道:“那不行,我还非要告诉你我的大名,让你欠我一个大名——”

硬是说出了自己的大名,香火虽然紧紧捂住耳朵,但那名字还是钻了进去,想抠也抠不出来了。

说了大名还不够,那主任又骄傲道:“我告诉你,你能听到我的大名,是你的福气,平时只有烈士才能听到我的大名。”

香火见他三句不离烈士,心里寒丝丝的,想赶紧打发他走,说道:“你既然要照顾你的烈士,又跑到我们庙里来干什么?”

那主任道:“你以为我喜欢庙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寺庙了,可偏偏给我摊上个事情,要和寺庙打交道。”

香火说:“你和寺庙打什么交道?你以为寺庙里有什么好处给你?”

那主任道:“我才不要你的好处,我要找个人。”

香火说:“他在寺庙里吗?”

那主任说:“他应该在寺庙里。”

香火说:“他在我们太平寺里吗?”

那主任道:“我都找了十多年了,我走过了无数的寺庙,见过了无数的和尚,也没有找到他,要是他真在你们这破庙里,那真是——”

香火道:“那真是菩萨保佑。”

那主任不以为然道:“才不是菩萨保佑。”

香火又道:“那是老天保佑。”

那主任仍不满说:“跟老天也没关系——那是烈士地下有知,在帮助我呢。”

香火奇道:“你要找人,烈士也知道?”

那主任道:“那是当然,没有什么烈士不知道的。”

香火“哧”地一笑,说:“这烈士倒像是我家佛祖了。”

那主任生气道:“别拿烈士和别的什么东西比较。”

香火说:“我说的是佛祖,不是东西。”

那主任道:“佛祖也不行,佛祖也不能和烈士比。”

香火道:“你要是这么说,我要念阿弥陀佛了。”

那主任撇嘴道:“你念就是了,我又不是孙悟空,你又不是如来佛,难不成我还怕你念得我头疼了?”

香火差点给气闷过去,这话从前他常对二师傅说,怎么让这主任学得滴水不漏,他是在哪里学了去的呢?又朝那主任瞧了瞧,心下捉摸不准,往后移了一点,换过话题说:“你找什么人?”

那主任说:“我找儿子。”

香火心里一奇,说:“找儿子?你儿子多大了?”

那主任又朝香火看了看,说:“和你差不多罢,从小就丢了。”

香火还是奇,说:“你找了十多年也没有找到,还在找?”

那主任来气说:“关你什么事?只要一天找不到,我就要找下去。”

香火挖苦他道:“哪怕一百年?”

那主任牛道:“一百年算什么?一万年也不算什么。”

香火不再奇了,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说:“你真是个好爹,连我爹都不如你这个爹。”

那主任说:“你爹对你不好吗?”

香火说:“好是好,不过远不如你这么好。他还哄我来庙里当香火,嫌我吃得多,省家里一口饭。”

那主任说:“那真是不如我,我这十几年,一处一处挨着走,到一处,先住下来,找一个寺庙,进去将那些和尚一个一个看过来,不是,再走,再换一个地方,再找寺庙,再看和尚,又不对,再换一个地方。”

香火只听他“找”来“找”去,“换”来“换”去,头脑里发晕,头皮都发麻,捂了耳朵说:“别找啦,别换啦。”

那主任却对自己的“找”和“换”津津乐道,继续说:“我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什么,你知道吗?”

香火说:“找你儿子罢。”

那主任道:“错,我要先找和尚。”

香火说:“既然你儿子从小就丢了,你怎么知道他当了和尚?”

那主任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尚,但是当初就是一个该死的和尚抱走了他。”那主任想到和尚气就不打一处来,看到香火也就不待见,不礼貌道:“你虽然不是和尚,只是个香火,但香火和和尚也差不多,讨厌得很,我且问你,你这庙里,有没有没爹没娘的小和尚?”

香火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嚷嚷道:“哎呀呀,瞎猫抓到死老鼠,居然给你撞着了。”

那主任急吼吼问道:“你快说,我儿子是哪个,我儿子在哪里?”

香火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主任惊异地盯着香火,盯得香火全身直起鸡皮,主任“忽”地扑上前,一把抱住香火,搂得紧紧的,凑着香火的脸说:“是你?是你?”

香火气得甩开他的手,呸道:“我有爹!我才不要你这个爹,就你这看死人的走资派,我投猪胎狗胎也不要投到你家当儿子。”

那主任泄了泄气,停了一会,又鼓了鼓气道:“不是你,那是谁?”

香火说:“想必是我家小师傅罢。”

“你家小师傅,他叫个什么?”

香火想了想,又把几个师傅的法名记混了,说:“叫个,叫个,什么觉,或者觉什么吧。”

那主任说:“那不是名字,是和尚的法名吧?”

香火说:“都当了和尚了,还想要名字,有个法名就不错了。”

那主任着急着问:“那这个觉和尚,他在哪里?”

香火说:“他去找你了。”

那主任一听,大吃一惊,疑惑说:“他去找我了?他怎么会去找我?他知道我、认得我吗?”

香火撇嘴道:“你不是他爹吗,他去找爹了,不就是找你吗?管他认得不认得、知道不知道。”

那主任又问:“那他上哪儿找我去了?”

香火道:“我怎么知道,他偷偷摸摸半夜里从庙里逃走,我还以为他偷了庙里的东西呢。”见那主任发了闷,又挑逗他说:“要不,我陪你去找他,或者,我帮你去找他,找到了他,等你认了亲爹亲儿子,就感谢菩萨吧——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感谢菩萨?我告诉你,很方便,只要往菩萨跟前的功德箱里塞点钞票,塞多少呢,当然越多越好,越多菩萨越欢喜,越多——”

香火胡乱一说,倒把那迷迷糊糊的主任惊醒过来,一拍脑袋说:“嘿呀,我找他,他找我,我们等于是捉迷藏。”

香火说:“只要人在,藏得再迷也总能捉住嘛。”

那主任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话:“他如若找不到我,必定是要回来的,不如我就这里等着他。”

香火退而求其次,想这主任留下,倒也不坏,至少自己呆在这孤零零的庙里,也有个伴,便拉上那主任一道,先进自己屋子,将铺盖搬人二师傅屋里,离后窗外大师傅的坟头远一点,心里清爽些。

两个人就此在庙里躲下,灶屋剩的点粮食,只吃了两天就吃尽了,开始挨饿,那主任比香火还不经饿,才一顿没吃,就说自己两眼昏花,要晕过去了。

香火怕他晕死了,又落自己孤单一人,虽然心下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有他在,好歹不显孤单,死他不得,便找了楼梯翻墙出去,到院后菜地上弄点蔬菜,顺便拜一拜大师傅,希望他显显灵,到佛祖那儿给他们讨点吃的来,但拜了几回,大师傅也不吱声,佛祖更是音讯全无。

那主任垫着板凳趴在墙头上看,看到香火拜了大师傅的坟,却一无所获,嘲笑说:“拜有屁用,你家佛祖只会看你的好戏,让你吃屁。”

香火没有力气拔菜,一使劲,就喘气,骂起菜来:“你们也欺负人啊?平时我伺候你们,你们都松松垮垮,软皮搭拉,这会儿用得着你们了,你们个个坚挺起来,倒拔你们不动了。”朝墙头上看看,说:“你倒看得下去,不出来帮我?”

那主任才不肯下来帮他,死样活气地说:“我饿得手无缚鸡之力了。”

香火闹不过他,退让说:“那你也不能闲着,这太不公平,我在外面弄吃的,你在庙里念阿弥陀佛。”

那主任说:“我是马克思主义者,我怎么会念阿弥陀佛?”

香火说:“那你就等着马克思给你送吃的来吧。”

香火弄了点菜回来,没油没盐,拿水煮了煮,吃了,那主任大喊吃不消,说:“这和尚一年到头吃个素,怎么熬得下去?”那主任怎么也想不通,晚上又饿得睡不着,吵醒香火说:“做牛做马也不能当和尚啊。”

香火说:“牛和马难道有荤腥吃吗?”

那主任说:“牛和马天生是吃草的,有草吃就满足了,人就不一样了,人天生是食肉动物,没有肉吃,人还叫人吗?”

香火说:“所以不叫人,叫个和尚嘛。”

两个有气无力有一句没一句地苦熬时日,爹一直也没来,香火实在熬不下去了,打算出去找东西,那主任说:“我得跟上你。”

香火说:“你怕我得了好吃的先吃了?”

那主任说:“那是肯定的。”

香火说:“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不会独享的。”

那主任不客气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香火想跟他翻脸,但肚子饿得慌,也没力气翻脸,两人爬出墙去,一同跌倒在墙脚下,腿软得站不起来,歇了半天,才有力气上路。

路上遇到一个人,朝香火看了看,说:“香火啊,你越长越像你爹了。”

那人走过后,主任仔细端详起香火来,端详了一番,忽然说:“咦,你这张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笑道:“我这记性真好,那一年,我们一起在河上摆渡的。”

香火说:“哪一年?”

那主任说:“你生病的那一年,你爹带你去城里看病,我呢,下乡来找儿子没找着,结果都上了老四的船。”说着又拍脑袋道:“没想到遇到老相识了。”

香火偏记不起来,也拍脑袋说:“这个脑袋,是脑袋吗,我怎么没记得你是个老相识呢。”朝那主任细看了看,又奇道:“依你这么说起来,你很早以前就来太平寺找过儿子,现在怎么又来了呢?”

那主任闷头想了半天,嘀咕道:“难道是我记错了地方,来过了又来?”

香火道:“你这是鬼打墙噢。”

两个走到村口了,香火说:“要进村了,你得给我望风。”

那主任奸笑说:“原来你是打算偷偷地进村。”

香火朝远处一望,看到一家灯火还亮着,说:“那是牛可芙家,我们找二师傅去吧。”

两个人遂到牛可芙家,没敲门,仍然翻墙,好在从庙里翻出翻进练就了一些本领。牛可芙家的院墙远不如那庙墙高,易翻,两个轻轻一起,就进去了。没有动静,鸡窝里也没有一点声音,不知道有鸡没鸡。

香火踅到那有灯光的窗下朝里看,屋里只有二师傅一人。二师傅正盘腿坐在床前的蒲团上闭目念经,香火奇怪地“咦”了一声,那主任也凑上来看看,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轻声说:“你看人家房间干什么?看看灶屋就行了嘛。”

香火说:“咦,这床怎么这么小呀,二师傅这么胖,那牛可芙也不瘦,两个人怎么睡得下这小床?”

那主任坏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两夫妻睡觉,没有嫌床小的,恨不得越小越好呢。”

香火暂且放下二师傅,摸到牛可芙家灶屋,什么也没摸着,香火一气之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肚子立刻鼓胀起来,那主任撇了撇嘴,咽了口唾沫,没喝水,也没批评香火,脸色恼恼地跟在香火后面出来。

两个泄了气,也没力气翻墙了,拔了门闩就走出来,那主任问道:“再去哪家?”

香火想了想,说:“去三官家吧,他是队长,总比老百姓有点油水吧。”

那主任听说是队长,犹豫说:“换一家吧,队长一般要比老百姓难对付的。”

香火说:“我们这个队长,比老百姓好对付。”

又摸到三官家,黑灯瞎火,也没动静,香火悄悄说:“我没敢告诉你,三官家有条狗,但是奇怪了,今天居然不叫。”

那主任说:“难不成它也饿了?”

香火说:“饿了它才叫呢,它恐怕是吃饱了,撑得叫不动了。”

香火这一说,两个都咽起唾沫来,妒忌起那狗来,恨不得要和那狗抢食吃。

朝院子里一看,那条狗正躺在地上呢,倒是一点声息也没有,香火怕它蹿起来搞突然袭击,先上前“喂”了一声,还尊敬地喊了它名字:“大黑,是我,香火,你认识的。”

大黑不吭声,香火上前俯下身子仔细一瞧,惊得朝后一跳,这哪里是大黑,竟是那大黑的皮。

那主任惊道:“他们把狗杀了?”

香火说:“谁说是杀的,不定是病死的,或者被人害死的,或者自杀的。”

那主任说:“那狗为什么要自杀?”

香火说:“你就不懂了,狗忠诚,如果主人碰到困难,狗会舍身救主的。”

那主任不由打个冷战说:“你是说,三官家没吃的了,那狗自杀了,让主人家吃它?”

香火说:“我可没这么说。”

那主任说:“你们这地方,什么鬼地方,连狗都这么奇怪,别说人了。”

两个遂又退出三官家,大黑的皮躺在那里,他们惊心动魄,连狗都死了,想必三官家也没有什么再可吃的了。

那主任问:“现在再去哪家?”

香火说:“去我家。”

那主任奸笑一声道:“这才对头了,熟门熟路。”

两个踅进香火家院子,香火闭着眼睛就直奔到鸡窝,把那母鸡吓出来后,香火伸手一抓,抓到手时才知道上了他娘的当,娘必定料到他会来鸡窝里摸鸡蛋,把鸡蛋捡走了,在鸡窝的稻草堆里搁了一把图钉,香火抓了一手的鸡屎和图钉,被钉在手心里,疼得又不敢叫出声。

那主任凑上来瞧清楚了,忍住笑说:“你倒像我嘛,疼了也没叫嘛。”

香火甩掉图钉,气道:“娘,娘,你才应该改名叫个孔绝子,那孔绝子虽然叫个孔绝子,可他对孔万虎却比你对我好一百倍。”

那主任说:“你娘对你哪来如此的深仇大恨?莫非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抱养的,你是私生子,你是路上捡回来的?”

香火说:“呸你个乌鸦嘴,你自己儿子丢了,希望别人的儿子都不是亲生。”

那主任就不解了,说:“那你干了什么恶事惹你娘生这么大的气?”

香火气道:“我才不知道,我生下来没几天,我娘就生了我的气。”

那主任说:“为什么?”

香火说:“龙虎斗罢,我属龙,我娘属虎,雌老虎。”

两个实在无路可去,返回庙里,已是大半夜,躺下后,两个饿得辗转睡不过去,听后院“扑通”一声响,香火跳起来喊道:“小师傅回来了!”

两个爬起来急奔到后院墙脚,果然见一人影,稳稳地站在那里,也不知是跳下来没摔着,还是摔着了又已经爬起来了。

那主任急不可待上前欲拉手,那黑影却护着胸前往后退,手且不肯伸出来。

香火又道:“小师傅,是你吗?”

那黑影子说:“别拉我的手。”

香火凑近了一看,哪里是小师傅,却是村上的起毛,奇道:“起毛叔,你爬进来干什么?”

见到香火,起毛二话没说,先将护在胸前的物事小心搁在地上,起身后朝香火拜了两拜。

香火赶紧一闪,说:“你别拜我,菩萨在大殿里,你去拜他罢。”

起毛朝大殿那儿指了指,说:“我拜了它,它又不会给我做事,事情还是要你做,不如直接拜你就是。”

香火说:“你倒比和尚想得开,你要我做什么事?”

起毛说:“我娘死了,没人做法事,我娘走不了,在家里闹。”

香火说:“走不了就让她别走罢,待在家里,跟没死一样。”

起毛说:“那怎么行,那岂不是半吊子了?”停顿一下,又说:“家里小孩子也害怕的。”

那主任起先只是听着,并不说话,过一会忍不住了,哼哼冷笑说:“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

香火说:“有什么可笑的?”

起毛说:“香火,你说什么?”凑到香火跟前,细细看了看,又求他说:“香火,别装神弄鬼了,帮帮忙,跟我走一趟吧。”

香火说:“起毛叔,你干吗要舍近求远,我二师傅就在牛可芙家,你尽管找他去。”

起毛说:“你二师傅不灵了,他都睡了牛可芙,还有什么用?”

香火说:“可我看见二师傅仍在念经。”

眼见香火不怎么好说话,起毛生了气,但又顾不得生气,深知香火脾性,赶紧弯腰下去,从地上捧起先前护在胸前的那东西,原来是一个小篓子,里边搁了些鸡蛋,还有一小段腊肠,端到香火跟前,说:“香火,你看看,香火,你闻闻。”

香火不看也罢,不闻也罢,一看一闻,便来气,道:“死了人,才想起个香火来了,也知道孝敬香火了,先前我们去村里,你们个个防贼似的防我,我娘还把图钉撒在鸡窝里,有这样的娘吗?”

起毛赶紧又赔罪又解释,讨好说:“香火,香火,我可没有把图钉撒在鸡窝里,我家的鸡蛋就在鸡屁股底下,等着你去摸的,可惜你没上我家去。”

香火好歹也在那主任面前挣了点面子,接了那篓子,说:“起毛叔,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起毛恭敬地说:“听你的,全听你的,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香火拿起篓子,又翻了翻,问起毛道:“起毛叔,下边还有什么?”

起毛说:“香火,你跟我回家吗?”

香火说:“你要我自投罗网啊?我躲在庙里已经提心吊胆,你还要我送到孔万虎的虎口里去?”

起毛犯了难,问:“那我娘怎么办,她躺在门板上,不会动了,我能翻墙进来,她不能翻墙进来。”

香火说:“她到不到场一样的。”

起毛起了疑,做法事哪有不当着死人的面做的,那岂不是白做?当即问道:“死人可以不在场,谁说的?”

香火道:“菩萨说的。”

起毛仍不信,说:“我没听见菩萨说。”

香火说:“这还不简单,我们到大殿去,你去听菩萨说。”

就举了灯,往前院大殿去,那主任一脸奸笑跟在后面,且看香火怎么操盘。

到殿上,挂了灯,香火朝蒲团上一跪,拜菩萨道:“菩萨,你开个金口,你告诉这个蠢人。”

只稍稍闭了闭眼,就睁开来问道:“起毛叔,你听到了没有?”

那起毛竟说:“我听到了。”

香火还拿腔作势:“你听清楚了没有?”

起毛说:“我听清楚了。”

香火道:“现在你知道了,是菩萨说的。”

起毛点头称是,那主任却颇不以为然,明明亲眼监看了整个过程的,明明香火在活闹鬼,也明明那起毛没有听见菩萨说话,怎么事情一下子就算成功了,这些愚蠢的乡下人,着实叫人气愤。

就在前院,当着菩萨的面,摆上供桌,香火“咪哩嘛啦,阿弥陀佛”,念叨一番,起身道:“行了,起毛叔,你回吧。”

起毛深信不疑,又打后墙翻了出去,出去不如进来顺利,摔了一下,“啊唷哇”叫了一声,香火在院里听得分明,暗自庆幸他进来的时候没摔,否则鸡蛋都打碎,只好喝泥水蛋花汤了。

那主任心下十分不服,欲质疑香火,香火却懒得理睬他,拿了篓子便急着进灶屋去了。那主任也顾不上再批评香火,跟在后面急着问:“你怎么烧?你会烧吗?这么好的东西,别让你给糟蹋了。”

香火说:“不好吃你不吃就是了。”

两个一边废话一边精心烹饪,烧得喷喷香的,端上了桌,两个坐了下来,刚要举筷子叉上去,忽然听得啪啪两下响,回神一看时,手中的筷子竟被打掉在地,抬头一看,竟是那起毛神出鬼没地又站在面前了,把香火和那主任吓得一激灵。

起毛一手遮挡着食物,一手指着香火说:“你还给我。”

香火说:“咦,你干什么?”

起毛说:“骗人,香火你是骗子,我娘没有走。”

香火说:“咦,奇怪了,刚才明明是走了嘛,难道有什么丢不下的,走了又回来了?”

那主任见事情败露,责怪香火说:“你做事情也忒马虎了,人家是送佛上西天,你送人只送半路,怎么不要回头找你说话呢。”

香火赶紧说:“我倒不信,她会走了又回,待我去看看再说。”

三人一一翻墙而出,到得起毛家,见起毛娘躺在门板上,面色竟有些红润,香火说:“不会活转过来吧?”

起毛说:“你不要吓唬人,她要是诈尸,会吓死人的。”

香火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但事情并没有进展,香火暗自责怪说:“阿弥陀佛,平时师傅念你,你就应承他们,我念你,你为什么不应承我?你对我如此不好,我凭什么还要念叨你?”

闭了一会,睁开眼睛看看,那老娘依旧面色红润,只得再闭起来,起毛却不耐烦了,说:“香火,你果真不灵了,你二师傅睡了牛可芙,连你也不灵了。”

香火说:“谁说的,只是时辰未到而已,你让我专心再念一念罢。”

起毛却说:“不要你念了,你念了没用。”

一个要念,一个不让念,两个僵了场,那主任夹在中间,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说话才好。过了片刻,听得外面有动静,起毛赶紧去打开门一看,却是孔万虎,带着些人手来了,进屋来站定了四下里一瞧,便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手一挥,众人便上前贴将起来。

片刻间,起毛娘躺着的这间屋子的墙上,就贴满了***像和许多标语口号,满屋子腾起一股糨糊的酸馊味,还没等那几面墙壁上全刷满了,起毛娘的脸色就开始转白转青,转到最后,那脸色已经不是个脸色了,像只摔烂了的紫茄子。

起毛娘一言不发爬将起来,连奔带跑逃走了。

起毛这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走了。”

孔万虎朝墙上四周一指,又拍了拍香火的肩,笑道:“小和尚,现在你顶个卵用了。”

起毛也朝香火一伸手说:“把东西还给我,我娘不是你带走的,不是菩萨带走的,是孔万虎带走的,孔万虎比你好,他才不要我的腊肉和鸡蛋。”

香火一边无赖说:“你要讨还,行啊,只要你不怕你娘又回来就行。”一边起身往外走,那主任紧紧跟上。起毛虽然生气,但好在老娘已走,家里太平就好,也懒得再与香火计较,随他去了。

逃出来的两个也不再多嘴多舌,赶紧回庙里享用去,那主任还嫌菜凉了,怪香火道:“你做事情太不地道,太不周全,叫人抓个把柄,耽搁半天,让菜都凉了。”

香火说:“就这腊肉,还是凉的有咬头,要是热乎乎软绵绵,你一吞便吞下肚去,连滋味都品不出来。”

那主任边吃着还是想不通,道:“奇了奇了,我们前去要讨,当个贼似的防范,我们不去要讨了,反而送上门来。”

香火说:“好事只此一回,就此而止了。”

这话果然又被香火说中,从此再也没人翻墙进来,主任又丧气奇怪,问香火说:“难道你们村子里不再死人了吗?难道你们村上没人再生病了吗?”

香火道:“却原来你一肚子坏水,希望我们村子里死人、希望他们生病。”

那主任坦言道:“死人也好,生病也好,那是必然的,不是我希望就会发生的,但是只要一发生了,村上个个像你那起毛叔一般,我们不是吃喝无忧了吗?”

香火叹气说:“可惜此等好事,都叫孔万虎那些画像给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