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地将庙修了,大菩萨的胳膊也重新装上了,和尚香火都在了位,可是这庙却成了座枯庙,香火旺不起来,孔家村的人不来拜菩萨,其他远远近近村子的人也都不来。
香火心里没落,不想做事,就坐在殿外靠着墙打瞌睡。
瞌睡一来,好事就来了,香火竟做出一个好梦来。
香火许久都没有做成这样的好梦了,又吉利,又圆满,喜不自禁,忍不住叫喊出来。可这一叫喊,却把自己吵醒了,梦醒后,呆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别说香客,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望了一会,才想起这是个梦,顿时泄了气,气得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你算个狗屁香火,你连个香客也没有,就只配做个大头梦。”打了一个,打得不重,稍有点疼痛的感觉,甚觉不解气,又重重地再打了一个。
正好二师傅念罢了经,从大殿出来,见香火打自己嘴巴,甚觉惊奇,说道:“香火,你在打自己的嘴巴?”又问:“香火,你生谁的气?”
香火说:“我生梦的气。”
二师傅说:“你做噩梦了?”
香火说:“我做了个美梦,可醒过来一看,屁。”
二师傅说:“倒也是的,梦是反的,你梦到什么呢,吃红烧肉?”
香火说:“何止是红烧肉,什么都有吃,我梦见庙里有一口钟,钟声一响,香客争先恐后挤进来,不像是拜佛,倒像是抢购。”
二师傅奇道:“怎么是抢购?庙里有什么好购的?”
香火说:“他们个个手里捏着钞票,不是抢购是什么?”
二师傅赶紧打断香火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到钟声?”
香火说:“是呀,钟声一响,他们就进来了。”
二师傅说:“你看到钟了吗?”
香火说:“当然看到了,就支在院子中央,有一个木架子,钟就架在上面。”
二师傅说:“你看见谁在敲钟吗?”
香火想了想,说:“看见了,是我爹。”
二师傅怀疑说:“你会不会看错了,怎么会是你爹?”
香火说:“那应该是谁?”
二师傅说:“当然应该是佛祖,但佛祖你是看不见的,你应该没有看见敲钟的人。”
香火说:“可我明明看见我爹在敲钟,难道我爹就是佛祖?”
二师傅不能任由香火胡乱说下去,他也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拔腿就往后院禅房去,香火紧紧跟上,二师傅到自己屋里,从床底下拉出个匣子,又将身子侧过来,挡着香火的视线。
香火说:“挡什么挡,不就是那点余款么,不看我也知道。”
二师傅不语,沾着唾沫清点起来。
香火道:“二师傅,没想到你还过一回俗,还这么笨。从前你防我偷东西,就藏在床底下,现在你还藏在床底下,我要是想偷你钱,连脑子都不用换过。”
二师傅说:“够了,省着点,打一口钟够了。”
香火说:“打钟干什么?”
二师傅说:“咦,你还问我干什么,是佛祖托梦给你,说我们太平寺少一口钟,有了这口钟,太平寺的香火就会旺起来。”
香火说:“你怎么知道?”
二师傅说:“是你自己做梦做到的——我也觉得奇怪,佛祖怎么会托梦给你,不托给我,这不公平,也没道理呀。”
香火说:“二师傅,你说佛祖不公平?”
二师傅赶紧说:“我说漏嘴了,佛祖是公平的,他既然托梦给你,你就是他选中的人。”
香火吓了一跳,说:“佛祖选中我干什么?不是要我去陪他老人家吧?”
二师傅说:“你想得美,佛祖是要你造钟。”
既是佛祖的要求,和尚香火皆不敢怠慢,赶紧找人打了一口钟,等钟和支架运来,按照香火梦中的位置,将钟支好,香火到灶屋拿了根柴火出来就想敲,二师傅又赶紧挡住,问:“你再想想,你在梦里听到钟响是什么时辰?”
香火想了想,说:“好像是中午的时候,当时我肚子很饿了,抬头看看天,太阳正在头顶上。”
二师傅抬头看了看天,点头说:“那就是了,现在还不到时辰,我们等到正午时敲钟,不能提前敲。”
香火说:“提前敲了会怎样?”
二师傅并不回答提前敲了会怎样,只说:“反正要到中午才能敲。”
香火戳穿他说:“二师傅,你要去蹲坑,怕我抢着敲。”
二师傅说:“你知道就好,反正你不能敲,你不是出家人,敲了没用的。”
香火不吭声,心想:“哼,明明是我的功劳,你倒要抢了去。”
二师傅便意急起来,赶紧去后面的茅坑,二师傅一走,香火就等不及地敲了起来。
那边二师傅刚解了裤带蹲下来,听到了钟声,赶紧系起裤子又返回院子来,急道:“你怎么敲了?”
香火说:“我刚才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钟声是上午响起来的,就是现在这时候,我想等你大完便回来,就错过时辰了,所以赶紧敲了。”
二师傅说:“完了完了,到时辰敲钟,钟声才能传得远,你不到时辰就敲,钟声就传不远了。”
香火说:“远是多少远呢?”
二师傅说:“远是说不出多远的远。”
香火说:“二师傅,你以为是佛祖敲钟啊,这一口小钟,能传出一里地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二师傅说也说不过他,钟敲也敲了,声音也传出去了,想收回来重敲是不可能的了,二师傅生气说:“罢了罢了,这钟就当它白造了罢。”
没想到这话竟被二师傅说中了,这钟果然是白造了。每天早晨香火到院子里拼命敲,吃奶的劲都使上,除了有风吹进来,就没有个人是听了钟声来进香拜佛的。
香火气得说:“我就不信了,二师傅,你敲钟,我跑出去听听,钟声到底能传多远,难道连孔家村的人都听不见?”
二师傅敲钟,香火跑出去,钟声就一直追着他。一直跑到村口,还能听见,再跑到村尾,也能听见,绕了一圈,钟声始终在响,香火就奇了怪了,拉住了老态龙钟的起毛说:“起毛叔,你耳朵聋了吗?”
起毛说:“你凭什么说我耳朵聋了,我耳朵聋了,还能跟你说话吗?”
香火说:“你既然没聋,你怎么听不见钟声呢?”
起毛朝香火望了望,也奇了怪,说:“听见呀,我又不是聋子,我怎么会听不见,你们一天到晚敲,敲得烦死人。”
香火说:“原来你们都听见,假装听不见,不来进香。”
起毛还是奇怪,说:“我们干什么要去进香?”
香火说:“你们难道没有事情求菩萨吗?”
这话一说,起毛不奇怪了,笑道:“求菩萨,菩萨能应吗?”
香火说:“你们从前也求菩萨,菩萨哪样没应你们?”
起毛又道:“可是菩萨把自己的手臂都丢了,我们哪里还敢求他。”
起毛说罢,甩手走了,丢下香火一人,那钟声还不停不息地响着,香火气得冲那钟声说:“敲,敲,敲,你敲到现在也不停手,累不累,烦不烦?”
香火回到庙里,二师傅才停止了敲钟,问道:“你走出多远?”
香火说:“再远也没有用,他们明明听得到钟声,也不来,都怪那孔万虎,把菩萨的手臂砍断了。”
二师傅说:“阿弥陀佛,虽然当初他砍断了菩萨的手臂,但现在接上去,也是靠他帮的忙。”
香火怪不着孔万虎,又怪到爹那儿去了,说道:“爹啊,爹,你不是我爹,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敲钟,我听得见,我敲钟,人家偏不理睬我?”
正无端地冤枉爹,爹已经到了,进院来一看,拍打起自己的脑袋来,说道:“都怨我,怨我没有跟你交代清楚,这口钟,不该是这样支的。”
香火嗔怪道:“不这样支,应该怎样支,你不告诉我,叫我怎知道?”
爹说:“我来给你重新支。”到了钟的跟前,看那架势,爹是要挪动钟的架子了,但就爹这八老九十的老身子,身上还能有几斤几两的力气,香火嘲笑道:“爹,你以为你是我的儿啊?”
爹说:“我是你爹。”硬是拉扯着架子,眼看那钟被拉得侧向了一边,就要倒地,香火急叫道:“喔哟哟,我的钟,我的钟——”急奔到钟跟前,去扶那摇摇欲坠的架子,可是钟重架子太轻,香火扶它不住,顷刻间那钟就砸了下来,也就奇了怪,那钟明明侧在香火这边,可等到砸下来时,却偏偏砸在爹的腿上。
爹的腿被钟压住,也不喊疼,香火下了死劲,将钟挪开一条缝,拉出爹的腿来看看,又红又肿,怕是要断了,爹却已经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说:“没事,香火你看,没事。”
香火见爹果然行走如常,知道没事,便照着爹的吩咐将那钟重新支起来,支好了钟,爹也离去了。
那二师傅这才不慌不忙地出来了,朝着移了位的钟瞧瞧,说:“香火,你挪的?”
香火说:“我爹挪的。”
二师傅不与他计较,笑了笑,说:“挪就挪了,就不要推三托四,还推你爹头上。”
香火道:“我爹的腿还被钟砸了呢,不过我爹老骨头硬朗,没砸断。”
二师傅道:“那是当然,谁能砸断了你爹的腿噢。”
两个议论了一会,又到了敲钟的时辰,不料那钟还没响,三官急急奔进来了,喊道:“香火,香火,快回去吧,你娘的腿断了。”
香火“嘻”了一声,说:“咦,砸的是我爹,断的怎么是我娘?”
三官“呸”了他一声,道:“你回不回?你不回,难道叫老二老三停学回来?”
香火虽然怕见他娘,但还是跟着三官回了家,进了院子,朝娘的屋门口一站,娘就床上鲤鱼打挺地骂人:“滚,滚,我不要看你。”
三官上前劝说:“你不要看他,谁来伺候你?你腿子都断成这样了,嘴还凶啊。”
那娘道:“不要说腿子断了,就是头断了,我也不要他伺候。”
那三官也拿她无奈,到队上先喊两个娘们来伺候着,香火坐在院子里消闲,听娘骂人,反正听惯了的,当她在唱歌。
隔了两日,二珠三球也赶到了,两个一回来,先不问娘的断腿如何,一进屋先跟娘计较起来。
一个念到大三,一个升了大四,离大学毕业只有一步之遥,偏偏这时候娘倒下了,家里不仅供不了他两个念书,该干的活也没人干了,可是这俩兄弟心念一致,谁也不想停学在家伺候娘。
两个守着娘说:“娘,香火在院子里等。”
他娘“呸”道:“香火?哪来的香火?香火是谁?”
二珠道:“香火是我们家的大哥,家里的事情要他管。”
他娘恼道:“你倒喊他大哥,他像个大哥样子吗?”
三球说:“不管他什么样子,他总是长子。”
他娘冷笑说:“你两个,商量好了不要你娘?”
两个又齐声道:“娘是大家的娘,不是我一个人的娘。”
他娘听罢,脸一冷,朝里一侧,不再说话,丢下两兄弟站在那里发愣,发了半天愣,才愣醒过来,老二指责老三说:“都怪你,说什么娘是大家的娘。”
老三说:“你也说了。”
老二顿了顿,又说:“本来嘛,本来娘就是大家的娘。”
老三也说:“本来嘛,娘就是大家的娘。”
见说不动老娘,两个又齐齐地出了屋,拥上香火再进屋,拱到娘的床前,那娘照例吼起来:“你滚,你滚,我不要看见你。”人虽躺在床上不能动,模样还如狼似虎。
三官说:“既然你不要香火,那就只有老二老三里挑一个了。”
那两个小的,赶紧往外去,香火追出来,四下也看不到个爹,就在院子里念叨:“爹,爹,你到哪里去了,平时好好的不出事,你老在我面前晃,现在娘的腿断了,你倒躲起来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那老二笑道:“爹还能躲到哪里去,躲到阴阳岗去罢。”
老三也笑道:“你有胆量就到阴阳岗去找爹罢。”
那为娘的在里边继续大吵大闹说:“你们要是让香火回来,我就不吃饭,我饿死也不吃。”
两兄弟守着这么个娘,无理可讲,便也跟她胡搅蛮缠,一个道:“娘,你为什么不要香火伺候你?难道香火会在你的药里下毒?”
另一个说:“难道香火会偷偷挑断你的脚筋?”
娘说:“保不准还有更毒的手段。”
这边几兄弟和娘吵吵闹闹,隔壁那牛踏扁听清了,在自家院子里念道:“一个老子,养三个儿子,养成三个米花团子,三个儿子养一个老子,养成一粒干瘪枣子。”
二珠来气,跳出去与牛踏扁斗嘴,斗了几句,牛踏扁说:“你嘴凶顶什么用,娘倒下了都不肯回来伺候。”
二珠心里不服,嘴上硬道:“谁不肯回来?”
三球一听,立刻“噢”了一声,大喊说:“娘,娘,二珠留下照顾你,我去上学了。”话音未落,拔了腿就跑。
香火知道没他的事了,到门口,朝娘说:“我也回庙里去念经了。”
他娘呸道:“心不光明点狗屁灯,念不公平看狗屁经。”
香火向来躲着他娘,不和他娘正面冲突,这会儿却忍耐不住说:“娘,你骂我,尽管骂,可不敢骂别的东西,灯啦,经啦,那都是菩萨身边的东西。”
他娘道:“做了猪头,不怕榔头,你叫它们来报应我、敲我的榔头便是了。”
香火见娘这嘴如此无忌,急得直喊:“爹,爹,娘如此骂法,菩萨都要生气啦。”
他娘道:“你还有脸开口一个菩萨,闭口一个菩萨,让你这等货去伺候菩萨,老天瞎了眼,佛爷爷眼珠子你都敢刮。”
爹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来了,朝香火说:“香火,香火,你别理睬你娘。”
香火委屈道:“爹,你怎么才来?”
他娘一听,愈加拍着床沿骂道:“好你个烧香的,好你个抹灰的,你还敢跟我装神弄鬼!”
爹生气道:“你再敢这么对付香火,我就、我就和你离婚。”
他娘只管朝香火翻白眼,根本不把他爹的话放在耳里,香火替爹重复一遍道:“娘,爹要和你离婚。”
他娘一听,瞪起两牛眼,正要开口骂,却不料被脏话堵住了嗓子眼,一时透不上气来,闷了过去。
爹赶紧拉了香火出来,说:“香火,我听说你在庙里只是看着师傅念经,自己不念?”
香火说:“定又是那二和尚多嘴,爹,我只是个香火,可以不念。”
爹说:“你从明天起,也学着师傅一起念念经,早上拜一拜佛,晚上拜一拜佛。”
香火说:“为什么?”
爹说:“咦,为了你娘早点爬起来呀。”
香火忍不住“嘻”了一声,又赶紧打住了,正色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爹说:“你答应我了?”
香火嘴说:“答应了。”心里想:“我在庙里,爹在家里,爹又看不见我在干什么,我拜不拜菩萨,我念不念经,爹才不会知道呢。只关照二师傅不要再多嘴就是了。”
香火回到太平寺,第二天一早起来,照例和从前一样,只干香火该干的活,也没去拜菩萨,也没念经,更没有给他爹他娘点一支香。太阳还没升一竿子高,二珠就跑来了,惶恐不安说:“香火,香火,不好了,娘不仅腿不能动,连手都不能动了。”
香火说:“怎么会,医生不是说,只会一天一天好起来,怎么会一天一天坏下去呢?”
二珠说:“我也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我想来想去,可能你知道。”
香火说:“奇了怪了,我怎么会知道?”话一出口,才想到爹的吩咐了,这才有点着慌,虽然没看见爹来,却只管对爹说:“爹,你别以为我没做,我做了的。”
二珠奇怪说:“爹又来找你了?爹叫你做什么?”
香火说:“我不跟你说,你回去吧,反正我答应爹的,我会做的。”
二珠走后,香火赶紧到菩萨前拜了拜,说:“菩萨,早上没来,现在补上,晚上再来。”
天还没晚,又到菩萨跟前,说:“菩萨,我又来了。”又拜。
晚上又找了个蒲团,拖到自己屋里,睡前学着师傅的样子,朝上面盘腿一坐,念了一会阿弥陀佛才睡。第二天起来也不先往灶屋去了,就径直往大殿来拜菩萨,如此过了些日子,心想娘该没有再坏下去吧,一直惦记着希望二珠再来一趟,报个喜讯,可二珠一直不来。香火琢磨一下,分析出两种情况,要不就是娘的病情严重了,不光手也不能动,可能全身都不能动了,说不定连歪嘴说话也不行了,所以二珠要顾娘的病,也顾不得找他了;要不就是娘情况好转了,二珠是个报忧不报喜的狗东西,好消息就不来传给他了。
隔了一日,牛可芙来看二师傅,告诉香火说:“你娘好多了,我昨天还看到她撑着拐杖在村里走动呢。”又说起二珠:“你那二兄弟,倒是个能耐人,人家养乌龟王八发财,他养个地鳖虫都发财,叫个企业家了。”
香火这才放了心,又将二珠狗日的狗日的骂了几句,心里总算舒坦了。一舒坦了,就放懒,晚上也不去大殿拜菩萨,睡觉前朝床前那蒲团看了看,用脚踢到床底下去了,说:“谢谢你了,我完成任务了,你也休息吧。”
蒲团在床底下休息,他在床上休息。刚要入睡,二珠却奔来了,轰开了他的房门,说:“好啊香火,你还睡觉,娘不行了。”
香火一惊,赶紧坐起来说:“怎么啦,不是说能够撑着拐杖走路了吗?”
二珠说:“好了几天,刚才突然又倒下去了,口吐口沫,医生说,可能是第二次瘫痪了。”
香火脑袋里“轰”了一声,说:“第二次瘫痪,那会怎么样?”
二珠说:“医生说,可能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香火大急说:“没这道理的,没这道理的,我只偷了一天懒,爹也没看见,爹也不——”
二珠起先并不知道香火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嘴唇一掀一合,喃喃呢呢,倒像个和尚在念经了,便说道:“香火,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们干什么坏事了,报应报在娘身上了?”
香火说:“我没有。”
二珠冷笑道:“那你就让娘永远躺着吧。”
香火大急,大声喊道:“这不能赖我,这不能赖我!”这一高声,就把自己喊醒了,拉开灯看看,哪里有二珠,定了定神,将这梦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清清楚楚的,连细节都在历历在目,想清楚了后,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跳下床来,把床底下的蒲团拖出来,盘腿坐上去,念阿弥陀佛。念的时候还是有许多杂念,想道:“还真缠上了,不念还真不行了?”又想:“唉呀,念就念吧,念几声阿弥陀佛,也吃不了多大个亏。”
腿虽然盘在蒲团上,嘴虽然念着阿弥陀佛,杂念长了脚却走得远去了,但等一发现了,赶紧收回来,站起来运动运动麻了的腿,重新再盘下去,再集中精神念阿弥陀佛,念着念着,杂念又起,于是心绪烦躁,眼睛虽是闭着,但眼皮子乱颤,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比睁着眼睛时还辛苦还紧张,气道:“日鬼了,为什么师傅念经的时候,眼皮子一动不动,连蚊子也不咬他们?”气狠狠地拍打自己的眼皮,拍了几下,眼皮子不乱颤了,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了。
娘的断腿彻底好了,三球回来拉二珠回学校复读,二珠却道:“我回学校干什么?”
三球说:“读书呀。”
二珠又道:“读了书干什么?”
三球说:“苦出头呀。”
二珠道:“我已经苦出头了,为什么还要去读书?”
那早已经老得不能上课的言老师听得此言,一口气半天上不来,吭哧吭哧说道:“人生不读书,活着不如猪。”
他连孔夫子云都忘记了。
二珠才不感谢孔夫子,他只感谢财神爷,遂给太平寺请来一尊财神菩萨,还嫌大殿里菩萨太多,又乱,又挤,特意在院里造了一座偏殿,供财神菩萨独住。
自从二珠养地鳖虫成才,又有财神进庙,太平寺的香火渐渐旺起来,过不多久,较远的村子里也有人来,这些人香火半生半熟的,勉强还能打个招呼,再到后来,来进香的人,香火就一个也不认得了。
香火颇觉奇怪,问道:“你们怎么舍近求远跑到太平寺来进香?你们是不是听到了太平寺的钟声?”
香火穷追不舍,人家却不高兴,说:“怎么,别人可以来太平寺,我就不能来?你不让我来我还非来不可,好处不能让你一家独吞。”
香火说:“不是不让你来,我只是问问,这么远的路,你这一路过来,路过好几座寺庙,随便哪一座都能进去,怎么偏偏知道要到太平寺来?”
那人更生气了,无理道:“怎么,烧香拜佛还要查成分?”
二师傅劝香火说:“你别问了,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是听到了钟声。”
香火说:“钟声能传那么远吗?”
二师傅说:“是他心里的钟在响。”
香火说:“他们心里倒有钟声,我心里怎么没有钟声?”
二师傅说:“你总有一天会听见的。这辈子听不见,下辈子也会听见的,下辈子听不见,再下辈子也会听见的。”
香火说:“我下辈子也许投了个猪胎呢。”
二师傅说:“猪的心里也有钟声的。”
香火说:“你怎么知道,你是猪投胎来的吗?”
二师傅说:“我不记得了。”
香火说:“你都不记得,怎么硬说自己有前世呢?”
二师傅说:“不记得不等于没有。”
香火认真想了想,好歹认了这个理,说:“二师傅,你这话有道理,如若一个人先前干过什么事,但后来忘记了,却不等于这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二师傅道:“正是这道理。”
香火惊喜说:“我顿悟了。”
二师傅怀疑说:“不可能吧,我还没顿悟呢,你怎么先顿悟了?”
香火抓住二师傅的错头说:“二师傅,你赶紧打自己嘴巴吧,你自己说过,任何东西都有个先来后到,就是觉悟不分先后。”
二师傅知错,红了红脸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老话道,一人看经,众人念佛。那众香客个个生怕菩萨记不住他,跪在菩萨面前,干脆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谁谁谁,我家的谁是谁谁谁,尤其还怕那财神菩萨认错人,保佑了别人,都在他老人家面前互相攀比,你烧一把香,我烧两把香,你点一支高烛,我点一支比你更高的烛。
香火看在眼里,心里且不受用,跟他们说:“财神也辛苦的,你们让他歇歇罢,不要再贿赂他老人家了。”
香客却不能同意,反对说:“财神怎么能歇,财神歇了,我们怎么办?”
又怀疑说:“菩萨怎么还要歇,菩萨又不是人。”
香火给闷着了,心里正生气,一眼看到了爹,又拿爹出气说:“爹,他们把阿弥陀佛当成了摇钱树,你也不生个气给他们瞧瞧?”
爹道:“念佛不是摇钱树,念佛如同救命船。”
香火更来气,说:“爹,你如此精通,怎么不说与他们听,你一个金口怎么只对我独开?”
爹也不与他计较,扯了他的衣袖,拉将出来,一直走到河边,指着河对岸说:“香火,你帮帮河那边的人罢。”
香火说:“爹啊,你为难我了,他们在彼岸,我怎么帮他们,河上又没有船,难不成爹要我变成一条船,普度众生?”
爹说:“不要你变船,队里就有条空船,你去跟三官说。”
香火道:“为什么要我去和三官说,你自己不能去?”
爹说:“我不能去,能去我早就去了。”
香火朝爹瞧了瞧,也没计较爹为什么不能去,退一步说:“就算有条船,我也不会摇船,再说了,爹你是知道的,长平河上曾经翻船无数,难道爹为了摆渡彼岸的人来,宁肯让爹的儿子翻到河里?”
爹说:“不要你摇船,自有人来摇船。”爹的手朝香火身后一指:“你看看谁来了。”
香火一回头,果然有个人悄没声息地站在身后,这人头上顶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把大半边脸都遮住了。
香火说:“奇了怪,还有人戴这样的帽子?”
这个人说:“你不认得我了?”
把帽子往起一推,香火才看到了他的脸,但也不太分明,半生半熟的,想了想,说:“你是老四?”
那老四笑道:“我和你,还是那一年在阴阳岗碰上的,你记得吧?”
香火奇怪说:“咦,那一年碰见你的时候,他们就说我见了鬼,说你早淹死了。”
爹赶紧抢先说:“香火,别听他们嚼蛆,老四一辈子在水上走,水性有多好,淹死谁也淹不死他。”
那老四却不领香火爹的情,说道:“那也保不准,淹不死也可能会饿死,累死,跌死,其实,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香火朝老四瞧了瞧,说道:“且不管你是人是鬼,这么多年不见,如今你怎么又出来了?”
那老四道:“我怎么能不出来,不是没人做船工,没人摆渡了吗?”
香火也笑道:“你都死了,还出来摆什么渡?你是死不罢手啊。”
那老四道:“太平寺香火旺,每天多少人要绕多少路才能到太平寺来,有一条船摆渡,大家就方便多了,你家佛祖不是讲究要给人方便之门吗?”
香火这才想明白了,原来爹和老四早已算盘妥了,随即问道:“三官凭什么能把船给我用?”
老四说:“借他个船,给他分成罢,我在其他地方干,都是四六分。”
香火说:“你拿四,三官拿六?”
老四道:“我拿六,三官拿四。”
香火就奇了,说:“你们都有,我呢?”
老四道:“你又不出船,你又不摇船,轮得着你什么?”
香火道:“我有太平寺啊,假如没有太平寺,谁会从对岸摆渡来,有船有力都是白搭。”
爹赶紧插上来说:“老四,你向来是知道香火的,我看就三三三吧。”
香火也赶紧道:“三三三?那还多一分呢。”又挡住老四说:“不行不行,你已经叫了老四,不能再拿四,这个四归我。”
老四让步说:“归你就归你,反正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带去了也用不上。”
香火说:“你怎么知道带去了用不上,你去过了?你带去过了?”
老四说:“那是当然。”
几个一起笑了笑,又找三官说妥了事情,摆渡船就航起来了。
这天下午,二师傅从后窗里朝河岸上望望,奇怪道:“怎么今天河岸上那么多人?”
香火说:“你只知道闭着眼睛念阿弥陀佛,不肯睁开来看看外面的事情,今天河上有渡船了。”
二师傅说:“谁在做船工啊?”
香火说:“还能有谁,老船工老四罢。”
二师傅说:“老船工不是淹死了吗?”
香火说:“他淹死了又投胎,还是投了个船工。”
二师傅道:“那真是巧了。”似乎有点怀疑,但想了想,也就由他去了,说道:“管他呢,只要有人摆渡,给大家方便之门就好。”
有了船,来太平寺进香的人果然更多,这些人进罢了香,磕过头,逛一下太平寺,还没甘心,连院后的菜地,也要去观赏一番,顺手拔几棵青菜,将那菜地踩踏得不像样子。
香火一气之下,用竹篱笆将菜地围了起来,围妥了篱笆,香火坐下来歇会,先点根烟抽,等抽完这根烟,他要给菜地松土,除杂草,最后等太阳下山的时候,他还要给菜地浇水。
大师傅的那个坟堆还堆在老地方,头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还是那老样子,只是那块青砖早没了。
香火走近坟头,拍了拍坟堆上的泥土说:“大师傅,你睡得好吧?”
又说:“大师傅,我又回来了。”
大师傅也不说话,只是睡着,香火又说:“大师傅,你真懒,比我还懒。”
香火只顾朝着大师傅的坟头自言自语几句,心下有些奇怪自己,从前他胆小,不敢一个人到大师傅坟头上来的,害怕大师傅会从坟堆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现在他却不害怕了,他甚至还想着,如果真的有一只手伸出来,他会握着那只手,跟他说:“大师傅啊,现在太平寺可景象了,烟雾缭绕的,比你在的那时,一点也不差噢。”
这么胡乱地云里雾里地想了一会,一根烟差不多抽完了,他正要掐灭了烟头起来干活,忽然横端里真的就伸出来一只手来,说:“来根烟。”
香火说:“大师傅,你忘了,你是和尚,和尚怎么抽烟?”
那只手缩了回去,就听到“哧”地一笑,说:“香火,你都这么老了,还这么小气,碰到熟人,连根烟也不发。”
香火回头一看,却是个坟头老相识,早年那烈士主任,又在坟头上站出来了,朝香火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个香火啊。”
香火道:“多年不见,你怎么又冒出来了?”
那主任说:“你河上都有了摆渡船,比从前方便多了,我就来了罢。”
香火道:“我都围了篱笆了,你又偷偷翻进来,只可惜了,你翻篱笆翻围墙都没用,我家小师傅,心肠好硬,那一年走了,一去就再不返了。”
那主任撇嘴说:“我早就找到他了。”
香火说:“这才怪了,你都找到了他,怎么又来了?”
那主任说:“找虽找到了,却是个假的。”
香火倒惊异起来,说:“啊?我小师傅是假的?”
那主任道:“你小师傅倒是不假,可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香火笑道:“那你岂不是白找了?”
那主任生起气来,说:“这事情要怪你,当年你给我指错了方向,提供假情报,害我白忙乎了许多年。”
香火说:“那是你自己套上门来的,我只说我小师傅是个没爹没娘的人,是你自己硬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是自投罗网。”
那主任说:“我没有自投罗网,我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可惜最后网错了人。”
香火说:“那我小师傅是谁呢?”
那主任说:“你小师傅、觉慧和尚,生下来没几天,就被人抱错了,他也在找自己的亲爹亲娘呢。”
香火说:“奇了,你要找的人没爹没娘,他要找自己的亲爹亲娘,你们是乌龟对王八,一对一个准嘛,错在哪里啊?”
那主任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要找的人不是他,他要找的人也不是我。”
香火说:“你又来了,是不是还在找人啊?”
那主任鼓舞自己道:“我重新再开始。”
香火说:“怪不得你又来到大师傅的坟头上,那一年,你就是从大师傅的坟头开始的。”
又说:“这回我不给你说了,万一我又给你指引错了,害你又白走一遭,又是许多年过去,你又要再回来重坐大师傅的坟头,这一轮一轮的下来,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那主任接着话头就咒他说:“也不知道你在是不在了。”
香火岂能输他一脚,赶紧说:“也不知道你在是不在了。”
那主任“啊哈”一笑,说:“彼此彼此。”一屁股坐在大师傅的坟头上,听到寺庙里钟声响了,随即长叹一声,跟香火说道:“那印空师傅送了我四句,我且念你听听罢:空手把锄头——”
香火“啊哈”说:“到底是空着手,还是手里有锄头哇?”
那主任且不理睬他,重新念道:“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香火听了,甚觉耳熟,用心记下了,下晚回到庙里,念与二师傅听,那二师傅听了,惊怔了半天,喃喃地道:“桥上过,桥上过,谁从桥上过?”
香火说:“他没说谁从桥上过,反正不是我,也不是你。”
二师傅继续道:“难说的,难说的,也许就是我。”
香火想了想,心下又奇,暗想道:“这世道变化,也真是离奇,想当年那主任,对于佛祖菩萨之类,甚是不恭不敬不信,今天倒说出这几句来,竟令念经二十余年的和尚迷了糊?”赶紧劝二师傅说:“二师傅,你管他谁从桥上过呢。”
二师傅没听见香火说话,抬眼朝四下里张望着,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们快从桥上过来了。”
香火问:“二师傅,谁们快来了?”
二师傅不说“谁们”,忽然问道:“香火,那个人呢,你说的那个人呢?”
香火四下看看,也奇怪道:“咦,他明明说跟我过来的,怎么没来?”
二师傅说:“他穿的什么衣服?”
香火说:“就是普通的衣服罢。”
二师傅说:“是便衣?”
香火笑道:“便衣?你以为是便衣警察呢。”
二师傅顶真道:“真的是警察吗,便衣警察吗?他找我吗?”丢下香火,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开了。
香火心里不解,复又到大师傅坟头,想看看那主任到底是不是还在,没见着主任,却见着了大师傅。大师傅正站在那里,还是从前那样子,一点也没见老,胖胖的,笑眯眯的,跟他说:“你是一直放不下。”
香火说:“师傅,我没有放不下。”
大师傅说:“你放不下你的身世之谜,你去五台山找印空和尚吧,你找到他,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香火大急说:“师傅,师傅,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我,我是香火,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我爹我娘是谁,不知道爹娘、放不下的是小师傅,师傅你认错人了。”
大师傅不理他的解释,继续说:“其实,只要你放得下,找不找印空和尚都一样。”
香火见大师傅老是绕来绕去不走,赶紧说:“大师傅,我知道你是要对小师傅说这几句话,却错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代你转告小师傅就是了,你安心去吧。”
大师傅却偏不走,还离他越来越近,脸面也越来越清晰,香火心里毕竟知道大师傅死了多年的,脸面居然没烂,不由害怕起来,想躲开一点,没想刚一转身,竟然看见了小师傅,小师傅的模样却和多年前不一样了,胖了,有点像当年的大师傅,也有点像二师傅。香火暗自想道:“老话说得不错,吃哪家饭,像哪家人。”又想道:“我也是吃的他家饭,我像不像这几个和尚师傅呢?”因为不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个什么样子,用手捏了捏脸,也捏不出个样子来,见小师傅死死盯着他,又惊又急,说:“小师傅,刚刚大师傅到了我梦里,现在你又到我梦里,你们都不肯饶过我,我只是做个香火偷偷懒而已,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们不要老是来找我吧,连做个梦都不放过我。”
小师傅推了推他,说:“香火,你清醒清醒,我不在你梦里,我在你眼前。”
香火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那多年不见的小师傅,香火心头一酸,竟抱住小师傅“呜呜”地哭起来。
小师傅说:“你以为你还是个小香火,你都这大把年纪了,儿子女儿都长大了,你还哭鼻子?”
香火说:“小师傅,我想你。”
小师傅道:“你没把我骂死就不错了。”
香火赶紧将刚才大师傅的话转告诉了小师傅,小师傅说:“你这是马后炮了,我早就知道要找印空和尚,我早就找到他了。”
香火喜道:“那你找到你亲爹亲娘了?难道印空和尚就是你的亲爹啊?”
小师傅沮丧说:“才不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线索,结果发现找错了。”
香火说:“真是奇了,刚才那主任也说他找错了你,原来你真不是他要找的儿子。”
小师傅说:“哪个主任找我,我怎么没见过他?”
香火更惊,又惊又奇,说:“咦,他明明说他找了你,识破了你,你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你,你却没见过他,这算是什么迷魂阵?”
小师傅说:“知道找错了以后,我又花了许多年时间,又错找过人,但现在终于有了新的线索。”
香火说:“什么线索?”
小师傅说:“我生下来不久,就被人抱错了,我的亲娘,因为偷印空师傅的东西,结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换错了。”一边说,一边掏出个物事,朝香火晃了晃,气道:“找了几十年,就找到这么个东西。”香火一看,小师傅拿的是个金香玉观音,眼熟,立刻说道:“咦,你有个金香玉观音,我有个金香玉佛陀,正好一对。”
小师傅一听,大急道:“你有个金香玉佛陀?你怎么会有个金香玉佛陀?”
香火脑子里灵光一闪,暗暗奸笑一声,说道:“噢,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小师傅,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呀。”
小师傅愣怔了一下,没有转过弯来,疑道:“怎么是你呢,你是谁?”
香火道:“你有个金香玉观音,我有个金香玉佛陀,我们两个,正好配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罢。”
小师傅却不再疑虑,追问道:“你的那个金香玉佛陀,现在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香火说:“哪里还在,当年修复太平寺的时候,没有钱,被我拿到镇上的当铺当掉了。”
小师傅一听,二话不说,拔腿往镇上去,香火在后面慢悠悠地说:“小师傅,你跑错方向了,佛陀后来又被我娘赎回去了。”
小师傅一路狂奔到香火家,见到香火娘,也顾不得查证到底有没有金香玉佛陀,上前扑通一跪,开口喊一声娘,娘就晕过去了。
爹气得脸色煞白,上前拉扯小师傅,说:“你走开,哪来的野种。”
小师傅依然跪着,纹丝不动,也听不见爹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晕倒在地上的娘。
香火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就你多嘴,就你多事,还告诉他个金香玉佛陀,结果把自己都告没了。”上前去拉小师傅,小师傅还是跪着不动,香火急道:“小师傅,我跟你闹着玩的,你怎么当了真?你怎么可以跟别人抢爹抢娘?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的娘喊成自己的娘?”
小师傅说:“我没有喊别人的娘,我喊的就是我的娘!”
香火又打自己嘴巴,又骂:“瞧你个本事,瞧你个出息,人家不过搞个拉郎配,你还搞个拉娘配,这下好,果然给人家配上了。”
爹见香火着急,心疼坏了,赶紧过来紧紧抱住香火说:“香火,香火,你别听他胡说,你才是我的儿子。”
那晕倒在地的娘醒了过来,长叹了一声,说道:“天哪,我前世里作了什么孽,一个儿子香火,一个儿子和尚。”
香火不服,道:“你凭什么,就凭一个金香玉佛陀?这佛陀也可能是我娘祖上传下来的,也可能是别人送给我娘的,也可能——”
娘打断他,斩钉截铁说:“不是传的,不是送的,是我偷的,结果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偷丢了。”又指着香火道:“都怪你个丧门星,你竟然挂了两个金香玉,一个观音,一个佛陀,叫人怎么不贪心,我把观音偷来给了自己的儿子,那性急的和尚回来抱孩子,一看有个观音挂着,抱了就走。”
他爹拍屁股跳脚地跳了起来,嚷嚷道:“原来村上人说和尚抱走了我家的孩子,我还骂他们放屁,却原来竟是真的,你个狗娘,你从来不告诉我,你个贼娘,你才是个丧门星,扫帚星,天煞星。”
娘这一辈子,永远阴沉着一张脸,从来没有哭过,这会儿猛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嚎:“孔常灵啊孔常灵,我对不住你,我实在对不住你,当初我贪了心,偷了人家的金香玉,害自己儿子被抱走,留下个野种,我没敢告诉你——”
香火急得去推他爹,说:“爹,爹,你别听娘的话,你快走,你快走,走了你就听不见,听不见就等于没有说。”
爹却没听他的,说:“香火,你别担心,你让她放屁就是了,看她还能放出什么来。”
娘继续哭诉说:“孔常灵啊孔常灵,我哪里想得到你会这么疼这个假儿子,他又不是你的儿子,你为了他看病,将自己命都搭上了,你不值啊,都怨我,可我不敢告诉你,早知这样,我就早告诉你了,你也不必带他去治病,也不要在大风大雨里陪他上船,为他去死了。”
爹生气道:“你才去死了呢,你偷了观音观音也不能保佑你,你这辈子活着比死了还难过。”
娘从箱子里摸出那个金香玉佛陀,朝香火颈子上一挂,说:“物归原主吧。”
小师傅听香火娘哭哭嚷嚷,起先听不太懂,这会儿一看,立刻明白了,朝香火说道:“原来你就是和我换错的那个人,原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香火不稀罕那金香玉佛陀,扯下了扔给小师傅说:“我才不知道我是哪个人,我也不想知道我是哪个人。”
小师傅说:“我奔波了几十年,认了两个娘,一个叫董玉叶——”
香火说:“咦,董玉叶?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咦,奇怪了,我怎么会记得董玉叶?她是谁?她在哪里?”
小师傅说:“她是烈士,在烈士陵园。”
香火这才一拍脑袋道:“瞧我这死记性,当年我跟着那主任到烈士陵园去,看到她的墓碑,那主任还对着那墓碑说话呢。”
小师傅说:“我不知道哪里有个烈士主任,没见过,我只是到烈士陵园找董玉叶磕了头,但后来才知道,磕错了。”
香火说:“给烈士磕个头,人人应该的,怎么算磕错了,难道你不应该给烈士磕头?”
小师傅说:“不是磕头磕错了,是认娘认错了,后来,就是现在,又认一个,叫做钟草米。”
香火说:“既然第一个认错了,说不定第二个又是错的。”
小师傅说:“不错的,错了也不改了,我就认定了,这就是我娘,亲娘。”
香火怎能甘心,跟他捣蛋说:“喂,小师傅,有娘必有爹,你怎么光认娘,不认爹?”
小师傅说:“香火,你存心气我、伤我的心,我爹早死了,你还偏要提我爹。”
爹在一边大喊大叫说:“你放屁,你放屁,你爹才早死了呢。”
香火朝爹笑道:“咦,他爹就是你呀,你咒他爹早死了,不就是说你自己早死了吗?”
小师傅和香火娘怪异地看着香火,异口同声道:“你抽什么筋?”
香火说:“你们才抽筋呢,一个假娘,一个假儿子,在我面前抽什么筋?”
小师傅花了几十年时间才找到个娘,就怕被香火反没了,急得说:“没有假儿子,我就是我娘的亲儿子、真儿子。”
爹却劝慰香火说:“香火,不用看玉佛陀,也不用看玉观音,你就是我的亲儿子,谁说你不是我儿子?就没这道理,你让大家看看,我们爷俩长得多像,你看看,眼睛,鼻子,耳朵,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怎么不是我儿子?”
香火赌气道:“又不是什么好货,一个香火而已,又不是大官,又不是财主,抢来抢去干什么?”
这里边抢儿子的抢儿子,抢亲娘的抢亲娘,正在热闹,外边忽有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了来,生生打断了他们,原来却是那二师傅,听说小师傅回来了,追来一看,上前抱着小师傅就哭起来。
香火赶紧说:“你抱住他干什么,难道他是你的儿子?”
二师傅不理他,只顾将小师傅抱得紧紧的,只顾哭,小师傅见他哭得如此奇怪,怕被他又认作儿子,赶紧挣脱开来,说:“你不要抱我,我不是你儿子。”
二师傅愣了一下,停了片刻,伸了伸胳膊,但没有再去抱小师傅,又继续哭,边哭边道:“我没有认你是我儿子,我不想占这个便宜,我只认你是我师弟,好多年都不见你了,我以为你已经、已经、已经——”
香火替他说道:“已经死了。”
小师傅说:“不料我没有死,我不仅没有死,我还了却了我的心愿,找到了我的亲娘。”
二师傅这才停止了哭泣,激动道:“你终于找到啦,你终于找到啦!”
香火道:“二师傅,你也是个奇,只说找到了找到了,也不问问他找到的是谁。”
二师傅说:“谁不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找到了,他这上半辈子找啊找啊,没一天安生过,现在终于找到了,下半辈子可以安生了。”
香火气道:“他倒可以安生了,我却不得安生了——”朝小师傅瞧一下,又说:“也罢也罢,你有你的娘,我却有我的爹——”赶紧四处找爹,爹已经不见了,料是被这狗娘俩气走了。
香火拔腿就走,二师傅也顾不上小师傅了,紧紧追着香火道:“香火,香火,你等等我。”
香火说:“你追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儿子。”
二师傅奇道:“香火,你今天是怎么开口闭口儿子儿子的。”
香火道:“做人家儿子做了几十年,忽然说是弄错了,是假的,人家真儿子回来了,站在你面前了,换了你,你会怎么样?”
二师傅想了想,竟然叹了一口气,转了个向,朝着河对岸的方向,说道:“该来的早晚要来的,该来的还是快点来吧,来了就可以安生了。”
香火朝河对岸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意思,问道:“二师傅,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不安生的?”
二师傅说:“有人要来找我。”
香火忘掉了自己的烦恼,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说:“二师傅,难不成你也有个假儿子,他会来找你?”
二师傅说:“我没有假儿子。”
香火道:“那是谁要来找你?”
二师傅道:“我不说,说了你也听不懂。”
香火一路留心看着,但一路也没看见爹守在哪里等候他,心里来气,嘀咕道:“爹啊爹,我早知道你,你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你心里已经认他是你儿子了,你不认我了,也罢,也罢。”
又说:“有种你永远不要来找我。”
二师傅接着他的话茬说:“那是不可能的,该来的早晚会来的。”
两个说说道道回到太平寺,香火只觉浑身乏力,像只被黄鼠狼吸干了血的鸡,软塌塌的,精神气全无了。
病了一天,模模糊糊看到爹来了,站在门口朝他张望,香火跟爹说:“你又不是我爹,你还来看我做甚?”
爹听了这话,讪讪的,还有点脸红,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说:“香火,我能进来看看你吗?”
香火说:“我又不是你儿子,你看你的儿子去吧。”
爹想跨进来,又不敢,上半个身子倾进门里,下半个身子留在门外,说:“谁是我儿子,别人说了不算。”
怕离得远,香火听不分明,又将上半个身子再往里送,下半个身子仍在门外,上下不平衡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将进来,香火只得翻身下床,把爹扶进来坐下。
爹却不敢坐,又把香火拱到床上伺候他躺下,唯唯诺诺地站在香火床边,低三下四低眉顺眼道:“香火,爹知错了。”
香火说:“咦,你哪里错了?”
爹说:“我,我错在我竟然不是你爹。”
香火说:“你本来就不是我爹。”
爹说:“可我想来想去,我还是你爹。”
香火说:“那又怎么样?”
爹说:“我既是你爹,我就不该不是你爹。”
又说:“香火,爹替你报仇了,爹将那狗娘两个痛骂一顿,骂得他们丧魂落魄,再也没脸见我。”
香火早已经饿得撑不住,既然爹已经给他报了仇,即从床上爬起来,且不管爹是饱着还是饿着,自己先到灶屋里弄点吃的填肚子,二师傅见了,问道:“香火,刚才你和谁在说话?”
香火说:“咦,你难道没看见我爹来吗?”
二师傅说:“哦,原来你在和你爹说话。”
香火说:“你都听到了?”
二师傅点了点头说:“我听到你说话了。”说了这话,眼圈一红,就拿手去抹眼泪了。
香火说:“二师傅,你哭什么?”
二师傅说:“我这是触景生情,看到你对你爹的感情,我想起自己,我就伤心了。”
香火奇道:“二师傅,你怎么会伤心?你是和尚,和尚讲究个什么?就讲究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牵挂,你们不是常说,闲到什么什么闲。”
二师傅道:“闲到心闲始是闲。”
香火道:“那就对了嘛,你心都闲透了,空尽了,里边什么也没有,哪里来的伤心?”
二师傅说:“你不懂的,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伤心。”
香火说:“只有像我娘这样,明明有儿子,却被她自己害走了,换了个假的,还说不出口,那叫哑巴吃黄连,那才叫伤心。”
两个正说得人渠,爹却不依了,追进灶屋吃醋说:“香火,到底谁是你爹,是我,还是他?我来找你,你却光顾着跟他说话,你们平时天天在一起,还没说够吗?”
香火说:“我平时跟他说话,他不是这个样子,他今天好像也变成了别人的爹。”
香火送爹回去,出太平寺走没多远,就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一回头,果然是二师傅。香火说:“二师傅,你盯我的梢?”
二师傅说:“没有,没有,我觉得你今天说话怪怪的,这会儿出了寺庙又往河边走,我不放心,跟着你看看。”
香火说:“这不是盯梢是什么?”
走了几步,天就下起雨来,走到河边,那老四的渡船刚刚离开岸边,一个烧香老太太正追着那船喊叫,可是船已离开,不能再回头接她了,老太太急得说:“哎呀,哎呀,菩萨啊,我诚心诚意来拜你,你却让我赶不上船,你是不是菩萨啊?”
那老太话音刚落,船已箭一般地到了河中央,雨大起来,风也大起来,那船在风雨中摇晃了几下,翻了。
那老太张着两条胳膊,愣了片刻,“扑通”一下朝着太平寺的方向跪了下来,磕头道:“菩萨,你是菩萨,你是菩萨,你保佑我没赶上这趟船。”
落水人在河里漂上漂下,大哭小叫,那船工老四抓了两个漂到岸边,在水里朝香火笑道:“你放心吧,我会救他们的。”
二师傅大急,喊道:“你一个人来不及救。”没再犹豫,“扑通”跳下河去救人,香火在岸上喊:“二师傅,你忘了,你不会游水的!”
二师傅呛了一口水,咳了几声,朝香火喊道:“我骗你的,我会游水的,我水性才好呢。”又将身子向上氽了一氽,说道:“香火,假如有人到庙里来找人,你记住,他们是找我的。”
又说一句:“我等了他们几十年,等得好辛苦啊,他们终于要来了。”
水浪一翻,二师傅就不见了。
大家手忙脚乱一番努力,香客倒是救上来不少,一清点人头,只差个老四和二师傅,香火急得说:“差谁也差不得这两个呀,死谁也死不得这两个呀。”
那些救上来的香客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说话呢,差不得他们,就差得我们?他们死不得,我们就死得?”
香火道:“如果他们死了,你们活着又有什么用?你们想要烧个香,谁来给你们摆渡?你们要拜个佛,谁把你们的心思告诉给佛祖?”气愤不平地朝着河水说:“老四啊,二师傅啊,你们白白地救了他们,这些人,不救也罢,你们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们的命,值不值啊?”
从村里赶过来人都奇道:“香火,你老眼昏花了吧,怎么会是老四呢,老四早就淹死了呀,怎么又出来了?”
香火说:“这有什么奇怪,有人要摆渡,他就出来了罢。”
村人道:“难道鬼也会来给人摆渡?”
香火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人不能干,鬼来干罢。”
众人气愤地直呸他,说道:“呸你个臭嘴香火,我们才不要鬼来给我们摆渡呢。”
香火才更气愤呢,说道:“我二师傅都淹死了,你们居然还七嘴八舌,你们不顾我二师傅的死活。”
众人才觉羞愧不妥,把话题归拢到二师傅这里,有人说道:“唉哎,他又不会水,肯定淹死了。”
香火说:“是呀,又不会游水,救什么人嘛。”
众人说:“我们到下游去看看,说不定从那里飘起来了。”
一起往下游赶,一直赶到水闸那儿,上游下来的所有东西,到这儿给闸门封住,都过不去的,朝河面上一看,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二师傅,众人都觉奇怪。
香火说:“难道被鱼吃了?”
众人又骂他,说:“这河里没有那么大的鱼。”
牛可芙也追来了,站在河边干哭了几声,香火烦她,说:“他又不是你男人,你不用哭的。”
牛可芙说:“他虽不是我男人,他毕竟在我家住过几年,我家到现在还有他身上的香气呢。”
香火记恨当初受骗的事情,说道:“谁让你当年放他回太平寺,他要不回太平寺,今天就不会来救人,就不会淹死了连死尸都不见。”
牛可芙说:“那不行的,我不放他回太平寺,就等于是我亲手把他淹死。”
香火说:“反正都是个死,有什么差别?”
牛可芙说:“有差别的,他好歹又多当了几年和尚。”
众人在闸上待了一阵,也没得说法,只得返回。
香火看着脚底下的水,涌在闸门前打转,心里也打了个转,暗想道:“难道二师傅爬过水闸去了?”又想道:“难道二师傅是有意要逃跑,玩了个金蝉脱壳计——不对,不是金蝉脱壳,是鲤鱼跳龙门。”
香火独自回太平寺,路上没看到爹,却看到三官带着两个人,正在找他,见香火回了,三官说:“喏,这就是太平寺的香火。”
那两人拿证件出来给香火一看,是公安的,香火不由脱口说道:“嘻,还真是便衣哎。”
便衣警察先打量香火一番,然后互相使个眼色,一个说:“不是这个,年龄不对。”
另一个说:“不是这个,长相不对。”
这一个又问:“你是香火,你的和尚师傅呢?”
香火忽想起二师傅下水时说的那句话,就奇了怪,赶紧答警察道:“你们是找我二师傅的吧?”
一警察说:“你二师傅叫什么名字?”
香火又想不起师傅的法名来了,直挠脑袋,三官在一边提醒说:“明,明,有个明的。”
香火想起来了,说:“是慧明。”
那警察摇头说:“不问和尚的名字,问他的本名。”
香火不高兴,说:“谁知道他的本名?”
警察也不高兴,脸色严肃起来,三官倒站在香火一边,说道:“警察同志,你们想想,他如果是你们要找的什么人,一直躲在太平寺,又怎会把本名告诉我们?”
警察也不太敢得罪了香火和三官,怕他们不配合,只低声和另一个警察嘀咕说:“连个真名都问不到,还怎么查啊?”
那警察说:“一个人总有真名的。”
香火说:“你们到底要找人,还是要找名字?”
两警察给问住了,愣了一会,说:“你要是把人交给我们,我们就不追究他的名字。”
香火笑道:“你们都不知道他们名字,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他呢?”
警察到底给他搞火冒了,不再说话,进庙搜查一番,三官朝香火看看,说:“你二师傅呢?”
香火说:“死了,淹死了,刚刚淹死的。”
三官呸道:“你个臭嘴,到老还是臭。”停顿一下,又问:“他们是要抓人噢,真的要抓二师傅吗?二师傅真的是个什么吗?”
香火说:“可能是吧,二师傅已经等了他们几十年了,他们一直不来,二师傅到底等不及了,就去淹死了自己,他一淹死,他们倒追来了。”
三官说:“又呸你个臭嘴。”
两警察巡查一番,没什么收获,又出来了,问香火道:“你二师傅人呢?”
香火道:“他知道你们要来,还守在这里等你们吗,早就逃走啦。”
两警察互相看了看,一个说:“奇怪了,我们没有走漏风声,他怎么事先会知道?”
另一个说:“你看我干什么,怀疑是我通风报信?”
那一个说:“你不是也在看我吗,难道看一眼就是怀疑吗?”
香火劝架说:“你们不要吵了,我告诉你们便是了,我二师傅出家前,是个杀猪的,屠夫。”
警察听了这话,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香火赶紧说:“你们别误会,我二师傅杀的是猪,可不杀人,更不敢杀警察。”
两警察似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互相看了半天,又想了半天,推理了半天,一个才说:“这位香火师傅,你是说,你师傅出家前是个杀猪的?”
另一个也废话说:“他告诉你他是杀猪的?”
香火说:“他才没有告诉我,我看他那样子,像个杀猪的,我一说杀猪,他就慌张,别说杀字,连个猪字都不能提,一提他就尿裤子。”
两警察又互相看了看,开始怀疑了,这一个说:“这样说起来,好像不是他。”
那一个说:“那肯定不是他了,我们搞错了。”
他们这一说,香火倒急了,说:“正是他,正是他,你们没搞错。”
警察又对这个奇怪的香火师傅察言观色一番,问道:“你如此肯定二师傅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那他人呢,在哪里?”
香火说:“他死了。”
警察说:“那就不是他,根据我们侦查到的情况,他一直躲在庙里。”
香火说:“先前这几十年,他确实是躲在庙里,可你们一直也不来,现在你们来了,他却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庙里只剩下我一个,你们要不要?”
警察才不会罢休,两个出去商量了一会,又进来问:“既然死了,那他埋在哪里?”
香火心想:“警察是干什么吃的,那一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于是心下一横,领着到庙后菜地上,警察上坟堆前看了看,说:“是这个慧明师傅吗?”
香火说:“你不信可以问问他自己。”
警察说:“怎么个问法?”
香火说:“把他挖出来罢。”
那两警察自认倒霉,不再与香火罗唣,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三官和警察走后,香火也累了,又孤单起来,坐在大殿前,朝着庙院说:“二师傅,警察走了,你出来吧。”忽然心头灵光一现,遂又到后院禅房,推门一看,二师傅正闭着眼睛在念经呢,香火吓一大跳,赶紧上前去推他说:“你是人是鬼?”
二师傅醒过来埋怨他说:“香火,你别推我,我差一点就见着佛祖了。”
香火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看不出他是人是鬼,疑道:“明明见你沉下去了,又没有漂起来,一直追到闸上也没看到你的死尸,都以为你淹死了。”
二师傅说:“我没有淹死,我在河里漂了一大段,就爬上岸了。”
香火说:“原来你是装死。”想了想,又奇了怪,说:“咦,刚才他们到后院去找你,角角落落都查遍了,怎么没看见你?”
二师傅道:“阿弥陀佛,他们看见我了,我让他们带我走,他们偏不肯,硬说我不是,阿弥陀佛。”
香火说:“你不是什么?”
二师傅不满说:“这两个警察不负责,马马虎虎,也不调查我,什么话也不问,只看了我一眼,就说不是我。”长叹一口气,又说:“我等了他们几十年,他们终于来了,可是却又走了。”
香火戳穿他说:“二师傅,他们虽然走了,可天下警察都是一家,都联了网,你要是想投案,找哪里的警察都一样。”
二师傅说:“我正是这么想的,我这就要去了。”起身就走。
香火哪里想到二师傅被他一激将,当真要去投案,赶紧去拉他说:“不行不行,警察都说不是你,你去了也没用。”
二师傅甩开香火的拉扯,说:“你别拉我,你拉也拉不住我的。”
香火说:“你这么老了,倒要和我比力气?”
二师傅笑道:“我老了,你难道不老吗?”硬是甩开了香火的手,往外走。香火在后面追着喊:“二师傅,你别走!”追上二师傅又拉扯住他的衣袖,二师傅一回头,却变成了小师傅的脸,把香火给吓醒了,四下一看,自己又在殿前打瞌睡,一只手还真的扯住了一个人的衣袖,抬头一看,是小师傅。
小师傅说:“我问过娘了,我比你小两天,小两天也是小,我喊你哥。”
香火还没来得及驳他,旁边那老爹不行了,一口气回不过来,身子一歪,闷了过去,香火急得大喊:“爹晕倒了,快去叫医生。”
小师傅竟笑了起来,气得香火大骂道:“狼心狗肺,狼心狗肺,爹晕过去了你还笑,你绝不是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