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四季如春的山谷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高高的大山,山谷里的花草就是那样的四季鲜艳。春天,是山桃花和榆叶梅盛开的季节,淡淡的粉色花瓣云霞一样从山腰铺展到山脚,白雾从草地上升起来,在花间缭缭绕绕,飘带一样缠绵。夏天,火红的锦带花和红叶李把山谷点着了,燃烧了,人走在山中,像被火苗儿托着在飞,眼睛睁久了会觉得晕眩。秋天,金黄色的一统天下,桂竹香和麦秆菊把山坡草地点染得金光灿灿,醇醇的香味裹着人的鼻子,让你没喝酒就已经醉成了神仙。到小苍兰和补血草的点点白色如星光一样闪烁在溪畔崖边时,山外的冬天已经来临,只是山谷中依旧温暖,羊群照样在坡上吃草撒野,蝴蝶和蜜蜂的翅膀也没有被严寒折断,溪流的水色清亮得能够照人,白头翁和黄嘴雀的叫声把四面八方搅和得热热闹闹。
在这样的山谷中出生和长大的女孩儿,个个都是香气袭人,姣美如花。
李家的两个女儿金凤和银凤,就是这样的一对小美人。金凤唇红齿白,一笑两个圆圆的酒窝,叽叽喳喳,活泼喜人。最出奇是眉间一粒小豆大的红痣,红得惊心,巧巧长在双眉中间,相命书上有个说法,叫作“二龙戏珠”,命中主贵。银凤肤白如雪,目黑似漆,娇俏柔弱,冰冷傲气,脸上也有一颗鲜艳夺目的红痣,不是长在眉间,在左眉的中段,掩在柳叶般好看的眉丛中,也有个吉祥的说法,叫“草里藏珠”,是等待被贵人发现的意思。小姐妹凭着这副相貌,走到哪儿都被惊为天人,人们围着她们啧啧称赞,把她们形容成一对深山里的凤凰,说是有朝一日飞出去的时候,光彩会把一座山都照亮,山里的乡亲们都会跟着沾光。
小姐妹俩心里很骄傲,越发把自己宠成个公主。李家老婆做饭洗衣忙不过来,喊金凤帮忙添把火,金凤只顾梳自己的头发,责备她的娘:“要是灶膛里的火冒出来,舔了我的头发,我长成个秃子怎么办?”李家老婆就拍拍头,懊恼自己想出来个馊主意,差点误了女儿一辈子的事,一声不响自己添火去了。李家老汉出门砍柴,喊银凤跟上他搭把手,银凤倚门槛坐着,往自己手指甲上涂着凤仙花的油,懒洋洋地答:“柴刀那么沉,树枝那么糙,我的嫩手要是打泡起茧子多难看!”老汉心知自己使唤不动人,摇摇头,唉声叹气地孤孤单单往山上去。
山里人家的孩儿,生下来就是个过穷日子的命,长到五六岁就该当成割草放羊的劳力使了,像金凤银凤这样自己把自己千娇百宠着,游手好闲着,家里的日子怎么能够过得好?李家老汉想说女儿又不敢,愁得看见她们就叹气。因为劳累和穷苦,他的腰背早早地就弯了,满脸皱纹像山坡上溪水冲出来的沟壑,一条一条深不见底,手指头碾都碾不平。
这一年,李家老婆又怀上孩子了,眼见得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做饭洗衣的活儿干着都吃力。两个女儿却成天往山坡河滩上玩,摘草戴花比漂亮,一个都不肯待在家里帮帮她的忙。李家老汉望着老婆的肚子说:“可不能再生女孩儿了,都像这样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穷家小户养不起。要生,还是生个丑点的儿子好,儿子有力气,肯吃苦,将来能帮我撑起这个家。”
李家老婆听了老汉的话,一摇一摆走到山下溪水边,对着水面左照照,右瞧瞧,回来喜滋滋地告诉老汉说:“可让你等着咧!前两回怀娃娃,肚皮是圆的,这回怀娃娃,肚皮是尖的,这回肚里怀的一定是儿子。”
不久,李家老婆足月临盆了,在床上哭爹喊娘叫唤了三天三夜,接生婆子也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三夜。孩子的脑袋露出来时,接生婆还大呼小叫地报喜讯儿:“是儿子!是儿子!”等到胎儿的身体全部滑出来,大家却都傻了眼:怎么还是个女娃娃呢?而且这女娃儿不同她的两个姐姐,长得黄皮寡瘦,单眉薄眼,一点儿也不好看。令人吃惊的是,女娃娃脸颊上同样长一颗红艳艳的痣,怎么就长得这么不是个地方:不在眉心,不在眉丛,在颧骨外边,眼梢下边,眼泪珠儿一样地挂着。李家老婆一看就叫起来:“哎呀呀,这是一颗苦命的‘等泪痣’啊,这娃娃天生一副薄命相呢。”她左看不合心,右看不满意,不等接生婆把娃娃的身子擦干,就唤来老汉,让他把这个“薄命女”抱出去扔了。她对老汉赌咒发誓说:“扔了这个破财生灾的女,来年我再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李家老汉手托着血糊邋遢的一团肉,多少有些不忍心。可是回头再想想,家里这么穷,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与其养着受穷罪,还不如早早丢出去喂了狼。老汉就用张草席子把娃娃裹了,挟在肘弯里,大步出门,一直走上山坡,把孩子放进草丛中,顺手扯两把草叶盖上去,拍拍手,灰着脸儿回头往家走。一路上他都听见黄嘴雀追着他的脚步在头顶上叫:“错了错了!老汉错了!”老汉脸憋得红红的,不敢抬头朝雀儿看,心里说,错了就错了吧,一时错,总要好过一世错。
老汉回到家,熬一锅米汤给床上的老婆喝了,又贴两个饼子给嘴馋的金凤银凤吃了,自己不想吃也不想喝,呆坐着直发愣。他在想那个苦命的小女儿,哭了没?尿了没?渴了饿了没?给山上的豺狼虎豹拖走了没?他盼着野兽们早早地嗅到她,一口吞了她,免得饥饥渴渴遭磨难太久了,做爹的心里不落忍。
老汉就这么坐着,想着,悔着,难受着,迷糊了一夜。天刚亮,他起身,拿上砍刀和绳子,出门打柴去了。
山里的空气清新凉爽,吸一口能叫人忘记忧愁。露水珠儿在草叶和花蕊中滚动,像是山坡洼地上一夜间撒满了亮晶晶的水银豆。鸟雀们刚睡醒,在灌木丛里叽叽喳喳叫,互相梳洗打扮着,商量着装扮停当后去哪儿打早食。太阳还没有露脸,但是它派出来开路的早霞仙子已经在天边铺开了一张姹紫嫣红的毯,只等主人攒足精神之后冉冉来升帐。
老汉老远就看见路边草地里有金光一闪一闪。他先以为是山水冲出来的金矿石,心里一喜。后来记起这正是昨天丢弃娃娃的地方,心里又一愣。一喜一愣之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看。
你猜老汉看见的是什么?他看见了一条胳膊粗细的盘缠成一团的蛇!蛇身纯白如雪,温润如玉,滑腻如脂,有寻常见不到的幽幽的亮。玉色柔亮的身段上,长出一圈一圈漂亮的金环纹,草丛里的灿灿金光就是这花纹的闪烁。蛇把自己盘成一个圆圆的软软的摇篮状,新生的婴儿光溜溜地躺在摇篮里,嘴巴里吮着一颗红艳艳的熟浆果,睡成了一副无忧无虑的样。
老汉大吃一惊,膝盖处一软,扑通一声对着白蛇跪下了。老汉以额触地连磕几个头,真心真意地说:“蛇神蛇神,多谢你救下了我的女儿。我家里没有金也没有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报答你,只有等老汉我来生变只大青蛙,好让你吃了饱饱肚。”
老汉说着,伸出手,哆哆嗦嗦从蛇的肚腹间掏出婴儿,抱起来,捂在胸口上。白蛇的脑袋原先一直是直挺挺地昂着的,此时才咝咝地吐出一口气,红宝石般的眼睛对老汉眨一眨,身子扭两扭,忽地伸展开,闪电般钻进草丛里,倏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就把个老汉看得目瞪口呆。仓促间他连砍刀和绳子都顾不上拿,一溜小跑着把娃娃抱回了家,心惊胆战地对老婆说了白蛇救婴的事:“我的个天啊,我们生了娃娃又要狠心弄死她,是犯了天怒呢,山神都不准许呢,赶紧地给娃娃喂上几口奶,好好儿地养大她吧。”
李家老婆头扎着帕子坐在床头上,撅了嘴,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可她也不敢再造孽,勉勉强强把孩子接到手里,往她的小嘴巴里塞了个奶头,一边喂奶,一边嘀嘀咕咕说:“金凤银凤都长得花朵儿一样讨人喜,这个小的怎么长成这副薄命的相呢?将来怕是贱得还不如山上的一根草。她爹呀,就叫她个‘草凤’吧。”
三女儿就叫了草凤。
一晃几年过去了,草凤也长到十来岁了,眉眼始终平平常常,身条儿也是细细瘦瘦,横看竖看都不及两个姐姐十分中的一分。李家老婆一直嫌恶这个扔不出去的孩子,吃饭的时候,给金凤银凤捞干的,给草凤喝稀的;睡觉的时候,让金凤银凤跟她睡大床,给草凤拿一张破草席铺到灶间里,叫她蜷在热灰边;串山的货郎担来了,给金凤买一朵绒花,给银花买一盒香粉,给草凤买的却是一把缝衣纳鞋的针。
天天早晨起床时,这个家里总是上演着一出热热闹闹的戏。
金凤在床上伸一个懒腰喊:“快把我的红花袄儿焐热了递过来呀!”草凤就把姐姐的袄儿团起来塞到自己胸口处,贴肉捂得温乎乎的,递到金凤的手边上。
银凤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叫:“怎么还不来帮我梳头呢?”草凤放下手里烧火的柴,赶紧到窗台上找梳子,仔仔细细帮银凤梳起一个麻花儿瓣子头。
李家老婆却在灶屋里等得不耐烦了,责备草凤说:“火都熄啦,锅也凉啦,一去半天不回头,磨蹭个什么呢?”草凤又慌慌张张放下梳子去搂柴草,手不闲,腿也不闲,忙得陀螺一样不停地转。
只有老汉喊她的声音是暖暖的,软软的,带着爱惜的:“凤啊,趁热把桌上的玉米粥喝了吧!”
也只有在父亲的看顾下,忙了一早上的草凤才能够坐下来,缓口气,吸吸溜溜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粥。
常常地,老汉看草凤在这个家里的日子太辛苦,就要责备老婆几句:“手心手背都是你身上的肉,哪能够亲着两个,疏着一个呢?”
老婆却振振有词地答:“金凤银凤是我养的两个宝,日后嫁了好人家,我要指着她们养老送终呢!草凤能有什么用?嫁个砍柴的,放羊的,像你一样穷得叮当响的,我能够享到什么福啊?”
人穷志短。老汉挨了老婆的骂,只好闭上嘴巴不吭声。隔一天找个理由把草凤带出去砍柴放羊,怀里揣的粑粑省下来一个,看着草凤香香地吃下去,心里才多少宽慰了一点点。
穷日子虽说难过,也还是一天天地往前过。不知不觉间,两个姐姐金凤银凤都长到了十七八,十里百里外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上门了。
先有媒人说了一个山外的员外郎。金凤仰着漂亮的脸儿问:“他家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地吗?”媒人老老实实答:“不敢说,去掉一个零差不多,这辈子够吃够用了。”金凤撇撇嘴,扭身跑出了门。
又有媒人说了一个城里开钱庄的主,银凤挑起细细的柳眉问:“他家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斗钱吗?”媒人不无机智地答:“姑娘嫁过去之前是没有,嫁过去之后兴许就有了。”银凤摇摇头,对着镜子只管自己描眉擦胭脂。
再有媒人说了一个京城里的读书小状元,金凤银凤撅着红红的小嘴巴齐声问:“他识的字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吗?”媒人恭恭敬敬答:“比那还要多。世上有的字,没有读书郎认不出来的。”金凤银凤娇声莺莺地笑:“他识的字能够变成金,变成银,变成楼,变成粮吗?”媒人解释:“姑娘听我说,这不是一回事……”金凤银凤不等媒人说完话,齐齐地动手,把人推出了门。
李家老婆很可惜,又不敢多插嘴,小心翼翼问她们:“我的乖女儿啊,这不肯,那不允,你们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好后生呢?”
两个漂亮的女儿说:“条件不多:出门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地,柜子里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斗钱,再识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字。”
老婆子舌头伸出去半天缩不回:“我的个妈呀,这么贵气的一个人,世上怕只有坐龙椅的皇帝老儿才够得上。”
金凤银凤赌咒发誓说:“就凭我们两个人的相貌,要是寻不着这么一个人,我们宁可老死在家里也不嫁。”
就这么着,十里百里再也没有媒人肯上门了,李家被踏烂的门槛上慢慢地开始长出青草了。
到小女儿草凤长到十七八时,金凤银凤已经过了二十往三十岁里走。她们的皮肤不再娇嫩,嘴唇不再鲜红,眼睛不再水灵,头发不再乌黑。她们嘴更馋,手更懒,脾气更坏,性子更独,一不如意就要摔锅砸碗,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可怜李家老汉早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披星戴月地出门劳作,为老婆女儿挣来吃的喝的。好在草凤长大了,长成个勤劳善良的好姑娘,能够搭帮老汉分担家计了。两父女日日清早相跟着出门,老汉砍柴,草凤就打草;老汉赶羊,草凤就挤奶接羊羔。老汉少了孤单,也少了劳累。他抚摸着女儿的脑袋说:“多亏当年白蛇救下了你,让我老了老了还有个贴心贴肺的人,否则我这么当牛做马地活一世,有个什么意思啊?”
有一天父女进山砍柴,老汉一不留神被藏在草丛里的乌梢蛇咬了一口,当即脸发紫,嘴发青,小腿肚肿得比碗口还要粗。草凤拼着性命把老汉背回了家,请来郎中,又是放血,又是割脓,又是熬药敷膏,老汉却终是昏迷不醒,喉咙里的一口气游丝一样地飘着,一时一刻说断就要断。老婆子看看老汉这个样,叹口气,赶紧地缝寿衣备棺材。草凤却说什么都不让人把棺材抬进门,她哭着对娘说,爹爹还没有死呢,他还有一口气剩着呢,神灵会保佑他康复起来的。
夜里,一盏油灯点在窗台上,如豆的灯火悠悠忽忽,老汉临终的身影被火苗儿照着在墙上来回地摇荡,阴气森森,鬼魅重重。草凤趴在老汉的脚底边,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这时候她听到耳边有声音说:“跟我来吧,我有药方子能够救你的爹。”草凤一惊,跳起来,四处张望,屋里却什么都不见,只半空里有一种咝咝的吐气声。草凤梦游一样地,不知不觉跟着咝咝的声音往门外走。
出了场院,下到崖畔,一直走到山间的溪水边。如银的月光下,万籁俱寂,唯有溪水潺潺地流响。草凤看见一条玉色的白蛇盘在溪石间,蛇身上金色的环纹在月夜里闪出奇异的幽秘的光,有一点点灰,有一点点紫,又有一点点宝石样的蓝。看见草凤走过去,蛇就静悄悄地滑进了溪水中,水光粼粼地一闪,波纹荡起,漾开,而后一切复归平常。白蛇盘卧过的溪石上,赫然遗下了一朵暗红如血的花。草凤惊悚万分地看着它,心里想:莫非这就是能救爹爹的药方子?她挽了裤脚,下到溪水里,从石上拣起那朵花。花苞在手中盈盈一握,花茎潮湿鲜润,花瓣坚挺肥厚,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没有花的香味,却有药材醇厚的苦涩。草凤呆立片刻,忽然转身,手托着花儿,拔腿就往家里跑,赶着拿它回去救爹的命。
草凤奔回家中,如豆的灯光还亮着,老汉口中的一丝游气还吊着。草凤拿一个钵子,又拿一个木杵,把花儿放在钵子里,用劲地捣,捣出粘稠稠的血一样鲜红的汁。李家老婆子被她捣药的声音弄醒了,披衣过来看。草凤就把白蛇赠药的事告诉了她。老婆子听后大惊失色道:“可不得了,我前儿个刚刚对山神起了誓,谁要能救活我家老头子,我就把我的一个女儿嫁给他。怎么来的不是神,也不是人,却是一条腻腻歪歪的蛇呢?蛇要是能救活你的爹,莫非我还真要认蛇做女婿?”
金凤银凤走过来听见了,一齐叫出声:“不行不行,妹子你快把这药扔了,嫁谁也不能嫁条蛇!”
草凤抬头看看奄奄一息的爹,想了一想,平平静静地说:“娘啊,姐啊,你们都放心吧,这药真要是能管了用,让我的爹爹活过来,嫁蛇就让我去嫁吧。”
李家老婆子劝她不住,只好暗自叹气,心想她这个小女儿怕是憨得脑子里面塞进稻草了,十七八岁花朵儿一样的人,要是真嫁条蛇过日子,不说别的,天天眼睛里看着那么个丑东西,吓也要吓死了。
草凤不管娘和姐姐怎么想,捣好了药汁就忙着去敷老汉的腿。敷一遍,伤口由紫转了白,长出一丛一丛蘑菇样的水泡泡。敷二遍,泡泡破开了,腥臭的脓水流了一床一地,熏得梁上的老鼠都发了晕,噼里啪啦往下掉。敷三遍,老汉睁眼了,说话了。老汉说:“一觉怎么睡这么长!饿坏啦,盛一碗米汤来喝吧。”草凤喜得把个药钵子都掉在地上砸碎了,赶紧地奔灶屋,点火煮米汤。老汉不要别人扶,自己利索地坐起身,抱着个碗,咕咚咕呼一口气喝得底儿朝天。喝完,脸上红油油冒出光,被子一撩,起床,下地,拿上砍刀就要出门砍柴啦。
草凤又去了溪水边,要寻着白蛇,好好地道一声谢。草凤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该嫁该什么,她认命。
溪水依然清碧如镜,水中的鱼儿条条可数。溪石上却不见蛇的影子,只一个白衣白靴的少年郎端端正正盘腿坐着钓鱼。少年郎看见草凤寻来寻去一脸焦急的模样,含笑问她说:“小妹妹,找谁呢?”
草凤轻声答:“我找我的情郎哥哥呢。它救下了我爹的命,我娘对着山神起誓把我许给了它。”
少年郎接着问:“他长得什么样?是高还是矮,是俊还是丑?”
草凤羞红了脸,掩着嘴,不肯答。
少年郎催促她:“说啊,说出个模样来,我可以帮你找啊。”
草凤咬着嘴唇想了想,细声细气地描述道:“个头长长的,腰身细细的,脸儿白白的,汗毛儿金光灿灿的。”
少年郎噗嗤一笑,说:“像我这个模样吗?”
草凤撩起眼梢,瞥一眼俊美的少年郎,想到自己要嫁的郎君却是一条怪模怪样的蛇,心里一酸,头一低,泪珠儿啪嗒一声落进了溪水里。
少年郎坐不住啦,脚一蹬起了身,跨过溪水上了岸,袖筒里抽出一块白绸帕子,替草凤擦去泪,又拉起她的手,万般怜爱地劝她说:“好妹妹,别哭啦,听我一句话,你要嫁的人会疼你又爱你,让你天天笑着过日子。”
草凤不相信,又不好意思当面驳人家话,就掉转了头,委委屈屈回家去了。一路上她心存侥幸地想,蛇到底是个蛇,它今天不露面,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要个什么老婆呢?
哪里承想,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睡着懒觉没有抬身呢,李家的门外唢呐嘀里哇啦吹起来了,锣鼓叮里咣当敲起来了,来接新娘子的媒人已经把八人抬的花轿停在路上,八人抬的聘礼堆到门槛边。
草凤开门一看就哭了。她爹她娘也哭了。老汉跺着脚跟说:“闺女是为了我才应下这门亲事的,要去我去呀,我把我的闺女换下来。”
媒人笑话他:“你个老汉,去了能顶什么用?能做饭?能洗衣?日里能跟新郎说话儿,夜里能给新郎做伴儿?”
老汉口又拙,心又实,应对不出媒人的话,呜噜呜噜哭成了一个泪人。
只有金凤银凤躲在一旁偷偷地笑。笑草凤太糊涂,病急乱投医,管谁送来的药都敢要,自然是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又笑她们的爹娘太实诚,随口对山神起个誓,人急了做出来的事,哪里就能当得真。还笑那白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寒碜样,不讨青蛙不讨鱼,偏要讨个水灵灵的姑娘做老婆。
金凤拍着胸口说:“哎呀呀,好在今天的新娘子不是我。”
银凤跟着吐舌头:“小妹子夜里一觉睡醒来,手一伸摸到一条冰冰凉的蛇,吓不死,也要恨死。”
两个人庆幸着,嘲笑着,数落着,躲在屋后不出门,却把新郎送来当聘礼的点心狠狠地吃了个饱。
耗到日头过午了,媒人一个劲地催促新娘子启程了。草凤看看挨不过,噗通一声对着老婆子老汉跪下来。“爹呀,娘啊,”她哀哀地说,“许过的愿就要还,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咱们穷户小家的,处世做人就靠着这点信誉呢。女儿这就走啦!爹放心,娘也放心,女儿嫁给蛇郎做新娘,是自己愿意的,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女儿自己熬煎着,不会埋怨爹娘一个字。”
说完这番话,草凤连磕三个头,站起身,轿帘一撩钻进去,任凭老爹老娘哭天喊地,她咬紧了嘴唇,再没有把头探出来看一眼。
花轿晃晃悠悠地走,唢呐班子吹吹打打地闹,翻山越岭,淌水过桥,把泪眼花花的草凤送到了蛇郎的家。
草凤钻出花轿就愣住了:家在哪儿呢?眼面前没有一片瓦,一张床,一条凳,一眼灶,有的只是平平整整的地,清清亮亮的泉,茂茂密密的林。悠扬的竹笛声从看不见的高空中飘下来了。斑斓的彩蝶成群结队从树林子里舞出来了。跟在彩蝶后面露面的,是一个白衣白靴的翩翩少年郎,细细高高的腰身像银桦,脸上的笑容像云霞,手上和脖子上的汗毛金光灿灿的,晃得草凤心里怦怦地跳。
这不就是昨日溪边碰到的小哥哥吗?莫非他是新郎今天找来的伴?
白衣少年朝着草凤走过来,老远地就伸出了两只手:“可爱的小新娘,看见你的新郎官,脸上总要给个笑吧?”
草凤回头四下里看,迟迟疑疑问:“谁是我的新郎官?”
白衣少年开开心心地笑:“我呀!我就是你今天要嫁的蛇郎啊!”
草凤看定眼前的白衣郎,一下子心都不跳了,也听不见林子里的鸟儿叫,闻不出草地上的花儿香,感觉不出山谷里的风儿吹。她脸红得像樱桃,眼睛亮得像泉水,呼吸柔得像白云。她痴痴呆呆、恍恍惚惚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是在做梦吗?”
蛇郎笑着拉起她的手:“摸摸我的脸吧,捏捏我的手吧,我就是你真真切切、能说会笑的蛇郎。”
草凤就摸了摸他的脸——脸是烫烫的,滑滑的。她又摸了摸他的手——手是暖暖的,软软的。草凤的眼泪流下来,一时间想哭又想笑:“蛇郎,蛇郎,我的亲亲的蛇郎!”
她踮起脚,抱紧了蛇郎的头,亲他的眉,亲他的眼,亲他的鼻子和耳朵。她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她开心得想要变成一片云,缠上蛇郎忽悠悠地飞起来。
一对年轻的新郎和新娘,在林子里相拥相抱,缠缠绵绵,忘了时间会从身边轻悄悄地滑过去。到他们觉出肚子饿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是黄昏,夕阳西下,鸟儿归巢,清风止息,林子里一片静谧。
草凤轻轻跺脚说:“糟了糟了,我们应该早早动手搭个窝,要不然夜里雾浓寒重,我们两个无遮无盖会冻死。”
蛇郎笑着问她:“妹子,你会剪纸吗?”
“会。”
“这里是纸,这里是剪,你心里想盖一座什么样的房,就剪个什么样的房。”
草凤就剪。她的手儿巧,心思密,剪出的房子有翘翘的檐,粗粗的梁,厚厚的门,花格子的窗,檐上还铺一层金灿灿的草,檐下挂着风吹就响的铃。草凤剪完了,蛇郎接过去,托在手掌心,努嘴轻轻吹一口气。纸房子飞起来,翻着跟头,打着旋儿,越变越大,越变越沉,一头栽在空地上,成了漂漂亮亮的一幢瓦房子。草凤疑疑惑惑地往房子里走,门推开来吱吱呀呀地叫,金黄的苫草散出扑鼻的香,碰一碰檐下的铃,铃儿叮叮当当响起来,山歌儿一样地清亮和动听。
草凤软软地倚在门框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接着又剪,剪出了床,剪出了灶,剪出了桌子和板凳。蛇郎说:“剪吧剪吧,你剪出什么,我就能给你变出什么。”
草凤不剪了,她认为人不能贪心,有住的房,睡的床,坐的桌子和板凳,就可以了,剩下的衣物和家什,她要和蛇郎用劳动挣回来。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两口守着这么大一座山,有力气,肯吃苦,就没有过不好日子这一说。他们总是天不亮起身出门去,带着弓箭和柴刀,碰上野味打野味,碰不上野味就打草和砍柴。野味和柴草背到山外集市上,卖了钱,再买回来吃的,穿的,用的。得空的时候,蛇郎在山坡上开荒地,种了包谷,土豆,和药材。草凤还养了几只羊,一群鸡,一箱蜜蜂。小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草凤爱蛇郎,怎么爱都爱不够。她变着法儿给蛇郎做吃的,今天蒸馒头,明儿做点糕,后天烙饼,大后天煎米粑,十天八天饭食不重样。蛇郎心疼她,生怕她累着,总是劝她多歇,说是只要有她在跟前守着,吃什么都是香。草凤抿着嘴儿笑:“我不累。我做给你吃,心里高兴。”
因为日子过得富足和快乐,草凤的模样比在家的时候变了,越变越漂亮:脸儿红红的,眉眼俏俏的,皮肤润润的,腰身细细的,胸脯挺挺的。有时候她走到溪水边,对着水面看自己,要不是眼角下那颗绯红的痣,她怎么都找不出自己先前的模样来。
女人爱上了一个人,会爱得连模样都大变吗?
我的亲亲的蛇郎啊!
再说草凤的娘家人,最疼草凤的还数她爹李老汉。老汉听说了草凤嫁给蛇郎之后日子过得好,可是到底好到什么样,他心里凭空想不出。一个蛇郎,细细弱弱的小后生,有多大能耐操持好一个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汉选了个好日子,要亲自到小女儿家里看个究竟。
老汉连翻过两座山,从日出走到日落,总算踏进了草凤的家门。老汉是真的老了,走这一程的路,用了别人两程的功夫,还腰酸腿乏,喘气不匀。蛇郎服侍他歇下来,又拿自家种的药材熬水给老汉泡脚洗澡,效果出奇地好,老汉一夜睡过,精神抖擞,筋筋脉脉都畅通,伸一个懒腰,浑身舒服。
草凤天天在家里陪着老汉扯家常,好饭养着,好烟供着,好酒伺候着。草凤对老汉说:“爹呀,从前是你养我的小,现在该轮到我养你的老了。蛇郎性子好,为人也大方,爹就在女儿家里住下吧,住到百年之后,女儿给你送终。”
老汉答:“不行啊,爹有去处了,你娘和你的两个姐呢?那个家里没了我,怕是她们连吃的喝的都寻不上。”
老汉说走就要走,草凤泪眼婆娑也留不住。临走时,蛇郎送了老汉一把砍柴的斧。斧子小小巧巧,却是镶银的把手,纯金的斧口,揣在怀里沉得坠腰。老汉走到半路上,看见一棵半枯的树,忍不住把斧子掏出来,往那树根上不轻不重砍一下。说来也奇怪,老汉用的力气不到平常一半的多,那棵树却齐齐地断了根,喀喇喀喇倒向一边去。老汉吃一惊,索性挥斧把树干劈成柴。斧头碰到的地方,树干像泥巴捏起来的玩意儿,手起枝断,眨巴眼的工夫大树变成一堆柴火。老汉开心得一路笑回了家。
到家一说草凤的好日子,老太婆和两个大女儿都撇嘴,怎么也不肯信,以为老汉不肯扬草凤的丑,尽拿虚话哄着她们耍。老汉掏出金斧头给她们看,还当场砍了一棵树。老汉砍树劈柴就跟摆弄稻草一样地轻省不费力。三个女人都惊呆了,抢着去拿斧头试。令她们伤心的是,斧头一到她们手里,死沉死沉,半天都砍不下来一块树疙瘩。三个人气得白了脸,扔了斧头,再不理老汉。
老汉从此有了养家活口的好帮手。凭着蛇郎送他的金斧头,他上山想要砍多少柴就能砍多少柴。砍下的柴草换米换油,换盐换布,日子就能够细水长流地过。
老太婆看着眼热了,也想到草凤家去一趟,让蛇郎送她点儿什么。
老太婆去了之后,草凤和蛇郎一样热汤热水把她服侍得周周到到。偏心眼儿的老太太在草凤家一住半个月,看看屋里的米粮囤,摸摸床上的花绸被,后悔当初没有让金凤银凤嫁过来,享到这份福。老太婆就问蛇郎可有兄弟?她心里想,金凤银凤嫁不到蛇郎,嫁给蛇郎的兄弟也不会错。蛇郎没有兄弟。再问有没有表兄弟?堂兄弟?蛇郎也没有表兄弟和堂兄弟。老太婆只好唉声叹气,好日子都没有过出好滋味。
临走时,老太婆贪心没个够,样样东西都想往家里拿。蛇郎雇了一辆牛车,才勉勉强强把老太婆看中的东西全都带上走。蛇郎心里不高兴,临别时只送了老太婆一根乌木削成的烧火棍。老太婆回家烧饭,什么柴草都没有备,烧火棍往灶肚里一捅,火苗儿呼呼地冒出来,差点儿燎了她的眉毛。老太婆不乐意地想,这算什么呀?烧饭省了柴草,落下便宜的还不是日日出门打柴的老汉吗?
草凤跟蛇郎恩恩爱爱一年整,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这回金凤找到去蛇郎家的理由了。金凤告诉老汉说:“我去服侍小妹坐月子啊。”她就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擦得香香喷喷,扭着水蛇样的腰肢儿,一步三摇地去了蛇郎的家。
金凤才看见蛇郎的第一眼,目光就直了,脸发红,心发跳,妒火一个劲地往上冒。她万万没有想到蛇郎会是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也没有想到草凤的日子过得这样富足和快乐。她痛恨自己当初眼皮子浅,目光短,没有跟蛇郎做成这段好姻缘。她悔得心儿都颤了,肠子也疼了。
她开始甜言蜜语拿话哄着草凤,说:“妹子啊,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下床,往后你就放心躺着享福什么都不用管,家里的事情有我呢。”
草凤生下孩子才三天,高兴都没有高兴够,做梦也没有想到亲姐姐会有害她的心。
金凤做饭,给蛇郎精心做了一锅干的,给草凤马马虎虎做了一锅稀的。饭食端上桌,蛇郎却不忙吃,先到里屋看看草凤碗里有什么。看完之后他出来,把自己的饭食端进去,换下了草凤手里的碗。蛇郎郑重其事地告诉金凤说:“从今往后,你妹子的饭食只能比我好,不能比我差,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金凤马屁没拍上,反讨了一鼻子的没趣,心里不恨蛇郎,倒对草凤窝上一肚子的火。
等蛇郎一出门,金凤马上就不哄孩子了,也不洗尿片子了,在家里可着劲儿打扮自己:擦了草凤的粉,抹了草凤的胭脂,还到山坡上采来各色各样的花,红红绿绿插满一脑袋。她顾影自怜地走到屋后泉水边,左照照,右照照,照来照去还是觉得自己要比草凤美。草凤虽然比她年纪轻,可是草凤眼不柔,腰不软,举止神情也不及她的媚,男人喜欢的一定是她这样的人。
天黑了,蛇郎收工回家了,看见金凤妖妖娆娆的样,眉心里皱起了肉疙瘩,一脸厌恶地说:“快把那些花摘了吧,招上了蜜蜂,叮疼了草凤和孩子,可不是好玩的事。”
金凤吃一个瘪,只好气恨恨地摘了花,扔出门外,拿脚底板碾得稀巴烂。
蛇郎家里有两条长板凳,吃饭的时候,草凤的饭桌放在里屋床边上,蛇郎和金凤一人一条板凳伙用外屋的饭桌。金凤有一天偷偷把她坐的板凳腿锯断,到饭时一屁股坐上去,叭嗒一声摔一个仰巴叉。她揉着屁股龇牙咧嘴朝蛇郎哭诉说:“你们家的板凳欺负人。就让我跟你伙坐一条凳吧。”
蛇郎没办法拒绝她,只好抬起身子往旁边让一让。
金凤眼泪都没有擦,满面春风地坐到蛇郎身边去。先坐在板凳边边上,跟蛇郎隔了三尺远。吃一口饭,她往蛇郎那边挪一寸。喝一口汤,她又往蛇郎身边挪一寸。
蛇郎皱眉说:“天热呢,挤在一处出汗发馊呢。”
金凤撒娇发嗲地回答他:“哪里是我要往你身边挤呢,是你家的板凳这头长虫啦,虫子咬得我屁股疼。”
蛇郎想说话,张张嘴,又没说,端着饭碗起了身,板凳让给金凤一个人坐,自己蹲到了门槛上。
金凤脸一沉,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躲进里屋生气了。
可是她不甘心就此为止,心思一转,反过来对草凤使上了挑拨离间的计。她装出自家姐妹贴心贴肺的样子,盘腿坐到草凤床边:“妹子哎,跟你说件让你伤心的事:你躲在里屋坐月子,你的郎君耐不了寂寞非礼我。”
草凤问:“他怎么非礼你?”
金凤说:“我梳头,他给我拿头油。”
“那是他把你当客人待。”
“我做饭,他给我打扇子。”
“怕你热着。”
“我睡觉,他给我盖被子。”
“怕你冻着。”
草凤脸上笑嘻嘻,一句一句回答得干脆又利索,金凤反倒噎住了,再找不出话来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心和心贴得连根木头楔子都塞不进。她嫉妒得要命,活像肚子里打翻了醋坛子,酸味从每一个毛孔根根里往外冒。
下了几天的雨,太阳又出来了,山坡上一片水润润的亮,青草的香味浓得叫人鼻子都发痒。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闹,羊儿踱着方步咩咩地叫,母鸡在院子里比赛下蛋,尖声高嗓吵成了一锅粥。草凤的儿子吃饱了奶,在草凤怀里舞手舞脚嘻着嘴巴笑。金凤把自己打扮一新,招呼草凤说:“妹子啊,你坐月子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要长霉了吧?不如我带你出门散散心,回家多吃两碗饭,奶水会流得山泉一样旺。”
草凤很开心,把孩子哄睡着之后,欢欢喜喜地起了床,穿好衣,梳好头,和金凤手拉手地往门外走。
山间景致好,蜂飞蝶舞,林深草密,一路上怎么都看不够。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溪水边。无数道细细的泉水从山上流下来,一冲冲到山脚处,汇成汹涌的急流,浪花四溅,凉意森森。站在堤岸陡峭处,看一眼会叫人心里嗵嗵跳不停。金凤一屁股在溪边石头上坐下来,撩衣襟扇着风儿说:“走累啦,歇歇吧。”
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平平展展坐上去很舒服。可是草凤一头惦记着床上睡熟的孩子,一头惦记着地里干活的蛇郎,心急火燎怎么都坐不住,不住声地催着金凤往回走。金凤却死赖着不肯动,还笑嘻嘻地逗着草凤说:“妹子,我们两个同胞所生,说句心里话,你看你和姐到底谁俊谁丑?”
草凤想都不想就回答:“你俊,从小儿就是姐姐你最俊。天不早啦,我们回吧。”
“要是我们两个站在蛇郎面前让他挑,你想他会挑上哪一个?”
“是你,肯定会是姐姐你。回吧。”
“我们来耍个把戏好不好?让我回家时穿上你的衣裳,戴上你的耳环,套上你的银镯子,看蛇郎能不能一眼分出你和我?”
草凤一心只想快快地起身往家走,金凤说什么她都会照办不耽误。她往四下里瞄一眼,山上山下都不见有人影,就飞快地脱了她的蓝花花染线的衣,摘了耳朵上金线绞丝的环,卸了手腕上一对纯银镂空雕花的镯。
金凤不慌又不忙,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草凤,又把草凤的衣服首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抬了手臂上上下下地摸,扭着脖子前前后后地看。
“妹子啊,你看我这副打扮好看不好看?”金凤心里不自信。
“好看,天仙一样。”草凤的赞美却是真心实意。
“蛇郎他会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了你?”
草凤犹豫一下说:“要是我这颗红痣也长在你的眼睛下……”
话还没说完,嘻嘻笑着的金凤突然之间变了脸,扬着眉,咬着牙,两眼飕飕地冒凶光,手叉着细腰一副恶形恶状的样。
草凤吃惊地睁大眼睛:“姐姐你……”
金凤一步一步朝着草凤逼过去:“妹子哎,不要怪姐姐我心狠,你脸上长着这颗等泪痣,本该是个一辈子受苦的命,现在嫁了蛇郎,又生了儿,享这一年的福,好运气也应该到头了,排队轮班也要轮到姐姐我了。”
草凤步步后退,满脸惊恐,不知道亲姐姐发了哪门子邪。
金凤一直把草凤逼到陡岸边,伸手狠命推一把。草凤脚下踩一个空,哀叫着落进了水势湍急的山溪中,身子浮几浮,水里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荷叶一般飘出了山。
金凤掉头就往蛇郎的家里跑。趁蛇郎下地没回来,她找出剪刀和铜镜,咬牙剜去了自己眉心的痣,贴在眼角下,不偏不倚跟草凤脸上的红痣一个样。而后,她往额上勒了一块头帕子,遮住了眉心那个血糊邋遢的洞,上床钻进被窝里。
蛇郎收工从地里回了家,舀一盆清水洗了手和脸,总觉得这一天跟平常不一样。他进屋摸摸灶,灶是冷的;看看桌上的碗,碗是空的。他走到里屋喊草凤:“草凤草凤,今日怎么不见了金凤呢?”
金凤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答:“我娘生病了,我大姐回家侍候老娘了。”
蛇郎心里疑疑惑惑:“我怎么听你说话的声音不大顺耳了呢?”
金凤哼哼叽叽:“伤风啦,感冒啦,浑身的骨头疼死啦。”
蛇郎顾不上想别的了,心急火燎问:“烧得高不高?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看病?”
金凤慌忙拦住他:“不要不要,我见了生人羞得慌。你让我一个人睡两天,出身汗,毛病自己就好了。”
蛇郎还是不放心,走到床边看金凤。金凤用帕子勒着头,被单拉起来遮到下巴壳,乍一看跟草凤的模样没两样。蛇郎就说:“那你睡着别动,我做饭。”
蛇郎做了一锅烂糊面,给金凤端过去一大碗。金凤趴在床边上,呼噜呼噜吃光了,热得满脑门子都是汗。
蛇郎吸着鼻子东嗅西嗅说:“真怪了,往常你身上的汗味是甜的,怎么今天你的汗味是酸的?”
金凤愣了一愣,眼珠儿一转,回答他:“蛇郎啊,忘了告诉你,白日里我发烧嘴巴苦,坛子里舀了一碗酸醋喝。”
蛇郎叮嘱她:“酸醋喝了伤肚肠,下回嘴苦了就喝蜜糖水。”
金凤装腔作势说:“哪能胡乱地糟践东西呢,蜜糖水要省给我的儿子喝。”
蛇郎心里想,要不是亲亲的娘,谁能够喝糖水还想着留给儿子呢?蛇郎心里的一点点疑惑消除了。
蛇郎的儿子多半天没有喝上亲娘的奶,饿得小脸发了白,扯开了嗓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蛇郎心疼地抱起儿子说:“草凤啊,儿子怕是肚饿啦,你要是身子能够撑得住,就解怀喂上他几口奶吧。”
金凤没办法,侧过了身子,装模作样地解衣扣,掏出一只干巴巴的奶头塞到娃娃嘴巴里。娃娃咂一口,没滋味,咂两口,知道上了当,奶头一丢哭得震天动地响。金凤回头望着蛇郎,一脸愁苦说:“蛇郎啊,你儿子食量太大啦,我的奶水已经被他早早地咂干了,往后怕是很难再裹住他的嘴呢。”
蛇郎说:“不怕,有我来想办法。”
蛇郎冲了一碗浓浓的蜜糖水。儿子尝一尝,不喝了,因为糖水不如妈妈的奶水香。蛇郎又煮一碗稀稀的米糊糊。娃娃吃一口,小舌头一顶,吐出来。米糊糊没有奶水甜。蛇郎没有主意了,抱着儿子东一颠,西一颠。娃娃饿狠了,也哭累了,嗓子里呜呜咽咽像猫叫。蛇郎的心里跟着也如猫爪子可着劲儿地挠。
半夜,金凤在里屋呼呼地睡着,蛇郎抱着儿子在院里不住声地哄着,打转转,哼山歌,抛高高,想方设法逗着儿子笑。可怜小娃娃一天没进食,已经哭肿了眼,哭哑了嗓,趴在蛇郎肩头蔫蔫巴巴有气无力的样。
月牙儿在天边挂着,淡淡的月光满院落照着,蛇郎抱儿的身影在月亮地里摇来晃去,拖得很长很长。忽然间,身影胖出来了,蛇郎的脚边多出来一头白母羊。不知道它从哪儿钻出来的,是哪家养着的宝贝。母羊的皮毛长长软软,角儿细细弯弯,眼睛乌乌亮亮。最奇是眼角下面长着的小小红疙瘩,月光下看着,柔柔媚媚就像一朵娇艳的花。
蛇郎惊讶万分,慌忙把怀中的儿子搂紧,小心翼翼后退,生怕不知来历的母羊伤了他的孩子。
母羊拖着鼓胀的奶头,紧走两步撵上他,哀求说:“蛇郎啊,我是听到孩子的哭声寻来的。我的孩子刚刚没有了,奶水胀得难受呢,求求你,让你的孩子吃我几口奶吧。”
蛇郎很为难:“不是我不帮你,我的儿子嘴很刁,吃惯了他妈妈的奶,死活不肯换口味呢。”
母羊仰起头,眼睛里的哀伤像夜晚小溪中流淌的水:“求求你,蛇郎,让你儿子试试吧,说不定他就能认我做奶娘呢?”
蛇郎想了想:儿子实在饿得太可怜,就让他试试吧。他蹲下身,把儿子小小心心送到了母羊的肚皮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娃娃鼻子嗅一嗅,一口叼住了羊奶头,小嘴咂吧着,再也不肯放下。
蛇郎欣喜万分地问:“好心的奶娘,你从何处来?又姓谁家的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母羊被他这一问,眼睛里流出泪:“亲亲的蛇郎啊,你被我狠心的姐姐欺骗啦,我才是你天天抱在怀里的妹子,吃我奶的娃娃就是我亲生的儿啊。”
蛇郎倍感惊奇,摸了摸母羊的头,刚要开口再问下去,金凤已经听到了院里的说话声,披头散发从里屋出来了。她恶声恶气呵斥白母羊:“闭上你的嘴!喂奶就喂奶,大不了明日我多添你两把草,再要瞎说八道,当心我一刀宰了你!”
蛇郎皱皱眉,轻声责备她:“这羊奶了我们的儿,就是儿子的半个娘,你不能待它像待别的牲口一个样。”
金凤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蛇郎:“蛇郎,你人长得俊,心又善,不是我多虑,这屋里的桌子板凳要是能说话,只怕是都争着要嫁给你,我要是不多两个心眼儿提防着,你怀里总有一天会抱上别的女人。”
蛇郎推着金凤往屋里走:“瞎提心什么呀!回屋吧,你还是个月子婆,小心外面天寒露重冻着了。”
金凤当着白母羊的面,转身抱紧了蛇郎的腰,撒娇发痴地说:“蛇郎蛇郎你要答应我,除了我之外,你这一辈子都不准再对别的女人好。”
蛇郎肚里暗自好笑,心想草凤怕是坐月子做得糊涂了,说话怎么会颠三倒四不着调。
蛇郎在院子里砌了一个圈,把白母羊好草好料地养上了。娃娃日日吮着母羊的奶,长成个肥肥胖胖的肉团团,会笑,会爬,会拍着小手要爸爸抱。蛇郎爱儿子怎么也爱不够,心里就格外感念白母羊的好。他摸着母羊的脑袋问:“羊啊羊,你为我儿子贡献了这么多,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母羊叹口气儿说:“你只信我那个狠心姐姐的话,不信我是你亲生儿子的娘,是非黑白都不辨,我还有什么要你做的呢?要是实在想为我做件事,就求你把我留在这个家里,别卖我,也别杀我,让我能够天天伴着儿子,伴着你。”
蛇郎点头答应:“放心吧,我会尽心尽意地养着你,这辈子不会卖你,更不会杀你。”
母羊的眼圈儿一红,一颗泪珠儿叭地掉落在地上。
一个月过去了,金凤做完了“月子”下床了,夫妻两个坐在堂屋里脸对着脸儿吃早饭。外屋光照比里屋好,蛇郎盯着金凤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妻子的模样跟从前不一样。
蛇郎问:“妹子啊,从前你的皮肤亮光光,今日怎么毛毛糙糙像堵泥巴墙?”
“全怪你那个顽皮的儿,是他的小嘴巴啃的,小手小脚儿蹬的。”
“从前你的腰身细细柔柔赛杨柳,今日倒比山坡上的红松还要粗。”
“怀胎十月,撑出来的。撑出来容易收进去难。”
“眉心怎么多出来一个麻坑坑?”
“出门上茅厕,不小心磕到树桩桩上了。”
蛇郎问一句,金凤答一句,不慌不忙,滴水不漏。如何应答这样的问话,金凤躺在床上做“月子”的这些天里,已经在肚里想过十遍百遍了。蛇郎挑不出她的错,疑心再重也没有法子想。
早饭吃完,蛇郎出门干活儿。金凤没事在门槛上坐着晒太阳,看见娃娃趴在羊肚子上喝着香香甜甜的奶,嘴巴忽然觉得渴,觉得馋,也想把那羊奶痛痛快快喝上一大碗。她起身把娃娃拉开,拿个瓦钵子凑在母羊的奶头下,哧咕哧咕地挤,挤了半瓦钵子的奶,端起来就往肚里灌。香喷喷的奶子才进嘴,怎么不对劲儿呀?又苦又涩变成盐卤的味。她扔了瓦钵子,拿上小铜镜照一照,嘴巴上一圈都燎得红肿啦,起水泡泡啦。
她心里又气又恨,找出蛇郎雪亮雪亮的砍柴刀,奔到羊圈里,一刀就把白母羊砍死了。狠毒的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手把母羊剥皮剁肉,撒上葱姜和大料,点起柴火,美美地炖了一大锅。
蛇郎回来看见儿子哭,才知道母羊没有了。他心急火燎地四处找,金凤却两手抱肩笑眯眯地说:“别找啦,头晌一只饿狼下山来,咬断了母羊的喉咙骨,眨眼工夫羊就没气儿啦,被我剁巴剁巴煮熟啦。”
蛇郎很伤心,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肉,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手指缝里往外流。
金凤若无其事说:“你看你,家里的母羊又不只它一只,死了白的,还有黑的花的,哪里就值得你这么伤心?”
蛇郎说:“你不懂,你不懂,我曾经答应过白母羊,永远都不卖它,永远都不杀它。可你却把它剁成块,煮熟了放在我的眼皮下!”
金凤撇撇嘴:“谁也没杀它,是饿狼咬了它,不怪别人,怪它自己的命不好。”
蛇郎仍然是伤心,别过脸,看都不肯看那碗里的肉。
金凤才不管呢,她一个人霸着肉碗美美地吃。吃一口肉,肉是酸的。吮一块骨,骨头卡到她的喉咙里。要不是蛇郎眼疾手快上去拍她的背,羊骨头就把她活活地卡死啦!
金凤气坏了,到院子里掘上一个坑,把一锅羊肉连汤带水倒进了深坑里。
隔了一天,埋羊肉的地方无缘无故冒出来一棵酸枣树的苗。树苗儿长得飞快,早晨才露头,到傍晚的功夫,枝干已经有屋梁那么高,枝上的硬刺一根一根,铁蒺藜一样地扎撒着。金凤到园子里摘菜做晚饭,酸枣树的枝干像胳膊一样伸过来,拦着她,刺破了她的袄,扯烂了她的裤,还勾疼了她的头发,划伤了她的脸和手,吓得她扭头逃回了屋。
回屋后,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疼自己,怨恨草凤,恶念一转,把细皮嫩肉的娃娃抱出来了。她心里想,妹子啊妹子,你扎我扎得这么狠,我要让你的儿子同样挨上一家伙,看你这个做娘的心疼不心疼。
怪事啊,酸枣树碰上娃娃的肉,枣刺马上变得绵软了,小手指儿一样挠着娃娃的痒,把娃娃逗得咯嗒咯嗒笑。树上还结出了水灵灵的红果子,娃娃小手一伸就摘到一颗,果皮薄得像纸,果肉白得像奶,甜味儿把蜜蜂都招来了。金凤看娃娃吃得香,也跟着摘一颗扔进嘴。啊呀,果壳梆梆地硬,一下子咯掉她的两颗大门牙。果肉又酸又苦又腐又臭,还有一股怪怪的腥臊味,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颗羊粪疙瘩蛋。
金凤气得肺都要炸啦,把娃娃往树底下一扔,又哭又闹又跺脚,把刚进家门的蛇郎拦在院子里,一定要他砍了这棵作孽的树。
蛇郎舍不得动斧子。青枝绿叶的树,直不溜溜的干,油光光的叶子哗啦啦地响,院子里还遮下了半边的凉,多好嘛!
金凤叉腰指挥他:“你从树底下走过来!”
蛇郎倒背着手儿从从容容打树下走。一片树叶掉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变成一张光灿灿的金叶子。一根枣刺伸过来,勾住他的袄,袄上长出一块白亮亮的银疙瘩。蛇郎从屋门口走到院门口,脸没破,手没伤,反而倒是拣到了金,拣到了银。
金凤哪里肯服这样的输啊,一口气没有憋过来,活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第二天,趁蛇郎下地收苞谷,金凤磨亮一把铁斧头,拿麻片裹扎了脸和手,冲上去把酸枣树砍倒在院子里。砍下的树干和树枝,她七钉八钉做成一张小板凳,指着板凳赌咒发誓说:“我坐你一生!坐你一世!叫你一辈子别想再翻身!”
板凳缝缝里吱嘎吱嘎地响,不知道是在哭呢,还是在叹气呢。
蛇郎下地回来在板凳上坐一坐,汗落了,胳膊不酸了,人也不乏了。板凳好像从前草凤的手,托着他的腰,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把他的心里揉得醉了。
蛇郎一走,金凤赶紧把屁股挪上去。这时候,板凳上忽然冒出无数铁钉,狠狠地扎到她的骨头里,疼得她捂着屁股哭爹喊娘。
这一回,金凤不再找蛇郎去诉苦了,操起斧头把板凳三两下劈开,凳脚凳面统统塞进灶膛。青烟从灶间袅袅地飘起来,飘到了里屋娃娃睡着的小床边,散出一屋子带奶味儿的香。
半夜里,蛇郎一觉睡醒,听见灶间有吱呀呀的纺车声。他披上衣服爬起床,蹑手蹑脚走过去看。月光从天窗洞洞透下来,灶间里洒着一层银粉似的霜。灶膛里的火苗儿红红的,炖着一锅蛇郎爱吃的青苞米。锅中滚水咕嘟嘟地响,甜丝丝的苞米味让蛇郎想起从前的好时光。灶火的红光中,他娇娇的妻子草凤正在含泪纺纱呢。
蛇郎惊呆过来,猛醒过来,认出了自己的亲人。他奔过去抱住草凤,两个人脸贴着脸,泪眼模糊。
“我的亲亲的蛇郎啊,我变成牲口,变成树,变成灰,心里还是丢不下你。”
“好妹子,别说了,要怪只怪我心眼不明,是非不辨。来吧,你现在跟我回房间,我们还做从前的好夫妻。”
蛇郎一把抱起草凤。草凤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得好像一片云。
“蛇郎啊,别抱我,我还没有长成骨头呢。你要拿高山上的冬雪做衣裳,拿雪里的梅花做脸面,拿挺挺的雪松做骨骼,按到我身上,我才能变得和平常人一模一样。”
这是山神对蛇郎的小小惩罚。谁叫他让善良的草凤受了这么大的苦呢。
蛇郎一口答应:“妹子啊,我这就去照你说的做,你可千万在家里等着我回啊。”
他拿一个麻口袋,把锅里滚烫的苞米装了一袋子,背上肩,出门上山了。
蛇郎出门时,节令才刚过白露。到他精疲力竭返家门,山里面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蛇郎走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翻过了七七四十九条沟,爬过了七七四十九座小山头。他一直走到最高最高的山顶上,找到了最洁白的冬雪,最美丽的梅花,最挺秀的雪松。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带回家,一样一样按到了草凤的身体上。
雪水叮咚,梅花摇曳,松柏常青,草凤在灶屋里重新诞生了。她骨头里留着松枝的香,脸颊上泛着梅花的艳,衣裙中透着雪水的亮。她眼角下的那颗红痣也消失不见了,变成小小一朵红梅的印,把眉眼衬得俏丽又媚人。
蛇郎和草凤相拥相抱,彼此的唇吻在一起。
金凤闻声走过来,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又气,又恨,又悔,又羞,没脸再回家见爹娘,只好拿黑布蒙住自己的眼,一头跳下山崖去,变成一只黑乌鸦,扑愣愣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