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伙子。还得谢谢他的爹妈先天就把他生得好:颀长的身条,玉色的皮肤,容长的脸儿,眉眼鼻子样样在地方,怎么看怎么舒服。
他不光长相好,嗓音也好,吹的笛子更好。又没有人教过他,也没见他正经八百学过多少,笛子拿到手里,三摆弄两摆弄,他就能把它吹响了,吹出好听的曲调儿来了。怎么说呢?货郎的聪明全在这上头,他从小注定了是块走村串乡做生意的料。一年四季,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紫花布的对襟衫,戴一顶白白生生的麦草编的宽边帽,挑一副咣当作响的货郎担,东庄跑到西庄,南乡跑到北乡,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有滋有味地做他的小本生意。每次他走到一个村头上,担子一放下,后腰里就抽出那杆紫油油的竹笛,六个指头摁住笛孔,笛子横放在嘴边上,试一试笛音,快乐的小曲儿就活蹦乱跳地从他嘴里飞出来。货郎的笛子一响,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全村的狗先开始兴奋,奔来奔去地吠叫,一家家地跑动,喊人,拖着主人家孩子的裤腿往货郎挑子这边撕扯,热情得像是货郎小伙子的义务推销员。
这样,货郎每到一个村子,因为人缘儿好,生意跟着就好。姑娘买他的胭脂擦脸,小媳妇买他的绒花插头发,孩子拿废铜烂铁换他的麦芽糖、米花糖,老太太买个耳扒掏耳朵,老头儿买根挠痒痒的“老头乐”。那些当家主事的男人和女人,就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锅碗瓢勺回家派用场。货郎担挑进村头的日子,就是这村里小小的节日,大人乐,孩子笑,狗儿叫,买东西的人,看热闹的人,站着听他吹笛子的人,心里都是满足和快乐的。
可是,到了晚上,货郎收了摊子,一个人回到冷锅冷灶的家里后,就觉得空虚和寂寞。货郎已经二十出头了,村子里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孩子都已经抱在手上,大一点的甚至满地爬了,货郎还是一个人单过着。他的爹妈死得早,上无哥嫂,下无弟妹,做小本生意攒了几个小钱,吃饭穿衣是够的,置房子买地还谈不上。货郎每天串街走户,也算见多识广,难免比村里的庄户小伙子心气高一些,相貌平常的女孩子给他做老婆,他眼睛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个女孩子,人家又嫌他无钱无势没有大出息。就这么着,货郎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一天天地耽搁了下来。
货郎的家临水背街,每天他挑着担子出门时,都要过一座小桥才能折向大路。桥下有一个石墩子,一尺高,二尺宽,一个白胡子老汉常常坐在石墩子上悠悠闲闲地钓鱼玩。老汉的相貌普普通通,衣着也是普普通通,却说不上哪儿透着一股子仙气和灵气。就看他手里的那根钓竿,只有扁担那么长,小手指头那么细,竿头上拴一根白绳线,绳线上系一个光秃秃的铁钩,任什么鱼饵都不放,可是老汉只要把钓竿轻轻甩出去,嘴里念叨几声:“钓钓钓,钓钓钓,小鱼不到大鱼到。”小鱼儿泼刺刺地从他身边游走了,大鱼儿哗啦啦地往他身边游来了。大鱼的嘴巴一口咬住了鱼钩,打死都不肯放开。老汉随随便便一抬胳膊,看似纤细的钓竿和绳线居然就能把大鱼轻轻松松拎出水面来。大鱼出水之后嘴巴还是死咬着钩,身子在阳光下银闪闪地发光,尾巴欢快地摇来摆去,好像很愿意被老汉这么轻易钓住似的。
货郎看得呆了,常常在桥上一站就是半袋烟的功夫,肩上的货郎担子都忘记放下来。他心里羡慕地想:这营生来得多容易啊,又不花本钱,又不花力气,连玩儿带耍乐的,一天里只要钓上那么三两条大鱼,拿到集上卖了,比他挑一天货郎担要来钱多了。
货郎就把他的担子扔在桥面上,下得桥去,走近了白胡子老汉,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老大爷,我天天在这儿看你钓鱼,看得好眼馋!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让这些鱼儿听你的话呢?”
老汉抬头看看他,把胡子捋一捋,笑呵呵地答:“我钓鱼不为钱,也不为馋,钓上了还放它回河里,只为了打发时光,图个乐子,鱼儿当然乐意陪我耍。”
货郎说:“我能不能拜你老人家做个师傅,请你教会我钓大鱼的法子呢?”
白胡子老头儿停了手,认真地打量着货郎,把他从头看到脚,从上看到下,完了之后沉吟片刻,说:“小伙子,我看你生得一表人才,讨人喜欢,虽然说不上多忠厚,倒也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你不要跟我学钓鱼啦,钓鱼算个什么本事?你听我的话,把你的货郎担挑上,顺着这条河边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
货郎迫不及待地问:“那会怎么样?”
老汉和善地笑笑:“你走下去,会碰到一桩好事。”
“什么样的好事啊?”货郎的眼睛里闪出光亮来。
老汉捋着胡子,眼睛里闪着孩子般的狡黠:“什么样的好事,我自然不能说,你碰到就会知道了。当然喽,好事到了你面前,还得看看你这个人有没有福气,有没有运气……”
“老大爷啊……”货郎还想要问得再仔细点。
白胡子老汉不乐意地摆摆手:“别再问啦,凡事说透了就没意思了。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只管顺着河边走就是。”
老汉说完这句话,展袖朝水面一拂。水面上立刻闪出金光万点,把货郎的眼睛刺得又疼又酸,不能不紧紧地闭上。片刻后,等他把眼睛再睁开来时,老汉不见了,他的钓竿和他钓上来的大鱼都不见了,石墩子上光溜溜的,好像从来就没有坐过什么人。货郎惊奇地啧着嘴,心里想,这白胡子老汉八成是个神仙,神仙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就让我顺河边走下去试试运气吧。
货郎回到桥上,挑起他的担子,按老汉指点的方向一路往下走。因为心里有个盼头,脚底下就非常轻松,真的是身轻如燕,捷走如飞。
路上有熟人叫住他:“货郎啊,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停下来让我看看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吧。我家的婆娘要顶针,我家的姑娘要绣花针,我的老娘还想要根缝被的针。”
货郎边走路边回答:“今天不行,今天我不卖针,我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熟人嗤地笑出来:“看你这副急慌慌的样!放着钱不挣,莫不是相亲去呀?相亲也不能挑个货郎担,该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帽子呢!”
货郎不理熟人的嘲笑,脚步子不停地走过去,肩上的货郎担颤悠颤悠,像随波摇晃的小船。
货郎是走惯了远路的,十里八里,打个水漂儿就到了;二十里三十里,也就是顿把饭的功夫。走着路,哼上一支小曲儿,再敞开怀,让阳光清风灌满胸膛间,真是快乐的享受。要是中途歇下脚,摸出紫油油的竹笛来,信口吹上几声,逗得鸟儿叫了,鱼儿蹦了,红花白花呼啦啦地朝着他开了,那更是美得都忘了自己姓什么。
从中午饭后开始走,走到太阳落到西山后,走到星星一颗一颗升起来,月亮羞答答地被星星簇拥着踱出来,河水泛出一层银粼样的亮,田野里的雾气白纱一般袅袅地飘,轻轻地荡,货郎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长满了荷花的浅湾。在明月和繁星的辉照下,满湾荷叶是淡淡的静白色的绿,亭亭开放的荷花粉得似乎透明,每一朵都如碗盏那么大,扑鼻的清香让人醉得心里发软,让人的手脚张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
货郎挑着他的杂货担,深一脚浅一脚地沿河走,不错眼珠地盯着河湾里的荷花看。看着看着,眼睛里的东西开始发虚了,脑壳子也有点晕晕的闷胀,好像满湾荷叶波浪样地翻动,满湾的荷花也曳曳地摇摆,从天边争先恐后地朝着他的身子涌过来,涌过来,要把他扑倒在地,无边无际地淹没……货郎一声惊叫没有来得及出口,腿一软,脚下一绊,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货郎担里的东西叮里咣啷滚满了河岸。
也不知道过了多大的时辰,货郎的脑子醒转过来,水洗过一样透亮透亮;身子轻轻松松,从来没有发生意外一样。他一骨碌地爬起来,往四下里一看,惊讶得一个劲掐自己的大腿根。只见他眼前原先的河湾不见了,满湾的荷叶和荷花也不见了,月亮躲到了云背后,星星从天空萤火虫一样飘下来,照得他身前身后整片的桑林一闪一闪的亮,碧绿碧绿的亮。林子里有一条扁担宽的小路,路上的细沙子水银一样地白,人一踏上这条路,身子忽然间轻得没了分量,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过去。不不不,也不是走,是在飘,在飞,在无声无息地滑行着。
这样,货郎在恍然如梦的惊讶中,身不由己地被带到了桑林里一座金黄色茅草搭成的小屋前。小屋里点着灯,黄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洞里泻出来,说不出来的柔美和温暖,磁石一样把人吸过去。货郎站在门框里,看见了一个坐在织机前的美如天仙的大姑娘。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领口、袖口和裙边都打着一圈同色的花边,裙摆的褶皱波浪一样散开着,把她窈窕的身体衬得清新动人。她的脖颈细长,低头织绸的时候,脖颈弯曲的样子像天鹅一样优雅。借着窗台上的那盏油灯,货郎甚至看见了她耳后绒绒的细毛一根一根闪出淡金色的光芒。她的发根上还插着一枝小小的荷花骨朵,绿色的枝干,粉色的花苞,花尖尖有艳艳的一点红,好像这朵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她头发上开放。
货郎屏住呼吸,生怕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惊扰了织绸的姑娘,却又忍不住要跟她说上几句话,让她从织机上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货郎就轻轻地咳嗽一声,开口道:“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姑娘只撩起眼梢,瞄了瞄他穿着麻草鞋的脚,又低头忙织绸,一边回答说:“这是荷花庄。”
货郎一声轻叹:“怪不得我走进河湾的时候满眼荷花呢。可是我又不明白了,怎么我跌一个跟头爬起来,荷叶荷花都不见了,眼面前又成了桑林呢?”
姑娘这才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姑娘的脸蛋粉白娇嫩,活像含露带羞的一朵荷花。她的目光落到货郎脸上的瞬间,脸颊泛出微微的红晕,也像极了荷花刚开时叶瓣上的那一抹娇润。
“远方的货郎哥,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里是荷花庄,还东问西问干什么呢?要是你走累了,就进屋歇歇脚吧。”
货郎受到邀请,喜不自禁地跨进屋里,在姑娘的旁边坐了下来。屁股刚落凳,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嘀咕着表示他的惊奇:“咦,我又没有挑着货郎担,别人怎么知道我是个货郎?”
姑娘不答话,只垂下眼睛,抿着嘴儿,偷偷地笑。她的头发上,颈窝里,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甜香味,把货郎闻得心都要醉了。
货郎走街串户这些年,学会了如何跟人打交道,也懂得揣摩各种人的心理,见眼前的美人儿对他有意思,索性放大了胆:“姑娘,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能不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呢?”
姑娘的脸上又红了一红,低声答:“我叫荷花女。”
“荷花女!”货郎大声称赞说,“多好听的名字!跟你多相衬的名字!你长得就跟那含苞开放的荷花一样漂亮!”
荷花女回答他:“货郎哥哥的嘴巴真像巧八哥,说出话来蜜糖一样甜。”
货郎着急道:“我说的是真话呀,是我心里一千遍一万遍想着的话!你不光人长得漂亮,你的手也巧,看看你织出来的这些绸,多么细密,多么光滑,不用说做成衣服穿了,抓在手里就舒服得很。我们乡里女人织的那些布,简直就跟你不能比了。”
荷花女抿嘴一笑,眉眼淡淡的,不再回答他的话,只顾埋头做活儿,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恼了呢,还是喜了。她的手细巧巧的,白嫩嫩的,灵活得就像一尾游荡在水里的鱼,货郎看不见她的手指动,只看见织机上绸布飞快地长,瀑布一样飘落到地上,眨眼间积起白亮亮的一堆。她专心干活儿的时候,就再也顾不上跟货郎说话,也不再抬头看他一眼。除了织机有节奏的咔嗒声和荷花女细微的呼吸声,屋里静得能听到屋外桑林里的夜风吹,虫儿叫,露水落在花草上的嘀嗒响。
货郎坐了一会儿,始终猜不出来姑娘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看人家忙着做活儿,觉得自己再坐下去有点不识趣,就站起身,打个招呼说:“荷花妹子,我走了。谢谢你让我进屋歇个脚。”
荷花女没有留他,却停住了手说:“那我送送你。”
她起身,弹落掉衣裙上沾着的丝头线尾,把货郎送到门口。她的身材纤细苗条,走路的步态娉娉婷婷,如同在水面上飘着一样,美好得叫人惊叹。一时间货郎心中恋恋不舍,恨不得赖在这屋里坐个通宵才好。
走出屋子两步,货郎觉得身边静得无声无息,猛然一回头,才发现荷花女不见了,那间金黄色麦草盖成的小屋不见了,连身前身后大片的桑林也不见了,眼前又出现了刚来时见到的一湾河水,水面上碧绿连天的荷叶和大朵大朵探出水面的粉色荷花。他绊倒在地时摔出老远的货郎担子还在,满地滚落的针头线脑七零八碎还在,刚才见到的美事就像做了一个梦。
货郎眨了眨眼睛,定心一想,忽有所动:小屋里美如天仙的姑娘,不是桑林里普普通通的织绸女,一定是荷花变成的仙女,世间只有花仙子才有那样闭月羞花的容貌。货郎怅怅地想,可惜他当时没有想明白,没有仔仔细细问一问她。一个不留意,他失去了多好的亲近佳人的机会啊。
货郎唉声叹气地,把散落一地的零碎拣起来,归置好,挑着担子顺原路回到家。到家后他脚不洗,脸不擦,肚子也不觉得饿,一头栽倒在床上,眼前晃来晃去都是荷花女俏丽的影子,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怎么都不能睡着觉。第二天一早,他挑上货郎担出门做营生,到了村里才发现,人家要买针,他偏只带上了线;人家要买锅,他的货担上只有碗。哎呀,乱了乱了,心乱了,生意也乱了,做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村里人看他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的样,奇怪地问他说:“货郎你是不是出门撞见大头鬼了?你生意不想做,两眼直发愣,眼圈儿还乌青青的,看上去不大好。要不要请个神汉给你驱驱魔?”
货郎听了很生气,啐人家说:“你才是出门撞了大头鬼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人被他这一骂,更加认定了货郎的状态不对,大家一哄而散,都不买他的东西了。
不买更好,省得他心烦出错。货郎干脆拾掇了担子,收工回家。
到家也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他早早地就点火做了饭,胡乱吃几口塞饱肚子,出门散心。脚一迈上路,不由自主地又顺着河边往荷花庄的方向走。
时间比昨天要早一些,他走到开满荷花的水湾时,日头还没有完全落山,晚霞映红了清粼粼的河水,满河的绿叶红花镶着亮闪闪的金边,比夜晚见到的景色又有另一种富贵华丽。货郎看不见桑林和小屋,不知道荷花女此刻是在哪里。他又不敢乱叫乱喊,生怕行为粗鲁唐突了佳人,就一屁股坐在河边上,两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痴痴地等着昨夜的情景重现。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坐着迷糊了过去。一只萤火虫调皮地落在他的眼皮上,薄薄的翅膀扇啊扇的,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繁星满天,明月高照,荷荡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成了桑林,金黄色的麦草小屋在月光下像金子砌成的宫殿,虚掩的屋门后射出温暖诱人的灯光。货郎一下子跳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慌慌张张地就往小屋门口走。走到门口一看,他脸上浮出笑容,紧张不安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荷花女和昨天一样地在织机前坐着,双手飞快地织她的绸布。
荷花女这一天看见货郎的时候,已经像看到熟人一样的亲热。她笑着请他进屋,拿凳子让他坐下,发现他衣服肘上有一个昨天跌跟头摔坏的破洞,很自然地拿出针线,要给他缝补。货郎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没法替换,荷花女是就着他的身子为他缝衣的。她凑近了他的身体飞针走线,呼出的鼻息让货郎觉得胳膊肘四周的那一片皮肤滚烫。货郎心中乱跳,面色酡红,喝醉酒一样地晕晕乎乎。他的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体贴过他,他心中的幸福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来,一波一波没有止息。他想,要是荷花女肯做他的妻子,他们两个人年年月月这样恩爱相处,那会是一桩多叫人快乐的事啊。
心里这样想着,货郎忍不住说了出来:“荷花女,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更没有婚娶,我是一个孤身过日子的小伙。”
荷花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故意把话岔了开去:“货郎大哥,你这件衣服穿得太苦了,该缝件新的了。”
货郎叹一口气:“我就是有钱买布,又有谁来替我缝衣呢?”
荷花女脸一红,不答他的话,张嘴用牙齿咬断了缝衣线,重新回到织机前坐下。
那一晚,无论货郎怎样痴痴地盯着她,柔情蜜意地跟她说什么话,荷花女都不再抬头,也不作回答。货郎心里很惶惑,不知道荷花女到底是恼了,还是羞了。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就是令人摸不清。看看时候不早,货郎怕荷花女有所不便,只好叹着气告辞出门。
荷花女依旧是客客气气送他出去。走到门外,星光灿烂,货郎无意中一回头,看见荷花女的眼睛里有依恋的神色闪了一闪。
就是这么一个微妙的眼神,把货郎的心彻底搅乱。他晕晕乎乎地沿着河水走回家,才进门边,床上躺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又跳起来,穿衣系鞋,出门再往原路走。不把两个人的事情说清楚,他在家里一时一刻也待不住。荷花女就是他的梦中新娘,他已经把魂儿丢在她的身边,离开了荷花女,他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把日子过下去的人。
夜晚的田野幽静空蒙,后半夜星光已经开始暗淡,雾气却是一点点地浓重,白纱一样飘舞,裹紧了货郎,把他的头发、衣服和鞋袜打得湿透。河水流动的声音像精灵的歌唱,若有若无,却又绵绵不绝。偶尔有大鱼从水中跃出来,泼刺一声响,把走夜路的货郎吓一跳。河边的蛙虫听见货郎的脚步声走过,纷纷往路旁草丛里钻,窸窸窣窣地忙乱一片。走着走着,东边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田野里看得见庄稼的影子,树林和房屋的影子。雾气像一些害怕阳光的鬼魂,一缕一缕飞快地消失,有的变成露珠儿凝在庄稼叶子上,有的升到半空里,然后不见了踪影。整片大地水洗过一样地干净动人,散发出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清新香味。
货郎走到了荷花湾的那一刻,太阳刚好从水面升起,万道金光把他的面庞照得亮亮堂堂,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清爽,精神从来没有这样振奋,就连体力也从来没有这样健旺,一夜的行走丝毫不感到疲惫劳累。他看到成群的鸟儿从水面上飞过去,无数的彩蝶迎着阳光舞过来,肥大的荷叶上露珠儿闪得像宝石,碗口大的荷花粉白红润得要胀破皮。货郎心清气爽地绕着河湾走,新鲜的荷叶香味把他的五脏六腑荡涤得干干净净。他的目光在满湾荷花中睃巡,看见了其中一朵最粉最美的,心里咯噔一跳,忽然生出奇想:这就是她了,我的荷花女就是这朵花,她藏在无数的花中等着我呢。
货郎开心地站下来,从腰里抽出那管紫油油的竹笛,一心一意地对着那朵荷花吹。他耍出全部的技艺,一支小曲接着一支小曲,把心里想到的曲调都欢快地吹出来了,把从前没有吹过的、此刻从心底模模糊糊涌出来的曲调也婉转地吹出来了。他吹了一个“百鸟朝凤”,又吹一个“彩蝶飞舞”,再吹一个“花好月圆”,还吹了一个“山高水长”。他手里的竹笛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小人儿,代替了他的心和他的口,把他对荷花女的思念和爱慕滚烫滚烫地说了出来。悠扬动听的笛声让河中的鸟儿噤声,蝶儿停飞,水波收敛不动。货郎这一辈子中,还从来没有把笛子吹得如此传情传神过,他吹得连自己都被感动了,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了。
就在这时候,河中央那朵最粉最美的荷花忽然地有了感应,枝杆跟着货郎的笛声摇曳起来,花瓣也张合起来,辗转腾挪,舞蹈生姿,像一个美丽精灵的曼妙表演。货郎一下子发了呆,笛子横在嘴边都忘记吹了,就这么傻痴痴地看着荷花在水中舞动。可是笛声一停,荷花的舞蹈跟着停止,有一团清雾严严地罩在了荷花上。然后,雾气破散,升起,变幻,在原先长着荷花的水面,花枝和花朵都消失不见,凌波站立着笑盈盈的荷花女。她轻轻地一迈腿,水面翻出一个小小的浪花。她踩着水面就像脚踩平地,水绿色的长裙在水波上飘飘拂拂,一直向货郎走了过来。
“荷花妹子啊!”货郎忍不住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拉她。荷花女用手指尖搭着他的掌心,腿脚一抬,就到了岸上。
货郎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用手紧紧地拉着荷花女的长裙,生怕一松开又会不见了她的影子。他不住地嘟囔着:“你到底来见我了!我想你想得做不成营生,睡不着觉……”
荷花女红着脸儿说:“货郎大哥,你把手拿开好不好?让我爹看见了,他老人家要生气发怒。”
货郎傻傻地问:“你爹他是谁?”
“我爹是住在河底的龙王爷,他老人家脾气躁得很,一个不如意发了火,河两岸的生民就要遭殃了。”
货郎想了一想,问她说:“荷花女,要是我想跟你好上一辈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荷花女别过脸,嘴唇轻抿着,嘴角却漾开了一丝掩不住的幸福,掩不住的笑靥。
货郎忙不迭地扯着荷花女的袖子:“这就行啦!快带我去见龙王爷他老人家,我要恳求他把你嫁给我。”
荷花女的脸色转喜为愁:“货郎大哥,你听我说,行不得的!我爹家法严厉,他不会允许我跟凡世间的男人来往,更别说出嫁成婚这样的事。”
“我会跪着求他!”
“你就是躺着也没有用啊,我爹是龙王,不是凡人,他的心从来就不会软。”
货郎好似晴天遭一个霹雳,打得他头也懵了,眼也晕了。他拉着荷花女的衣服,怔了半天,不由得淌出泪来,神情好不伤心。
荷花女见状,十分地不忍,她用细密的牙齿咬住嘴唇,低头想了一想,忽地把头发一甩:“货郎大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真心真意地爱我吗?”
货郎举起手:“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一辈子都会爱着我,伴着我,生生死死不分离吗?”
“肯定会。”
“哪怕我老了,丑了,你都不会嫌弃我?”
“不会。”
荷花女含泪笑起来:“好,我相信你,我愿意离开我的家,我的爹爹和妈妈,跟着你逃到天涯海角去。”
货郎大吃一惊:“你不怕你爹追上来,把我们双双打个死?”
“只要逃离河边一千里,我爹的法力就够不着我了。”
“可我们两手空空地走,你跟着我要吃苦的。”
“有了你对我的爱,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够吃得下。”
货郎热泪盈眶,一把拉起荷花女的手,贴在他滚烫的胸口上:“辛亲的妹妹呀,我们这就走吧!”
荷花女点一点头,抬手从她的发根上拔下那枝粉中带红的荷花骨朵,撮起嘴唇,吹一口气在花苞尖尖上。说时迟,那时快,货郎眼睛才一眨的工夫,花儿应着那口气扑啦啦地盛开了。那不是一枝普普通通的荷花啊,它张开的每一片花瓣中,都滚动着一颗照亮黑夜的明珠,它的花蕊里聚满了金色的小星星,它环抱在怀中的莲蓬是一块纯粹的碧玉,那根细细的枝杆滑润而又冰凉,柔软却又坚实,能够顺应着需要伸长或者缩短。荷花女把荷花往天空里一指,花枝即刻伸了出去,花瓣往四面打开,晴空里好像忽地张开了一把荷花做成的伞。美丽的姑娘一手举着荷花,一手拉住了货郎的胳膊,脚尖一踮,两个人就齐刷刷地飞到天空里去了,轻飘飘像两朵系在伞下的棉花。
货郎一开始感到害怕,闭着眼睛,抓紧了荷花女的手,只觉两耳呼呼地生风,鼻子里嗅到的空气越来越凉。片刻之后,他适应了变化,尝试着睁眼四望。白云在脚下飘飞,老鹰在脚下翱翔,大地和河流像绣在巨幅绸缎上的画儿,色彩分明,无比壮美。他从来没有置身在高空中展望世界,觉得飞翔的感觉真好,亲近蓝天的感觉更好。他想,如果一个人可以不吃不喝,他真愿意永远就这么飞着,身边伴着他最心爱的女人。
货郎记不清自己飞了多长时间,飞过了多少河流和村镇,只知道起飞之前太阳是在东边天上灼灼地照着,到荷花女把他的手往下一拉,带着他缓缓下落时,太阳已经移到了他身体的西边。
他们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山洼里。荷花女收起荷花骨朵,重新插在自己的发根上。货郎木呆呆地东张西望,前后都不见村庄和人影,脚下是一片片的荒草乱石,远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峻岭,连照在山洼里的阳光都比别处来得暗淡和阴冷。
货郎忍不住发愁说:“这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爹倒是不可能找到我们了,可是我们住什么呢?吃什么呢?你这般娇娇的身子,怎么抗得过深山里的寒凉呢?”
荷花女却抿着嘴儿快乐地笑:“多好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就凭我们两个人的两双手,你打猎,我织绸,我们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别人家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货郎叹口气:“眼见得天就黑下来了,我们总要寻摸一个能住下来的山洞才好。”
荷花女不慌不忙说:“货郎大哥你等着。”她说着脱下那件水绿色的长裙,随手向前扔过去。长裙像一团绿色的光球,扑拉拉地往前翻滚和旋转,一边转,一边无边无际地铺展开。荷花女拉了货郎踩着裙边走上去,只见脚底走过的地方都成了茵茵的绿草地,草地的正中有一湾小湖,一条窄窄的木桥跨过湖水,直通水中央耸起的一座木屋前。走过小桥进了屋,里面窗明几净,床也有,柜也有,桌也有,凳也有,锅碗瓢勺一样不缺,米面油盐整整齐齐,一架织绸的机子牢牢实实地竖在窗边上。
货郎转头看着荷花女:“你的本事真大啊!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地就变了一个样?”
荷花女忙着点火做饭,一边回答他说:“我身上能变的东西就是这么多了,往下的日子,要我们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了。”
货郎信誓旦旦:“你放心,只要我们日日相守,没有我吃不下来的苦。从明天起,你在家里洗衣做饭,我出门为你挣下吃的喝的。”
荷花女把头靠着货郎的胸脯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觉得足够足够了。”
这一夜,他们相依相偎,缠缠绵绵,说不完的恩爱话,做不完的恩爱事。到天边现白,鸟儿在窗外喳喳欢叫的时候,他们都觉得长夜怎么这么短,好像头刚挨着枕头就过去了。
荷花女匆忙地爬起来,给货郎做早饭。小米粥,枣泥糕,小两口儿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对方的人影儿。吃完早饭,货郎要出门打猎了,荷花女送他到门外,冷暖饥饿的事情叮嘱了又叮嘱,好像货郎出门不是一天,却是一年那么长。最后,荷花女又从发根里拔下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递给货郎说:“你拿上这个吧,出门要是遇上会伤人的豺狼虎豹,只要拿荷花对着它们一指,谁都不敢再近你的身。可是你千万要记住,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对你怎么亲热怎么好,你都不能把这个东西交到他手里。千万千万啊!”
货郎笑嘻嘻地答应:“娘子你放心,你的宝贝就是我的宝贝,我不会那么傻,平白无故交给别人的。”
货郎怀揣着那枝荷花骨朵上山了。太阳是从东面升起的,所以他先爬上了东面的那座山。山上全是碗口大的石疙瘩,稀稀拉拉的草根子,不见泉水也不见树。野鸡野兔倒是多,它们没见过人,也就不怕人,看见货郎走过去,反倒好奇地停下来,歪了小脑袋,眼睛滴滑滑地打量他。货郎左边一伸手,掳住了一只花脖子野鸡;右边一伸手,按住了一只灰脑袋野兔。他从腰间掏出绳子,把傻乎乎的野鸡野兔拴在石头上。它们这才开始害怕了,身子簌簌地发着抖,目光里全都是乞求。货郎不理它们,转到另外一片山坡上,一手一只接着逮。逮够了十多只,看看回家应该能够交代得过去了,就找个向阳处坐下来,掏出笛子悠悠闲闲地吹。他一边吹着一边想,打猎的工作原来这么容易,一天的活儿轻轻松松就做下来了,早知如此,睡到日上三竿再出家门也不迟。
货郎怕荷花女责备他干活儿不卖力,在山上耗到了太阳西斜才回家。刚翻过山梁,就见家门前的山坡上已经长起了一片碧绿的桑林。夕阳的余晖照在林梢上,绿色中染上了一点紫,又泛着一些青,整个的山洼都因为这片林子活起来了,鲜艳和生动起来了。货郎心里很惊奇,不知道奇迹是怎样发生的。直到他下了山坡走到林边上,才看见荷花女穿着农家女儿的青布衣,头发挽起一个髻,脚上蹬一双草编鞋,正弯腰不停手地把掐下来的松枝插在石缝里。每插一枝,她都要用手指捏一撮泥土撒上去,再接着吹上一口气。转眼的功夫,松枝就活了,冒出两片叶子,是桑叶。再一转眼,小桑树拔节一样地旋着身子往高里长,往粗里长,挣破了石缝,根扎到地底,枝繁叶茂,连绵成翠绿的桑林。
荷花女不停手地掐呀,插呀,掐呀,插呀。她的脸被太阳晒得虾子一样红,鼻尖脱了皮,汗水搅着灰沙,把额前的黑发粘得一缕一缕的。她的手指被松枝和石块扎破了,指甲毛刺刺,指尖血淋淋,手背手心还有一道一道长长的划口。她不直腰,不抬头,依旧是一个劲地朝前插。
货郎真心地疼爱荷花女,舍不得她做这么累这么苦的活儿。他走上去抱住了她的肩:“别干了,回去歇歇吧,有这片林子,足够你养蚕织绸了。”
荷花女疲惫地笑笑说:“货郎大哥,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我还能再干会儿。”
货郎说:“这么大的一片山,你不可能一天都把它铺上绿。”
荷花女说:“我想要早点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能把所有的山坡变成桑林,所有的洼地变成大湖。”
货郎想,荷花女也太要强了,如果他不加阻止,她真能够把自己活活累死。货郎就不由分说,拦腰抱起荷花女,把她扛回屋里,强令她休息。
却不料这样一来,荷花女更觉得货郎对她好,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报答他的心思,越发地要追着日头干活儿。
隔一天上山,货郎选择了西面的山。既然在这里扎根过日子了,他总要四面八方看一看。上了西面的山,他心里更高兴,山上虽说也荒凉,却有一大片差强人意的草场,成群的野马在山上啃草,成群的白羊在坡底撒欢。货郎把手指放在口边打一个唿哨,居然有十多匹马儿朝他奔过来,羊群也像白云般地往他身边涌动。货郎顺手拉住一匹最漂亮的马,跃上马背。马儿温顺得就像羊羔,驮着他把山前山后走了个遍。货郎逛够了,看够了,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抓两只白羊搭在马背上,颠颠地骑马回了家。
一进家门,货郎的眼睛就花了,因为荷花女在一天的工夫里,已经用桑林里的蚕儿吐出的丝织成了一匹又一匹的绸,床上、桌上、地上、灶台和窗台上……哪儿哪儿都堆满了,连进屋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看见货郎回到家,荷花女连忙招呼他帮忙,两个人抱着绸布出门去,找一片长着荒草的低洼地,把绸布一匹匹地铺展开。绿色绸布铺到的地方,也是转眼的功夫,地里渗出水,水很快地汇成湖,湖连成了片,碧波荡漾,鸟飞鱼跃,好一派美丽风光。
可惜绸布不够多,湖水还不能把山洼都填满。荷花女意犹未尽,回到家里掌上灯,一屁股又坐到了织机上。她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胳膊肿成了水萝卜,眼睛里红红地布满了血丝。
半夜里,货郎已经在床上睡过一觉啦,他翻一个身睁开眼,看见荷花女还坐在织机上,心疼地喊她说:“快停了手歇着吧,你每天都累成这个样,身子会很快累垮的!”
荷花女回头笑笑说:“我一想到很快能够过上好日子,怎么都不觉得累了。我多栽一棵树,多织一匹绸,山林就能多变一点样。”
货郎不听她说,下床过去吹熄了灯,硬把荷花女扯到了被子里。眼面前有这个花朵儿样的老婆,倒要自己孤单单独睡空床,这样的傻事货郎才不干。
一天又一天,货郎日日出门打猎,荷花女在家里栽桑织绸,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山里面没有月份牌,货郎不知道时光具体过去了多少天多少月,他只觉得荷花女渐渐地不像从前那么娇美水灵了。她的头发开始枯黄,显出干草一样暗淡的颜色。她的皮肤粗糙干裂,脱过皮的地方发红,没脱皮的地方发黑。她的嘴唇缺少红润,多了苍白。她的眼睛不再闪亮,目光混浊,血丝遍布。夜里睡在被窝中,货郎抚摸她的身体,手滑过去的地方也没有从前的弹性和润泽,而是松松的,涩涩的,无滋无味的感觉。
货郎心里就感叹,无限怜爱地说:“都是干活儿太累了!荷花女啊,你不能再这么累下去,女人累过了头会老得快。”
荷花女摇头说:“跟劳累没关系。”
货郎问:“不是太累,那又是为什么?是你的身子不舒服吗?”
荷花女还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货郎再搂着荷花女的时候,心里不觉得甜蜜了,身子也不像从前那样会激动得发抖了。他搂一下就松开她,翻一个身,自顾自地睡过去,把荷花女冷冷清清地撇在旁边不理睬。
又一天,货郎吃过早饭出了门。说打猎是假的,因为满山的猎物乖巧得任他随手逮,他想逮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时候逮就什么时候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出门上山,只为了避开荷花女,他不愿意看她日日夜夜辛苦劳作的样子。女人只有在清闲和享福的时候才好看,如果地里和家里的活儿一刻不停忙得团团转,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那就什么情趣都没了。
货郎骑马上山,信马由缰地走,不知不觉过了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荷花女的日夜劳作仅仅改变了家门口的模样,更深处的大山里,还是从前的寂寞和荒凉。货郎转了一上午,觉得没意思了,刚想返身回家,忽然间抬头,看见半山腰的悬崖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周围没有野花也没有野草,连岩石都是灰乎乎的一片,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货郎眯眼看着,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把他抓掳着往那洞口吸引,还有一丝不明不白的声音,吹气一样,呻唤一样,娇吟一样,在他的耳边拂来拂去,弄得他从耳朵里痒到了心里。心思活泛的货郎自然克制不住这种奇特又神秘的诱惑,翻身下了马,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山腰上爬。
洞口约摸一人高,扶着洞壁探头看去,里面幽深阴冷,寂静无声。货郎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不能确定走进去的结果是祸是福。他虽说闲极无聊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性命更要紧,深浅莫测的事情他不想随便做。
就在他缩回身子准备打退堂鼓的当儿,手肘无意中触到了怀中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他心里的火花忽然一亮,情绪又兴奋起来,想,有荷花女的宝贝护佑着,豺狼虎豹都奈何不得他,还怕个什么呀?他就用劲地咳嗽一声,放大了胆子往洞里走进去。
走了不几步,回身往后看,天光很快缩成了洞口那么大的一块亮。往前,阵阵阴风扑面而来,带着森森的凉意,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气。洞子倒是越走越大,又高又宽敞,上上下下几层楼台一样,四面有水滴的声音,也有风啸的声音,还有奇怪的吟哦喘息声。货郎手扶着岩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心里面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好几次想折返,忍不住好奇心,还是坚持着一步步地往前挪。
一声低沉的吼啸从上面传过来,货郎头皮一麻,心里喊一声:“不好!”还没等他让开身子,一只丈多长的老虎从岩石上扑下来,卷起的腥风熏得货郎恶心要呕。老虎扑过来的同时张开了大嘴,货郎借着洞隙的光亮,只看见红彤彤的一张血盆大口,带刺的舌头和尖利的虎牙清晰可见,黏□□的涎水在虎口边挂了一尺多长。他慌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两条腿筛糠样地抖,额角上渗出一片冷黏黏的汗,手伸进怀中掏了几次,才把那支荷花骨朵掏出来。这时候老虎的眼睛已经跟他的眼睛近在咫尺,他连虎眼四周的一根根刺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抓着那支荷花骨朵,心里不住声地说:救救我,荷花女,你快救救我呀!
心念甫动,那花骨朵自动地抬起头来,尖尖上飞快地射出一道红光,闪电一样明亮,箭一般地直对着虎喉而去,飞动中还带出铮铮的哨音。老虎被红光刺中,浑身战抖,尿都激了出来,喉咙深处发出负痛的惨号,呜呜咽咽地,掉头就逃,不知躲到了洞中的什么地方。
天哪,这荷花骨朵的神力还真是了不得啊!货郎大喜过望,把花枝举到嘴边亲了又亲,心里非常得意,胆子立刻又壮了许多,连腰背都挺了起来,踌躇满志的样子。再往前走时,他干脆把荷花骨朵攥在手里,方便随时使用。果然不多久又遇上了一群狼,狼群见到货郎,眼睛红得如山洞里悬挂的一盏盏灯笼,尾巴拖着,耳朵竖着,龇牙咧嘴,却是一声不响,眨眼间把货郎团团围在了中间。货郎这回不再慌张啦,嘴角甚至还浮出一丝得意的笑,举起荷花骨朵,缓缓地一个转身,狼群一个不剩全被他用花枝点到。一时间花骨朵尖尖上红光铮铮地闪个不停,狼群见到光亮,同样惊吓得要命,耷拉了耳朵,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一哄而散。好家伙,真叫爽气,真叫痛快呀!
货郎再往前走,什么障碍都没有了,并且他发现洞壁越来越光滑,洞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他想,大概是洞中的秘密快要水落石出了吧。果然,不久他看见了洞壁上的一扇石门,门上还安着一个黄灿灿的铜环,看上去像一处僻静的住所,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住家。
货郎这时候的胆子已经大到不管不顾了,上前就去推门。奇怪呀,好像门后面长着一双眼睛,一直都在盯视货郎的动静似的,他的手才触到冰冷的门环上,只听吱呀一声闷响,那门慢慢地自己就开了。门打开的一刹那,货郎的眼睛被一道明晃晃的灯光刺得晕眩,他不由自主地闭住眼睛,在门口站了一站。到他再把眼睛睁开时,他看见门里面是一个温软香艳的世界:四面悬挂着红绸的帷幕,中间有一张黄澄澄的铜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粉红的缎被,一对绣着大红牡丹的枕头。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含怨带忧地坐在床边,长着雪白的瓜子脸儿,乌溜溜的眼睛,水光光的红唇,油亮的发髻盘出一个桃子的形状,拿翡翠簪子高高簪在脑后,露出修长和白净的一段脖颈。身上穿的是一件水红色滚边绸袄,粉绿的宽腿绸裤,同样粉绿色的软缎绣花小鞋。那双脚尖尖俏俏,脚底弓起,小得盈盈一握,真是人见人怜。货郎只觉得心里咯噔一跳,面孔忽地一红,眼睛就再也不能从小媳妇身上移开去了。他想,她长得可真是俊啊,不光是俊,而且还妖,还媚,还有一股子荷花女身上没有的风骚劲儿,让男人见了心里发热。
小媳妇一扭腰肢从床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货郎的脸,对着他咯咯地一阵笑:“我的情郎哥哥哎,我等了这么久,到底把你等着了。”
货郎脸又红,心又跳,糊里糊涂问:“你是哪家的小媳妇?为什么要等我?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呀。”
小媳妇笑眯眯的,从头到脚都长了软勾子似的,把货郎的目光勾住不放:“哎呀,好哥哥啊,从前不认识,见了面不就认识了吗?哥哥你长得好英俊,我就喜欢像你这么英俊的人。”她说着,软软的小手沿着货郎的肩膀、胸脯一直往下摸。
货郎的身体被她弄得哆嗦不止,表情却非常僵硬,整个的不知所措。小媳妇摸着摸着,不由分说就把热乎乎的脸儿凑上来,跟货郎腻腻地亲了一个嘴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脱去货郎的衣服,帮他换上一件柔软喷香的睡袍。货郎不敢开口,也不敢乱动,木头人儿一样由着她摆布。但是他鼻子里闻到了小媳妇身上的香,眼睛里也看到了小媳妇脸上的媚,他心里怦怦地直跳,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晕,眼也一阵阵地发花。他嘴里嘟囔着:“不行不行,我不能够这样……”身子已经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粘在了小媳妇身上。
货郎在山洞里跟小媳妇缠绵了三天三夜。小媳妇甜言蜜语,笑声清脆,还做得一手好饭菜,用金盅给货郎倒上酒,用银碟给货郎盛上菜,用象牙的筷子把饭菜送到他的口里面,又给他捶背揉腰,敲腿捏脚,把他侍候得云里雾里,魂里梦里。货郎感觉自己过上了比皇帝还要享乐的生活,他乐不思蜀,不知道今夕何夕,把善良勤劳的荷花女完全忘到了脑后,也丝毫不去想荷花女对他有过怎样的情谊和恩惠。他傻头傻脑地笑着,花天酒地地乐着,把眼前的小媳妇错认作他温柔乡里最好的伴侣,一心一意想守着她过完这一辈子。
第四天头上,小媳妇却有点变了,从起床后就一直绷着个脸儿,闷闷不乐。货郎上前逗她,她眼泪汪汪扑进他的怀里,撒娇发嗲:“情哥哥啊,我想我的爹娘了,我要出山洞走个亲戚。”
货郎舍不得她走,故意吓唬她:“去不得!山洞里有虎还有狼,你只要一出这门边,啊呀呀……”
小媳妇撅着嘴儿,嫩嫩的脸蛋在货郎肩窝子里蹭来蹭去:“你不是有那枝避虎挡狼的荷花骨朵吗?借我用用不行吗?”
货郎昏头昏脑,已经拿出那枝荷花骨朵,要递到小媳妇的手上了,突然花枝上的小刺儿不轻不重刺了他一下,他一个灵醒,想起荷花女的话,慌忙捂紧了花枝:“不行不行,我的宝贝不能借人的。”
小媳妇赌气推开他,水汪汪的眼睛马上就蒙了一层泪,再接着泪珠儿一串串地掉下来,顺着粉嫩的脸蛋儿往下滑,看着让人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小媳妇呜呜咽咽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是一点都不相信我,更不肯顾惜我。男人原来都是狠心的……”
货郎怎么架得住她这样撒娇发痴,一哭一说的呢?心里立刻就软啦,觉得人家对他这么好,身子和心都给了他,他却连一枝花骨朵都不肯借人家用一用,也的确太不够意思了。货郎就搂住了她,好言好语地抚慰她,把花骨朵塞到她手里。“只能借你一天啊,你今天晚上就要回来啊。”他唠唠叨叨地叮嘱她。
小媳妇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破涕为笑地直点头。
可是,等荷花骨朵一到小媳妇的手中,她脸上的神情立刻就变啦,眉眼吊了上去,鼻子耸了起来,下巴拉得很长,娇娇的媚笑换成了阴恻恻的冷笑:“货郎,货郎,你空长了这一副好皮囊,只可惜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不够长啊!”
货郎听她说出这一句话,心里冷丁一凉,知道事情恐怕不好。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小媳妇举着荷花骨朵一闪身子就出了门。与此同时,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屋里的油灯蜡烛同时熄灭,四周变得死一样沉寂。货郎连叫带喊地扑过去摸那门上的把手,哪里还摸得到?大门丝毫不动,铁石般冰冷。货郎再沿着墙壁乱摸,手碰到的地方全是龇牙咧嘴的石块,昔日房间里的温暖甜香已经无影无踪。货郎心乱如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耳朵里听着洞外的风啸,虎吼,狼嚎,觉得自己落进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之中,连鼻子里呼吸到的空气都在逐渐稀薄。他心里那个悔呀,悔得肠子都要打结了。早知道如此,那小媳妇就是个天仙样的人儿,就是蜜糖做成的人儿,他也不该去碰的呀!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怎么就昏头昏脑落进了这个温柔陷阱的呢?思来想去,又惊又怕,他开始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叫着荷花女的名字:“荷花女啊!你在哪儿啊?过来救救我呀!你听到没有?我是你的货郎大哥啊!”
再说荷花女那天在屋里一心一意地织绸,织得忘记了时间,一天下来饭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一口。傍晚,她坐在织机上怎么都不自在,耳朵里热烘烘的,隐隐听到货郎的声音在哭,还在喊她。她心里一惊,赶快停下织机,侧耳细听,又掐着指头细细一算。荷花女到底不是凡人,掐算之下,她的目光已经穿越时空,往脑子里回送出一幕货郎困在山洞里哀哀痛哭的窘境,也叠放出了他和那个小媳妇缠绵亲热的一切过程。毫无疑问,那山洞是个妖洞,洞里漂亮的小媳妇是个妖精。妖魔世界和人间世界的历法不同,地面上一日,洞中起码三天。这么说来,货郎和那个妖精做成夫妻已经是三天三夜了。好家伙,三天三夜中他自顾欢乐,一点没有惦记家中的妻子,临到快死了才想起求她相救。荷花女知道了这些,心里又生气又难过,真想让货郎在那洞里饿死闷死算了,这种负心的男人还救他干什么?
荷花女拍一拍衣服上沾着的丝絮,起身到灶间给自己做饭。做到一半,看着灶膛里冒出来的红红的火苗,一时间发了愣,想起她和货郎曾经有过的那些相亲相爱、情深意绵的日子,眼泪就落下来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不管货郎他如何轻薄负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不去搭救一把吧?货郎有错,可是错不至死。想到这里,荷花女叹了一口气,饭也不做了,熄灭了灶膛里的火,拍拍衣服上的灰,起身出门。
她走得很快,脚步如飞,提气跃上附近一座山峰,站在山头举目四顾,立刻看明白妖洞所处的方位。她想起身飞过去,摸摸身上,醒悟到荷花骨朵没有了,只好改飞为走。所好她的行走不似常人,意念到了,走也能赶得上飞。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过了几道山岭,找到了山腰里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货郎骑过来的那匹野马还没有走呢,还在山腰里走来走去的啃草皮呢,见了荷花女,抬起脑袋,“咴咴”地一叫。荷花女这才发现洞口被妖精用一块巨大的山石堵死了,那石块大得一百个壮汉都抬不起来。荷花女走近去敲一敲石块,觉得弄走它有点费事,干脆不理会它,抬脚直接奔上山顶。她在山顶测出了垂直到达山洞的一处地点,从手指上拔下那枚须臾不离身边的银白色顶针,轻轻地放在山石上。说也奇怪,顶针放着的地方,从山顶到山洞突然开出了一个笔直的井口。不见半点火星,也听不到丝毫炸响,那山石就像被什么药物熔化了一样,乖顺得叫人难以置信。
荷花女从衣服上抽了一根丝,变成一根粗粗的丝绳,抓着绳子顺那眼深井往下溜,一直溜到山底,才到达货郎被困的山洞。这时候,因为洞门紧闭,洞中的空气越来越薄,货郎已经脸色青紫,昏迷了过去。荷花女摸索着找到他,胳膊一揽,把他背在身上,拉着那根丝绳,又顺直溜溜的井筒子攀升到山顶。
出了井口,荷花女把货郎平放在山石上,解开他脖颈间的扣子,用衣襟往他的鼻子里不住地扇进空气。那枚银白色的顶针,荷花女随手又套在手指上,圆圆的井眼也随之消失。
山顶上的空气清新甜美,被风儿带着,缓缓地灌进货郎的肺腑,他打一个喷嚏之后,眼睛一睁,醒过来啦。货郎睁眼的瞬间,看见了荷花女那张焦急和担忧的面容,以及脸上的憔悴和辛苦。货郎马上想起了几天中发生的一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站起来一头撞死在山石上算了。
货郎抓住荷花女的手,嗫嚅地说:“原谅我,我真是个瞎了眼睛的人……”
荷花女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问他:“说一句实话,你这么容易就成了那个妖精的猎物,是被她身上的什么迷惑?”
货郎不敢抬头,想了一想,面红耳赤地回答:“她长得实在好看……”
荷花女闻言怔了半天,委屈地落下泪来:“货郎,你这个负心的人,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离开荷花庄之前,身上带出来两样宝贝,一件是这枚顶针,这是一把开山的钥匙,我用了它才把你从山洞中救了出来;另一件是那枝荷花骨朵,它不但能让我自由飞行,而且保我百邪不侵,最要紧的是能使我永远漂亮和年轻。我是顾惜你,怕你出门在外被野物伤了身,才把它交到你手上。我没了荷花骨朵就如同没了魂,就会一天比一天地老,一天比一天地没有了水色和灵气。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因此而嫌弃我……”
荷花女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阴风,刹那间日头暗淡无光,山谷里飞沙走石,虎吼狼嚎。荷花女警觉地抬眼四望,知道是那个媚惑人的妖精又回来了,连忙收住话头,一把拉起货郎,拔腿就往山下奔去。
论起来,荷花女和妖媳妇的力量应该是差不多的,从前荷花女有她的宝物在手,可以不惧怕任何的妖魔鬼怪,可是如今形势不同,荷花骨朵到了妖精手上,妖清的法力就更胜一筹,荷花女要想战胜她,只有把她引到山洼里自己栽桑铺绸开垦出来的家园,用朗朗正气把对方的妖气化解。
荷花女打算好了之后,就拉着货郎脚不沾地地奔走。她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背上生出一对翅膀,脚上生出两个风火轮子,再或者货郎忽然变小,变轻,变成个草扎的人儿,纸糊的人儿,好让她轻轻巧巧地带上他奔出险境。可是,又哪儿成呢?货郎的身子实际上越来越重,他已经喘气不匀,完全挂在了荷花女的胳膊上,由她托着他、扯着他走。也难怪,货郎毕竟是凡人肉胎,体力比不得成仙得道的人。
荷花女疾走不成,妖精却是举着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可以说是身轻如燕,进退自如。这样,一个慢,一个快,妖精很快追上了荷花女和货郎,她身上那股阴恻恻的带香气的旋风已经吹到了荷花女的脖子后面,甚至荷花女感觉到货郎沉沉的身体正在逐渐被对方吸引着过去,她需要用更大的力量才能拉紧自己的丈夫。
但是妖精毕竟气息不正,虽然有荷花骨朵在手,心里对荷花女还是存有一份恐惧和敬畏的。她不敢走得离荷花女太近,只能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一边柔声媚气地呼喊着货郎:“货郎货郎,我的情哥哥,我的亲亲的人,心肝尖尖上的人,你怎么就走得这么快,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呢?”
荷花女急忙抓紧了货郎的手,心切切地叮嘱他:“千万不能听她的话,不能回头啊,一回头你就没有命了!”
妖精不依不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货郎:“亲亲的人啊,俊俊的人啊,想一想我们俩在山洞里过的日子多么好,心贴心,肉贴肉,快乐赛神仙!你再细想想我的美貌,想想我的温柔,想想我身上的香味和嘴巴里的甜味,你就一丝一毫都不留恋吗?你的荷花女能像我这么让你销魂吗?”
货郎想到山洞里明亮如昼的灯光,粉红温软的床铺。金杯玉盏交错晃眼,小媳妇雪白的皮肤和媚死人的笑声像粘糖一样粘在身上,心里就熬煎得不行。他真想再一次回到洞中重温旧梦,想得心中痒痛,如同猫爪子在挠抓一样。
荷花女察觉出他的心思恍惚,再一次提醒他:“蒙上你的耳朵,不要去听她的话。记住,你要是一回头,我就再也不能救回你了!”
妖精在货郎身后吟唤出娇喘吁吁的声音:“情哥哥啊,我已经走不动了,我追你追得脸儿都青了,肚肠子都打结了,你怎么就不肯心疼心疼我呢?你不肯心疼我也罢了,你回头看一看我都不成吗?”
货郎心里有无数个小人分成两拨在争斗,一方要他走,一方要他回。他迟疑不决地想:我不跟她走,我就最后看她一眼,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他转身把头回了过去。
刹那间,只听见“呜”的一声风响,货郎的身子像一根鸡毛一样被妖精吸过去了,荷花女急急回身想抓,哪里还能够抓得住呢?她眼睁睁地看着货郎飞快地粘到了妖精身上,妖精一手搂紧了他,一手在地上抓起一条金环蛇,迈腿骑上去,咯咯地浪笑着,荷花骨朵往前一指,风一样扑向山洞去了。
荷花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无限悲哀,眼睛里流出红颜色的血泪来:“货郎大哥,不是我不救你啊,你生性如此,我就是搭上性命也无能为力。唉,想不到你我的缘分就断在一个妖精的手上,幸福是如此短暂!”
不多几日,妖精在洞里玩够了货郎,吸尽了他的精血,杀心一起,干脆连他的皮肉都吃干净了,只遗下他的骨头和身上穿的衣服,团巴团巴扔在了山洞口。
荷花女得知这个结果,特意翻山越岭过去,拣回这些遗骨遗物,含泪焚上一炷香,在她的屋后挖一个坑埋了。做坟的时候,荷花女想起货郎初见她时痴痴的目光,那么快乐又那么招魂的笛声,忍不住大哭一场,眼泪把坟头都濡湿了。
从此荷花女气定神闲,心无二用,白天漫山遍野地养蚕栽桑,晚上点着油灯默默织绸。几年过去后,荒僻深山里的穷山恶水变了模样:碧绿的桑林一望无际,清澈的湖水映着蓝天白云,牛羊在林间啃着油汪汪的绿草,飞鸟和游鱼水上水下嬉闹腾跃。再几年之后,深山里开始有了人家,金灿灿的茅屋盖起来了,五谷庄稼种起来了,鸡鸭牲畜养起来了,集镇市场也热闹起来了,人笑,狗叫,孩子闹,好一番飞扬富足的生活气象。
荷花女依旧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她的小屋里做活,一心只想着把大地上的这幅图画修整得更加漂亮和完美。有一天,她劳作之余,沿着屋边慢慢地散步,忽然发现货郎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株柔弱的小草,茎儿细细的,叶儿狭狭的,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荷花女心里一疼,走过去想为它培点土,手指才触到叶尖上,小草浑身都哆嗦起来,簌簌地摇动着,所有的叶片都在那一时间羞愧地合拢,茎儿也怯怯地低下了头。荷花女愣在那里,怜惜万分地想:货郎啊,这是你吗?是你的魂儿在做忏悔吗?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个一直在河边钓鱼的白胡子老汉追踪一条脱钩的鱼儿到了深山里,偶尔走进了荷花女的家。
老汉和荷花女原本就是相识的近邻,一见之下,认出了对方,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候荷花女已经是一个垂垂的老妇,眼花了,背驼了,头发也白了,憔悴的脸上皱纹密布,干涩无光。她把这些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白胡子老汉。老汉敬爱荷花女,为她的遭遇深感不平,又为自己当初的撮合大呼后悔,一怒之下抬脚出门,找到山洞里的妖精,一番恶斗,从她手里把荷花骨朵夺了回来。
荷花女流着眼泪谢了老汉,把花骨朵儿插在了斑白的发根上。只一天一夜的功夫,她的白发转黑,皮肤转嫩,皱纹消失,眼睛里有了水灵,嘴唇上现了红润。走到屋后水塘边低头照一照:荷花女又是从前那个娇羞美丽的姑娘了。
为了惩戒世人,白胡子老汉从货郎坟头上捋下了那株小草的种子,装在衣袋里带出深山,撒在他的足迹走过的地方。第二年开春以后,靠山的树林里,靠海的平原上,向阳的坡地间和背阴的山洼处,到处都长出了这种柔柔弱弱的小花草。后来连皇帝的宫廷里和富人家的花园里都蔓生出了小草的身姿。人们想,这么有灵性的草,总要给它起个合适的名字吧,就叫它“含羞草”。
一直到今天,含羞草还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茬又一茬地生长繁衍着呢。它的体型依然瘦弱,茎儿细细的,叶儿狭狭的,一副瑟瑟缩缩、羞羞怯怯的小模样。只要有人用指尖轻轻地碰触它,哪怕是用气儿重重地呵着它,它的叶片就羞愧地合拢了,脑袋也懊悔地低下去了。
它是在用自己的姿态告诉世上的小伙子:别学它的样,别做它曾经做过的事,否则你就会一辈子见不得人,抬不了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