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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蝈蝈. 2 碧玉蝈蝈

黄河水九曲十八弯,载着泥沙,载着悲愁,载着豪迈,弯到陕北的黄土高原上,甩一个头,身子呼啦地一下滑过去了,留下一片不肥不瘦的河套地。

河套地里有个绿树成荫的村庄,庄上数百户人家,种的都是财主李老抠家的地。庄户人家的屋子都是黄土垒的墙,麦草苫的顶,夏天不挡雨水,冬天不挡风雪,远远看去软塌塌像只趴窝的鸡;李老抠家的屋子却是青砖墁地,黄杨雕梁,大门上了红漆,窗户蒙着花纸,坑上铺着红褥子绿被子,仓房里满囤满缸盛着隔年的粮食,连家里的看门狗都是脑满肠肥,油光水滑,滋润得见人都懒得动弹。饶是富贵如此,李老抠对他的佃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他给人家种最差的地,倒要收最高的租,收租时还要拿一架鼓风机对着人家送来的粮食可着劲儿吹,成色稍欠一点的稻谷麦粒什么的,给他这么一吹,就雪花一样飞落到地上了,佃农明明送来十升的租,被他一簸,一扬,一吹,只剩下八升还不到。佃农望着李老抠拨算盘珠子的那只手,眼泪汪汪的,牙齿打落了往肚里咽。这样,一年又一年,村里的农户们越过越穷,捉襟见肘的日子一眼都能够望到头。李老抠家的财富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多了更多,满了更满。一边是雪上加霜,一边是锦上添花,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公。

这些“雪上加霜”的人家里,就有穷孩儿路生的一家子。

说是一家人,实际上也就剩路生和他的瞎眼老娘相依为命。还在很多年前,路生爷爷活着的时候,为给家里的一头黄牛治病,借下了李老抠家的一斗粮食。结果,黄牛的病没治好,一斗粮食的高利贷却是欠下了。从此以后,路生爷爷没日没夜地给李老抠家干活,除了种他租下的地,抽空还四处打零工,割麦除草挖渠垒田,什么活儿苦就干什么,四十岁还不到,活生生地累死在地里。路生的父亲接着给李老抠当佃农,接着挣钱还那一斗粮食的债。因为从小吃了太多的苦,身子骨儿弱,路生父亲还不满三十岁的那一年,挑担子的时候突然一阵心慌,吐出了一脸盆的血,一句遗言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就死了。

路生的娘那时候还年轻呢,肚子里刚刚怀上了小路生,丈夫冷不丁这一死,她孤苦伶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日日夜夜地哭啊哭,有一天早上起来,推门看太阳,只觉得万箭钻心,头痛欲裂。她“啊”的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眼睛。一双秀秀气气的眼睛就这样哭瞎了。

女人哭瞎了眼睛,又没有男人养着,能干个什么呢?只好提根棍子出门要饭为生。她自己不吃不喝不要紧,可是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孩子还朝娘要吃要喝呢,为了可怜的没爹的儿,她也要讨饭把儿子生出来,拉扯大。

那一年冬天,天寒地冻,风雪交加,路生的娘挺着大肚子走在路上,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眼睛眉毛冻得结成冰块块,看不清楚眼面前的路,被一道雪沟一绊,啪地摔倒在大路上。肚子里一阵刀割样地疼,红彤彤地流出来,雪地上活像盛开了一朵芭斗大的牡丹花,孩子就这样出生了。女人自己挣扎着用牙齿咬断脐带,脱下自己的破棉袄给孩子包起个蜡烛包,跌跌爬爬地回了自己的那间破屋子。因为苦命的孩子是生在讨饭路上的,满月那天就起了名字叫“路生”。

岁月过得真快啊,简直就像时光老人射出的一支箭,一路飕飕地向前,没有回顾也没有彷徨。转眼间路生长到十岁了。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瞎眼的母亲天天带着他出门讨饭,有吃的吃一口,没吃的喝点凉水也能熬一天。饥一顿饱一顿,小路生却出落得浓眉大眼,宽肩细腰,修长挺拔,小白杨树一般茁壮。村里的人都喜欢他,他到人家串门,人家就想着法儿给他吃的喝的。他自己也是眼勤手快,力所能及地帮人家干些零碎活儿,还了人家的情,却把人家给他的吃喝省下来,攒着带给他瞎眼的娘。一村子的人都称赞说,这小路生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还说,路生的瞎眼妈妈有福气,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吃,有路生这样一个儿,实在胜过有钱人家的良田百亩。

路生的十岁生日一过,财主李老抠就挟着算盘和账本子找到他的破房子里来了。李老抠穿着一身褐色的绸长袍,外面套着一件褐色皮马甲,头上还戴一顶褐色瓜皮帽,远看像颗干瘪瘪的枣核儿。他嫌路生家里脏,不愿进屋子,撇着两条腿站在当院里,把路生和他的瞎眼娘叫出来,算盘珠子拨得啪啦啦地响,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临了把算盘“哗啦”一甩,账本子“啪啦”一扬,说:“小路生啊,你爷爷早年借了我老爹一斗粮食的债,本生利,利转本,生又生利,现在已经是整整一千吊钱!你爷爷你爹爹都已经死得骨头打鼓了,可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一千吊钱,你打算着如何还我啊?”

瞎眼女人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听得见,李老抠这一说,她马上就愁得黄了脸:“李家老爷啊,我们孤儿寡母,混日子都不容易,拿什么还你的债呢?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

话没有说完,路生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娘啊,我们人虽穷,志气不能短,既是欠了人家的债,求情又有什么用?反正我已经长大了,能够干活儿了,就让我去他们家干活抵债吧。”

李老抠上下打量他,“哈”的一声笑:“好,算你还是个明白人。那就从明天起,到我家里放牛吧。我可是有言在先,你年方十岁,不能顶个壮劳力使,让你去放牛,是便宜了你,这牛就要放得比别人更好才算数。”

“要是我的确放得好呢?”路生理直气壮地问。

李老抠把衣袖一撩,掰起了指头:“我得告诉你,怎么才算是放牛放得好。每年三百六十天,除了过年那一天,你要给我出够三百五十九天的工。白天放牛要捎带割草,夜里喂牛要捎带起圈。公牛只许长膘不许掉膘,母牛要给我一年下一头小牛。这些事你都做到了,做好了,就能够挣上十吊工钱。”

路生凝神想了想,咬牙点头:“我能够做到。”

李老抠又眯眼笑一笑:“我还得给你说妥三桩事:第一,牛死了要扣工钱;第二,牛掉了膘要扣工钱;第三,牛吃了庄稼还是要扣工钱!”

路生的娘哭出声来:“这么抠的规矩,哪里能够做得到啊,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路生却是个硬脾气的孩子,当下又咬一咬牙,安慰他的母亲:“娘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人家扣我工钱的,我会使出全力做好这些事。”

李老抠眼睛一眨,嘿嘿地笑着,得意洋洋回他的庄园去了。

路生第二天就去了财主的家,成了放牛的小童工。他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干活儿勤劳本分,有十份的力气,总要拼命使出十二份来,一丝一毫都不带偷奸耍滑。白天,他带两个玉米面饼子赶牛出门,一边放牛吃草,一边还要偷空把装青草的背篓塞得满满。太阳晒着他,野风吹着他,雨水浇着他,雷电追着他,他嫩嫩的茁壮的身影,在天地间像一个小小的惊叹号,昭示出一个十岁孩童所能够承受住的最大苦难。天黑了,他疲惫地赶牛回家,喝上两碗玉米面糊糊,就开始起土垫栏。星星们在牛栏外温柔地注视他,从始到终一声不响地陪伴他。月亮姑娘的心肠软,看他一眼就想流泪了,就要背过脸去独自伤心了,所有大部分的日子里月亮姑娘的面容看不见。需要做的活儿全做完了,该让小路生闭上眼睛歇一歇了吧?不行啊,才睡下两个时辰呢,又要起来给牛添夜草了。再睡两个时辰,天差不多亮了,一天的活儿重新开始了。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像李老抠家那个小儿子,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肯睁眼,可是路生从来没有耽误过晨起牵牛出门。一年到头,他眼睛熬得红红的,下巴瘦得尖尖的,小手儿长了厚厚的茧子,裂着一道一道的血口,看着都叫人心疼。年长的长工们怜惜他,都劝他说:“别这么拼命傻干了,李老抠不会心甘情愿把那十吊工钱给你的,不然他还叫什么‘老抠’?”路生咬着嘴唇说:“我把活儿做得好,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就不能不给我工钱。”长工们说他不听,只好摇头。

功夫不辜苦心人。路生把全部的心血力气花在那群牛身上,牛们懂得回报他,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皮油光水滑,拉犁拖车力大无穷,谁看了谁都夸赞。到年底,李老抠定下的三条规矩,路生都做到了:牛们非但没死一条,还长了二指宽的膘;添了小牛犊子;更没有贪嘴偷吃一口庄稼。小路生满心高兴,因为自己可以拿到十吊钱回家交给瞎眼的娘了,娘可以用这钱买上一件过冬的棉袄,还可以割上两斤过年包饺子的猪肉。他出门在外整整一年,还没有得空见过娘的一面呢,他想娘想得心尖尖都发疼。

腊月三十这一天,李老抠家一片喜气洋洋的年节气氛:杀好了猪,宰好了羊,炸好了丸子,蒸好了米糕,包妥了饺子,连红红的鞭炮都已经从屋檐上一条一条挂到了地面,就等着一家人守岁乐呵了。

李老抠眼见到路生在牛圈里添上最后一遍草,垫好最后一层土,才假模假式地把他叫过去,抽着烟袋说:“你忙了这一年了,活儿做得不赖,十吊工钱照算。回家歇上一天吧。记住啊,初二一早就要过来上工,别让我的牛渴着饿着。”

路生提醒他:“我的十吊钱,你还没有给我呢。”

李老抠眯眼喷出一口烟来:“哪里有什么钱好拿?我告诉你吧,工钱已经抵了你家的债了。我算给你听听:你家去年一共欠我一千吊钱的债,今年该长一百吊钱的利息,扣去你挣到手的十吊钱,还欠我整整一千零九十吊!明年你可要接着好好干啊。”

路生听了李老抠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心里凉得透了。可是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眼泪含在眼眶里打了半天转,始终没肯当着李老抠的面落下来。他咬紧了嘴唇,倔强地一转身,回家去了。

大年三十的夜里,风雪交加,天寒地冻,路生家的炕上只有一领千孔百疮的破席子铺着,锅里煮的是路生娘讨饭讨来的一点糠面糊糊,窗台上点一盏油灯,火苗儿只有豆粒大小,还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鬼影子一样。娘儿俩在破棉絮里相偎着取暖,孤苦凄凉,心酸得抱头痛哭了一场。路生娘说:“儿啊,路再长也有个终点,夜再黑也有个尽头,我们家欠那一斗粮食的债,多久才能够还得清呢?可怜你命苦,投生在这么个破家,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路生拉着娘的手,抚着娘的脸,强作欢笑说:“娘你别担心,只要你没病没灾,活得健健朗朗,我吃多大的苦都没有关系的。”

娘坐在炕上摸索着给路生补了一夜的破衣烂衫,路生也坐着陪娘说了一夜的宽心话,新年就这样过去了。初二的一大早,路生又跟娘告别,去财主家上工。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年头接着年尾,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一转眼,路生已经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虽说吃没有好吃的,穿没有好穿的,路生却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样长得茁茁壮壮,周周正正。六年当中,他割下的那些草,能够把财主家的谷场堆成一座草山。他放过的那些牛,母牛下了小牛,小牛长大又下小牛,这些牛牵出来能排成一个长队。可是路生家欠财主的高利债,本生利,利转本,滚来滚去,滚雪球一样,只见大,不见小,差不多已经有了两千吊钱。路生年年辛苦干活,年年都是空手回家过年,想给他的瞎眼母亲尽一丝孝心都不能够。路生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酸涩不已。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娘儿两个吃过了娘讨来的饭,还是挤在炕上,娘给儿子摸索着补衣缝鞋,儿子陪娘说着闲话。娘补着补着又落下泪来:“我的苦命的儿啊,娘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腿沉得迈不开步子,手也软得拿不动讨饭的棍子。娘死之前,不指望别的,只盼着你能够无债一身轻!盼你好好地娶上个媳妇,成上一个家!”

路生心如刀割,却要强颜欢笑:“娘你就放心吧,儿子虽然穷,却是不缺胳膊不缺腿,有的是一身好力气,欠债虽多,我不信没有还清它的那天。从前故事里的老愚公还能够移掉家门口的大山呢,我怎么就不能还清两千吊钱的债呢?娘你要好好地活着,等着有一天享我的福才是。”

瞎眼的老娘听了这话,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心里真是百般滋味搅成一团。

初二,路生仍旧回到财主家里,放牛,割草,垫栏,做各种各样的杂活,手脚一刻都不闲着。

春天到了,一场透雨下过之后,暖暖的地气从河边地头、这儿那儿冉冉升起,丝丝缕缕地弥漫。脱去了棉袄,四肢伸展出去,像浸温水中一样,那样一种柔软和温润,让人舒服得想要大声叫喊。麦子拔节抽穗了,一个人站在地边时,能听到脚底下麦秆拔节时嘎嘎的声响,嗅到青青麦苗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田边地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小虫儿在草丛里撒欢,跳来跳去,不知疲倦,开心得没个够。天空里时不时地有鸟雀飞过,撒下一路喳喳的叫声,引逗得小牛犊也不肯安心吃草了,蹦来蹦去追着鸟雀的影子嬉耍。

路生割完了一大抱青草,十根手指都被草汁染得碧绿碧绿。他直起腰来,望一眼他放牧的牛群,再望一眼春天土地上娇媚而活泼的万物众生,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酸涩和不平。想想看吧,地是财主家的,青青麦苗是财主家的,遍地牛羊也是财主家的,就算是一年中风调雨顺,到年底囤满圈肥,跟路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债还是年年长,苦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娘说的话一点都没有错,这样的噩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十六岁的大小伙子路生,什么时候才能够种上自己的地,娶上自己的媳妇,把自己的瞎眼娘侍奉到终老呢?

路生这样想着的时候,好端端的太阳地里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凄恻恻的,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大大的寒战,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天空中的鸟雀不安地鸣叫起来,在麦地上惊慌地盘旋,一个跟着一个飞翔而去。路生抬头看天,天空已经阴云密布,黑雾沉沉,好像刹那间有人罩下了一张厚厚的网子,要把万物众生一网打尽。紧跟着,狂风四起,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铺天盖地而来,一路尖声啸叫,搅得灰尘弥漫,四野中昏黄一片。空气中夹带了浓浓的尘土,呛得人难以透气,眼睛也无法睁开。路生伸出手,摸索着去抓摸他的那些牛,张开的手心和手背被尘粒刷刷抽打,针扎一样生疼。牛们惊慌不安地叫着,怎么都不肯听路生的吆喝了,夹紧了尾巴,被狂风吹着赶着,东一头西一头地夺命奔逃,仿佛是被魔鬼驱使,又仿佛见到了世界末日。路生害怕牛群冲散就再也聚不拢来,只好眯缝了眼睛,拼命地跟着牛群奔走,边走边大声地叫唤。沙粒打得他脸颊通红,张开嘴巴呼喊的时候,嘴巴里灌进了大把的沙子,喉咙顷刻间就呛得哑了,想喊也喊不出来了。他听得见牛群一个劲地撒开蹄子往前狂奔,却是看不清,喊不出,抓不着,除了撒腿紧追之外,别无办法可想。天昏地暗的,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离前方的牛群越来越远,连小牛犊的哀哀嘶叫声都不再听得到了。他身前身后一片昏朦,立脚四顾,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置身何处,面对的是东西南北。他机械地再往前跑了几步之后,忽觉脚下踩了一个空,身子一矮,整个人像一个秤砣样地坠入了深谷之中。良久,砰的一声响,他只觉膝盖处一阵剧痛,身子触到了一块硬物,再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这样,路生一动不动地躺在沟底,意识飘浮着起落着,跟他的肉体若即若离着,多少次轻飘飘扶摇而去,又被一股顽强的力量拉扯回来。几番拉扯之后,他开始感觉到周身的冷,浸透在刺骨的冰水中一样,从皮肤冷彻心肺。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用劲地睁开眼睛,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黄沙把他的半个身子都埋了起来。他躺在一条不知名的深沟里,沟两边都是龇牙咧嘴的尖利岩石,只头顶上一块长条形的蓝天。沟里面没有水,也没有花草树木,只有一团一团阴森森的浓雾,云朵儿一样地翻涌着,裹卷着,卷出各种无声的形状,荒凉冷寂得好像是到了阴曹地府。他恐惧而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样四野无人的深沟里,他即便喊破了喉咙,恐怕也没有人能够听见,如果要想脱离险境,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路生才试图站起身来,腿上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冒金花,汗如雨下。原来他跌下深沟时,一条腿已经生生地跌断了,腿骨头都支了出来,膝盖处错成了两截,下半部晃晃荡荡的,像挂着一截木头。他扶住石壁重新坐下,喘息了好久,才缓过一口气。这时候,他的心里哀伤而又绝望。他想到,按照李老抠定下的规矩,如果一头牛死了,李家就要扣他的工钱,现在整整一群牛都没了,李老抠该怎么处罚他才肯罢休呢?他家里欠下的债又该增加多大一个数字呢?再想想,一条腿断成这样,还不知道会不会残废,老娘是个瞎眼,又上了年纪,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老天爷真是不公,穷人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它那里还要雪上加霜,不是明摆着要逼人往死路上去走吗?天地间容不下他,干脆死了算了,眼睛一闭,新债旧债一齐了结,看他李老抠还有谁的油水可榨!

路生想到这里,泪流满面,朝天拜了几拜,算是跟老娘诀别,而后抓起沟里的一块石头,要朝脑门上砸。千钧一发的当儿,他举起来的那只手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力量吸住了,定在半空中,一动都不能动。而后,头顶上有个和善的声音喊了一句:“孩子慢着!”

路生没想到附近还会有人,吃了一惊,手里的石头噗地掉了下去。他抬头朝沟沿上看时,只见一团耀眼的金光裹着一个白胡子老人的身影,老人穿一件橙色的袍子,脚蹬一双白羔皮的滚边短靴,腰间的饰带好像是用上等琥珀制成,光泽柔美而高贵。他长得慈眉善目,红光满面,光秃秃的脑袋像个尖尖的桃子,眼睛被长长的白眉毛遮盖着,却是精光四射,炯炯有神。路生被老人的这双眼睛盯着,就有如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如同被武功大师点中了穴道,心里明白,却口不能言,四肢僵硬着不能够动上一动。

恍惚迷离间,老头儿脚尖一抬,身子腾空而起,宽宽的橙色长袍像一朵花一样呼地打开,被一团白云托着,飘飘然然下到沟底,停在了路生的面前。路生只觉心里轰的一声响,刹那间气血翻涌,身体的各部分都随之苏醒过来,于是慌慌张张地纳头想拜。老人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无比怜爱地劝住了他:“好孩子,你的一条腿还断着呢,就免礼了吧。”

路生背靠着石壁,仰起头,泪眼朦胧地问:“老爷爷尊姓大名?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老头儿捋着雪白的胡子,哈哈一笑:“小路生啊小路生,你从出生到长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老爷爷都是心知肚明啊。往常你是财主家里流汗最多的小伙儿,今天却让我看见你泪流成河的样子。我知道你生性坚强,轻易不哭,所以要来劝你一劝:不要难过了,苦到尽头,总有甜来,世上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路生灰心丧气地摇头:“老爷爷,能流的汗我都流了,能出的力我都出了,可我欠财主家的债不见一分一厘的减少,反而是年复一年的增多,我实在是活得没有希望啊。”

老爷爷怜爱地摸一摸路生的脑袋,叹了一口气。他这口气叹出来的时候,四面岩壁都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水汽,好像世间万物一同为路生的命运流下来的眼泪。而后,老爷爷伸手入怀,从橙色袍子的内衬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画,递到路生的手上:“孩子啊,拿着这幅画儿吧,它会给你们娘儿俩带来好运的。”

路生伸手接画儿的时候,指尖有“叮当”的一声脆响,手臂跟着一沉,画儿差一点掉落在地。他吃惊地想,一幅绢画,怎么拿在手里比一升谷子还重?他又想,老爷爷真是奇怪,不送吃的,不送用的,偏偏就送他一幅画。画儿再好看,挂在家里也就是个摆设,哪里谈得上什么好运呢。可是路生从小就懂得尊敬老人,顺着老人的意思,让老人高兴,所以一丝一毫也没有露出自己的疑问,把画儿宝贝一样揣进怀中之后,连着对老人说了好几声谢谢。

老人叮嘱他:“这画儿上画的是一棵翡翠白菜和一个碧玉蝈蝈儿,妙手丹青啊,你要好好地收着。记住,蝈蝈儿爬到白菜的第一片叶子下,天要下小雨;爬到第二片叶子下,天要下中雨;爬到第三片叶子下,大雨倾盆;倘若爬上了叶顶芯里,暴雨就要成灾!”

老人只把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再不多吐一字。他伸出一只手,往路生的胳窝里一搭,就手轻轻地托了一把。路生只觉胳膊一麻,有一股气从肘间直窜到身体的各处,身子顷刻间没了重量,飘浮起来,如一片云彩,跟在老人的身后,悠悠地升上沟沿,无巧不巧落在一头牛背上。他低头仔细一看,这牛不正是他从小喂大的白花母牛吗?母牛的脖子上,还有他亲手剪出来的梅花状的印痕呢。再往四面看,老人忽然不见了,如阳光下的水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他喂养的牛全都聚拢在周围,亲热地用鼻子噌他,用身子拱他,还发出哞哞的低叫。他探身摸一摸那些牛的肚子,一个个都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毛色还仿佛比从前更柔更亮了。路生大喜过望,寻死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感觉天从来没有这样蓝,云从来没有这样白,树木花草从来没有这样艳,连空气都新鲜得发甜,嗅一口清爽到五脏六腑。这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彩霞满天,金光遍地,鸟儿在空中掠过一道又一道灰蓝色的影子,遍地麦苗被风儿吹出一波一波水盈盈的涟漪,路边五颜六色的野花如同铺在大地上的绮丽的花毯。路生骑着白花母牛,领着后面一群十几头大大小小的黑牛黄牛,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心里面说不出来的敞亮和快乐。

回到庄园里的时候,李老抠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珠儿算账呢,听说路生干活儿时摔下深沟,跌断一条腿,放下算盘就慌慌张张赶过来看。他问都没问路生的伤势如何,忙不迭地把个瘦筋筋的脑袋伸进牛栏里,先瞪大眼睛看一遍,又用手指头挨着个儿点一遍,确信他的牛一头没少,才长长地松一口气,转而对路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唉呀呀,你这个孩子,做事怎么这么不当心呢?这下子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你的罪受了。所好你碰上我这个心软的主家,不能再叫你带着伤干活,我放你一个月的假,你回家歇着,能动弹了再来上工。这一个月的工钱,我做个好事,就不扣你了。”

路生心里很着急,解释说:“我是为了追牛才跌断腿的,现在你让我回家,我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不要说养伤治病,连饭都吃不上。”

李老抠把袖子一拂,脸一沉:“那我管不着。你是我的长工,干活儿才有钱拿,不干活儿,我总不能白养着你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路生跟他好言商量:“那你能不能先借我几吊钱用用呢?”

李老抠作出惊讶的样子:“还想借钱?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两千吊钱的债呢,要借新的,先还旧的!”

路生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好心的长工们帮忙,用竹竿绑成个担架,把断腿的路生抬回家去。

瞎眼老娘摸着路生的腿,抱着他的头,号啕大哭:“儿啊,娘是在要饭的路上生下了你,讨着百家的饭把你拉扯大,你从小受下的苦,大海都盛不下啊!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顶门立户了,老天为什么又让你受这样的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娘可怎么活?”

路生自己很伤心,却不愿意让娘伤心,就强作笑颜:“娘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吗?百天之后长好了腿,照样是一个好劳力。”他说着话,忽然感觉怀里暖烘烘地、沉甸甸地揣着个东西,一下子想到了深沟里碰到的白胡子老头儿,就伸手进去掏出那卷画,放到娘的手上:“今天在深沟里,多亏了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家搭救了我。他临走还送我一张画,说是有了它,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娘摸着画儿,也高兴起来:“是吗?快挂上,好好看看它。”

路生把绢画展开,挂在了炕头的墙上。昏暗破旧的小屋子里顿时像升起了一轮红太阳,金灿灿、暖洋洋的光芒把四壁和炕席照得簇崭闪亮,连瞎眼老娘的脸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红光,变得年轻和滋润起来。那画上的白菜张着三片叶子,卷着三片叶子,菜帮儿是纯白的,菜叶儿是淡绿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水灵鲜润,刚刚从露水地里铲出来一样。在叶片的边沿上,滚着几颗亮晶晶的露水珠,正面看过去是银色的,侧面看过去又是金色的,再一晃,珠珠儿闪得不见了,好像从叶片上坠落下来了。最惹人爱怜的是那只趴在白菜根根上的绿蝈蝈儿,它的身子不过拇指大小,姿态却是活灵活现,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从画上摘下它。它的翅膀跟最美的碧纱一样透明,眼睛跟最红的玛瑙一样漂亮,肚皮跟最绿的岫玉一样晶亮。它头顶上两根细长的触须,有点像戏台上武生演员的花翎子,软软晃晃,一颤一颤,微波荡漾般地闪啊闪啊,把人的心都闪得醉了。

路生坐在炕上,眼睛一看到这张画,就粘了上去,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痴痴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给他的瞎眼娘细细地讲:白菜什么样的,蝈蝈什么样的,露珠儿又是什么样的。画上的颜色怎么好看,形态又是怎么生动。他把心里所能想到的赞美的词儿都用上了,想不出来的词儿也源源不断地从嘴巴里蹦出来了。瞎眼的老娘虽说看不见,听路生这么一讲,比亲眼看见的还要真切和生动,心里面说不出来的舒坦。

娘儿两个就这么坐着,看了一夜的画,讲了一夜的画,听了一夜的画。两个人都暂时地忘记了自己的苦日子,沉浸到了用画笔描绘出来的单纯美好的世界里。到天亮之后,路生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两个人才猛然地惊醒,意识到穷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一天的饭食还没有着落呢。娘站起身来,叹口气说:“画儿再美,也当不得饭吃。我听着外面风刮得呼呼的,怕是要下雨了,趁雨还没下来,我还是赶着出门跑几个村子,要点干粮充饥吧。”

路生听娘这一说,赶紧趴着窗台往外面看。外面的天空墨黑墨黑,风把树叶和沙尘吹得满天打旋,远处天边还有隐隐的雷声,偶尔一个闪电,照出一世界的狰狞,就好像大雨随时都会下来。可是路生再回头看看墙上的画儿,碧玉蝈蝈还是乖巧地趴在白菜根根上,碧纱般的翅膀收拢着,玛瑙色的眼睛圆睁着,花翎子一样的触须悠悠然然一颤一颤,没有一丁点挪动身体的意思。路生就告诉娘说:“娘,你出门慢慢走,别心慌,今天不会下雨的。”

娘笑着问他:“你是真信这画儿上的事啊?”

路生说:“我信。那么好的老人家,他不会骗我。”

娘点头说:“那好,我也信。”

娘就拄着讨饭棍子出了门。她摸索着穿过村子,上了一条白杨树夹道的黄泥路,往远处的地方走。既然不会下雨,她可以放心地多跑几处地方,让儿子晚上有一顿饱饭可吃。跟路生一样,做娘的也是一个硬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肯在自己的村子里乞讨,怕左邻右舍们为难。一村子都是穷人家,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饭食。肯接济她一口两口的,是心好;不肯接济她的,也是没办法。

村里的熟人在路边地里忙活,见瞎眼女人摸摸索索往村外走,就好心喊住她说:“路生的娘,天要下大雨了,别出门了。”

瞎眼娘站住脚,手拄着讨饭棍子回过头,笑眯眯地告诉人家:“我儿子说过了,今天不会下雨的。”

熟人就替她着急:“你是看不见,天都黑成个锅底了。”

路生娘还是笑模笑样:“黑成个锅底也不会下雨,我儿子就是这么说的。”

熟人摇摇头,心里暗自想,你儿子也不是个神仙,他说了不下雨,就真的不会下雨?老天爷肯听他的话?世上做娘的人怎么都会盲目相信自己的儿子呢?

可是这一天还就是没下雨。雷在天边轰了一阵,风在半空里刮了一阵,把雨云都轰跑了,刮散了,一星星雨点也没有落下来。娘跑出去好几里地,要回了几个糠菜饼子,衣服和鞋子都是干干的。倒是财主李老抠,以为要下雨,该晒的粮食没晒,该锄的地也没锄,长工们都歇在家里,白耽误一天工夫,他还得再贴上一天的饭食,一进一出差了好多,精明的李老抠懊恼得心肝儿都疼。

又过了几天,路生清早一睁眼,忽然发现墙上的画儿有什么地方不对了,细一看,原来趴在白菜根根上的绿蝈蝈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第一片叶子上,头顶上的两根触须弯弯地垂下来,翅膀的颜色淡了许多,好像碧纱之上蒙了薄薄的一层雾,就连那两颗红得可爱的眼睛,也不再亮亮地发光,而显出几分恹恹的病态。路生心里说不好,赶紧坐直身子往窗外看。外面倒是朝霞满天,晴空澄碧,一丝丝云彩都看不见。路生心里想,这回该信谁的呢?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老人家叮嘱他的话,还是告诉娘:“今天别出门要饭了,天要下小雨,淋出病来可不好。”

娘正在收拾讨饭的家伙,准备出门,听了路生的话,问都没有再问第二句,立刻把讨饭棍棍放回到门后头。娘自己不出门了,心里还惦记着邻居街坊,怕人家被雨淋着,就摸索着走出去,一家家地打招呼:“都别下地干活儿啦,今天要下小雨,锄了地也是白锄。”街坊们有了上回的亲见亲历,知道这又是路生测算出来的天气,将信将疑地信了他的话,都没有出门锄地,改干了别的活儿。结果,早饭碗才放下来呢,天色说阴就阴,淅淅沥沥的小雨整整下了一天。雨过之后大家出门闲聊,都表示了对路生的惊叹。大家说,路生这孩子,论干活儿是没说的,论人品、论脾性也是百里挑一,可怎么就会一夜之间神灵附体,成了个算天算地的“神算子”的呢?村里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隔不几日,画上的蝈蝈儿又一次有了动静,爬到了白菜的第二片叶子上。路生告诉娘说:“快跟乡亲们打招呼,今天要下中雨。”娘慌慌地摸出门,挨家挨户地报了信。村里人这一天都在院子里晒着被褥棉衣呢,一听路生娘的话,毫不犹豫地赶紧往家里收东西。前脚才收妥,后脚雨就下来了,雨势不大也不小,水塘里的水涨上来二指高,离漫堤还差着一大截。

打那之后,乡亲们对路生的话彻底服了,天天大清早,路生家的破屋子里都有上门问讯的人:“今天会不会下雨啊?出门做事不打紧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们才放心地出门,下地干活,上山拾草,进林子采桑,或者赶集做买卖。大人问,孩子问,娶亲的小伙子问,回娘家的小媳妇也要问,路生的家里经常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店铺。去问讯的人对路生母子半是感激半是同情,会给娘儿俩捎带上两个糠饼子,一把小青菜,再不然就是半瓢玉米面什么的,总之是没有人空手上门。路生母子收下了,总是千恩万谢。都是穷人家,牙齿缝里省下的吃食,路生对这些邻居们心存感念,他断着一条腿,天天坐在炕上,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报答,维有更频繁地盯紧了画儿上蝈蝈的动静,把天气变化的情况一刻不差地告诉大家。对于这些世世代代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生活中真没有什么比天晴下雨更大的事情了。

有一天,路生一清早睁眼,发现碧玉蝈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白菜的第三片叶子上。路生心里咯噔一跳,忙忙地喊醒他的娘:“娘,快出去给乡亲们报信吧,有大雨要来了!”娘正在灶间摸索着烧火,把别人家送来的干粮掰碎了在锅里熬成粥,一听这话也急了:“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麦收正当紧的时候,家家地里都有没割完的麦,场院里都有没晒干的粮,大雨怎么偏就这时候来呢?”路生催促她:“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快让大家抓紧收场吧,能收多少收多少。”

路生的娘熄掉灶膛里的火,丢下一锅半生不熟的粥,柱根棍子摸出门,把大雨要来的消息报告出去。果然大家都急了眼,挑的挑,扛的扛,老老小小齐上阵,地里没割完的麦子紧着割完,场上摊晒的麦子归拢进仓,连地头上半干不干的麦草都用席子苫起来了。庄稼人一年辛苦做到头,就盼着麦熟时能有个好收成,如果到手的粮食被一场大雨糟践光,穷人家这一年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财主李老抠家的地里也种着麦子呢,而且只比人家多,不比人家少,不算那些来不及割倒的,光是摊在麦场上等着碾压脱粒的,就大捆小捆堆成了小山一样高。他家里雇的那些长工短工,一个个起早带晚,手脚不停,忙完了田里忙场上,背脊晒脱了几层皮,眼皮子困得上下直打架,要掐根麦秆撑着才能不站着睡过去,就是这样干,李老抠还觉得人家不够出力气,恨不得把人的两只脚也当作两只手来使。路生的娘向村里人通报了大雨要来的消息后,长工们就好心转说给李老抠听,因为同样都是庄稼人,对粮食都是有感情的,张家的也好,李家的也好,谁也不忍心看着好生生的粮食被雨糟毁了。

李老抠哪里肯信这样的消息呢?他以为长工们是要借着由头偷懒耍滑呢。他背着手站在麦场上,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天,哼一声鼻子:“路生那个小崽子的话你们也肯信?他明摆着是胡说嘛!日头红得要滴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吗?都给我晒麦子去!谁要不想干,走人好了,我李老抠手里有钱,两条腿的马儿找不到,两条腿的长工要找多少找多少。”

长工们听了李老抠的话,真是气得鼻子眼里冒烟,他们心里暗暗想,既然好心没好报,干什么还要替人家心疼粮食呢?多余的找气受嘛。他们赌着一口气,开始撒开了手脚干活儿,割麦的割麦,捆草的捆草,脱粒的脱粒,扬场的扬场,成熟的麦子摊得到处都是,眼睛看到哪里,哪里都是黄澄澄的一片,香喷喷的一片。

天快到中午了,大雨还没有下来。李老抠摇着芭蕉扇四处督工,得意洋洋。村里没晒麦子的人家看着李老抠家大张旗鼓干活儿的样,又闻到自家屋里潮湿的麦子堆在一处闷出来的甜酸味,多多少少有一点着急。路生坐在炕上,眼睁睁地盯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心里不觉也有些疑惑。他想,蝈蝈儿可别是粗心大意弄错了,耽误了乡亲们收麦的大事,可就是好心酿大错啊。

就在这时候,画儿上的蝈蝈又动弹了,两只前腿用劲一弹,碧绿的身体凌空飞起,从白菜的第三片叶子上一下蹦到了叶顶芯子里,蔫蔫地趴着,薄薄的肚皮一抽一抽直喘气儿,细长的触须一个劲地抖动和摇晃。路生吃惊地张开嘴巴,才要叫出声来,就听见晴空里一个响亮的炸雷,跟着乌云就像千百匹急速奔跑的马,从天边的尽头铺天盖地狂卷而来,瞬息间吞没了日头,漫天扯起了一张黑沉沉的网。再一眨眼的工夫,狂风呼啸而起,路边碗口粗的白杨树被连根拔起,半空中滴滑滑地打一个转,而后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抛在半里路外的河滩上。李老抠家田里刚刚割倒的麦子啦,场院里铺开的麦子啦,已经晒干还没有来得及收进仓房的麦子啦,全部被风吹得四散开去,满天空飞舞和嬉闹,东一把西一根撒得到处都是,抓也抓不回来,喊也喊也不回来。李老抠急得在场院里跳脚,不住声地责骂长工们不肯去卖力地追赶那些被吹散的麦子。

这时候,更倒霉的事情追着他的脚后跟来了——随着天空中蛇一样的闪电耀眼地掠过,“喀啦”一声巨响,蚕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迎头砸下,干燥的地面溅出呛人的尘土。雨水很快变得密集而暴虐,瓢泼一样,人和牲畜都睁不开眼睛,瞎子一样在雨中团团直转,找不着可躲避的地方。雨水在地面汇成小河,河水又漫成了汪洋,浑浊的流水裹夹了李老抠家田里和场院里的麦子,流往四面八方。土地像一个巨人张大的嘴,稀里哗啦之间,李老抠家一个麦季的收成全都喂进了这张巨大的嘴巴中,颗粒无存。李老抠眼看着到手的粮食呼呼地随水流走,急得要发疯了,嘴角上立时三刻地鼓起一串黄豆大小的燎泡,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白翳。他四处找人到水里抢捞麦子,天地茫茫中哪里找得到一个人影?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豁出老命,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家去,找到一个能够沥水的细箩,不要命地朝院场上赶,心想着这些到手的麦子能捞起一箩是一箩吧。谁知道水大看不见路,脚底下一滑,两只手往天上一张,卟嗵一声仰面跌倒在齐膝深的泥汤中,嘴巴张开,咕咚咕咚连喝进好几口面汤样的泥水,肚子立刻像个青蛙样地鼓了起来,手脚再怎么胡乱地扑腾,都没法翻过身去。还是他的儿子眼尖,从家里的后窗口看见了这一幕,急急忙忙地奔过去,把他拉扯起来,扶回了家。

大雨过后,李老抠家损失惨重,一季的麦子几乎是颗粒无收。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悔,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病中请郎中吃药调养,又花了不少银子。这一进一出,钱用得海了,他心里堵着的这块石头就怎么都拔不出来。儿子埋怨他:“别人听了路生的话,赶早把麦子归拢回家了,就你不肯听,弄得一村子人都看你的笑话。”李老抠躺在炕上,黄着一张脸,十分地不服气:“明明是个放牛的小崽子嘛,什么时候就成了个‘神算子’呢?我还真想不明白。”儿子也觉得奇怪,猜测说:“莫非他跌断腿的时候,神灵附在那条断腿上了?”李老抠两眼往天上翻着,想了又想:“前一阵我听长工们说,路生放牛跌下深沟的那天,在沟里得着了一件宝物,你说会不会是宝物显灵,帮着他测风测雨?”儿子觉得此话有理,忙不迭地催促他:“赶紧地起床,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吧。”

李老抠的病还没有好利索,被儿子催着,只好勉强起床,撑起一张苦瓜样的笑脸,在村子里东窜西窜,四处打听,还拿些炒蚕豆爆米花什么的套小孩子的话。功夫不负苦心人,到底让他打听出来了:路生家的墙头上贴着一张画儿,画儿上的碧玉蝈蝈是个神虫,天晴下雨全知道。

李老抠蔫巴蔫巴地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儿子。父子两个一商量,觉得无论如何要把这张画儿弄到手。能掐会算的神虫蝈蝈儿是个宝贝,宝贝怎么能够被穷小子路生得着,而不是归他李老抠家所有呢?李老抠绝对不能够容忍这样荒唐的事情存在。于是这一天,他提上一匣子长了霉点的油糕,装模作样地到路生家里去看他的腿。

路生的腿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扶着墙走路能够稳稳当当的了。李老抠进他家破院子的时候,他正帮着瞎眼的娘搓麻绳,留着赶集时换钱。李老抠绕着他前看看后看看,还伸手捏了捏他那条受过伤的腿,满意地哼了哼鼻子:“腿好利索了吧?好利索了就回去上工,我给你长十吊工钱。”路生的娘一听,以为李老抠善心大发,喜得放下手头的麻丝,连声道谢。李老抠就势进了路生家的屋门,一屁股坐在炕头上,眼珠儿骨碌骨碌地东张西望。他一下子就看见了挂在炕头墙上的那张画。那张画实在是太好看了,太惹眼了,挂在这个贫穷的家里太光艳四射了,进屋子的人想不看见它都难。李老抠这一看,脖子就像被什么人狠狠地扭过去了一样,“嘎巴”的一声响。眼睛里也像是着了火,热辣辣地烧得慌。啊呀呀,这白菜怎么鲜嫩得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啊,这蝈蝈怎么欢蹦乱跳像从炕头上蹦到画儿上的一样啊。难怪村里人说这画儿是宝物,确确实实不同一般呢。李老抠心里这么想着,偏着头,咂着嘴,眼珠子粘在画儿上,怎么都扯不下来了。

“路生啊,”他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你这张画儿的颜色怪鲜亮,我看着心里怪舒服,不如让出来给我怎么样?”

路生立刻摇头:“这是人家送我的东西,我不能拿它送人。”

“我买!”李老抠一拍大腿,“我就认下这个亏,拿钱买你的!”

路生笑一笑:“送都不能送,卖它就更谈不上了。”

路生越是不松口,李老抠越是认准了这张画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心心念念地要想得到它。他把手指头拢在衣袖里,掐算了半天,心里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看样子得出点血才行。他咯吱咯吱地一咬牙,满脸痛苦地说:“这样吧,你家从爷爷辈上欠我的那笔钱,我就做个天大的好人,不要你再还债了,你把这张画儿让给我就行。一张画儿抵两千吊钱的债,你可是占了大便宜呀,说出去要让人家眼红死你呢。”

路生还想拒绝,路生的娘却忍不住了,她实在心疼儿子没日没夜地在财主家做长工,就劝路生说:“儿啊,这画儿虽说能够给你报天时,却终究抵不得吃喝,能用它赎回你的身子,娘觉着是件天大的好事,不如你就答应了吧。”

路生是个孝子,娘说的话句句都听。既然娘想替他做这个主,路生不能驳娘的话,只好轻轻地叹一口气,在李老抠的账本子上画了押,同意用画儿抵陈债。他把画儿从墙上拿下来交给李老抠的时候,手抚着画上蝈蝈儿的身子,恋恋不舍地告别说:“蝈蝈儿啊,委屈你在我这个穷家里待了这么久,你走之后,我白天干活会想到你,夜里做梦也会想到你。我还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去看你。”

画儿从墙上起下来的瞬间,碧玉蝈蝈的翅膀本来已经从绿转成了灰,可是路生的这句话一说,那灰色又迅速褪去,绿色重新回到蝈蝈儿身上,而且绿得更加鲜活,红玛瑙样的眼珠子还跟着转了两转,碧纱样的翅膀支棱开,振翅欲飞的模样。

路生心里发疼地想:莫非蝈蝈儿听懂了他的话?

李老抠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宝物,笑得嘴巴子直咧到耳根后,把画儿紧拢在袖子里,一路上哼着小曲儿,颠颠地回到家。李老抠是村子里种田的大户,种田人靠天吃饭,能够知晓霜冻雨雪,妥当安排春耕秋收,对李老抠来说的确是件大事。他到家后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把客厅墙壁上供着财神爷的地方腾空,挂上了新到手的宝画。他还在画轴下摆了个香炉,点上两支檀香,烧得烟雾缭绕。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碧玉蝈蝈儿又爬到白菜芯子上了,暴雨倾盆,洪水成灾,大水把他的宅院淹得飘起来,像片树叶儿似的,一直飘到了东海龙王宫,被龙王爷一口吞下了肚……他吓得一个激灵,醒了,心里头嗵嗵地跳,从头发根子到脚底板子都发冷。他怔了一会儿之后,披上衣服冲到客厅里,去看画上的蝈蝈儿。可是,他高举着油灯,眼珠子恨不能贴到画儿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儿也找不到碧玉蝈蝈的身影。他惊出一头汗来,慌慌地叫醒儿子来看,又叫醒老婆子来看,一家人伸着脑袋看得眼珠子生疼,也没有看清楚画上的蝈蝈儿藏到了哪里。

两千吊钱换来的东西,就这么说没就没了,李老抠一阵头晕,咕咚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心里面挖肝牵肺地疼。他哆嗦着手脚,要儿子搀他起来,去找路生算账。儿子却比他多想了一层,说:“爹呀,你这一去,不是明着告诉人家你的福气不如路生的大吗?人家能得着的宝物,你弄到家里还养不住,你说你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李老抠一听,儿子说得的确有道理,他不能为了两千吊钱让一村子的人笑话,只好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还关照家里人谁也不能把这件窝心事说出去。

再说小伙子路生那天遵娘的吩咐把画儿抵了债,心里怎么想怎么难过,好像自己的一缕魂儿也跟着送了人似的。那晚他呆呆地坐在炕头,望着墙上空出来的一块地方,眼面前一直有只碧绿的蝈蝈儿在欢蹦乱跳,耳朵里好像还听见蝈蝈清泠泠的叫声。他睡不着觉,恨不能说服了瞎眼的老娘,再拿自己的身子去把画儿赎回来。

到天亮时分,他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的,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他:“路生!路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轻声细气,却又说不出来的熟悉。他愣了一下,跳下炕去,跑到外面打开院门。夜雾弥漫,晨光初现,天边有一抹粉色的朝霞,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清甜。路生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绿衣绿裙的年轻姑娘,一双水灵灵含笑的眼睛,粉嫩的脸蛋,眉头上还有两颗玛瑙样的红痣。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绿衣绿裙像一汪绿色的水,一棵绿色的树,一个绿色的梦,他的眼睛油汪汪的,雾蒙蒙的,恍恍惚惚影影绰绰的。

姑娘噗地笑了起来:“你应该认识我,我就是画上的蝈蝈儿啊!”

路生惊得呆了,片刻之后,又喜得傻了,一个劲地搓着两手,不知道对眼前的姑娘说什么好。还是老娘在炕上听得明白,哆哆嗦嗦地摸出门来,把姑娘一把抱住,又哭又笑,迎到屋里。

分别才一天呢,倒像是隔开了一年那么久,一家人坐在炕头上,说不完的知心和体贴的话。老娘眼睛看不见,心里灵醒着呢,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知道儿子和蝈蝈儿姑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就帮他们捅破了窗户纸:“好姑娘,你要是看准了路生是个好小伙儿,就嫁给他做媳妇吧。”路生脸一红,拦住娘的话,真心实意说:“不能啊,我家里田无一垅地无一分,我不能让鲜花样的姑娘嫁过来过荆棘样的日子。”蝈蝈儿姑娘抬起一双手,放在路生的手心里:“我的亲亲的哥哥啊,自从我跟你来到这个家,我心里已经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人了,否则我也不会披星戴月地赶回来。你放心吧,世上有你能吃的苦,就有我能过的日子。”路生把姑娘的手抬起来,贴在脸上,亲了又亲,喜泪流得满脸满衣襟。

玉葱儿般的姑娘就这样和白杨树般的小伙子成了亲。

成亲之后的路生,心疼蝈蝈儿姑娘皮薄脸嫩,经不得风吹,晒不得太阳,一步都不肯让她出门边,田头地里的活儿都是自己起早带晚地做。自从没了旧债,路生仗着身强力壮,手脚勤快,河滩上、山坡上、荒草岗子上,四处开荒种地,开一分是一分,开一亩是一亩,蚂蚁啃骨头一样,倒也开出了不少好田土。但是路生一个人毕竟只有一双手,又是耕又是种,辛苦得不行,眼看着身架子瘦下来,面容也显得憔悴了。女人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这样子苦下去,你会苦坏了身子的。”路生笑一笑说:“我是在种自己的地,养自己的女人和老娘,苦坏了身子我乐意。”女人就说:“让我来帮帮你吧。”

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拿了一张绞鞋样儿的纸,在手里摆弄着。她细长的手指翘成一朵兰花状,纸片儿在剪刀头上转得飞快,旋成了一架小孩子玩的风车样。一眨眼的工夫,碎纸屑在她腿面上撒成一片雪花,她手里出现了一头犄角弯弯的大牯牛,牯牛额头上还俏俏地扎着一朵红绒绒的花。她把纸片儿托在手中,对着它轻轻吹出一口气,大牯牛“哞”的一声叫,活了,摇头摆尾欢蹦乱跳的,跳到地上,见风长大,四只蹄子像四个小瓦钵,宽宽的肩背差点儿挤不出屋门。它跟着路生下田耕地,上山背柴,赶集驮货,不吃草料,光出力气,要多能干有多能干。路生有了这个好帮手,家里的日子立刻就好过了许多。

有一天路生上山打柴,柴刀砍到了脚背上,大牯牛把他驮回家。女人给他包扎伤口,嗔怪他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路生就抬了头,痴痴地看着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一出了门就想你,想着想着走了神,柴刀才砍到脚背上。”蝈蝈儿姑娘噗嗤一声笑,咬着他的耳朵说:“好办啊,明天我给你剪个纸人人,跟我的模样不差分毫,你出门干活儿带在身上,想我的时候看上一眼,心里就会踏实了。”

第二天路生出门前,女人真给他剪了一个纸人,一模一样的绿衣绿裙,黑发红唇,笑盈盈的眼睛,一张口就能够说话似的。路生把纸人儿小心地藏进衣襟里,赶牛耕完了地,点完了种,坐在地头歇歇气,忍不住从衣襟里摸出来纸人儿看。山坡上野风大,路生一不小心松了手,纸人儿就被风吹得飞起来。他慌忙跳起来抓,手再快也不及风快,眼看着风把纸人儿吹到树林子后面,绕着高高低低的树梢和层层叠叠的树叶,飞呀,转呀,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躲迷藏的小精灵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不见了影子。路生呆望着那片树林,一个劲地跺脚叹气,懊恼得活儿也不想干了,垂头丧气地收工回了家。

把事情对女人一说,女人倒是一个劲地安慰他:“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剪一个就是了。”路生忧心忡忡说:“我只怕那纸片儿被恶人拣了去,轻薄了你,糟践了你。”

路生这话还真是不幸说中了,纸人儿当天随风飘飞,越过树林,田野,河流,谷场,无巧不巧落进了李老抠家的院子里,粘在了一盘石磨上。李老抠的儿子那一刻正在院子里逗鸟玩,看见石磨上粘着的纸片,走过去揭下来一看,啊呀呀,真是世间无双的美人儿啊,柳条儿一样细的腰身,鸭蛋儿一样俏的脸盘,巧笑盈盈的眼睛,樱桃样小巧的嘴巴,怎么看怎么入眼,怎么看怎么着迷。李老抠的儿子看着看着,“咿呀”一声叫,走火入魔啦,搂着纸人儿再不肯撒手,前院后院来来回回地窜,嘴里不住声地叫:“美人儿,美人儿……”叫一声,就把纸人儿举到嘴边亲一下,“吧嗒吧嗒”不停歇地亲,嘴皮子都肿了,纸片上的颜色也被他的口水洇得化开了,美人儿变成个模模糊糊的影人儿。这可怎么好呢?这人就不依不饶地哭啊,闹啊,满地打滚地撒泼耍赖。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么成了不人不鬼的花痴汉子。

李老抠万贯家财,只有这一个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忽然间儿子犯了这个奇怪的病,可把李老抠急坏了,四乡八镇地请郎中。郎中诊了他的脉搏之后都摇头。其中有个郎中对李老抠进言说:“心病还得心药治。他既是看中了这个纸人儿,就想办法找到那个一模一样的真人,跟他成亲,此病必定不治而愈。”

李老抠依计而行,请画师回家拓了许多张纸人儿,贴在各处,要悬赏寻找一模一样的真人。不几天果真有那贪钱财的小人去报了信,说这个美人儿就藏在路生的家里,已经做了路生的媳妇。李老抠闻讯,咬着烟杆儿想了足足一个时辰,想出办法来了,大腿一拍,抓起账本子直奔路生的家。

李老抠站在路生家的破院子里,恶眉恶眼地开了口:“我说路生啊,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吧?欠我的那两千吊钱什么时候还啊?”

路生大吃一惊:“两千吊钱不是换了我的画儿了吗?我还在账本子上画了押呢。”

李老抠欺侮路生不识字,翻开账本,啪啪地敲打着:“哪儿呢?画押画在哪儿呢?你上次画的那个押,只是免了你的利息,可没有说免了你的本债啊!”

路生气得手脚哆嗦,明知道自己吃了不识字的大亏,被李老抠耍了,却拿这个诡计多端的老财主没有办法。

李老抠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嘿嘿一笑:“不想还钱也好办,听说你有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儿,不如把她让出来,给我儿子做老婆,从此我们一账两清。”

路生马上回答:“休想!我就是一辈子给你家当牛做马,也不会让出我的女人!”

李老抠威吓他:“那我就去官府里告你个欠债不还!”

路生说:“我宁愿坐牢!”

李老抠心里想,路生这个子是个犟骨头,真把他惹急了,恐怕也落不了什么好。他就慢悠悠地改了口气:“不想还债也行啊,我们两家来打个赌,你家出一个鸡蛋,我家出一个石碌,你家的鸡蛋能碰得过我家的石碌,债就一笔勾销;碰不过呢,你的女人就要做我儿子的老婆。”

路生心里想,这是个什么歪理啊?鸡蛋再结实,又怎么碰得过石碌呢?这不是明摆着要占便宜吗?可是,账本子捏在人家手上,路生想拒绝也由不得自己的主。

李老抠走了之后,蝈蝈姑娘一闪身从屋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拉着路生的手:“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用发愁,我会让你的鸡蛋碰过他的石碌的。”

路生抬起头,热辣辣的阳光照得他的眼睛要流泪。他心事重重地叹口气:“除非他家的石碌松得像雪团。除非天上掉下个金刚钻的鸡蛋。”

女人抿嘴一笑,转身走到自家的鸡窝门口,随手拣起一枚红壳鸡蛋,放在手心里焐了一焐,递给路生:“拿着吧,尽管跟他的石碌碰去。”

路生手心里托着鸡蛋,左看右看,跟平常鸡蛋没什么两样。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照照,蛋里面有黄有清,软乎乎地流动,更是一碰即碎的模样。他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悲哀,认定了自己明天会是输家,心爱的女人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

一夜间,路生依依不舍地抱着蝈蝈姑娘,他亲着她,抚着她,暖着她,一辈子的情义都要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给尽了她似的。他借着窗外如银的月光,痴痴地看着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要把她美丽的容貌刻在脑子里,吃进肚子里。他还想,如果她走了,他的生命也就死去一半了,今后的日子是为老娘活着的,孤苦和忧伤会伴他永远,快乐和幸福跟他无缘。

天明了,李老抠果然乍乍乎乎地来赴约了,还让几个长工给他抬来一只米缸粗的石碌,一顶披红挂绿用来接新娘子回家的花轿,又招呼来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他是笃笃定定打算着自己能赢的。鸡蛋碰石碌啊,他要是赢不了路生,真是天知道了。

路生已经在大门外用门板和砖头搭起一条短短的坡道。李老抠上来就蛮不讲理:“我的石碌在上面,你的鸡蛋在下面。”路生心里一硌愣,想:哪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事呢?可是他再一想:在上面也好,在下面也好,鸡蛋反正是要碎的呀。悲哀像冷风一样袭来,他整个人都痛苦得麻木了,也就不跟老财主多计较,点头算同意。

石碌被李老抠指挥着长工们搬到高处。路生也跟着随便地把鸡蛋往坡道下面一放。李老抠怪叫一声,按着石碌的手松开,巨大的石碌就笨笨地咕咚咕咚地往下滚。鸡蛋在下面静静地等着,纹丝不动。可是石碌刚碰上鸡蛋时,奇迹发生了,一道耀眼的金光从鸡蛋表面闪了出来,刷地一下子,利箭一样风快,直逼石碌的深处。石碌受到强力冲击,发出嘣的一声炸响,从中间齐刷刷地裂开成两半,晃了几晃之后,从坡道的两边滚落在地,把泥土地面砸出两个深深的凹坑。

李老抠的脸色霎时苍白,而且手捂住胸口,好像沉重的石碌砸在他的心上似的。围观的众人齐声惊叫,目瞪口呆。连路生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怔怔地张大了嘴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李老抠怔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总算醒过了神,跳起来挥舞着两只手臂:“不行不行,一次不能作数,还要再赌。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比赛跑马,你的马能够跑过我的马五十步,我算你赢。”不等路生答话,他一甩袖子,石碌也不要了,轿子也扔下了,气急败坏地掉头就走。

人们都走了之后,路生无心收拾院子里的残局,愁眉苦脸进了屋,对趴在窗口观战的蝈蝈姑娘说:“财主定下的规矩太不公平,我们家连根马尾巴都没有,拿什么跟他跑马?”

蝈蝈姑娘又是一笑,胸有成竹地出了门,在河滩地里挖了一大块黏土,舀点河水和一和泥,啪啪啪几下子,捏出一匹扬蹄甩尾的黑骏马。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取下两颗晶亮的绿宝石,嵌在骏马的眼睛里。顿时,马儿活了,一扬脖子,“咴儿”的一声嘶叫,长大成比人还高的身个儿,毛皮油光水滑,耳朵支棱着像是能够听懂人的话。蝈蝈姑娘对路生说:“骑上吧,试试它的腿脚。”

路生惊喜万分地骑上了黑骏马。还用得着说吗?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快的马儿了。

第二天一早,李老抠骑着他家马厩里一匹骟过的儿马,溜溜达达地来到挤满人的谷场上,一脸不屑地对乡邻们说:“看路生能牵一匹什么样的牲口来跟我比吧,别是一头小羊羔就行,那太丢我的面子。”

话音刚落,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驮着路生,一路飞奔过来,四蹄生风,鬃毛飞飞,身后扬起的黄沙像一条盘旋翻滚的长龙,晴空里蔚为壮观。一人一马还没到李老抠的面前,已经把他屁股下的儿马吓得闪了蹄子,差点儿没摔下老财主。

路生进得谷场,勒住马缰,挺身直腰地骑在马上,高叫道:“李老抠,还比吗?”李老抠当着大家的面,不比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应阵:“比,比!当然比!”

说好跑一百步。前面五十步,路生勒住马缰,一动不动,让李老抠一个先儿。李老抠打马跑出五十步之后,路生两腿一夹,黑骏马像一道箭光一样直窜出去,眨眼间已经百步到头。这时候,李老抠的儿马才跑出九十步,被黑骏马一惊一吓,一追一赶,羞愧难当,两腿一软,趴在地上,活生生地羞死了。李老抠一个倒栽葱从马上跌下来,摔得头昏眼花,抱着个空马鞍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又是心疼家里的马,又是气恼路生的赢,一张脸比霜打过的茄子还难看。

路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看着路上死去的马,心里多少有一点不过意,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不比不比吧,你死活要比,比出个没意思吧?”

李老抠朝他两眼一瞪:“没意思?好,我就跟你要这个‘没意思’!明天你要是不把它拿来,你的女人就要做我的儿媳!”

路生着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还讲一点道理不讲?”

李老抠歪着脖子:“是你欠下我的债,我爱讲道理就讲,不爱讲道理就不讲,你能把我怎么着?”

路生叹一口气,心里想,这人真是疯了。

回到家里,路生又一次发愁得不行。按他的想法,蝈蝈姑娘的手再巧,别的东西也许能做出来,这个“没意思”怎么做得出来呢?“没意思”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蝈蝈姑娘听路生把事情一说,心里略想一想,就有了主意。“不怕他。”她安慰路生说,“他不是也没有说出来‘没意思’是个什么东西吗?他既然说不出,我们就好办。明天你带上我,我们一块儿去对付他。”

天明小两口相跟着去李老抠家时,蝈蝈姑娘怀里揣的是一只盘子大小的针线笸箩。她一进李家的门,李老抠的儿子就乱神啦,眼睛巴巴地瞅着,涎水答答地流着,嘴里嗷嗷地叫着:“美人儿,美人儿……”追着赶着要往蝈蝈姑娘面前凑,整个儿一个傻模样。蝈蝈姑娘本来是左躲右闪避着傻小子的,躲着躲着来了气,猛然一个转身,脸冲着追在后面的人,嫣嫣然一个花朵儿样的笑。傻小子被她笑得浑身一软,腿脚一打绊,好端端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抽起羊角风来了,让李老抠当众丢脸得不行。

蝈蝈姑娘从怀里掏出那只针线笸箩,举起来,在众人面前扬了一扬:“都看好了没?李家老爷要一个‘没意思’,这就是他要的东西。”

李老抠呆望着那笸箩,一时间应答不上,憋了半天,问出一句话:“你这个‘没意思’,它能够变大变小吗?”

蝈蝈姑娘笑嘻嘻地答:“能啊。”

“那好,”李老抠说,“我要个豌豆小。”

蝈蝈姑娘把笸箩一拍,笸箩立时变成了豌豆大小的东西,一样的有棱有角,有底有边,精致得不行,托在掌心里给众人传看,众人都惊叹得啧嘴。

李老抠眼一闭,嘴一咧:“我要个‘没’。”

蝈蝈姑娘手一拍,掌心空空的,笸箩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李老抠心里想,我已经输了石碌,又输了马,看起来今天又是个输,输也要输得实惠,多少得着样东西也好啊。他就把牙一咬,大声喊一句:“我要个‘大’,比我的房子还要大!”

话音刚落,笸箩从蝈蝈姑娘手心里跳起来,在半空中翻滚,打着转转,越变越大,眼看着就要堵住了厅堂。蝈蝈姑娘拉起路生就往外跑,边跑边招呼看热闹的人:“快快躲出门去啊!”发呆的人们猛醒过来,争先恐后地往门外跑去,才涌出门边,笸箩已经把房顶撑破,轰隆的一声响,房子塌了,李老抠被压在房子里了。

至于路生救没救李老抠?还是救了。不过李老抠已经压断了一条腿,成了个瘸子。这家里父子俩,一个瘸了,一个痴了,痴子整天手舞着一个纸片片,追着瘸子要纸上的美人:“美人儿啊!美人儿啊!”瘸子呢,可怜柱根拐棍四处躲着痴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这个家里从早到晚热闹得就像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