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不是大师傅在击墙,而是有人在敲庙门。香火到前院一听动静,是爹的声音,赶紧去开了门,就见爹扛了一架梯子等在门口。香火说:“爹,你拿梯子来干什么?”
梯子很重,爹扛不动了,一个趔趄跌进来,梯子滑到地上,砸了爹的脚,爹也不喊疼,赶紧扶起梯子,架妥了,才说:“香火,不能让你师傅敲菩萨,更不能让你敲菩萨,还是让我敲吧。”
香火奇道:“爹,你当胡司令了?”
爹说:“我就知道你不相信,他们马上又要来了。”
香火说:“来就来罢,他们要敲菩萨,谁也阻挡不了,让他们敲罢。”
爹急道:“香火你傻呀,他们才不会自己动手,他们也怕菩萨。”说罢重新扛了梯子,急急往大殿去,将梯子搁在菩萨跟前,趴下来朝菩萨磕了三个头,也不说话,就往梯子上爬。
香火看了又生奇,问道:“爹,你两手空空,怎么敲菩萨?你拿什么敲,你拿手敲吗,你的手是砍刀吗?”
爹没应答他,倒是那二师傅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朝大殿里一看,说:“香火,你拿梯子干什么?”
香火“嘘”了他一口,压低嗓音说:“我爹正在上面敲菩萨呢,你小声点,别让菩萨知道那是我爹。”
二师傅也没朝梯子上面瞧一眼,说:“香火,不敢胡闹了,胡司令又来了。”
香火“嘻”了一声道:“我爹真没瞎说。”正要往梯子上去喊爹,就听到院门外动静大起来,知道是胡司令到了。
他们在门外说:“咦,前天轰的洞,他们已经补好了?”
有个人阴阳怪气说:“补也是白补,我们仍然轰这个洞,仍然从这里进去。”
这是参谋长孔万虎的声音。
又有人小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走大门,要钻洞?狗才钻洞呢。”
孔万虎说:“庙门是封资修走的,我们不走封资修的老路。”
“轰”地一声,补好的门洞又给轰开了,那块木板掉落在地上,被他们踩碎了。
胡司令的人逐个儿从洞里钻了进来,但一直等他们全部站好了队形,也没有看到胡司令进来,只有参谋长孔万虎站在胡司令的位置上,朝着香火说道:“小和尚,今天你们两个和尚谁敲菩萨,你们自己商量吧。”
香火说:“孔万虎,乡里乡亲的,装什么蒜,你又不是不认得我,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和尚,偏要叫我小和尚。”
爹已经从梯子上下来,来到院里,看见了孔万虎众人,赶紧问香火道:“香火,香火,那张纸呢?”
香火没头没脑道:“什么纸?”
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就是孔万虎他爹给的那张纸。”
香火浑身上下乱摸一阵,也没摸出那张纸来。
爹想起来了,赶紧说:“在裤兜里,在裤兜里。”
香火朝裤兜里一掏,果然掏出个物事,却不是那张纸,是一把小铜锁,昨晚上从二师傅房间里顺来的。
爹急得直摆手:“不是这个,这个没用。”
香火又掏,却再也没掏出什么来,心里也想不通,明明记得爹往他裤兜里塞了纸头的,怎么会没了呢?裤兜又没有漏洞,也是奇了。
说话间,那参谋长已经到了大殿门前,朝里看了看,看到那架梯子,问道:“梯子哪来的?”
香火说:“你没长眼睛,我爹扛来的罢。”
孔万虎笑道:“你爹?你爹不仅能扛梯子来,还能扛棺材来呢。”
香火说:“参谋长想睡棺材,我爹肯定会扛来的。”
孔万虎道:“梯子都架好了,你年纪轻,还是你爬上去吧,免得你师傅爬上去又摔下来。”
爹抢到前面说:“我上去,我上去——”边说边朝孔万虎拱手:“参谋长,参谋长,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孔万虎不理睬他爹,谁都不把爹当回事,香火没面子,把爹扒拉开来,说:“参谋长,你耳朵没聋吧,你没听我爹说‘参谋长,参谋长,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孔万虎纠正他说:“你别叫我参谋长!”
香火惊讶地看着他,说:“孔万虎,你不当参谋长了?你当司令了?怪不得胡司令今天没来。”
孔万虎说:“我们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胡司令的战略战术,他虽然受了伤没来,但我们都听他的指挥。”
香火晕了一会,想明白了,大声朝菩萨说:“菩萨,你听见了吧,今天参谋长就是胡司令,胡司令就是参谋长。”
孔万虎笑道:“小和尚,你尽管对菩萨瞎说八道,我告诉你,今天这菩萨,你是敲定了。”一边朝香火手里塞了一把砍刀,说:“你上梯子吧。”
爹急道:“我说的吧,我说的吧,他们这是三武灭佛,自己不会动手的,叫人家灭。”
香火奇道:“爹,什么是三武灭佛?听起来还蛮有知识的哦。”
众人都惊奇地朝他看,有人往后退了退,急着避开他的目光,也有人往前凑了凑,将他的脸往仔细里瞧了瞧。香火却不搭理他们,掂了掂手中的砍刀,想了想,塞到爹的手里,说:“爹,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敲吧。”
爹赶紧接砍刀,却没有接住,咣当一声,砍刀落在地上,爹索性不拿砍刀,又往梯子上爬。
香火道:“爹,你慢慢爬,不要摔下来。”
孔万虎道:“你以为装神弄鬼就能阻挡胡司令?你以为扛出你爹来就能破坏文化大革命?”说是这么说,毕竟还是拿这香火没办法,朝手下人看看,说道:“换个人吧,这小和尚看起来是不肯上了。”
手下几个应声围住二师傅,要架他上梯子,二师傅浑身瘫软,瘟鸡一样瞅着香火,指望香火救他呢,香火不受用他的眼神,说:“你别看着我,我不会救你的。”
二师傅心知无望,哀叹了一声,闭上眼睛,管他有用无用,先念一声:“阿弥陀佛。”
佛号未落,就听得菩萨那儿有了动静,“吱哩嘎啦”一阵响,就在众人疑惑时,菩萨的右臂开始摇晃,摇了几下,右臂就连根断了,“哗”地往下掉,一直死死守在菩萨下面的二师傅,“哗”地扑上前去,张开双臂,挺起前胸,一下子抱住了菩萨的手臂,菩萨的手臂很重,把二师傅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仍然紧紧地把菩萨的手臂搂在怀里,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喃喃道:“菩萨啊菩萨,你不愿意大家为难,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扭断了,免得别人造孽。菩萨啊菩萨,你不当菩萨,谁当菩萨?”
孔万虎倒还镇定,瞧瞧那二师傅,说:“和尚,你以为你抱了个神仙手啊,神仙手还不是乖乖地掉下来了?”
遂指挥众人将梯子移到菩萨的左手边,要二师傅上去敲,二师傅还没说话,半吊在梯子上的香火爹却已经大声喊叫起来:“这不公平的,这不公平的,老话说,一命抵一命,胡司令就断了一条手臂,参谋长你为什么要敲掉菩萨两条手臂?”
孔万虎催促二师傅说:“快上快上,早晚都得上,晚上不如早上,早上才来得及干活。”
二师傅慌道:“还要干什么活啊?”
孔万虎说:“敲掉他两条手臂,还要敲他的脑袋呢。”
二师傅急火攻心,又要小心抱好手里的菩萨这条胳臂,又怕另一条菩萨胳臂和菩萨脑袋真的被砍下来没人接住摔碎了,急得直喊香火。
香火知道二师傅喊他的意思,便摊了两手说:“我要接也只接得住一件,如果菩萨的脑袋摔碎了,接住手臂又有什么用呢?”
二师傅愣了愣说:“那你就接脑袋。”
香火想了想,说:“我还是接手臂吧,万一接不住,手臂碎了罪孽还小一点。”
孔万虎又朝香火瞥一眼,说:“嘴巴放干净一点。”又将香火推开一点,说:“你离远点,不许你接手臂,更不许你接脑袋,听到没有?”
香火心里一喜,倒挑他个一身轻松,朝二师傅无奈地撇了撇嘴,说:“二师傅,你别怪我啊,是参谋长不许我接菩萨。”
二师傅急道:“那谁来接啊?那谁来接啊?我一个人没有那么多手啊。”
孔万虎笑他道:“和尚,你还想当个千手观音呢。”
这下面正闹腾,上面就出奇怪了,菩萨哭了起来,有呜呜的声音,眼泪也流出来了,细一看,菩萨的眼泪竟是红的,越淌越多,从菩萨的眼睛里出来,顺着菩萨的脸颊一直往下流,站在菩萨脚下的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众人受到了惊吓,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静了片刻之后,就听到大殿门口一阵长嚎:“洋枪打老虎啊,洋枪打老虎啊——”
却是孔万虎他爹到了,他老人家跌跌撞撞栽了进来,手里正是拿着那张画着猎枪的纸。
香火凑上前一看,却不是原先爹给他的那张了,纸比原先那张大了些,枪也画得大了些,枪口那儿还画了一点火星子,表示子弹已经射出来了。
孔万虎他爹抖开纸张就冲着孔万虎来了,孔万虎不知他爹搞什么名堂,也没有躲避,被他爹当头当脸地用纸糊住了,孔万虎的爹嚷嚷道:“打着了,打着了!”
香火爹赶紧凑上前看了看,也跟着嚷嚷道:“着了,着了!”
孔万虎抬手轻轻撕拉,纸就碎了,猎枪断成几段,火星子也四散了,孔万虎嘲笑他爹说:“用张纸还能打人?”
他爹说:“用树叶还能打人呢。”
香火爹说:“用空气还能杀人呢。”
孔万虎说:“爹,你少来搅场子,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爹道:“你敢对菩萨不客气,我就对你不客气,别说你在太平寺,你哪怕跑到太平洋,我照样蒙你个无脸见人。”
孔万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爹没头没脸地蒙了一张破纸,又被他爹语言冲犯,挺住面子对爹说:“好呀,我就等着你用一张纸来对我不客气。”
香火爹不等孔万虎的爹答复孔万虎,抢先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张纸?你真以为这是一张纸?”
香火早已经觉察出一些奇怪,追问他爹道:“这不是一张纸吗?这到底是什么呢?”
爹说:“你问孔万虎,他知道是什么。”
孔万虎已经慢慢感觉出什么来了,被他爹用纸蒙过的脸,很快痛起来,火辣辣的,又刺又痒,心下惊吓,且不敢把惧怕的表情露出来。
大家都在等着一张纸到底是什么的答案,因为一时没有答案,大殿里重新又沉寂了,孔万虎的一个手下下意识地朝孔万虎脸上一看,惊叫起来:“参谋长,参谋长,你的脸,你的脸!”
孔万虎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摸,摸到的竟是一摊血水,也顾不得体面了,惊道:“这是菩萨眼睛里的水,怎么溅到我脸上来了?”
孔万虎爹仍然扬着那张碎纸,在孔万虎身上乱擦乱摸,嘴上不停地说:“到你脸上,到你心里,肺里,肚肠里,腰子里,膀胱里,卵泡里——”
孔万虎毕竟没经过这阵势,边躲边退,在大殿的门槛上被绊了一个屁股桩,爬起来顾不得摸屁股,对他爹道:“你疯了,你疯了。”落荒而逃。
孔万虎的爹还没放过孔万虎,在后面紧紧追赶,一边骂道:“你一卵泡的血水,你卵泡断根了,你绝子绝孙了。”
他真是疯了,骂他儿子绝子绝孙,不就等于骂他自己绝子绝孙吗?
喊声渐渐远去,众人也渐渐散去,最后庙里又只剩下香火和二师傅,四周终于又静了下来。
香火想来想去,不得其解,直看二师傅的脸。
二师傅心虚说:“你看我干什么?”
香火说:“你脸上很奇怪的。”
二师傅摸了摸自己的脸,慌张起来,赶紧闭眼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镇定了一点,睁开眼睛看到香火仍然盯住他,赶紧支开他说:“香火,你去河里挑一担水来,我要给菩萨洗洗干净。”
香火说:“水缸里不是有水吗,为什么还要去挑?”
二师傅说:“缸里的水时间长了,不净,我要干净新鲜的水。”
二师傅不会说谎,要说谎,先在脸上露出怯来,自然逃不过香火的贼眼。但香火只是看在眼里,没有戳穿他,挑了空水桶走出庙去。
香火并没有先到河边挑水,却掩在一边偷看。
果然,等了不一会,就见老屁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地从庙门里溜了出来,爹也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一伙人急急地往村里去。香火在背后大喊一声:“好哇,原来这奇怪就是你们几个。”
那几人吓得不轻,等回头看到时,原来是香火,都骂起人来,老屁说:“香火,你少放屁!”
香火说:“老屁,你们蒙得了孔万虎,却蒙不了我啊。”
四圈急了,说:“香火,你是吃狗屎还是吃人饭的?你是香火,庙里的事你不顾,还来反咬我们一口?”
他们骂得了香火,却摆脱不了香火,只得自认倒霉,老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远远地朝香火扔过去。
香火利索地一抬手,准确地接着了,看了一眼,说:“大铁桥啊?不给飞马啊。”捧着大铁桥闻了闻,给他个面子说:“不过也蛮香的。”再扒开烟壳朝里看了看,数了数,又说:“不是一整包,只有十二根啊,你抽掉了八根。”
抽一根烟出来点上,吸了一口又说:“咦,既然你们好有本事,干吗还要叫菩萨断一条手臂?保他个全身就是了。”
爹说:“不断手臂,菩萨能哭吗?”
老屁说:“你懂个屁,蒙你都蒙不过,还能蒙得了孔万虎?”
爹说:“香火,这叫丢卒保车。”
香火回爹说:“这是丢臂保头。”
老屁他们不再搭理香火,慌慌张张去了。
香火瞧着他们的背影,就想:“奇了怪了,爹原本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怎么到哪儿都有个爹?”
一时想不明白,也就随它去了。收好香烟,去河边挑水,一路想着回去怎么再诈一下二师傅,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笑了起来。
遂挑了水回太平寺,刚到庙门口,撞上一群人,抬一块门板,门板上睡一个人,连头带脚用一张花床单罩住,一动不动。四个人抬着,其他人紧紧守卫在门板周围。
香火虽只挑半桶子水,也够沉的,正累得慌,被这么多人乱哄哄挡住路,没好气说:“哎哎哎,好狗不挡道。”
那众人倒也不生气,一个跟着一个给香火赔笑脸,称他香火师傅,把香火弄得莫名其妙,说:“咦,我也不认得你们,你们怎么认得我?”
这众人有规矩,没有乱七八糟抢答,由其中的一个人站出来,朝香火躬了躬身,说:“香火师傅,是你爹告诉我们的。”
香火不信,说:“我爹刚才才从太平寺走开,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们的?”
那人道:“昨天晚上,你爹托梦给我的。”
出面说话的这人,虽然对香火五体投地,马屁连天,香火却没来由地不喜欢他,找错头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说话,要你一个人出来言语?”
那人被噎,又不敢得罪香火,哑了口,众人才赶紧七嘴八舌说:“我们选他出来代表我们说话的。”停顿一下,又说:“是因为你爹托梦给他,他才被选了代表的。”
香火又朝这代表细看了看,獐头鼠目,心里犯冲,还是不喜,一边怨着爹,托梦也不看看对象,一边指了指门板说:“代表,你抬错地方了,我们这是和尚庙,不是医疗站,你到后窑村找赤脚医生万人寿吧。”
那代表说:“我们抬的不是病人。”把床单一撩,香火探头一看,竟是一具泥菩萨。
二师傅闻声出来,一看泥菩萨,说:“认得的,认得的,这是法来寺的菩萨。”
那代表和那众人见了和尚,就丢了香火,都朝和尚去了,那代表说:“师傅,法来寺被烧了,我们拼了命才抢出了菩萨。”
二师傅说:“来法师傅呢?”
那代表愣住了。另一个不是代表的人忘了自己身份,抢上来检讨说:“我们只顾着抢菩萨,忘记抢来法师傅了。”
众人扒拉他,批评道:“叫你不要说话,你怎么说话了?让代表说。”
香火说:“菩萨当然比人要紧。”
那众人因为只抬来菩萨,没抢出来法,本是他们的不是,听香火一说,都闷闷地站着,一时无话可答。
二师傅急着说:“来法师傅没有跟你们一起抢菩萨?他会不会被烧死了?”
那代表惭愧说:“刚才忘了到灰堆里扒一扒,看看有没有来法师傅。”
这众人是西湾村的村民,从前他们从来不到太平寺来烧香拜佛,只认法来寺的来法师傅,这会儿却把来法弄丢了,来求太平寺了,是些过河拆桥的人物。香火尤其不喜欢这代表,戗他道:“你是队长吗?”
代表说:“不是队长。”
众人又赶紧捧他说:“他是小队会计。”
香火说:“怪不得,一看就是个会算计的人。”
那代表听不懂话,受用地笑了笑。
香火却不能依了他们,说:“难道你们只有会计,没有队长?”
此话一出,那众人中间就有一个人悄悄地往后缩退,但众人却由不得他躲闪,把他推上前,叫他自报,他又不报,众人又催他,他才无奈自报说:“我是副队长。”也没报名字。
香火朝门板上的菩萨看了看,这菩萨样子不甚好看,恶模怪样,香火心里又是不喜,但挑不出菩萨的毛病,只能挑人的毛病,便指着那代表道:“菩萨碰到困难,你们过河拆桥,不要他了?”
那众人自惭形秽,也等不及代表再说话了,七嘴八舌表态说:“不是我们过河拆桥,就算我们不拆桥,我们也保不住菩萨。”
那代表回过神来,又代表大家说话:“我们只是想把菩萨寄在一个太平的地方,以后再请回去。”
香火不客气说:“你以为我们这里就太平吗?我们虽叫个太平寺,可一点也不太平,胡司令参谋长已经来过两回了,我们大师傅都死了——噢,不对,没死没死,是生了,是往生。”
二师傅赶紧念道:“阿弥陀佛。”
香火又朝那众人说:“再说了,太平寺已经很挤了,本来我们只有一个大老爷,后来二老爷回来了,就多了一个,再后来,大家想多生贵子,非要加一个观音菩萨,就加了,又后来,怕生病,又加了一个药王菩萨,四个菩萨够多的了,再来一个,供不下了。”
那代表连忙求告说:“香火师傅,帮帮忙,供一下吧,供一下吧,哪怕挤在角落里。”
香火道:“你们不怕挤着菩萨,惹菩萨生气?”
那代表说:“菩萨不怕挤的。”
那边众人齐声跟着说:“菩萨不怕挤的。”
那代表又说:“五百罗汉堂里有五百个罗汉在一起,他们也没觉得挤。”
众人又跟着代表说一遍。
香火嫌他们啰嗦,问道:“你们这个菩萨,他是谁?”
那代表说:“是阎罗王。”
香火吓了一跳,说:“阎罗王?那更不能进来了,我们庙里的菩萨都是管生的,阎罗王管死,怎么搞得到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被难住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香火又说:“你把他们放到一起,一个菩萨要你活,一个菩萨要你死,生死不分,乱七八糟。”
这一问,众人更没有答词了,那能说会道的代表也不吭声了,二师傅关键时刻胳膊肘子必定朝外翻,站出来说:“生死不分家,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香火气道:“他们管的不一样,你听谁的?生也好,死也好,总会有一个菩萨不高兴。”
众人又齐声说:“菩萨是菩萨心肠,菩萨是大慈大悲,菩萨不会不高兴的。”
香火道:“无论菩萨高兴不高兴,现在我们庙里只有一个和尚,你们要他一个人伺奉五个菩萨,你们要累死他?”
二师傅胳膊肘子又朝往外翻了一次,赶紧说:“我不累的,我不累的,反正要念经的,几个菩萨一起念,顺便的。”
香火再又强调:“多一位神道,多一炉香,你和尚不忙,我香火还忙呢。”
那代表这才彻底明白了,立刻表示说:“香火师傅,知道你们很吃功夫,还要给念经,还要给他打扫灰尘呢,不会让你们白辛苦的。”
这才终于人了渠,香火道:“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中等之人,纸笔为凭;下等之人,牛皮文书不作准。”
那代表说:“我们没有牛皮文书,我们只有一包法来寺的庙产。”
代表把这话一说,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了,那副队长应声就拿出一个小布包,递在香火面前打开来,香火探头一看,包裹里是一些黄金和白银,有的是小块子,也有的已打成戒指链子,还有几块颜色深沉的老玉。
香火心里一喜,假装不识得,说:“这是什么?”
那代表说:“我们抢菩萨的时候一起抢出来的,是法来寺的庙产,你们帮法来寺保管菩萨,这庙产也归你们一起保管。”
香火看看二师傅,二师傅不吭声,众人也就不再信任他了,围定香火不放,谦恭说:“香火师傅,你做主吧。”
香火心里受用,又拿了拿架子说:“我只是一个香火而已。”
众人赶紧拍马屁说:“香火也能当家。”
那代表觉得众人这么说还不够劲,又加码说:“和尚都打倒了,现在香火比和尚更管用。”
香火便做主留下这位新菩萨,西湾村众人奋力把菩萨抬进大殿,放置好,再朝菩萨拜了拜,敷衍了一下,就安安心心地走了。
香火绕着新菩萨看了一会,觉得他们放得不是地方,想挪一下,但菩萨已生了根,纹丝不动,也只得任由菩萨歪歪歪斜斜地站在那个角落里。
香火又将法来寺的庙产翻来拨去地看了半天,看得心里满足些了,将包裹扎好,小心放在桌上,才问道:“二师傅,他们留下的这些东西,你保管还是我保管?”
二师傅说:“我没心思,你看着办吧。”
正中香火心意,说:“那就由我保管吧。”伸手去抓放在桌上的小包裹,不料香火的手还没够到,二师傅的手倒快,已经抢在香火前面伸过来,一下子把包裹拿走了。
香火一急说:“咦,你干什么?你不是说让我保管吗?”
二师傅说:“我改主意了,不能让你保管。”
香火说:“为什么?”
二师傅说:“我不放心你。”
香火说:“我是庙里的香火,又不是贼。”
二师傅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这是法来寺的东西,将来要还给法来寺的。”
香火说:“法来寺烧掉了,来法也烧死了,还到哪里去?”
二师傅说:“庙烧掉了,还可以再造起来,人不在了,还会有人再来的。”说罢又将那小包裹掂了掂,说:“货还不轻呢,我去收藏起来了。”一手夹着菩萨手臂,一手拐着包裹,走了出去。
香火眼巴巴地看着黄金白银老玉到不了手,气得翻了一阵白眼,但转念又想:“看你能藏到哪里去,你早起念经的时候,我就去拿来,我才不会藏在我屋里,我会藏一个地方,让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想不到。”
香火一夜没睡稳当,老觉得天要亮了,睁开眼看看,天还黑着,过一会又睁开眼看看,天还黑着,睁了好几回,香火就跟老天爷急,说:“平时我想多睡一会,你早早的就亮了,今天我要早起,你又偏不肯亮起来。”
折腾了一夜,天总算微微亮了,就听到隔壁二师傅起床的声音,然后带上屋门到大殿念经去了。
香火赶紧起来,蹑手蹑脚到二师傅屋里,稍稍翻了一下,果然就在床底下找到了那个小包裹,抓了就溜出来,到后院翻墙出去,在大师傅的坟头上挖了个洞,把小包裹埋下去,又用土堆好,料谁也想不到大师傅坟头里会藏着东西。
埋好后,天已经大亮,香火又朝大师傅那青砖墓碑看看,看到“慧明师傅”几个字,就好像觉得大师傅在盯着他看呢,心里不踏实,朝大师傅的坟头拜了拜,说:“大师傅,这是香火孝敬你的,你好好收着啊。”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刚才挖开的土里,蹦出一只青蛙来,又肥又壮,香火猛地一愣,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那青蛙朝香火张了张嘴,但并没有叫出声来,倒把香火吓得不轻,说:“你是谁?你是谁?”
青蛙不说话。香火心里不踏实,硬要它说,指着它道:“你叫一声,你快叫一声,你一定知道自己是谁。”
那青蛙却偏不出声,只是鼓着两个眼泡朝香火看着。
香火小心翼翼地说:“你不会是大师傅吧?你是不是大师傅?你如果是大师傅,你就叫一声好吗?”
青蛙仍然不叫。
香火说:“你叫一声,我就给你磕头,你不叫,说明你不是大师傅,你如果不是大师傅,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以为我不敢对付你?我告诉你,我敢吃你,我小时候就吃过青蛙。”
青蛙始终没叫,它就在香火的眼皮底下,摆出一副架子,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地和香火对视了一阵,然后从从容容一蹦一跳地走远了,留下香火一个人守在大师傅坟前,两眼迷茫地发了一会呆。
香火重新把埋包裹的泥土又拍拍紧,才放了点心,吐出一口憋气,刚一起身,猛地发现竟有一个人悄没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香火被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说:“你,你是青蛙吗?”
这个人哈哈大笑,说:“你看我像只青蛙吗?”
香火说:“刚刚有只青蛙在这里跟我捣鬼,怎么一眨眼变成你了,你是谁?”
这个人说:“你倒来问我,我还要问你是谁呢!”
香火说:“我是庙里的香火。”
这个人说:“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香火向来和自己的名字有仇,所以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说:“我就叫香火,我的名字就是香火,不信你去庙里问问,不信你去村里问问,我是不是香火。”
这个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什么破玩意儿,连个大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