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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 第二章 水起

那是夏天的雨,雨落水起,润物无声,无数生命徜徉其中!

(一)

女性人生的夏季,就像山桃花一样,朝气蓬勃,鲜活而又绚丽。

我去的那个团之前是农场。

走下火车,又换乘大型柴油汽车,一路呼啸奔驰,我们的心情也越发激昂澎湃了。尤其当那像大海一样宽阔无垠的湖面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们都惊呆了,歌声顿时停了下来,有人惊呼:“哟,那是哪?是大海吗?”

“不,那是兴凯湖。”来学校招人的农场干部老赵说。

“那就是兴凯湖?真是太美了!”

“哎,同学们,快看,那就是兴凯湖!”有人兴奋地喊道。

“兴凯湖对面不就是苏联吗?”我问老赵。

“是啊,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苏联很近,在中苏边界,所以要‘屯垦戍边’啊!”

同学们听说之后更是惊喜若狂,若不是坐在车上,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

“兴凯湖看着很近,其实离这还有几十里地哪。”说着,老赵又指指前方,“你们再往前看……”

我们顺着老赵所指的方向看去,起初没看见什么。

“看那山……”

“哦,远处乌云下面,影影绰绰、连绵不断地横亘着一些山脉。”

“那山就是苏联的的领土。”

“啊?这么近?”同学们又惊异起来。

“那发给我们枪吗?”

“能让我们打仗吗?”

……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个没完。

“这个得到时候再说……”老赵跟几个对枪感兴趣的同学聊了起来。

而我却被那一望无际、辽阔平坦的原野所深深吸引。

北国虽已春末,但是冬天似乎还没走远,我们穿着发的军绿色棉装坐在飞跑的汽车上,春风裹着寒意直往脸上刮,我用帽子捂着脸极目远望。

阳光透过云层洒向那无边无际的原野,反射出一条条利剑似的光辉。被大自然反复雕琢过的冰雪宛若疲倦的游龙巨蟒,匍匐在辽阔的原野上,似乎不断翻滚着与我们擦肩而过,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纵横交错的高压线串起一根根高耸的电杆,犹如一个巨人正在丈量大地。一排排高大整齐的树木迎风耸立,不时挥起他的臂膀热烈欢迎我们青年学子的到来。树下一条条“玉带”正闪闪发光,把大地切割成巨大的方阵。

“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呀?”我疑惑不解地看了半天,只好又问老赵。

“是水渠啊,平原地带全靠水渠进行灌溉和排涝了。你们看到的只是干渠,因为支渠还没建成,如果支渠也全部建成,那么水渠成网,这里就旱涝保收了。”说着,他又指指前方,“你们看,水渠南面那一大片房子就是我们要去的团部。顺着水渠往北,那一条大马路拐弯处就是你们连队所在地。”

“啊,那不是快要到了吗?”

同学们又兴奋起来,有人甚至想站起来。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都坐好。看着不远,咋也得再走半小时才能到。”老赵急忙阻止道。

兴奋之余,我们又安静地坐了下来,重新放飞思绪。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磨练意志、贡献青春的地方。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开阔、还要整齐。只是有点冷清,有点偏远,好像真的到了天涯海角……我们将在这里待多久?还能上大学吗?以后想家怎么办?

一时间各种思绪错综复杂。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这些想法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是响应***的号召,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挥手我前进!这才是我们当代青年学生应有的本色。

不由得内心里又充满激情,心想:一定要在这里大干一番,让那些说我们是为了吃馒头而来的人羞愧去吧!于是我马上掏出《***语录》,带头唱道: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汽车一直开到连队,老职工中很多不适合留在反修前哨的已被迁往内地,少数留下来的早就给我们腾出了宿舍,都是砖房。而他们自己却住进了土坯房,连部也是土坯房。

安顿好之后,我们首先在连部挂上了“军垦一连”的旗帜,以显示我们对“军”字的情有独钟。因为那时候兵团还没有正式成立,大队知青也还没有到来,全师只有我们这个城市的五所学校率先来了这么一支小“部队”,总共不过百余人。

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之前的军转干部,他们已来农场多年了,对我们这些喜欢意气用事的中学生也就见怪不怪,让我们先高兴几天再说。

全连共三个排、十二个班,我被指派担任一排排长。

那是到达连队的第二天,在空旷简陋的大礼堂召开了全连大会。经过一天的休整,旅途疲劳早就烟消雨散,同学们正群情激奋。阵阵热烈掌声之后,指导员先带领大家学习了几条“最高指示”,同学们都挥着《***语录》,大声背诵: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接下来又连续唱了几首革命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

“团结就是力量……”

……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指导员看看大家的热情宣泄得差不多了,这才宣布:“现在开始开会!”

连长念了几条***语录之后,首先宣布了连队的编制机构,宣布了制度纪律,宣布了班、排长名单和战士名单。又介绍了连队相关人员和连队的环境、生产、生活等等。最后说:“以后大家就不能再以‘同学’相称了,而应该以‘战士’相称。”

没等连长说完,大家就禁不住报以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正是大家所期盼的。接下来又是歌声不断,掌声不断。

就在这时,崔忠浩站起来喊着几个来自朝鲜族中学造反团的男生,一起跑到前面跳起了“忠”字舞。他们一边跳一边唱,不仅跳得歪歪扭扭,而且还嘻嘻哈哈的,很不严肃,好像闹着玩一样。于是在座的战士忍不住了,有的大声喊道:“下来!下来!……”

也有人“妈”、“妈”的,骂出了脏字。

还有几个汉族男生跑上去往下拉扯崔忠浩他们。

场面一片混乱,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我担心地站起来,因为崔忠浩就是我们一排一班的战士。

“王大力!”我喊着一班长,想一起前去劝说崔忠浩归队。

可是崔忠浩却伸手把我们扒拉开,操着不太流畅的汉语反驳道:“跳‘忠’字舞,谁敢反对?谁反对、就是反***!”

“不是不让你跳舞,等开完会再跳……”

“不行,我的、现在要跳。”崔忠浩一点不听劝。

“太不像话了……”王大力也不耐烦了。

“妈的,咱们去把他拉下来!”我们排几个男生大声喊着要到台上来,我赶紧向他们摆手制止。

指导员和连长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对我们这些来自“文革”第一线的学生能忍则忍。但是现在也有点忍不住了,他们一起走过来,先让台上其他人都回到座位上,然后又耐心地对崔忠浩说:“好的,你跳得很好,等开完大会,你也教教我们跳‘忠’字舞。好不好?现在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开会呀?”

可是崔忠浩就是不听:“我没跳完,还要跳。”

“打他!打他!……”几个汉族男生气愤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有人还把一本书扔过来打他。

崔忠浩见有人真要打他,这才不跳了。可是他并不想回座位,站在那里寻找扔书的人,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我赶紧捡起那本书,走到崔忠浩身边,说:“别找了,这书是扔给我的。”

“是的,这书一会儿开会要用。”指导员也帮我解释,并对崔忠浩说,“你还是回去坐下吧,开完会我找你一起跳。”

崔忠浩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指导员,舞兴也没了,这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

“妈的,就你捣乱……”坐在他身边的男生生气地骂了他一句。

指导员赶紧摆摆手,大声喊道:“好了!好了!请大家都坐好!请大家都坐好!”

我们几个班、排长见状也一起鼓掌,想用掌声帮着指导员维持一下秩序。还好,总算能听见指导员的声音了。

“同学们从今天起就是兵团的战士了。下面,我先来问大家一个问题:部队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纪律!”我们几个班、排长想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一起答道。

“对,部队要打胜仗,靠的是纪律,而且是铁的纪律!***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问题》中曾说:‘在人民内部,不可以没有自由,也不可以没有纪律……’”还没等指导员念完***语录,我们几个班排长就已经克制不住情绪,为了壮壮军威,于是带头喊道: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在我们的带动下,全连战士也一起大声喊起了革命口号: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对!***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还教导我们说:‘在人民内部,不可以没有自由,也不可以没有纪律;不可以没有民主,也不可以没有集中。这种民主和集中的统一,就是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在这个制度下,人民享受着广泛的民主和自由;同时又必须用社会主义的纪律约束自己。’***还说:‘必须重申党的纪律:(一)个人服从组织;(二)少数服从多数;(三)下级服从上级;(四)全党服从中央。谁破坏了这些纪律,谁就破坏了党的统一。’我们都是奉***的重要指示来这里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现在已经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因此,我们必须继承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必须加强纪律性,努力把连队建设成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革命队伍。尤其当前,美帝、苏修……”

指导员非常了解我们,关键时候,只有***的话才具有绝对权威,才有强大的说服力。于是,指导员乘机给我们上了一堂形势教育课,既讲了国内外形势,也讲了组建生产建设兵团的重大意义,又重申了一遍连队的制度和纪律。

听着听着,大家的情绪由亢奋渐渐转为安静而凝重。

想想刚才的情景,我突然觉得作为一个排长,要是想带着大家干好活,现在必须先摸清大家的思想基础、兴趣爱好甚至家庭情况,有针对性地做好思想工作,使大家团结一致,遵守纪律才行。否则,战斗力就将被无政府主义消磨掉。

会后指导员、连长又单独召集我们班排长开了会,就连队纪律问题讨论如何解决。

我觉得崔忠浩是我们一排的战士,我有责任先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于是我先谈了自己的看法,并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说:“连队这一百多人来自五所学校,‘文革’一年多来深受各种思潮影响,来之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培训和教育,很容易借机泛滥。因此在进入劳动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进行一下组织纪律教育培训,以利于统一思想,团结一致。我希望能拿出两天的时间,组织大家专门学习***关于纪律问题的论述,然后结合实际写学习心得。最好能在连部院子里建立一个大一点的宣传栏,把全连战士的学习心得全部张贴到宣传栏里。这样既可以让大家互相交流思想认识,增进彼此的了解,又能够利用宣传栏互相监督。”说到这,我想起了指导员要崔忠浩教跳“忠”字舞的话,于是又说道,“为了把坏事变为好事,希望能够趁这个机会调动崔忠浩的积极性,再找几个人和他一起担任连队宣传员。他身上有了责任,有利于他严格约束自己,我和王大力班长一起负责提高他的思想认识,帮助他写好学习心得,因为这比单纯地批评他效果可能会好一些。”

我以为自己没提“造反派”、“保皇派”等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字眼,大家会容易接受一些。没想到,却遭到了二排排长胡林的坚决反对。

“我不同意一排长的意见,她的建议太软弱无力、太女人气,也太偏袒他们排的战士了。我认为:不论是谁,犯了错误就得严肃批评。上台跳舞的还有我们排的尹成根,我一定好好修理修理他。***曾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同志的背叛。尤其像崔忠浩这样在学校只知道造反、目无组织纪律的人,更得狠狠批评,让他在大会上做深刻检讨。以他做反面教材教育大家:兵团是军队编制,不能随便造反,不能任由无政府主义泛滥……”

“‘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同志的背叛’,这句话是***说的吗?”我排一班长王大力小声问二班长。

二班长宋吉贤只是苦笑了一下,没做回答。

他俩本想发言支持我的意见,但是还有一位排长没发言呢,班长不能抢先。

会议刚开始就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几个班排长也互相对视,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一涉及到造反派的问题,话就不那么好说了。指导员和连长看了看大家,决定在具体做法上让大家讨论一下。

“好,一排长和二排长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得也都很明白,看来也都动了脑筋。接下来看看谁还有别的意见没有?”指导员挨个看了一眼,又说,“如果没有,那么大家就他俩的看法讨论一下。因为在座的都是班排长,战士们怎么做都得靠大家,所以得先统一咱们这些人的意见。三排长,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我觉得他俩都说的很全面了,我没有补充。不过,对崔忠浩这样的人,光教育行不行?可如果光批评呢,行不行?因为他跟咱们人就是不一样,不那么开窍。而且、而且一犯起驴脾气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比驴还驴!”

“哈!哈!哈!”

三排长蒋志光后面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咱们人”指的是朝鲜族和汉族的区别。

“就是,还让这样的人当宣传员,那不让全连都沾上驴性了!”二排长又顺势说了一句。

说到民族问题就复杂了,于是指导员决定往正路上引一引。

“好了,好了。看来问题的核心就是要不要严肃批评,三位排长都说完了,班长呢?也谈谈你们的看法。”

“我说。”王大力早就憋不住了,坐在那一个劲儿地翻看《***语录》,“***教导我们:‘任何犯错误的人,只要他不讳疾忌医,不固执错误,以至于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老老实实,真正愿意医治,愿意改正,我们就要欢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变为一个好同志。这个工作绝不是痛快一时,乱打一顿,所能奏效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以我坚决支持我们排长的意见。”

“我也支持我们排长的意见。因为***还说过:‘共产党员对于工作中犯过错误的人们,除了不可救药者外,不是采取排斥态度,而是采取规劝态度,使之幡然改进,弃旧图新。’这里,首先崔忠浩不是敌人。其次,还没对他进行教育,怎么就能断定他不可救药?”

二班长宋吉贤刚说完,就响起了掌声,我也鼓了掌,而且我看到连长、指导员和三排长、还有几个班长也都鼓了掌。

就剩下二排长和他们排的两个班长、三排一个班长没有鼓掌。

于是指导员又让大家再多议论一会儿:“都说说,人多智慧多,力量大,大家都说说。”

因为当时互相间并没有矛盾,只是认识上有分歧,因此也不顾忌,发言都很踊跃。

听了大家的发言,我也很受启发,觉得他们对崔忠浩的做法生气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我也很看不惯崔忠浩的胡闹,我决定退让一步。但是,我又怕单纯批评他会把他推到反面,以后就更不好教育了,而且像他这样的战士也不止一个。

于是选择了一条最有说服力的最高指示。那时候想要说服谁都得打出***这面红旗,如同“言必称希腊”一样。我又说道:“遵照***的教导:‘共产党员对待落后人们的态度不是轻视他们,看不起他们,而是亲近他们,团结他们,说服他们,鼓励他们前进。’说实话,我也不了解崔忠浩,只是觉得大家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到一个革命大家庭,互相之间都是兄弟姐妹,需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遇到问题先做思想工作。”我本想说“不能他造咱的反,咱也造他的反”。但又怕这话会刺激二排长,便停了一下,只说道,“因此,我们只是希望连里能给我们排一个机会,让我们尝试帮助他改正错误。如果事实证明我的意见是错误的,我愿意在全连大会上做检讨。当然,二排长认为他当连队宣传员不妥也不无道理,那就不让他在连里当。他若肯承认错误,我们先在排里使用,目的只是想调动他的积极性,往正道上引一引。”

我说完,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陆续响起了掌声,二排长左右看了一下,就差自己没鼓掌了,虽然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轻轻拍了几下手。我很高兴地向二排长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能理解我们,给我们这个机会。

会后,指导员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肯定了我的思想认识,希望我能把崔忠浩的工作做好,也希望我能与二排长搞好关系。

“放心吧,指导员,我一定会努力。”

我明白指导员在担心什么,这群带着形形色色思潮的学生的确不好带,既不成熟,又很任性,搞不好就会出乱子。

我先把我们排四位班长找到一起,仔细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崔忠浩教全排跳“忠”字舞,让他先从正面考虑问题,避免产生抵触情绪。

结果他很高兴。其实大家都会跳,尤其是女生班,跳得比崔忠浩好多了,只是为了鼓励他而已。

没想到,当他看到女生们跳得那么优美时,自己竟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排、排长,我不教了,看她们跳得比我好,我、我得学学吧。”

于是三班长孔丽杰和四班长巩玉红领着十几个女生把他围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帮他纠正动作,两个男生班则围在外面唱歌助阵。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

那天晚上,就像组织篝火晚会一样,大家都很兴奋。我们在宿舍门前唱了一支又一支,吸引别的排来了不少人,后来指导员和连长闻讯后也来了,全连一起跳了起来。这时只听指导员大声喊道:“崔忠浩,你到中间来跳啊!”

“不!不!”他难为情地连连摆手,“叫、她去!”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指着孔丽杰说。

在大家的真诚和能力面前,崔忠浩服软了。

第二天我单独找他谈了话,但仍没涉及那天他不守纪律的事,我想让他自己说。

“听说你跟着奶奶和姐姐一起生活?”

“妈妈不在了,爸爸不要我,找女人跑了。奶奶带姐姐和我。后、后来奶奶病了,我饿、饿,去捡东西吃……”他的话我明白,只是他总爱说脏字,几乎一口一个,我没法纠正他,怕一纠正他就不往下说了。

“那时你几岁?”

“五岁、半吧?”

“还不到六岁?”

他点点头。

原来,崔忠浩的家境很苦,母亲去世后,父亲跟别的女人走了,把他姐弟俩扔给了奶奶,身患残疾的奶奶在福利厂干活供姐弟俩上学,姐姐只比他大两岁。这次他报名下乡,就是为了能把姐姐留下来照顾奶奶……

“不知道姐姐找到工作没?奶奶好点没?”

说着、说着,他竟悄悄地抹起了眼泪,我很受感动。为了能有共同语言,我也简单说了自己的苦难家史。然后说道:“你很懂事儿,也很孝顺啊。”

“我、不懂事儿,奶奶也说我不懂,长大了还不懂。所以、所以那天我才跳舞的。”我静静地听着,他终于说到正题了,让他说下去,说明白了以后才能改正。

“我后悔,跳完舞就后悔了,我错了,不应该犯纪律。我、向你检讨……”

为了引导他认识再深刻一点,我先给他举了黄继光和董存瑞这两个正面例子,然后又问他:“如果他俩不守纪律,结果会怎样?”

“都牺牲。”他很明白。

“他们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遵守纪律?”

“因为、因为、他们不想战友牺牲、要打胜仗。”说到这,他可能不那么压抑了,脏字也少了。

“你说得很好!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那天你为什么要喊几个人一起跑到前面跳?”

“因、因、因……”

“如果你不想跟我说,可以不说。”

“不,想说,不过是秘密,你得保密。”他认真地看着我。

“一定!”我点点头说。

“因为尹成根跟我说‘连长也是当权派,咱不能让当权派管着,更不能让汉人管。谁要管咱们、咱就造反’。所以,开会前说好一起上去跳‘忠’字舞,他们谁也不敢反对,这才能给你们下马、威。”

“那,你现在怎么看这件事儿?”

“我知道,无政府主义、是错的。太随便了,我坏毛病多,在学校因为无政府也挨过批评……”

“你想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来兵团?”

接下来我启发他回忆了来兵团的初衷,和他一起分析了其中最简单的道理,让他自己说:“我不是要来造反,是要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这是***的号召。***派很多人来领导兵团,连长、指导员他们都是。就像黄继光、董存瑞一样,我是战士,必须服从连长的领导,这样大家才能一致,才能打胜仗。”

其实他很明白,说得也很好,而且,说着说着自己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写检讨,好好写,大会的批评。”

“你把你刚才谈的认识好好写写吧,对你、对大家都会有帮助的,你一定也愿意帮助别人吧?”

“愿意。”

“可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说这话是想趁机改改他的坏毛病。

“什么?”他听了一愣,吃惊地看着我。

“希望你以后说话不要带脏字。我知道你们男生都习惯了,可这里是兵团,咱们都已经是兵团战士了,如果战士说话都带脏字……”

“改,改,现在、马上改!”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瘦小的脑袋瓜。

其实他很单纯,因此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何况尹成根他俩都刚读初中二年级,还不太懂事儿。

我决定不把尹成根怂恿崔忠浩的话对二排长说,好好带带崔忠浩,说不定客观上对尹成根也能有所帮助呢。如果说了,对二排长无疑火上浇油,弄不好再出什么纰漏就糟了。

之后,我把这次谈话向指导员做了汇报和请示,得到了充分肯定。

崔忠浩的检讨先在他们班里宣读,得到好评。他本人又要求在排里宣读,也受到好评。他很兴奋,希望拿到全连大会上去读,我说:“马上就要办宣传栏了,到时候张贴到宣传栏里,让大家都来监督你不是更好吗?”

“什么时候办?我也办。”

“好啊,正想让你负责咱们排的宣传栏呢。”

他听了之后摸着瘦小的脑袋瓜,歪着头又笑了起来。

可能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吧,他长得的确太瘦弱了。我很同情他,就想:等发给我们工资了,我给他奶奶寄点钱去,让他把自己的工资都留下多吃点饭吧。

正在这时,文书跑来通知我们班排长去连队开会。两个议题:一是让我汇报崔忠浩的情况;二是宣布营里的决定:同意我们的建议,把学习教育时间再延长两天,一定要取得成效,为今后的工作打好基础。马上动手制作宣传栏,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原来废弃的篮球场地修一修,把文体活动都搞起来,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

“啊!太好了!”我们的建议都被采纳了,真是太高兴了,于是禁不住又蹦又跳、又鼓掌又叫好。

我想:这回可好了,大家业余生活内容多了,就不会想家,也不会再出什么歪门邪道了。

分工之后,由我负责宣传栏,我很高兴。决定砌一个坚固的水泥墙做宣传栏。我们弄来了一些砖和水泥灰,王大力和宋吉贤两个班负责和泥、砌墙。可是,那墙还真不好砌,弄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样子来,反倒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尤其崔忠浩,小脸本来不大,这下子都看不见眼睛了。

二排长胡林看我们把墙砌得歪歪扭扭,就走过来,说:“一排长,这样不行,都推倒重砌吧。”

“好不容易弄这样,再推倒……”

“我会砌墙,我来帮你们,让他们给我递砖、递泥就行。”

“那可太好了。”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知胡林是认可了我的思维方式,还是想尽释前嫌?

胡林个头高高大大,长相挺威风,也读高二,不过不是我们学校的。

那天幸亏他出手,不到中午宣传墙就砌好了。我十分诚恳而又友好地对他说:“谢谢!”其中也含有可以信赖之意。

我选了四名宣传员,我们排两名:三班长孔丽杰和崔忠浩,二排和三排各出一名。崔忠浩第一次受到重视,乐得他当场又跳起了“忠”字舞。

“崔忠浩,还不去洗洗你的脸?你的眼睛都没了。不信,你自己摸摸?”胡林友好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不料崔忠浩真的用手去摸眼睛,手上的水泥又都糊到眼睛上去了。

“哈!哈!哈!”战士们指着崔忠浩笑得前仰后合。

“……”崔忠浩的脏字刚要出口,见我看着他,就吐了一下舌头,改口说了声:“谢谢排长!”用衣袖擦着眼睛乖乖地跑开洗脸去了。

看着隔阂变成了和谐、敌对变得友好,感动得我都快要流出眼泪了。心想:自己没有白努力,***思想教育工作的威力真是巨大无比呀!

不久连里就给我们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扣掉八块钱伙食费,每人还剩十五元。我按照之前向崔忠浩要来的地址,把十五元钱以崔忠浩的名义寄给了他奶奶。

一天晚饭后,王大力来找我:“排长,崔忠浩家里来信说收到了他寄的钱。可是他却说自己没寄。是你给寄的吧?”

我赶紧把王大力拉出屋外:“走,到外面再说。”

“我们班都在猜测,估计是你寄的。所以,崔忠浩要把钱还给你。”

“别,别,不是我寄的……”我在汇款单留言上还写了“不用回信”四个字,怎么……我不知该怎样解释。

“排长,你就不用解释了,一定是你。”这时孔丽杰、巩玉红她们几个女生也出来嚷道,“排长,其实你家里比谁都困难,你就别寄了。要不,俺们把钱给你家寄去?”

“哎!哎!那可不行!你们先进屋去,回头再跟你们说。”

这时崔忠浩也跑来了:“排长,谢谢!我有钱,还给你。”

我本以为悄悄地就过去了,没想到大家一下子就猜到了,看来没法再解释了,我只好说:“算了,算了,下不为例。”

可是崔忠浩没听懂:“下次还寄?那我也给你家寄。”

“不是,这回就算了,以后我不寄就是了。”

“这次的还你。”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不行,你把这钱拿回去,以后我就不寄了。”

王大力也劝他:“算了,崔忠浩,这回就听排长的吧,你把钱拿回去,以后自己往家里寄吧。”

回到屋里,孔丽杰、巩玉红又把我数落了一顿:“排长,你还给别人寄钱,咱们这些人就数你穷了。你看俺们都有箱子装衣裳,你没有箱子不说,就一个白包袱皮包着两件内衣,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要是再给别人寄钱,俺们就都给你寄。”

“好,好,我说不过你们,你们人多势众,我不寄了。”

“这还差不多。要不,俺们心里可难受了……”

“唉,你还真要抹眼泪啊?”

孔丽杰难过地把脸转了过去,接着“噗嗤!”一声又笑了,原来她看到小朱、小梁她俩把手里的钱放错了地方,都放到对方的箱子里去了。

“你们拿钱要干什么呀?”我问她们。

“班长说……”

“不许说!”孔丽杰马上制止道。

“怎么了?有什么秘密?”

原来孔丽杰让全班一人捐一块钱给我。

“不行!绝对不行!我可不缺钱。”

其实,我家里一直很困难,读高中又享受助学金,大家都知道。可是,当我写信问家里要不要我把钱寄回去时,娘却回信说:“千万不要把钱寄回来,你自己缺东少西的,该买点啥就买吧。要不就把钱攒起来,留着以后自己用,家里以后也帮不了你了。”

而我却觉得衣服够穿就行了,兵团吃的住的都比之前强多了,心里很知足。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党给的,如果家里也不要我的钱,那么就应该把以后挣的钱都交给党。孔丽杰家里比较富裕,因此也赞成我的看法,于是我俩一起找到指导员汇报了我们的想法。

指导员可能觉得我们太幼稚了,但又不能反对,只是笑笑说:“你们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俩异口同声。

“可是,你们把钱交上来总得有个名目呀?”

我俩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就算党费吧。”

“可你们还没入党呢。”

孔丽杰看着我,我说:“就算预交党费吧,以后月月交。”

指导员没有赞扬我们,可也拿我们没办法,只好无奈地说道:“那就先存在连里吧,以后再说。”

“只要指导员收下就行了,以后咱就月月交。”我俩出了连部,还美滋滋地互相鼓励着。

不久就下达了中央的“六一八”批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正式成立。文件传达后,全连一片欢腾,锣鼓喧天,我们都为自己能够正式进入解放军序列而兴奋不已。刚成立不久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把他们排练的节目全都搬上了舞台,有的甚至还在排练中,拿着台词就演了起来。还朗诵了我临时凑合的两首小诗。

一首叫《6.18批示刻心上》:

抡起手中镐,

钢枪贴胸膛,

歌声嘹亮战鼓急,

我为革命来站岗。

汗水浇沃土,

忠骨筑铜墙,

“6.18批示”刻心上,

战士永远不迷航。

另一首《打靶》:

哪里是靶?

分明是侵略者的贼脑瓜,

他正横眉立目

用谎言欺瞒本国人民,

又把战火烧向亚非拉!

这哪里是靶?

看那狰狞的血齿獠牙,

就知道他

吞噬过多少越南兄弟,

奴役着大小多少国家!

这不是靶,

这是吃人的魔鬼在窥探,

这是杜勒斯的幽灵在挣扎,

他在北美洲张牙舞爪,

他在莫斯科称王称霸。

瞄准他,

狠狠地打,

满腔仇恨喷火花。

不打倒帝修反不罢休,

不解放亚非拉不下马!

本来就爱激动的这些年轻人,连里刚刚庆祝完、班里又庆祝。孔丽杰她们都央求我给写诗朗诵,我也手痒,拿笔又写了起来。写了一首朗诵诗,还编了一个“短剧”,把美帝苏修都编排进去,现编现演,连说带唱,那一夜几乎彻夜未眠。

紧接着,营长就走马上任了,他是现役军人,四五十岁。为了加强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又给我们派来了一位军转干部,年轻、秀气,叫许春亮,任副指导员。

白天劳动、军训,夜间站岗,一切都按部就班了。

毕竟刚离开学校,喜欢正规化,多半是因为喜欢那荣誉。而一旦严格要求,开始紧张而又艰苦的兵团生活后,高兴之余难免不适应,出问题。

那天,连长带领我们学完最高指示,就给我们布置了任务,他说:“我们连的主要任务是挖水渠。因为这里沼泽地面积很大,不下雨正好,下雨就涝。干渠你们来之前基本上都挖好了,就差支渠还没成型。我们必须把干渠和支渠挖成网,才能保证既能抗旱,又能排涝。”

接着发工具,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

去干活的路上大家还很兴奋,扛着锹镐,排着整齐的队伍,沿着已经修好的土路走去,一路上歌声不断:“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大家最爱唱的歌,什么时候都先唱它。

接下来就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了一支又一支。

“好了,让大家歇歇吧,一会儿该渴了。”我对宣传队长任志玲说。

“排长,啥时候给送水来?”

“怎么,你渴了?”

“早晨起来准备说‘快板儿’,忘了喝水了。”说着她就“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还用手捏着嗓子,不太舒服的样子。

“看吧,咱们谁都没有水壶……”我心里想:记着,以后咋也得买几个水壶给大家带着。又问她:“那咋办?”

“没事儿,一会儿就不渴了。”

说着“不渴了”,可她还是又干咳了几声跑开了。

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达劳动现场。这里离连部大约四五公里的样子,刚栽上不久的小杨树才吐出几片嫩叶,跟我们这些战士一样柔弱,迎着微风轻轻摆动。

我迎着微风,做了一点小小的鼓动:“同志们:我们要遵照***的教导,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在这些树旁开沟挖渠。‘让高山低头,叫困难让路,把荒野变成米粮川’是我们的气概!‘水渠成网、树影婆娑、流水淙淙的美景’是我们的蓝图。今天,我们一定要亲手把这美好的蓝图画在大地上!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更加兴奋了。

根据各班人数的多少,我先给分好地段。然后各班又不论大小个儿,分给每人一米长的距离。

第一天干活,大家都很高兴,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就干了起来。

一些男生把上衣脱下来往地上一扔,挥锹铲土。

我那一米在女生班挨着个头最小的吴玉华。吴玉华体质很弱,我想必要时我应该帮帮她。她看我挨着她,本来还有点担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排长,你挨着我可太好了。”

“我也愿意挨着你,咱俩也别分谁的了,合在一起干吧。”

“啊?那可太好了。”

“排长,那你咋不挨着我呢?”旁边的女生故意这么说。

“下次,下次我就挨着你,到时候你可不许不高兴。”

“不会,谁都愿意挨着你……”

说说笑笑的,不大工夫地表上面的杂草和浮土就都清理干净了。

可是冰雪刚刚融化,太阳只把上面的水分晒干了,越往下挖土越黏,粘在锹上甩也甩不掉。大伙儿就用手往下扣,结果弄得手上、脸上、衣裳上都是泥土。

而且,因为是未开发的土地,地面上的植物经过风吹雪打都已干枯了,但是多年的植物根子却都埋藏在土里,错综复杂,彼此纠缠不清,一锹下去,往往铲也铲不断。

我以为这回镐头可派上用场了,就说:“用镐头刨吧。”

可是我们带来的都是尖镐,准备刨石头和硬土的,砍树根儿却使不上劲儿。有些树根儿很粗壮,砍了半天只脱了皮,里面的硬心儿很有韧劲儿,根本弄不断。记得昨天连长好像还叮嘱我们“带几把平镐好刨树根儿”,可是我们却没理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尖镐更好刨。

有些根儿一蹿还蹿出好几米远,根下面的土都掏空了,可是那些根儿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似乎在跟我们较劲儿。大家看着它们,都哭笑不得。

“还真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不行,这太耽误进度了,孔丽杰,巩玉红,让大伙儿先歇一会儿,咱们去看看男生那边是怎么弄的。”

男生也一样,只是进度深一些,但是树根儿还都横在下面。崔忠浩见我们去了,就坐在上面说:“排长,我有秋千打了。”

“排长,你看这咋办?”宋吉贤和王大力也都走过来问我。

“这是个问题,咱们研究一下,也让大伙儿想想办法。”

“用火烧行不行?”

“那么湿,能点着火吗?”

“我看只能用锯锯了。”

“可是没有锯呀!”

“派个人回连里去找吧,要不白耽误工夫,早晚都得弄下来。”

“那倒是……”

“可是连里如果没有锯咋办?还能给咱们去买呀?再说也没地儿买去。”

“我看就用铁锹砍,把锹磨得快一点。”二班长宋吉贤拿起锹在一块大石头上蹭了起来。其他人也找石头磨铁锹。

可是谈何容易,细根费点劲儿能砍断了,那些粗根儿一锹砍下去,它马上毫发无损地反弹上来。

“算了,粗的先放着,晚上问问连长有没有办法,先把土挖出来吧。”我说。

“排长,我渴了,啥时候送水来呀?”

“我也渴了,早就想喝水了。”

“排长……”

一听到有人喊渴,似乎一下子提醒了大家,这才都想起了渴的问题。其实我也渴了,可是……

“为什么还没送水来呢?咱们走的时候说水烧开了马上就送来的呀?”我往连队的方向张望,可是连个人影也没有。

“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不会吧?”

“没办法,只能再等等了。”

这工夫大家可能也都歇得差不多了,于是又都挥起铁锹铲起土来。

我掏出纸和笔,把刚才见到的编了一小段数来宝,交给任志玲和吴玉华。

“先看看,一会儿给大家说一说。”

“太好了,排长,一听数来宝快板就忘了渴了。”

她俩速度还真快,不大工夫就响起了竹板声:

竹板打,走向前,夸夸咱们四个班。

二班长宋吉贤,个头不高肯钻研,

磨锹砍根儿不怕难,不是愚公敢移山!

王大力力气大,挥汗如雨把土挖,

一锹能挖半尺深,自己挖完帮别人!

孔丽杰好班长,带领全班往前闯,

力气不大志气大,一个不落人人夸!

四班长巩玉红,两手起泡不嫌疼。

带领全班拼命干,个个都像大英雄!

丁向阳,挑大梁,谁有困难都帮忙,

……

战士个个都能干,男女各撑半边天!

她俩夸了一个又一个,连崔忠浩也被夸到了。你一句我一句,大家听得兴高采烈,越干越来劲儿,那情景真令人欣慰。

“咋不夸咱们排长呢?”有人问她俩。

“这是排长写的稿子。”任志玲说完又干咳了两声。

我突然想起任志玲在来的路上就喊口渴了,这会儿还让她说数来宝,太不体谅她了。赶紧喊她:“任志玲,看把你渴的,快歇歇吧……”

因为第一天干活,大家都很兴奋,唱着歌一路走来,干了这半天活又出了很多汗,这时大家都渴了,却不能及时补水,我很自责。

听说有些男生趁上厕所时到附近小水沟找水喝。我就去问王大力:“能不能让大家都喝点?”

“不行!”他摇着头说,“那水很脏,女生不能喝。”

“那你们也别喝了,喝坏肚子就麻烦了。”

还好,一刻钟后送饭的车来了。

“开饭了!开饭了!”车上的人喊了起来。

“好了,同志们,吃饭吧。”我喊大家,接着又问送饭的,“有没有水啊?”

“有一桶。”

“就一桶啊?”

“怎么?不够啊?你们不是挑走了两桶吗?”

原来邢志国早就把水挑走了,只是不知挑哪去了。听说只有一桶水,谁都不好意思先喝。每个人领了自己的那份包子,看着水桶咽口水。

我只好拿起一个小碗,说:“排成一队,每人半小碗水,先润润嗓子吧。”

每个人都很自觉,虽然只有头几个人喝了半小碗,后来的都不到半小碗,有人看了看水桶干脆不喝走开了,却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借题发挥。这反倒让我难过,当我强迫任志玲和吴玉华喝下最后一点水时,水桶就干了。

那天连里特意给我们做了包子,很香,就是有点咸。饭后,大家躺在太阳底下午休,头上流着汗,嗓子里干得冒烟。没办法,我只好也去那个大家当厕所用的小水沟,捧了一点浑浊的水尝了尝。

“呸!”喝完赶紧吐了一口,“这水这么臭,还真不能让大家喝。”

还好,不大工夫,邢志国终于把水送来了。原来他真的走错了地方,把水送到方向相反的二排去了。二排路远,折腾了半天,只好又回连里挑了两桶送这来。

看到大家渴成这样,他难过地哭了。

“都怪我,没跟你交代明白,明天再加一个人和你一起送水。”我忙安慰他。

那天下午,有了水喝,又明白怎么干了,进度比上午快多了。不过很多人手上都磨起了泡,还有人累得走不动道了。

我也很累,但是,我心里更难过。收工时,我站在队伍面前总结,第一句话就是:“我检讨,让大家渴了一上午……”

“没事儿,没事儿……”队伍里有人替我说话。

“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错……”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如果能找到惩罚自己的办法,我情愿受罚。接下来我总结了几个特点,表扬了一些人。大家都乐呵呵地,一路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回连后,我先去连里问明白了如何砍那树根儿,连长说:“只能用平镐砍,你们多带几把平镐,把那平镐在石头上多磨几下。”

这时,副指导员许春亮看着我说:“这样吧,明天我跟你们排去,我在部队干过砍树跟儿的活。”

“也好,让副指导员教教你们。可能就靠近马路那一段地里有树根,再往里延伸就是烂泥塘了,不会有树根,不过可能会出水。”

听连长这么说,我知道接下来的活儿会更加辛苦。于是马上找到卫生员弄了一点药棉和碘酒,回排里帮大家处理手上的泡。

女生心细不用我,用针挑破水泡后,拽下一根头发丝儿穿进泡里,泡里的水顺着发丝儿就流出来了,涂上点碘酒免得发炎。但是男生得帮忙,我挨着班教他们如何挑泡,回到宿舍时已经九点钟了。

“排长,就你没洗脚了,快洗洗睡觉吧,夜里还得起来查岗呢。”说着,孔丽杰揭开扣着的水盆,伸手试了试,嗔怪道,“看吧,给你留的热水早都凉了。”

“没事儿,你快睡吧。”

不料,那天大家太累了,我查岗时,发现一班岗位没人,二班站岗的丁向阳睡着了,三班换岗时喊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小朱喊醒,可她接着又睡着了。只有四班没漏岗。

我喊醒丁向阳后,又回宿舍喊小朱,但没法去男生宿舍喊人,只好在一班顶岗。好在王大力是一点钟的岗,他看见我在那,这才明白前两岗都没人。

“明天可以说说情况,但不要批评他们。我想,也就头几天感到累,过几天适应了就好了。所以,是不是头几天自愿报名站岗,让身体好的先站,弱一点的排在后面?”

王大力同意我的意见,其他三个班也都这么办了。结果第二天查岗时,没再发生漏岗的问题。

也许大家没有因为漏岗而挨批评吧,第二天干活时表现都很出色,在副指导员面前很给我面子。

那天,副指导员跟我们一起到了工地之后,他一看就笑了,说:“和我估摸的一样,难怪你们砍不下来。”说着,他挥起铁镐给大家做了示范。

别看他文弱,力气还真大,对准一根不算细的树根儿,贴着土一镐砍下去,那树根就乖乖地断了一半。大家见了都鼓起掌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道理很简单,你们把土都掏空了,树根一旦腾空就有了反弹的空间,你给它多少力,它就会还你多少力,砍不断的。它可不会向你们示弱,它也要争取生存。”说到这,他抬头看了看我,问道,“一排长,接下来应该怎么说?应该把这叫什么?也叫‘大自然的法则’对吗?所以,砍树跟儿时一定要贴着土砍。”

听了副指导员的话,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连部开会时,连长详细分析了今后的劳动任务,并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并让大家讨论。我小声对身边的孔丽杰说了一句“也要尊重‘大自然的法则’,才能不受大自然的惩罚”。当时我发现副指导员听见这句话时,还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被他这一问,多少改变了认为他只是“大兵”的那种看法,觉得他还挺善于思考问题的,于是对他多了一点尊重。

那天,在副指导员的带领下,几乎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树根才被一个个拦腰斩断。

“光剩下土就好挖多了。”他说。

“还是副指导员办法多。”大家对他比之前也都显得近一些了。

但是,大家手上磨起的泡却越来越多了。有人手疼得都不敢握锹把,女生则用手绢把手裹了起来,忍着疼痛干活,就这样又坚持了两三天。

那几天,我发动大家都写表扬稿,我也写了两篇快板书,孔丽杰带着任志玲和吴玉华轮流到各班念表扬稿或说快板。崔忠浩则自愿给大家跳朝鲜舞,虽然不那么规范,尤其是崔忠浩累得里倒歪斜的还跳,大家看了都鼓掌鼓励他,这多少给大家带来一点轻松和快乐。

劳动场地的地质情况正如连长所说,接近烂泥塘地段后,树根不见了,但是地下水却不断往外渗。

大部分人都没有多余的鞋可以替换,为了晚上能有双干净的鞋穿,很多男生都光着脚干活。我看到有的女生也想逞强,赶紧制止:“不行,你俩现在不能光脚,太凉了会肚子疼的。”我对两个来例假的女生说。

“那就穿着鞋吧,我还得两天才能过去。”

“我还得三天呢。”

第二天早晨,我提过一桶热水,浇在大伙干活穿的湿鞋上说:“好了,大家趁鞋还热乎快穿上吧。”

“哎,这办法挺好,排长你咋想到的?”

“记着,以后鞋不干就用热水烫了再穿,免得闹毛病,咱女生不比男生。”

话虽这样说,可我还是叮嘱男生们也这样做。

“不要犯懒,打桶热水也不费劲儿,免得着了凉以后腿抽筋。”

“谢谢排长!”

我毕竟比他们大一点,这是我所能想到的。但是对手上的泡却没办法,几乎所有人手上都磨起了泡,而且水泡、血泡经泥水一泡,都沤得发白了。

一天我见到小胖和小梁躲在一边,拿纸一边往下擦手上磨出的血,一边悄悄地喊“疼”,小胖还流了眼泪。

见此情景,我心里也很难过。估计还有人、甚至男生中也有人喊疼,叫苦,只是没让我看见而已。

我想:也许这就是与工农兵结合、向工农兵学习的必经之路吧?看来,每个人都一样,都必须过好这一关。因为我也一样,我手上的泡也都接二连三地磨出了血。

想到这里,我觉得不能再回避现实了,应该让大家正视困难,得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起血泡没关系,这一关我们必须得过,谁也跑不掉!如果这时候学学最高指示,咬咬牙,唱唱歌,或许能把疼痛降到最低,这也是磨练革命意志的最好时机。

那年代,最高指示是绝对权威,此外大家最崇尚的就是英烈们说过的话,在人们心中这两大信念坚不可摧。于是我决定用最高指示和英烈遗言给大家鼓鼓劲儿。大家都坐那休息时,我手握着沾满血迹的铁锹把,站在大家面前喊道:“同志们,都看看自己的手,起水泡的请举右手,起血泡的请举左手,没起泡的请站起来。”

起先大家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可能怕挨批评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地一个跟着一个,慢慢地先举起了右手,接着又陆续举起了左手。结果,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那时候的青年人既单纯又真实,很快就都举起了双手,然后面带诚实的神情注视着我。

“这就对了,大家的手上既有水泡,又有血泡。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排全体战士都是好样的!大家都在拼命劳动,都在努力奋斗,都实践了自己的誓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扎根边疆,准备打仗!水泡算什么,血泡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是***的兵团战士,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美帝苏修都不怕,还怕这点皮肉之苦吗?***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点苦我们受得了。对不对呀同志们?”

“对!”

“能不能承受?”

“能!”

……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我突然想起《革命烈士诗抄》中陈然的这首诗,就背诵了几句。大家也都很熟悉,就随我一起背诵起来: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

接着,我又带领大家一起背诵革命烈士周文雍的诗:

头可断,肢可折,

革命精神不可灭。

志士头颅为党落,

好汉身躯为群裂。

“好!”我说,“大家背得很好。数不尽的革命先驱为祖国牺牲了宝贵的生命,我们还怕这点困难吗?”

“不怕!”

“不怕!”

“不怕!”

大家齐声喊道。

“英雄欧阳海有一句名言,叫什么‘如果需要……’”我启发大家说。

“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对了,正是这样。我们常说‘要继承革命烈士的遗志,踏着革命烈士的足迹前进!’我们还说‘要向英雄欧阳海学习,学习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怎么学?什么时候学?还需要等以后再学吗?”

“不需要!”

“是的,学英雄不能等,要时时刻刻学,认认真真学。要像革命先烈那样,像英雄那样,越是困难的时候越应该磨练自己的革命意志,打造永不屈服的灵魂……”

平时不管什么事儿我总是先和四位班长商量,因为沟通得多,所以经常心照不宣。加上那时候大家的私心都很少,关键时候总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因此,四位班长和我几乎总是心有灵犀,他们顿时理解了我的用意,给了我很大的支持。王大力马上接过我的话说:“困难是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大伙说对不对?”

“对!”

这时宋吉贤也说:“我们要在战略上藐视困难,藐视它才能不怕它;但也要在战术上重视困难,重视它才能利用它来改造世界。”

“说得好不好?”我问大家。

“好!”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带头用掌声鼓励他俩,大家也都随我鼓起掌来。

我向孔丽杰点点头,她马上站起来指挥大家斗志昂扬地唱起了***语录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

之后,大家又齐声喊道: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虽然没来得及商量,但是这场临时动议的简单誓师会没想到非常默契,效果还非常好。顿时,好像每个人都长大了一样,怯懦、软弱、痛苦,都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大家真如同上了战场一样,面对困难,就像面对敌人“带血的刺刀”,没有人再叫苦、喊疼,大家都咬紧牙关,强忍着手上的伤痛,埋头干起活来。

接下来的日子,任务虽然更加艰苦了,但是,我们也有了经验,重要的是大家的意志逐渐变得坚强起来了。

在大家的心里,叫苦喊累是一种耻辱,夜里不能按时起来站岗丢人,在工地自己的活干完了不去帮助别人不算兵团战士。因此,互助互让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风气、一种行动,为全排战士所认可。

一天劳动休息时,我看到一班战士都围着王大力,就走了过去。只听王大力说:“排长说过这种风气是咱们的光荣传统,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那当然,谁要是丢了咱门排的传统,我,第一个不答应。”崔忠浩一着急就爱口吃的毛病也改多了,没想到他的汉语进步得这么快。

“为什么你是第一个?”有人反问他。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的血和泪不能白流。”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衣裳上蹭了蹭。

“这我知道。不过血泡一磨破了,你就往衣裳上抹,想留作纪念吧?”

“不是,衣裳都、都洗干净了。”

“那你拿什么证明自己呢?”

“拿、拿、铁锹就是证明,沟渠就是证明。”说着,他抬起头看着远处,又搜刮出两个词儿,“还有、还有大地和流水证明。”没想到这两个词儿用的还真不错。

“呵,忠浩今非昔比呀,都会作诗了,汉语比我还厉害。”

“呀、呀……”

“嗨,你还不好意思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问道。

“啊,排长,我们在这戗戗咱们的排风呢。我们想在下一期宣传栏里宣传树立良好风气。你说行不行?”王大力站了起来。

哦,对了,下一期排里的宣传栏轮到一班负责,而崔忠浩还任宣传员。

“这主意好啊!连里很快就要开展忆苦思甜教育了,如果能结合进行,对咱们的思想作风建设肯定很有帮助。”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排长肯定支持。”

“好,我也写一篇稿子,题目就叫……”我想支持王大力,就得与他取得共识,便问道,“你说叫什么题目好?”

“‘把思想作风建设放在第一位’行不行?”

“好,太好了,指导员他们看了肯定高兴。”

于是又定了几篇稿子,并当场议了议怎么写,为的是让大家都参与其中。得到认可和重视的这些青年人又都兴奋起来。邢志国小声对王大力说:“要知道排长来教咱们写,我也写一篇,这个月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行啊,”王大力鼓励道,“也定你一篇。”

“那我也写一篇?”马云龙的爸爸是军官,听说给他布置过许多任务。

“好,也算你一个。”

“大力,你看可不可以这样办?全班开个座谈会,整理出一个座谈会记录,把每个人的话挑主要的都写上。”

“对!”

“啊,太好了!还是排长办法多。”

负责连队宣传工作的副指导员听说后,还特意把我叫到连里去汇报。他对我说连里很重视,连队的思想作风建设是当务之急,也是忆苦思甜教育的目的之一,所以让我们带个头,一定要把这期宣传栏办好。

开会那天,副指导员和我们排的班长、宣传员也都参加了,并请他们谈了自己的想法。王大力做了讨论记录,我给他做了修改,又一起对那期宣传栏的内容一一把关,结果收效很好。不仅连里反响很大,我排、尤其是一班战士个个都美滋滋的,感到很光荣。

不久,忆苦思甜教育活动就开始了。

连里开动员大会那天,指导员还特意表扬了我们办的那期专栏,特别点到了我写的《把思想作风建设放在第一位》那篇稿子。可惜,那时候我们驻地的蚊子太多了。因为它们来自涝洼地,个个都又野又大,在会场里飞来飞去,“嗡嗡嗡”的叫声响成一片,甚至淹没了指导员的讲话声。

“拿些蒿子来点着熏一熏吧。”连长对文书说。

可是,因为蒿子的烟太大了,没把蚊子熏走,还把我们都呛出了眼泪。蚊子继续在我们面前猖狂地飞来飞去,用手往脸上一抹就能抹死好几个。二排长胡林和我们排的王大力他们则干脆伸出胳膊,看着蚊子一个个落上去,再绷紧肌肉,把挣扎着想飞走的蚊子一个个拿下来,扔到火里,恨恨地说道:“去!和美帝、苏修一起见鬼去吧!”

还有当地特有的“小咬”,不大工夫就把我们的脸沿着发际咬出一片疙瘩,很痒很痒。我的脸和手都抓破了,一点完整的皮肤都没有。

“与疼痛相比,我更怕痒痒。”任志玲带着痛苦的表情,一边挠痒痒一边说。

“我也是,我恨蚊子小咬比恨美帝苏修还甚!”孔丽杰也说。

“哎,仔细想想,那是因为它们每天都让咱们奇痒无比。”我也痛恨蚊子。

按照连里的布置,我们都从家里要来了自己的家史,一一拿到会上去念,最感人的就是二排长胡林、三排苗卫东和我们排崔忠浩,还有我的家史。

我没想到胡林家史竟跟我家一样,也那么苦大仇深,他好像因此而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崔忠浩的家史材料是我写信向他姐姐要来的。他姐姐知道弟弟进步了特别高兴,特意找人帮着写了家史。崔忠浩可能第一次看到那么真实的家史,没等读完就已经热泪盈眶。

这些家史真的都很真实,充满了亲人的血和泪。很多人台上念着念着就泣不成声,台下也跟着哭了起来。会场一片肃穆,气氛异常凝重,还不时响起阵阵口号:

“不忘过去苦!”

“牢记今日甜!”

“屯垦戍边!”

“打倒帝修反!”

……

因为大家的情绪都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所以蚊子再多、再咬,也没有人吱声,大家都默默忍着难忍的痒痒,觉得现在比旧社会不知好过多少倍哪。

因此,当我们拿到忆苦饭:一人一个掺有稻糠和野菜的窝窝头时,几乎没怎么咀嚼,几口就把它吞下去了。

但是也有个别人只掰下一点放进嘴里,把一大半都悄悄揣进了兜里。我排小胖也这样,她只啃了一点点,想把剩下的往兜里揣,可是怎么也揣不进去,就想悄悄地把它扔掉,正在这时被胡林发现了。胡林向我指了指小胖,我赶紧走过去,说:“小胖,你咋能扔忆苦饭呢?”

小胖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嗓子疼。”

说着,她转过身来往嘴里塞那忆苦饭。可是,她真的吃不下去,“哇!”的一声,差一点引起呕吐。为了避免骚动,我忙对孔丽杰说:“小胖感冒了,你带她去喝点水吧。”

会后讨论时,虽然我们谁也没有指责小胖,但是她真的如我所想:痛哭流涕地做了检讨。

这时,我似乎才真切地感到:是什么使我们亲如兄弟姐妹?真的是阶级愁、民族恨,没有比阶级仇恨更具有凝聚力、感染力和号召力的了。

接连几天,因为下雨不能出工,我们都留在宿舍里学习***著作。学的最多的就是“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也不用照着念,每一篇大家都能背下来。其中的一些段落,如数家珍一样,还不时地被拿来引用。不仅大事儿用,小事儿也用,还真管用。

一天宋吉贤对我说:“排长,老三篇都能背下来了,学点别的吧。”

“学什么呢?”

“学***席诗词吧。听说三十多首你都能背下来,你领大伙学学,再给讲讲,说不定咱们还能排练几个节目呢?”

“我同意!我早就想说了,现在正好有空了。”孔丽杰马上表态。

“大力,你呢?”

“我也同意,也让宣传队任志玲她们教大伙唱几首主席诗词歌。”

“那好,我马上去跟连里汇报。”

结果连里很支持我们,副指导员还一定要来参加,我也不好拒绝。不过,他见我蹚着泥水去连里,黄胶鞋和裤脚都湿透了,就说:“一排长,你等一下再走。”说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双水靴子,“你穿上这双鞋走吧。”

“那你呢?”

“这是一双新的,我还有一双旧的。”他又从办公桌底下拿出一双水靴穿上了。

我很感动,但是犹豫着没穿。

“咋不穿呢?”

“大伙都没有,我自己穿……”

“那你就拿回去,尤其是你们女生上个厕所什么的,谁出门谁就穿,男生打光脚也没事儿。”他还挺体贴我们。

的确,女生班只有任志玲和小胖有低腰水靴,鞋号都很小,下雨天上厕所大家只穿一双公用烂鞋蹚泥水,回来还得洗脚。早就想给大家买一双了,只是没机会出去。

“那就借用这一天吧。”

“别呀,没看天天下雨吗。放你那吧,你先替我保管还不行?”

他见我不穿,又说:“快点吧,还不穿上,换鞋还要我回避吗?”

“可我这脚上都是泥呀!等回去洗了脚再穿吧,要不把靴子弄脏了别人就没法穿了。”

“也好,那你就拿回去再穿,在我这你也没法洗脚。”

我挑了两首最能鼓劲儿的诗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和《清平乐·六盘山》。因为我带着袖珍版《***诗词》,那里边不仅有注释、历史背景,还有照片和***手书等珍贵资料,这样讲起来更准确一点。

那两天,我们不仅学习了***诗词,而且还把诗词排练成集体朗诵和演唱两个节目,随时准备演出,大家都很高兴。

那天晚上天气就开始放晴了,连里开会布置第二天的劳动任务时,二排长胡林把板凳挪到我身边,还递给我一大碗白开水,说:“先润润嗓子,抽空也教教我们主席诗词呗?大家看你们学的那么起劲儿都眼红了。”

“不会吧?”他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挪了挪凳子,给他让出点地方来。

“你看,我一靠近你,你还躲开了。”

“不是,我怕地方小,你坐不下。”

“哎,开玩笑呢。不过,我刚才说的可是真的。你知道我,我干活还行,让我讲什么诗啊词的,我就蒙了,头比那诗词还大。”

“哈!哈!哈!”

他的话把连长他们都逗乐了。

胡林,很像个北方男子汉,个头很大,虽然不那么文雅,但是很直爽,也偶尔来点幽默,时间长了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挺好。

“看把二排长急的,一会儿头更大了,一排长就答应了吧?”三排长蒋志光总是不失时机地挤对胡林。

“我给讲个情吧,何予平的诗词讲得真不错,抽空给他们讲讲吧。”

没想到副指导员把我给出卖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什么人,而且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之前都是“一排长”、“一排长”的。

“来来,我也替二排长求求情。”三排长蒋志光边说,边提起水壶又往我的碗里加了点热水。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否则好像我摆架子似的。”这时我看了一眼胡林,可他正偷着乐呢,“哎?你是跟我说笑话吧?”

“不,不,我是说真的。好了,我严肃一点:请一排长何予平给我们二排讲主席诗词,大家鼓掌欢迎!”他正经八百地鼓起掌来,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也跟着鼓掌,其中就有王大力。

“你看,连你们王大力都支持我们。”

王大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可得公道一点,给二排讲完,可别忘了我们三排啊?给我们讲一首就行,我们也排一个诗词节目。”蒋志光也凑了上来。

我只能照办了。不过也好,连里顿时出现一阵儿***诗词热。无论宣传栏还是节日演出,都突出了***诗词。在劳动工地也背诗词,我觉得比单背语录好多了,能给大家增加一点文学修养也是一件好事儿。

虽然来兵团刚刚几个月,但是,经过各种磨练,大家都渐渐长大了。尤其是经过忆苦思甜活动和思想作风教育之后,连队的风气又好了很多,那种忽左忽右的情绪、那种扎根边疆还不太稳定的心态似乎都有了很大转变。

我们排更是这样,大家很团结,干什么都热火朝天的,不用单独做思想工作。所以,刚进入天气最热的八月,我们排就比二排和三排提前六天完成了挖渠任务。指导员和连长高兴地带着全连的班、排长到我们的工地检查,站在我们排那面高高飘扬的红旗下面,连长当场表扬我们说:“只要有了顽强的革命意志,没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就像一排这样,不到三个月就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挖渠任务,这是我们所没有料到的。你们无愧为第一批兵团战士,无愧为工农兵子弟,大家应该好好向你们学习!”

几乎所有的人听了都报以最热烈的掌声。那是发自内心的掌声,因为他肯定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个排,而是我们第一批到这里来的知识青年。

接下来,连里就让我们排去抢运小麦,那时正是雨季。

小麦都被老职工收割好,一垛一垛,整齐地码放在地里。只是因为人手不够,没有按时运回来。结果被雨水一泡,小麦都生了芽,几捆小麦的麦芽长在一起,很难撕扯开来。往往得几个男生一起用力拉拽,才能把它们分解开。而且,要把它们运到地边,必须得在泥水里走来走去,费劲儿不说,挺长时间才搬运一垛,劳动效率很低。

“连长,这样的麦子弄回来也没法吃了,还要它吗?”晚上,我去连部时困惑地问道。

“那也得弄回来,晒干了留作饲料。再说,放在地里明年咋种地呀!”

一连干了十几天,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地里始终没有干过。

可是我们穿的黄胶鞋都经不起在泥水里反复折腾,很多人的鞋都坏了,只好去买新的。我因为钱都上交了,所以鞋穿破了就自己用针线缝起来再穿。

一天晚上收工后,当我把脚从泥里拔出来时,又把右脚的鞋底撕开了,只有脚后跟儿还连着。我有点舍不得扔掉,就那么穿着站在全排面前总结当天的劳动。

“哈哈哈!”

“哈哈!”

一开始是男生笑,接着女生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奇怪地问道:

“怎么了?”

“排长,还问我们‘怎么了?’看看你那鞋……”孔丽杰指着我的右脚说。

我低头一看,“噗嗤!”一声,自己也乐了。原来掉了一大半的那只鞋底没在脚底下,而是撇在两只脚之间,上面全是泥水。何况我还挽着一条沾满泥水的裤腿,另一条裤腿也磨破了。那样子真的不像平日里那个爱整洁的我了。

其实,我一般都是把自己弄整齐一点再总结的。可是,那天因为收工稍微晚了一会儿,不敢再耽搁了。因为每天只要一到五点钟,蚊子就会准时张牙舞爪地从天边向我们扑来,我们都无奈地把那叫作“下凡”。那可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呀,“嗡嗡嗡”地呼叫着一起扑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想躲都躲不掉。然后还会尾随着我们飞到驻地,那可是最糟糕的事情。

于是,我只好把那只鞋脱了下来拿着,想回去洗干净了再缝上。

“排长,扔了吧?”

“不,缝一缝还能穿。”

大家看我真的舍不得扔掉,反倒不乐了,可能心里都有点难过吧。

“没关系,干这活儿穿什么都一样。”我忙安慰大家。

……

眼看不远处的半空中已经开始黑乎乎的一大片了,而且像乌云一样越来越近,那就是成群结队的蚊子在向我们扑来。于是,我三言两语说完就让大家往回跑。我拿着一大把蒿草留在后边“断后”,就是把尾随上来的蚊子轰散。

“排长,你快走吧,把蒿子交给我。”巩玉红说。

“算了,还是给我吧,我个儿高。”王大力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蒿草。这时,崔忠浩也拿着蒿草来了。

“好吧,那今天就你俩‘断后’了,可快一点跟上来呀!”

“放心吧……”

不久,我们连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湛蓝湛蓝的天空,太阳已经不像中午那么烤人了,晒在院子里的被褥和上午洗过的衣物也都干得差不多了。

我们几个女生正在折叠已经晒干了的衣服。

“小朱,你的裤子在这呢。”小胖喊道。

“那我的背心哪去了?咋也找不到了。”

“这呢,小胖,递给她。”我说。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一种像哭喊一样的声音自远而近。

“谁?”

“咋好像是哭声?”

“怎么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在那里仔细听辨。

“是,是哭声,好像是崔忠浩?”小朱说。

我也听出来了,的确是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从晒衣场里钻出来,跑到马路上。

“排、排、排长,尹成根、他、他……”崔忠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慢慢说,尹成根怎么了?”

“他、他、都怨我……”

“你在说什么呢,一会儿他一会儿你的?到底怎么了?”小朱也跑过来问道。

“我把他弄上来了,在干渠那……”说着,他回头指指上午大家洗衣裳的主渠干。

我感到事情不好:“是不是他掉水里了……?”

崔忠浩点点头。

糟了,直觉告诉我:出大事儿了。我让小朱带着崔忠浩快去找二排长胡林,自己则跑去了连里。

当大家都赶到主渠干那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崔忠浩跪在尹成根身边的地上,捶胸顿足地哭着,大家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

原来那天中午因为太热了,崔忠浩想去游泳,可是班里的人上午洗完衣裳也都顺便洗了澡。所以中午吃完饭都想好好睡一觉。崔忠浩上午给他奶奶写信没去洗衣裳,所以只好去找尹成根。尹成根也喜欢游泳,而且水性不错,还喜欢去深水区。本来连里明令禁止去那一段深水区的,可是因为那天干渠那只有他俩,就没约束自己。据说崔忠浩本不想去深水区,因为他的水性不如尹成根。可是尹成根却说:“怕什么?太浅没意思,你不去我自己去。”崔钟浩就犹犹豫豫地跟在他的后边。

“再说,我都陪你来了,你还不跟我去?”

崔忠浩一想也是:“去就去,反正也没人看见。”

崔忠浩第一个跳下了水。尹成根一着急,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没动静。崔忠浩露出头来的时候还开玩笑说:“哎!净吹牛,咋不出来了?用不用我去救你呀?”

说完他又往前游了一段。当他再回头看时,还没见尹成根的影子,这才有点着急了。

可是,他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尹成根。当他在水里摸到尹成根时,他已经不能动了。崔忠浩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岸上,给他往外控水,又嘴对嘴地给他往外吸水。可是,一切没用了。

那天出了这种事儿,大家心情不好,就忽略了崔忠浩的情绪变化,以为他只是难过,所以才一言不发,过几天就会好的,因此也没与他多谈谈。

晚上,班排长会议开到很晚,我和孔丽杰回到宿舍刚睡着不久,就听见外边有人喊我。

“哎,听见了,这就出去。”我答应着穿上衣裳就出去了。

“排长,崔忠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王大力着急地对我说。

“去哪了?”

“不知道。班里说他晚饭前出去一直没回来,饭还给他留着呢。”

“他能去哪呢,找没找这周围?”

“出去四个人找,都回来了,说‘哪都没有’。”

“哎?这可怪了,晚饭也没吃?”

“用不用报告连里?”

“先不用吧?咱再分头找找,说不定他太痛苦了……”

“那,他会不会想不开?”

“啊?不会吧?可别……”

但是这句话还是提醒了我,马上意识到:说不定他又去了深水区。

“走,快去深水区看看!”

我们五六个人一起飞快地跑到那,可是因为没有月亮,又没有手电筒,远远地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啊,排长。他如果在这,咋也能看见啊?”

“崔忠浩!”

“崔忠浩!”

“崔忠浩,你在哪呢?”

大家一起喊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

“走,再往前走走,去他俩游泳那。”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在那!

“排长,你看,干渠边儿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没错,是有一个……快!跑过去看看。”

不出我所料,崔忠浩躺在那里,已经不省人事。

“排长,他好像喝酒了?是喝醉了吧?”

当跑去时,看到地上两个空酒瓶子,崔忠浩紧闭着眼睛躺在渠干边,酒气熏天。

“好了,找到就好了。你们轮流先把他背回去再说。”直到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回连的路上,王大力对我说:“排长,你说崔忠浩是不是想用酒祭奠尹成根呢?”

“一定是。朝鲜族人爱喝酒,来兵团后又不允许喝酒。崔忠浩心里难过,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表达,可能就想起了酒。他把自己灌醉了,多半也是为了忘记痛苦。”

“怎么办呢?”

“得好好跟他谈谈了,这段时间以为他稳定了,也就忽略了对他的思想工作。”

“都怪我……”王大力低着头,难过地说。

“谁也不怪,这段时间咱们都很忙。但是,现在看是得好好总结一下了,看看还有些什么问题是被忽略的,马上动手抓起来,可别再出问题了。”

“那,排长,崔忠浩是不是还由你跟他谈?还是你对问题分析得透彻。”

“也好,我先谈谈。不过,这回帮他梳理好情绪、减轻痛苦之后,可不能再像上次他跳舞那样宽容了,该批评就得批评,而且一定要他公开检讨。这回他可是犯了多条纪律,既违反了连里关于游泳的规定,又不请假擅自外出,而且还饮酒……”

还好,经过这几个月的劳动锻炼和思想教育,崔忠浩真的进步了。

我找他谈话时,先让他回忆了与尹成根在一起的日子,当他倾诉了自己的痛惜之情后,又启发他重新认识来兵团的目的和尹成根对他的希望。这时他才告诉我他为什喝酒:“尹成根父母总吵架,每次来信他看了都很难过,几次要我陪他去喝酒,我都劝他不要违反纪律。没想到……所以,那天我就去买了酒,陪他喝了再让他走。”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这样,我只跟他谈了两次,他就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而且,他主动说:“为了让尹成根安心,我一定要深刻检讨,要在全连大会上检讨。”

我觉得他终于有所觉悟了,就进一步引导他说:“不过,你得明白,大会检讨,不是让你难堪,而是要通过这件事,让所有的人都记住这血的教训,记住违反纪律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明白。”

我与几个班长研究之后决定:就在尹成根的追悼会上,让崔忠浩做深刻检查。连里也同意了。

那天,大会开得很成功。因为除了因崔忠浩的检查是会前确定的,我们几个班排长的检讨都是即兴发言,也是我带的头。

会前我已经想到了自己也有责任,因为崔忠浩是我们排的战士,我也应该公开认错。但并没有向连里明确要求,因为我怕这件事牵扯到太多的人,尤其不希望牵扯到二排的人。

可是,追悼会上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不少人都低头哭了起来。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举手要求发言。指导员同意后,我也走到前面做了认真深刻的检讨。我说:“大家乘坐同一辆车来到这里,竟这么早就先少了一个,而且是非正常减员,是我们当排长的没协助连里管理好队伍造成的。我有责任,我没有及时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因此我心里非常难过……***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为了不让这类事情再次发生,我宣誓:今后一定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把每一个战士都当作兄弟姐妹,加倍关心和爱护。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在屯垦戍边的大道上勇往直前!”

我本想说说生命的珍贵,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拿生命开玩笑之类的话,又觉得这话太有个人色彩了,于是就此打住,“我宣誓”之类的话也就顺口而出,反倒得到一阵掌声。

我刚说到这里,王大力就走了上来,他说:“这事儿与排长无关,都是我的疏忽,是我过分依赖排长才造成了思想工作上的漏洞,我应该做深刻检讨……”

二排长胡林和尹成根的班长也都坐不住了,他俩一起走到前边,先给全连敬了个礼,然后胡林声音低沉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尹成根,也对不起我们的连队……”他说不下去了。我第一次看到胡林痛哭,没想到那么高大的男子汉胡林内心世界也很脆弱。

他的发言把大家再次带入悲痛之中。

于是,主持会议的副指导员走到前边,说:“按分工,我负责战士的思想教育工作,所以我也应该检讨。我来连队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每个战士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接下来,他翻开***语录本,大声念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还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今天,我们无缘无故地失去了一个战友,不能不令人深感痛惜。我们一定要牢记这件事的教训,化悲痛为力量。大家说对不对啊?”

“对!”

会场气氛有所好转,大家一起唱响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接着,指导员和连长都对大家提出了更加严格的要求。

从会场出来,胡林静悄悄地走近我,说:“一排长,谢谢,谢谢你!”

我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是你带头发言,让我当众说出了心里那些痛悔的话,这几天都快把我憋坏了。”

“哦!现在好点吗?”

“好多了。谢谢!”

他好像除了“谢谢”不会说别的,我安慰了他两句。他正要离开时,副指导员从我们身边走过,满脸疑问地看着我俩,似乎有话说,可又什么都没说回头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每当胡林和我说话时,副指导员总要走过来看看。然而胡林一看见他过来,即使没有话也要和我多说两句。因此,胡林又对我说:“其实我对尹成根一直都不太友好,总爱批评他。现在他走了,我反倒难过了,后悔应该对他好一点才对。像你对崔忠浩做得就很好。可是,我没那耐心。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来以后对谁都不应该过分严格了,可是不严格又怕出事儿,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不光是你,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们谁都没有预判能力,只有出了事儿才能从中吸取教训,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吧。只是以后说话时注意拿捏一下分寸,有人说要‘慢半拍’,留点余地,可能会好一点。可是那也得修养到那分儿上,像我们这样的急性子要做到还真不容易。”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就胡乱说了这些。他反倒赞许道:“嗨,就是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修养不够,不光是脾气秉性问题。我明白了,以后不能只在自己的性格上找借口,必须加强个人修养,像共产党员那样加强修养。看来我还真得好好学学***这方面的论述了。”

其实,我们都想到了***那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但是当时不能说。于是我就想到了***关于认识论的话。

“***曾经说过:‘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从感性认识而能动地发展到理性认识,又从理性认识而能动地指导革命实践,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

我还没说完,他就笑着拍了拍额头说:“太难了,光这么听着就觉得头都大了。哎,予平,以后有时间你多给我讲讲呗。”他竟然脱口而出直呼我的名字了。

我也微笑着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咱们可以一起学,集思广益,你有些话也很令人深思呢。”

“真的吗?我咋不知道。”他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顶说,“有时候我想,自己都二十好几了,又下乡来到这里,再学恐怕也没用了。是吧?”

“不对。记得一位封建思想家曾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修养的过程,他也不承认自己是天生的‘圣人’。世界上可能没有天生的圣人吧。”我没敢提孔子的名字,又说道,“有时我也想,咱们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排长都这么难做。你想,他们当连长、指导员的,再或者他们上面那些领导,要做好工作该多不容易呀。所以我们必须把最底层的工作做好。如果每一个基层工作都做好了,或许整个事业才能好起来吧。”

……

那天我们聊的还真不少,也是第一次跟他说那么多话。他虽然没有打断我的话,也愿意听我说,但是讨论不起来,很多东西他好像都不熟悉,我不免感到遗憾。他使我想起了林子明,如果和林子明讨论这样的问题,他会说个没完。可是,胡林不像林子明那样爱思考。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副指导员把我叫到连部,从他床下拿出一个纸口袋,递给我说:“给你。”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什么?又是水靴呀?”

“什么水靴呀,那双你都还给我了,我还给你再去买一双呀?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是两个苹果。”

“啊?你咋给我苹果?这不是资产阶级……”

“嘘……”他示意门外,并压低了声音制止我往下说。

“这是团部我的一个战友给的,我没舍得吃,给你拿回来了。”

“真的?那我也不能吃啊!再说,再说……”

“‘再说’啥?快别说了,趁现在没人,你在这先吃一个吧。好久没看见苹果了吧?你们女孩子就应该多吃水果。”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脸红了。其实,他对我的这种格外关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多想,也不希望向那方面发展,因此才早早地就把那双水靴还给了他。尤其是每当他看见胡林与我说话时,总是特别关注,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指导员,我真的不能要。”我只好认真起来,“战士们连糖都不让吃,你想我能偷偷地吃苹果吗?我们知青跟你们军转干部毕竟不一样,这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带头违反纪律,更不能表里……”

“算了,还要给我上政治课啊?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你为连队付出太多了,所以,我只是想关心关心你。”说着,他的脸也红了。

我怕我的话会让他难堪,更不想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只好若无其事地把话又往回收了一下:“指导员,大家都知道你最关心我们战士,说你‘才比我们大几岁,就像我们的哥哥一样’,最了解我们的想法,因此平时跟你说话才最随便。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当个好哥哥呀!”我这样说也算是定位吧,因为他也不像林子明那么深刻,但也不像杨雨生那么单纯。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是你们的哥哥。”他也就顺势儿下了台阶。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我竟收到了贺小玲和林子明两个人的来信,而且是同一天收到的。小玲告诉我,是她去我家找到了我的通信地址,因为子明也想要我的地址。原来他们县一中的同学都去了附近的农村集体插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条件还不错,能经常回家,而且都很想我。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林子明则在信里写道:

“光阴荏苒,天各一方。是天意?是人意?来路漫漫,何时再见?在学堂?在田边?……”末尾还说:“常联系啊,不会忘了我吧?”

看了他的信,我感觉到了他那份难言的惆怅,好像他就站在面前一样真实,不免有点牵挂。

他们的来信我反复看了几遍,又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自己的成长过程。孔丽杰在一边偷偷笑我:“哟,看排长多专注啊,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来信。”

我这才把信收了起来。说:“得了,你们三天两头就有信,我可是好几个月才有一封哪,多珍贵呀。”

“那倒是。不过,不是家里来的吧?”她笑眯眯地但却友好地看着我说,把其他人也都给吸引过来了。

“是初中同学,也是朋友,是永远的朋友。”

“哦,能做你的朋友,还是‘永远的’,肯定也跟你一样啊。我们不知……”

“当然,你们早就是我的朋友了,而且是最重要的朋友,咱们可是患难与共啊!还不满意?”说着,我就去抓她的痒痒,她乐得直往大伙儿身后躲。

“满意,满意!谁不满意?快说!”

这时,也有人去抓她的痒痒,但也有人来抓我的痒痒。大伙儿嘻嘻哈哈地滚作一团,很久没这么放松了,我们在宿舍打打闹闹地玩了一会儿,巩玉红就来叫我们:“开晚饭了。哟,看你们跟排长住一个宿舍多好呀,真叫人羡慕。”

“羡慕,你也来呀?”

“来就来。”说着她也上来抓我们的痒痒。

“哈哈哈……”

不久,我们连队又来了新成员,是上海知青,都是初中生,我们排分到四个,一个班一个。

“一个班一个,他们会感到陌生的。”我不无担心地对四个班长说,“指导员和连长都让咱们一定要特别关心他们,让他们尽快跟大家熟悉起来,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知道吗?”

“哦,知——道——了!”孔丽杰拉着长腔说。

“怎么了,你?”

“啊?问我哪?”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反问道。

“不问你问谁呢?”宋吉贤说。

“啊?”她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哈哈哈!”王大力也笑了起来。

“是啊。”我说。

“啊,对不起,我思想溜号了。我想起咱们刚来那会儿……咱们是大队人马,他们是散兵游勇。”

“所以才要格外关照他们。”

“是!排长,我知道了,放心吧!”孔丽杰又严肃地大声说道。

那天,各班都开了简单的欢迎会,都学习了***的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之后,还即兴表演了几个文艺节目,看到他们脸上有了笑容,我才放下心来。

晚上,孔丽杰又帮新来的上海知青柯婷婷打饭,打洗脚水,还帮她挂好了蚊帐。柯婷婷有点感动,就拿出几块糖果来分给大家。

“哦,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孔丽杰赶紧把糖果收起来还给柯婷婷。

柯婷婷睁大美丽的双眼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值什么的,我这里还有呢。”

这是她所想到的,可是她不知道当时因为受极“左”思想的影响,连队是不许吃糖果的。

“咱这有纪律……”

听孔丽杰这么说,我怕她吓着新来的知青,赶紧接过话来说道:“咱这有很多规定,今天你先休息,明天再慢慢跟你说。”

柯婷婷虽然听了我的话,但是,看起来她心里却不服。只见她先剥开一块糖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又剥开一块递给她身边的小胖。

“你吃,不就是一块糖嘛。”

孔丽杰见状刚想制止,我忙对孔丽杰摇了摇头,小声说:“算了,当作没看见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胖把孔丽杰拉到一边,拿着一张纸给她看。

“这是……”

“是柯婷婷写的。你看,她不光说她‘不喜欢这里,很想家’,还污蔑咱们是‘两面派’,说咱们‘表面革命,说得好听,其实都有私心,只是不敢公开’。”

孔丽杰一看是柯婷婷写给她妈妈的信,急忙问道:“你从哪拿的?”

“就在她褥子底下,我帮她整理床铺时看到的。”

“这开头不是写着‘亲爱的妈咪’吗?是给她妈写的信呀。你咋能偷看人家的信呢?快!快放回去!”

“那她污蔑咱们,就不管了?”

“先放回去,千万别跟别人说。”

孔丽杰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我觉得这事儿可不太好处理。

“虽说小胖是无意中看见的,但应该立即放下,不要再看,更不应该把信拿出来。柯婷婷如果知道了,可能认为是偷看她的家信,这可是不允许的。说不定她还会对兵团、对咱们产生更多的误解,甚至产生对立情绪。这事儿不能再扩大了,想想该怎么解决吧?”

“那可咋办呀?排长,是不是捅大娄子了?她会不会背着行李走人啊?”

“那倒不至于。但是,跟不跟柯婷婷说呢?等她发现时再说,她会不谅解的。可是,主动告诉她,她就能理解吗?恐怕也得生气。这事儿还真有点难办。”

“你都觉得难办,我就更不知该咋办了。”孔丽杰想了一会儿,又说,“用不用问问指导员他们咋办好啊?”

“那会不会小题大做呢?”

“可也是……”

本来我们应该找找法律依据的,可是那时候哪有法呀,最高指示就是唯一的法。

正在这时,王大力和宋吉贤也来了。宋吉贤说:“排长,咱排那四个上海知青坐在干渠上一边吃点心,还一边说咱们知青的坏话……”

“什么时候?”

“就现在,我们班丁向阳在那洗衣裳看见的,回来跟我说,我就找大力一起来了。其实,大力也知道,他们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刚来那几天就有人看见过,不过听不懂他们说的上海话,他们一见到咱们说话声就小了。丁向阳说听他们骂骂咧咧的,说咱们东北知青‘伪装革命’什么的。”

“嗨,这我还真没想到,他们的抵触情绪会这么大。你们男生有人惹着他们了吗?”

“没有啊!”他俩一起回答道。

“女生这边也有点情况,不知那两个排的上海知青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听说他们给家里写信说:黑龙江人野蛮,脏,像猪一样能吃,不洗脚就睡觉……”

我一想:看来这事儿还不是个例,估计连里也知道了,不如去连里问问再说。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管怎样都不能激化矛盾。这样吧,你们先都不要说什么,等我去连里看看再说,千万别把事情弄大了。”

我到连部时,胡林和蒋志光也都在那,好像谈论的也是这事儿。

“正好,说曹操,曹操就到。”副指导员见我也去了,还搬过一把椅子给我坐。

“指导员偏心,我俩来咋没人给搬椅子呢?”胡林故意难为副指导员。

“因为你不是女生嘛,这还看不出来?”蒋志光话里有话地说。

“啊,明白了,明天我也变成女生。”

“那好啊,你要能变成女生,我就天天给你搬椅子。”副指导员说着还看了我一眼。

“那可不敢当,你还不把我宠坏了?”胡林反驳时也看了我一眼。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只是微笑了一下,说:“商量正事儿呗?”

“好,咱们说正事儿吧,估计予平也是也为上海知青的事儿来的。指导员和连长都去团里开会了,不过前几天就有人向他们反映上海知青的事。他俩的意见是:一定要把这事儿看淡一点,千万不能激化矛盾。听说哈尔滨来的知青和刚分去的上海知青都动起手了,再加上派别情绪作祟,有的还打破了头,出了流血事件。咱们连可千万不能发生这种事儿,咱这上海知青虽然不多,可是万一他们串联起来咋办?所以,指导员和连长让我告诉你们好好学习毛著,学会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胡林说:“看来这事儿还挺大的,我还真没当回事儿!”

“嗨,打不起来就行呗。”蒋志光不在意地说。

“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那四个班长还等我回去商量这事儿咋办呢。”

“好,好,今天就到这,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来反映。”

回去后,我立即向四个班长说明了连里的意见,又一起重温了***如何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论述。经过认真商量后,我们提出了六个字,即:“尊重、交流、感化”。

我说:“公开发生的事儿不要掩盖,要公开处理,可以组织一个小小的座谈会,公开征求他们的意见,请他们对连队建设出主意。再交流一下各自的想法,互相交心,在此基础上用实际行动感化他们。个别问题个别处理,把三班的事儿当作一次意外来对待,既符合实际,也有助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解决。”

会后,我又单独跟孔丽杰商量了一下柯婷婷的事儿。她生气地说:“也太不像话啦,咋也得批一批她。”

“那可不行!”

“为什么?那就不管她了?”

“不是不管,得看怎么管。批是管,正确引导也是管。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要把她推到对立面上。”

“那她说的也不对呀?不了解情况就乱说。”

“也正因为她不了解情况,因此第一印象才不够准确,只是直觉而已。加之她对新环境又陌生,也比较敏感。但是,她说的毕竟是她的心里话。谁没有心里话?谁没有小秘密?谁没有个性?咱都有,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那为什么不许她有!这时候如果一批她,她有了对立情绪,影响就会扩大,就等于对她的说法推波助澜。你说对不对?”

“哦!那就把咱发现这事儿也隐瞒起来?”

“善意的隐瞒对谁都好,咱们的目的也的确是好的。不过,这件事儿提醒咱们,有必要在战士中进行一点法律常识教育。可是,说实在的,我对法律常识也不懂,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么一点。信的内容就不要提了,谁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可能都打开来晒太阳的。咱们尽量教育大家提高思想认识吧。”

“那可得你来说,我连说什么都不知道。”孔丽杰还是有点担心。

“班会,还是得你先说,我做补充吧。事不宜迟,今晚就开一个小小的班会,就说是要求大家搞好内务整理吧。”

我又跟小胖谈了一会儿,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了她,让她以后注意,不能私下看别人写的东西,包括信件和日记之类。

会上,我们都只讲了搞好内务的事。说这段时间劳动太累,疏忽了内务,等等。然后给大家提出了具体要求,顺便说道:“要把自己写的日记、书信之类东西放好,不要放在铺位上,免得值日生整理铺位时给拿出来乱放。同时,也要求值日生发现谁乱放东西,一定要通知本人自己整理,不要随便挪动,因为书信、日记是个人的隐私,法律是不许别人随便看的。”

柯婷婷很敏感,我刚说到这里,她马上掀开自己的褥子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啊?我的信好像被人动过了。”

孔丽杰马上解释道:“早上我领值日生整理内务时,帮你归了归堆儿,还想告诉你找个地方把它们放好呢。”

事情虽然到此基本告一段落,但是,柯婷婷还是很警觉地观察了一段时间,直到没看出任何人对她信中的内容做出反应时,这件棘手的事儿才算过去了。

直到后来,柯婷婷了解了大家,知道大家都跟她一样,除了还不够成熟之外,没有谁是两面派,而且她和小胖还成了要好的朋友。她在一次学习毛著的会上发言,主动说出了自己信中的内容,这事儿才真的了结了。

排里那次座谈会开得也很好,上海知青看到我们没有什么事儿对他们隐瞒,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尤其男生班的个人卫生问题,还真有了很大的改进。

看到大家一天比一天长大了,也成熟了,我们真的都很开心。

也许那就是一个讲共性的时代,只有共性才光荣。任何时候都要求大同存小异,求大我存小我,求共性存个性。只要是为大家所承认的共性化的东西,咋说咋有理。但却一点要不得个性,每个人都必须把个性隐藏起来,任何时候都不能突出个性,否则就要被说成是个人主义了。

不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康庄大道,在全国形成规模。奔向农村,奔向边疆,一场震撼二十世纪、长达二十多年的百余万青年学生上山下乡的高潮出现了。

那是1968年年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刚刚过去,我们就接到了上级“重要通知”:晚八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要播出***的重要最新指示。

于是,晚饭后我们都带着自己的队伍,踏着刚从没人深的积雪中开出来的羊肠小道,顶着刺骨的寒风,早早来到连队礼堂,等着听广播。

虽然天气格外寒冷,但是年轻人的心依然十分火热。那时候,不管多么疲劳,也不管严寒还是酷暑,即使冻得瑟瑟发抖,也没有人敢喊一个“冷”字,更没有安静的时候。

那天,大家依然如故,整齐地坐在连队那铁炉里冒着呛人浓烟的大礼堂里,不断地高唱革命歌曲:

“东方红,太阳升……”

“太阳最红,***最亲……”

“敬祝***万寿无疆……”

唱了一首又一首。

“一排来一个,一排来一个!”二排长胡林带头叫我们唱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们唱完就拉二排唱:

“该谁唱了?”

“二排!”

“二排,来一个!”喊完就一起鼓掌。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

二排刚唱完,三排又拉我们唱。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

接着,胡林示意我排和他们一起拉三排唱。

“三排,来一个!三排,来一个!三排不唱行不行?”

“不行!”

也不管三排是不是正在准备,就又喊道:

“三排,快点唱,扭扭捏捏不像样!”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这样拉歌,拉了一圈又一圈,这时,宣传队任志玲走到前边指挥全连一起唱起来:

“红太阳照边疆……”

“万岁***……”

“为人民服服务……”

“纪念白求恩……”

“愚公移山……”

“老三篇最容易学,但是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

……

那时候的歌曲还真多,大家不知疲劳,也从不厌倦。直到指导员站在前面大声喊:“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会场这才安静下来。

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神情庄重地等待着广播喇叭里播出***的最新指示。

晚八点整,电台播音员的洪亮声音响起,整个礼堂顿时鸦雀无声,人们都屏息聆听***那决定数百万青年学生命运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顿时,礼堂里欢呼声雷动,鼓掌声和敲锣打鼓声响成一片,好久没见到这种疯狂的场面了。

人们举起了事先准备好的***画像,还有刚写的最新指示的语录牌,挥动“红宝书”,最热烈地欢呼***最新指示的发表。在震撼夜空的欢呼声中,在欢腾的海洋里,我也很激动,感到了我们及早上山下乡的正确和光荣,因此满怀豪情地提笔写了一篇集体诗朗诵:

最高指示传到边疆,

前进路上灿烂辉煌,

亲爱的战友们:

请挽起手、挺起胸、心向北京:

——致敬!致敬!致敬!

屯垦戍边是我们的理想,

反帝反修是我们的使命,

我们有最高指示做灵魂,

任何困苦、任何艰险、任何考验,我们都

——不怕!不怕!不怕!

我们是新一代的知识青年,

我们是钢筋铁骨塑造的兵团战士,

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未来,

我们庄严宣誓:

我们宣誓!我们宣誓!我们宣誓!

我们要用双手建设钢铁边防,

我们要用智慧让祖国更加富强。

只要***一声令下,

我们随时准备奉献——

美好青春!满腔热血!全部力量!

请相信我们吧,亲爱的祖国!

请支持我们吧,亲爱的人民!

请考验我们吧,亲爱的党!

我们永远是您的忠实儿女,

我们永远做祖国的坚固栋梁!

写好后,立即找人抄写了几份,大家拿着诗稿,匆匆忙忙地上台就演了起来,会场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孔丽杰又把我之前写的那首“赠战友”也拿来,我又稍微改了一下,就交给她们排练去了。

军歌嘹亮,

鼓乐震四方,

喜看你跃上舞台,

英姿飒爽。

苍茫暮色中有劲松挺立,

纷飞炮火里看红旗飘扬,

勇敢的海燕迎着暴风雨展翅,

***的战士胸有朝阳。

富士山下罢工的怒吼在你耳边回响,

湄公河畔反美的战火燃烧着你的胸膛,

赤道战鼓奏响战斗的舞蹈旋律,

乌苏里江反修的怒涛使你的歌声更加慷慨激昂。

雄壮的歌舞激荡着五洲四海,

战斗的豪情迎来了百花齐放,

用战士的歌喉歌唱革命、歌唱党,

把矫健的舞步献给人民、献给边疆。

……

那一晚,几乎彻夜未眠。

大喇叭里不时播出全国人民热烈欢呼庆祝的盛况:最高指示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浇了油,顿时爆发为燎原大火。所有机关、单位、学校、街道的群众立即集合上街游行。从城市到城镇、到农村,广大人民群众和解放军指战员,纷纷冒着严寒和风雪敲锣打鼓,游行庆祝,全国上下一片欢腾。

连队大礼堂的火炉也不再冒烟,而是越烧越旺了。大家情绪高昂,又唱又跳,挖空心思地几乎把所有的节目都搬出来演了一遍。

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但是,我躺在炕上还是难以入睡。仔细想想,高兴归高兴,光荣归光荣,可也隐隐感到:似乎上大学又遥遥无期了,因此不免有点怅惘。

(二)

正在这时,我被选为连队活学活用***著作积极分子。

一天收工时,文书让我去连部。

指导员见我去了,从抽屉里拿出我写的“学习***著作总结”,递给我说:“予平,上面要的是讲用稿,你写的这个太平淡、太实在了。不是让你光写总结,不要光写自己咋学咋做的,而是写自己咋活学活用的,一定要在那个‘活’字上下功夫。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上纲上线认识才行,上升到落实最高指示这一高度,上升到青年学生的世界观改造,上升到要不要扎根边疆这个重要问题上来写。”说到这,他又问连长,“连长,你说呢?”

“是啊,予平,指导员说得对。我看还要带点感情色彩才行,不光要写你做到的,还要写你想到的,写你思想上的深刻认识才能感动人哪。”

副指导员在一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指导员和连长,好像有话要说。

“春亮,也说说你的意见。”

“我以前看他们写的学习雷锋事迹材料,也都是使劲儿往大了说。做的不多,又都是小事儿,但是认识却很高,都说自己是遵循了***的教导,在世界观的改造上下了功夫,像雷锋一样成为***的好战士。”说着,他又问指导员,“要不,我帮予平弄?让她再改改,然后我帮她把关。”

“那好啊!连长你说呢?”

“行啊。团里是不是让快点报上去啊?”

“大后天报上去。明天予平就不要出工了,和春亮一起在家写讲用稿吧。”

“不用吧,我今、明两个晚上就能写出来,后天拿给连里把关,不耽误明天干活。”

“得了吧,万一弄不出来就耽误大事儿了,咱连可就你一个。”副指导员好像很想和我一起写稿子。

其实,指导员和连长的要求我都明白,不过是拔拔高、润润色,把普通的事儿讲得不普通或动听一点罢了。我只是不想那么写,因为我觉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

但是,我又不能不给副指导员面子。再说,因为三个连领导都只有初中文化,因此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过多地表现自己,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多有文化、写作能力多高似的。

为了不耽误上报,当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改写稿子,中间还出去两趟查岗。快到两点钟时,稿子就改好了。我想,天一亮我就先给副指导员送去,让他自己在家把关,不妥的地方晚上回来我再改。

可是,当我把稿子送去时,副指导员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工:“那可不行,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可没法给你改。”

“我都改得差不多了。”

“那是你自己说的。万一哪点不行,我还上工地去找你呀?”

“要不你先看看,下午我早点回来?”

“算了吧,工地的活重要还是这事儿重要?指导员要是批评我没把事儿办好怎么办?”

“好吧,你看完没问题了我再出工也行。”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偷偷地笑着。

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用意,就是想多和我在一起聊聊。可是,我好像没什么兴趣。

大家都出工后,我又按时来到连部,副指导员已经把连部办公室拾掇得干干净净,还打来了开水,准备了一个杯子。因为平时我们来开会都是用大饭碗喝水的,估计这个杯子是他个人用的。只是没拿出苹果之类,他可能也不想再做我不高兴的事儿了。

“指导员,那就开始呗,你先看稿子,觉得哪儿不合适,我马上改。”

“行啊,不过,你先坐下,站着的客人不好答对。”

他事儿还挺多,我只好心不在焉地坐了下来,等着他看稿子。

可是,他还磨磨蹭蹭的,又给我倒水,又去关门,又往火炉里添煤,又拿出墨水来让我往钢笔里吸。然后,他站那想了想,又转身回他住的那间屋子里拿来一个棉坐垫,让我垫到椅子上。我都一一照办了,可是他还不看稿。

“别着急,再稍等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说着,他披上军大衣就出去了。

“嗨!”

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回来:“外边真冷啊,今天你们排还是去运送粪肥吧?”

“嗯。”我点头答应。心想:我也不催促你了,看你还有多少花样?

“嗨,你咋一到我这话就不多,不像在排里那么爱讲话?”

我不想接他的话,怕他越扯越远,只好说:“指导员,咱们先看稿子呗,下午我还想去干活呢。”

“好,好,看稿子。”

说着,他就拿起我的稿子来,看了半天,第一页还没看完。我有点不踏实了:是不是哪块又不行?我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像,那为什么还不翻页?

正在我纳闷儿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你这字不太好认啊,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几个字念啥?”说着,他拿着稿子凑到我跟前,指给我看。

我一看,嗨!他刚看到第五行。

“咋这样呢?不至于吧?”我一着急就把想到的话说了出去。

“咋‘不至于’,你过来看,这个字念啥?”

“那是最高指示的‘高’啊!”

“‘高’字哪有这么写的?”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在桌子上写着“高”字。

“是写连了一点,因为夜里光太暗了。不过,能顺下来呀。我本想你看完我抄一遍再上报的。”

“你看,啊,还有这个、这个、下面这一行也还有一个字……”

我明白了,他这是故意耽误时间。

“算了,是我写得不够清楚。这样吧,我念给你听,听到不对的地方我马上改。这样还快一点。”

“不能光想快,质量第一呀。”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跟他闲扯,就干脆念起稿子来。可是刚念到第一页的下面他就叫停了:“停,你刚才念的什么?我没听明白。”

“刚才?哦,一蹴而就……”

“啥意思?”

“大概就是‘一出溜就到了’,形容‘快’的意思。”

“还有一句……”

“哦,我知道了,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中的‘跬’吧?”

“那是啥意思啊?”

“就是半步的意思,古人行走举足一次为跬,举足两次为步,就是得一步半步的积累才能到达千里那么远。”

“太不好理解了,谁能听懂啊?”

“嗨,算了,都删掉吧,反正也无关紧要。”

“哎,你咋都划了?”

“没事,我接着念了。”

为了不耽误时间,下面引用的典故和理论我干脆省略不念了,反正不再抄上就行了。

“哎,咋没有那些听不懂的东西了?”

“没有行不行?”

他可能没弄明白我说的啥意思,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是故意都删了吧?”

“有没有都行,总不能叫别人听不懂啊?”

……

这样,他又挑了几处毛病之后,当我念到“狠批‘私’字一闪念”时,他又叫停了。

“你咋说了三次‘狠批私字一闪念’呢?你哪有那么多私心呀?说一次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就留一次。”

就这样,折腾到快中午时,我说:“指导员,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都念一遍了,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今晚我按照你的意思重新抄一遍,明天一早我就给你送来。你审后再交上去。”

我以为他一定会答应,可是他却说:“那可不行,那太不确定了。我看你好像有的地方没念,下午我得再看一遍稿子,确定了哪要哪不要后,你再抄。”

我真有点无奈,又不好反驳他。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好了,开午饭了,你在这改稿。我去打饭,你也在这吃,这样不耽误时间。”

他想的还真周到,其实不过是想多留我一会儿。

我很快就吃完了饭,刚要去洗碗,被他抢了过去:“这点活我来干,你还是改稿子吧。”说完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还往火炉里添了两铲煤。

“冷不冷?冷可说话,我箱子里还有毛衣呢,你要不要套在里面?”

“不要,我一点都不冷。”

“那是我妹妹给我织的毛衣。我妈也会织,就是没工夫,她和我爸爸、我弟弟天天下地干活,不让我妹妹去帮忙。说是‘女孩子在家待不了几年,这些粗活就别让她干了’。所以我妹妹一放了学,就给我织毛衣,我妈看了也挺高兴。”

他也不管我爱不爱听,一边拾掇火炉,一边介绍起他的家庭情况来了。

“我家生活挺好的,在我们那村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劳动力多不说,家里也没啥负担,每年都能积攒一些。所以,我还没考虑个人问题呢,我妈就都给我准备好了……”

我真有点烦了,不想听他说这些,就打断了他的话。

“指导员,说正事儿呗?该删的我都删了,那些你听着不顺耳的也都划掉了,又添了几句话,你再看看行不行?如果行,我就拿回去抄了,反正今天下午也不能去工地了,抄完我就给你送回来。”

他看我不喜欢听他家的事儿,也不强求,可能是怕我会反感吧。

“好,听你的,我就是好说话,什么时候都尊重同志,尤其是女同志。”

可能是我写得太草了,他和我核对后又看了一遍,很快就下午四点了,我真是万般无奈。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顺从地说道:“好了,好了,还有一页就看完了。别着急,着急该急出痱子来了。别看是冬天,心急也会起痱子的。”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嗨,亏他还有心思幽默。

他看我笑了,挺高兴。

“咋的?冬天真会起痱子。我在部队……”

“指导员,求求你,能不再讲你的部队吗?一会儿,连队就收工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看完了。想了想后认真地对我说:“你写的还真好,我真服你了,文化人和我们大老粗就是不一样。前一遍理论有点多,也不好懂,现在好了,通俗了。这叫什么?叫……”说着,他拿笔在稿子的背面写下几个字:“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啊?不是‘识别’,是……”

“‘识别’了几天,不对吗?我这就是看了两天才看明白……”他见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不能取笑他,于是收敛起笑容,漫不经心地说道:“指导员,不是‘识别’,那句话应该是‘士别’,原话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说到这,他不由得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想:算了,他不知道也很正常,我也是从书上看到的。他要是有机会多读点书也不会不知道。于是又给他做了一点解释:“那是三国时代东吴的吕蒙,本是个武夫,可是在孙权的开导下读了一些书。过了一段时间后,鲁肃再见到他时,以为他依旧‘有勇无谋’呢,不料交谈中却发现他的谈吐已经很有学识了。这句话是指别人已有进步,就当另眼相看。”

“哦,哦,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呢!又跟你学到一些东西。以后要是有机会多跟你学点,说不定我也能赶上你呢?你信不信?”

“信,信,只要努力,谁都会长知识。”

“要不你拿回去抄也行,不过明天早晨一定给我送来啊!”

我答应着,拿起稿子就走。回宿舍的路上,脑瓜里不时跳出这一天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心想:浪费了一整天,这个副指导虽然是个好人,白净清爽,人品、性情都不错。只是太肤浅了,不像林子明那么深刻、有知识,也不如杨雨生那么单纯可爱。

“嗨,”我摇了摇头,暗想:“琢磨这些干什么,反正我又不准备在这扎根儿,我还想上大学呢!”

回到宿舍,我刚抄写了半页,战士们就收工回来了。远远就听见他们唱着“打靶归来”的歌曲,接着就是嘻嘻哈哈、“噼里啪啦”放置工具的声音。小胖第一个开门进屋。

“啊!排长在这写稿呢!”

“啊,排长,有人找你。”柯婷婷对我说。

“谁呀?谁找我?”

“他叫,那个……”

“排长,二排长胡林找你,找你两次呢。问你‘上哪去了?’我说在连部弄稿子呢。他又问‘跟谁在一块弄呢?’我说可能是副指导员吧?然后,他没吱声就走了。下午又问我:‘你们排长还没来呀?’看他那样子可能是找你有事儿吧。”孔丽杰一五一十地学给我听。

我也以为胡林找我有什么事儿呢,于是放下笔就去了二排。

“你们排长在吗?”我问一个提着桶要去打水的战士。

“在!”说着,他回头就喊,“排长,一排长来找你!”

胡林一边往棉衣袖子里伸胳膊,一边答应着往外走。

“你今天找我了?”我问道。

“啊,是、是我找你来的。”他伸上袖子后把我拉到路边。然后回头看了看,问我,“你今天咋没出工呢?”

“哎,连里让我把那个讲用稿改出来报到团里。我本想拿回来夜里改,可是……”

“可是,副指导员不让你拿,还要和你一起改,对吧?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儿。”

听他这么说,我不好再说别的,就问道:“那你找我……?”

“啊,我找你没别的事儿,没别的事儿,就是、就是……”他好像有什么话不好说似的,不断地往别处张望着。我很少见他说话这么不痛快。

“究竟?”

“啊,算了,没事儿,你别往心里去。真的没事儿,我就是、就是没见着你有点担心……”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我对他更没往那方面想过。

“行了,见着就行了,你快回去弄材料去吧。”说到这,他脸红红的回头就走了。

为了不让副指导员第二天还把我留下,我让孔丽杰帮我打回晚饭,一边吃一边急忙抄稿。还好,总算赶在连队熄灯之前抄完了。我拿着稿子一路小跑送到连队,副指导员没在那,我交给文书,叮嘱他一定今晚交给副指导员,并让他转告:“我已经都改好了,明天就不过来了。”

不久,我就出席了全团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后又到一些连队去讲用。紧接着又出席了兵团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去兵团总部开会那天,雪下得很大,雪下还有很厚的积雪,我们乘坐的汽车一走就打滑,基本上是进二退一地往前挪动。

这下我可惨了,本来就爱晕车,加上这一段时间白天劳动、夜里查岗,结果晕车晕得更厉害了。车一退我就晕,一个劲儿呕吐,把黄疸水都吐出来了也止不住。同车的人都很同情我,有的递给我水,有人帮我捶背,可都不管用。

“我、我、我不去了,行、行不行?”晕得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团部去的领队虽然也同情我,但却没法答应:“不去可不行,我没法向团里交代呀!不过,你晕得也太厉害了,还有二十多里路呢!”

我一听还有这么远,就更害怕了。

“那我、下车、走着去,行、不行?”

“这大雪封地,又是荒郊野外的,你可没法走。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我坚持着、吐着……渐渐发起烧来,心想:再也不坐汽车了。

好不容易坚持下了汽车,又上了火车,可是高烧却没退。

到达兵团总部时,我已经坚持不住了,被直接送到兵团总部医院住了两天院。

第三天,我才去参加大会。只听兵团副司令员在讲话中气愤地说道:“我们打日本鬼子那时候,作战计划中都是计划消灭多少敌人、缴获多少武器弹药。从来没有计划被敌人打死多少战友、丢掉多少武器的。可是现在,我们有的连队、甚至有的营和团,在生产计划中竟然计划减产多少粮食、亏损多少财政……”

听着内涵这么深刻的讲话,我也很激动,都不觉得身体虚弱了,很想马上回到连队去,领着排里的战士们大战“三九”寒天。

可是,大会结束后我们又被派到下乡前的城市去做巡回报告。

下乡后又重新回到元江市,我感到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此时到处还都贴着大字报。

这时,我最想看到的就是我的母校:元江市一中不知怎样了?

没想到,我的第一场报告会就被安排在我的母校。

那天,我受到了母校最隆重的欢迎。我穿着军绿色的棉装,还戴着一顶军绿色棉帽,来到母校。

听说是本校学生来讲用,全校师生都在校门前列队,敲锣打鼓地欢迎我。我又看到了那些曾经那么熟悉的面孔,心里想:我没有辜负母校的教育和培养,我给母校争了光。

学校领导在欢迎词中也是这么说的,而且还简单介绍了我在学校时的出色表现。大家听了都一个劲儿地鼓掌,我也很激动。我讲述了自己在兵团所受到的锻炼,也说了自己的进步和提高。我说:“是***指引我们走上山下乡的道路,事实证明:这是一条光辉的道路,走这条路使我们感到光荣和自豪!”

我也说道:“我感谢母校,也感谢我的老师和同学。因为正是学校和老师给予我的教育和知识,才使我能够适应边疆的艰苦,才能在屯垦戍边中努力奋斗。”

其中,我还简单地介绍了报名时发生的那个小插曲。

“我还记得,报名去兵团时,班里曾有人讽刺我们‘去农场是为了吃馒头’。可是,事实证明……”

这时,我清楚地听见坐在前排的一位校领导气愤地说:“荒唐!”

那次报告会对母校开展上山下乡工作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晚上,学校领导和老师去招待所看望我时,特意说了会后同学们积极报名下乡的情况。

第二场报告会上,我意外地遇见了我们班的“瘸马”,就是他说我们“去农场是为了吃馒头”。

他没有下乡,而是千方百计地留在了城里,并在那个学校当了老师。在欢迎我的人群中我发现了他。他一看是我,目光一愣想溜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又回转身,尴尬地对从他面前走过的我笑了笑。

为了不再刺激他,我在报告中没有再提“馒头”两个字,完全正面地介绍了自己到兵团之后的情况。我看见他在听,也跟大家一起鼓掌,只是每当我往他那边看时他就低下头。我希望我介绍的情况对他能有所触动,只是不知道此时的他内心作何感想,不知是不是也为当时的过激言辞而难过?

一连做了十几场报告,临走,领队说:“回来一趟不容易,给你一天假,你可以回家看看。”

“是吗,可以回家?那可太好了!”

可是,说完之后我突然想到:“讲用”途中回家?不好吧?排里好几个战士家里有事儿都没回过家,像崔忠浩的奶奶病重他都没回家……

想到这,我突然决定去看望崔忠浩的奶奶。领队无奈地点了点头说:“予平啊予平……”

我拿出那个月省下的伙食费,给崔忠浩的奶奶买了点心和糖果,走了两三个小时才找到他家。

我先向他奶奶、姐姐简单汇报了他的进步和优点,说他比刚去时胖一点了,思想也进步了,很想念他的奶奶和姐姐,等等。他奶奶听了很高兴,一边抹眼泪,一边紧紧拉着我的手,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颤巍巍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然后就是恳求我一定要好好帮助崔忠浩,让他快点进步,快点长大。

他的姐姐倒很开朗,说了一些他以前的情况,也说了他脾气急之类,希望我多帮助他。

我们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就站起身来,说:“请你们放心,我会把崔忠浩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

那天我又给排里的战士买了一些***像章和新出版的***诗词,买了一双水靴。拿着剩下的一点钱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下决心买了一斤糖块,悄悄放进水靴里带回了连队。我想:大伙都很久没吃糖了,就让他们吃一块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当天晚上我就上了火车。

回到连队时,孔丽杰第一个看见我,竟拉着我的手不放下,好像怕我再走了一样。接着女生们全都欢呼着跳了起来。

当我把糖果分给大家时,好几个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也包括柯婷婷。

“保密啊!”

“记着,一定要保密!”

她们互相嘱咐着。

可是,就在那天夜里,小胖含着糖的嘴角被老鼠咬坏了。

“我看看,小胖,都流血了,一定很疼吧?”

“可疼了。”听我这么一问小胖更忍不住了。

“咱们宿舍怎么会有老鼠呢?”

大家听了这句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回答我。这时,孔丽杰可能怕我再问吧,就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这里又有故事了。

“哦,那赶紧领小胖去找卫生员给上点药吧。记住,一定要告诉卫生员是老鼠咬的,让她给好好处理一下,可能得消毒。”

没想到,这点小事儿却给我惹了大麻烦。

连队卫生员是二中老高三的学生,有点“特”。她看了看小胖,漫不经心问道:“嘴角咋破了?自己咬的?”

“要是自己咬的就好了。”孔丽杰说。

“那是谁咬的?”

“是老鼠。”

“啊?哪来的老鼠?”卫生员惊呼道,停下正在拿棉球的手。

“我也不知道。”小胖没往下说。

“老鼠咬的可不得了。你嘴上有什么呀,老鼠咋会去咬你?”

“我含着糖睡着了。”

“瞧你,又是老鼠、又是糖的。你们一排可是连里的先进呀,咋有这么多违纪的事儿?”

孔丽杰她俩一听,觉得事情要弄大,就赶紧央求道:“你先给她上点药吧,明天就好了。我们宿舍也都撒了老鼠药了。”

“上药?老鼠咬的上什么药啊?没听说有的连队被老鼠咬的战士得了‘出血热’,都有生命危险了。”

“啊?”卫生员这话可把小胖她俩吓坏了。

“那咋办呀?”小胖差一点就哭了。

“我说的不是这家里的老鼠,是那野地里的老鼠。”卫生员可能觉得自己不该乱说话吧,于是又把话头收了收:“在家也不得不防啊!万一是野地里跑来的可咋整?”

孔丽杰她俩一听,不得不如实说了:“是这宿舍的老鼠,不大点,因为老鼠屎很小。柯婷婷带来的饼干盒那天忘了盖盖儿,里边就有了老鼠屎,她只好把饼干都扔了。”

“因为宿舍里发现老鼠,柯婷婷都不敢睡觉了。我们还埋怨她,说都是因为她带饼干才招了老鼠,所以那天又吵了起来……”小胖又补充说。

孔丽杰赶紧拉她的衣角制止她。

“嗨,你们这个先进排还真热闹……是不是一会儿也不离开排长的视线啊?”

小胖知道自己说走嘴了,急忙解释:“不是,不是,这和排长没关系。排长对我们可好了,既讲原则,又爱惜我们,这回开会回来还给我们买了……”

“小胖,”真是欲盖弥彰,孔丽杰只好再次制止她,“快点上了药,咱还得回去吃饭、出工呢!”

“还买了糖给你们吃,所以你才被老鼠咬了。对不对?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儿。”

正在这时,孔丽杰回头看见门口还站着两个三排的来取药的战士。从她俩的表情上,孔丽杰感到前面的话她俩可能都听见了。感觉不太妙,回来后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排长,你说卫生员咋那么爱挑事儿呢?以前听别人说她,我还不信,今天我可信了。”

“你俩可不许跟着说。其实卫生员说得也不全错,我买糖时也想到自己违纪了,但又不忍心不给你们买。不要紧,我检讨就是了。”

果然,当天出工回来我去连里说明情况时,指导员和连长他们就都知道了。指导员说:

“你来得正好,正要通知你们班排长来开会呢,你就别回去了。说一说糖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也承认了错误,并要求连里进行公开批评、处分。

“予平,当了先进可不能骄傲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还看了我一眼。

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骄傲,我的这种想法可能写到脸上了。只听指导员又说:“不严格遵守连队纪律就是骄傲啊。你想想,如果不骄傲,任何时候肯定都会以连队纪律为重,而不是以同情心或其他什么为重,而把连队纪律放在一边……”

指导员和连长先后都说了我几句,既是批评,也是提醒,更是关心和爱护。我无言以对,心服口服。

“当然,批评是免不了的,也为了给全连一个警示。但是处分就不必了,一会儿在班排长会上说说,你也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大会上只说事儿不点名,否则会被记入档案的,因为大会批评就成一种处分了,我们也要把握分寸的。”

“就是,没那么严重。”副指导员这才吐了一口气,随声附和道。

看到连领导这么关心和爱护我,我反倒更加自责了。

不大工夫,班排长们就陆续到齐了。

三排长蒋志光看我在那,似乎感觉到我挨了批评,就拿出***语录认真地问我:“一排长,你对***语录最熟。我记得***他老人家好像说过‘关心和爱护战士是咱们当干部的责任,应该表扬才对’。你给战士买两块糖也是一种关心和爱护呀?连里的纪律是‘不得自己买糖果等零食吃’,可并没说不许排长给战士买两块糖吃啊?你帮我找找那条语录,我得为你据理力争。”

我赶紧摇了摇头。因为我觉得他话里有话,连讽刺带挖苦,真真假假都有了。心里不禁有说不出的难过。

这时胡林拍了一下蒋志光的肩膀说道:“哎,老兄,有话不妨直说,别拐弯儿抹角的。”

“没有,我是真想帮忙的,只可惜我找不到那条语录。”

可是副指导员还当了真,急忙问蒋志光:“真有那语录吗,快告诉我:在哪?”

“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

“你们笑什么呀?”他不解地看着大家。

“哈哈哈!”大家又笑了。

围绕我给战士买糖对不对的问题,指导员要求大家议一议。没想到,会议刚开始大家就争论了起来。三排两个班长先发了言:“我看就不对。咱来这么久了,谁敢吃糖啊?班里战士今早在卫生员那听说后,回去就跟大伙说了,没有人说这是对的。”

“我们班也是,吃早饭时光议论这事儿了。因为上海知青带来了糖果,我没让大伙吃,所以谁也没敢要。不就是怕犯纪律吗?”

“是吧?我也这么认为。因为连队毕竟有纪律呀。如果认为这是对的,那就不如干脆取消这条纪律。如果还承认这条纪律的话,那明摆着买糖就是错的。”蒋志光对他们的班长做了肯定。

“那你刚才咋还说要为一排长据理力争呢?你究竟那句话是真的?”胡林不放过他。

“我进屋看到一排长挺紧张的,就开了个玩笑,想让她放松一下。”

“依我看,这事儿还真得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全连战士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儿。事儿本身不大,但能让大家这么关注,就说明这个问题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据我所知,在部队也没有说战士吃糖就是违反纪律的。家属去部队探亲哪有不带点糖啊果的,怎么在兵团就成了违纪呢?我不知道定这条纪律时是咋想的?但如果不符合实际或已经过时了就应该取消。”胡林说。

“我同意我们排长的意见。我看这条纪律有点‘左’,不科学,应该改一改。以前我们班女生肚子疼时去找卫生员,卫生员就说‘咱连里也不让吃糖,可是他们男人不知道,女孩子来例假喝点红糖水才能活血’。她还说‘女子百日无糖不利于健康’。虽然她说的是红糖,但是听我妈说‘长期不吃糖,不管男女,对肝脏都不好’。”

“是吗?还有这一说?”副指导员听得津津有味。

“我补充几句。”孔丽杰看了我一眼说,“首先,我同意二排长和他们班长的意见,因为我认为他们说的是对的。上海知青一来就带来了糖果,他们吃不犯纪律,为什么我们吃就犯纪律?纪律是给所有人制定的,不应该只对老战士。所以我也认为这条纪律应该改一改。”

“我也同意孔丽杰的意见。”巩玉红立即接茬儿说,“大家不应该只听说我们排长买了几块糖就说她违纪了。其实,我们排长是真的关心我们。她用她仅有的那点钱,先给我们买了一些新出的***像章,还有四本新版***诗词,分给我们四个班。她还特意给我们女生买了一双水靴子,下雨天上厕所时公用。她买糖是因为她看到小胖她们对上海知青的糖眼馋,所以就狠狠心买了。她跟我说‘我违反了纪律,得准备检讨了’。难道……”

我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好,我也说几句。我知道,女生一人分了两块糖,因为女生爱吃糖。我们男生一人只分了一块,但大家还都很高兴。那天排长一边给我们分糖,一边还向我们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犯了纪律,就买了一点点,只为给你们解解馋,等有机会回家时再吃吧。’我听她说这话时,心里一阵儿酸酸的……”宋吉贤眼里闪着泪光说。

“这我可没听说,一排长还给你们买了水靴子?怪不得把我的水靴子还给我了……”副指导员也抢着插话。可刚说到这就停下了,好像知道自己多言了,还吐了一下舌头。

接下来,王大力以及其他没发言的班长都谈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把焦点基本上都集中到要不要保留这条纪律上了。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王大力从窗户那往外看了一下,站起来说:“指导员,我们班崔忠浩来找我,我出去一下?”

他出去后从崔忠浩手里拿过一封信看了看,就进来了。然后把那封信交给了副指导员,副指导员看后又交到指导员手上。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只见指导员抬起头来说道:“好,我给大家念一段。这是一排战士崔忠浩家里来的信,信上说:‘你们的排长来开会时特意来家里看望奶奶,还买了蛋糕和苹果。奶奶就像见到了你一样,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拉着她的手不放下。奶奶现在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她很惦记你,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了。奶奶说这话时哭了,我也哭了。你们排长安慰奶奶说:‘放心吧奶奶,崔忠浩一定能回来,你一定能见到他的。’忠浩,奶奶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听你们排长的话,在那好好学习,好好劳动,跟汉族同学好好相处。千万不要再犯倔脾气了,改改你那些毛病,好早点进步。’”

念到这,指导员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一排长,听团政治处说,会后给你一天时间让你回家看看,你没回去,说要去看望一个同学。就是去崔忠浩家吧?”

我点了点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

“好吧,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上都清楚了,一排长的想法大家也都明白了。现在的问题就是那条纪律要不要改?看看谁还有不同的意见?”

……

好半天,都没有人再说话,几个人端着大碗,“哧溜、哧溜”在喝热水。

“指导员,依我看,不如今天就先到这。纪律的制定,都是依据当时的具体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了,修订纪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但是,得向营里和团里打报告才行。比如以后如果允许家长来探亲了,能不让人家带糖果吗?”连长打破了沉默。

“是啊!”

“就是!”

“啊?连长,啥时候能让家长来啊?”

“我说的是‘以后’……”

又议论了一会儿就散会了。

之后,指导员把班排长会上的情况向全连简单做了通报,大家知道了所有情况之后,议论声也就消失了。但是,谁也不敢妄下结论说这条纪律“左”,似乎都想让时间去见证。

我呢,在大家的一片议论声中,虽然也晃了晃,但是没倒下去。经历了这个过程之后,我似乎从中悟到了一点什么,那就是不能当先进,当了先进就成了众矢之的。但是这种感悟很快就被我抛到脑后去了。

在这种小事儿上当时可以大做文章,但是有些大事儿反倒不能大做文章,只不过不能阻止大家在心里暗做文章。

不久,上级就来人把二排和三排的两个战士调走了,一个去部队当了兵,另一个随父母去了国外大使馆,因为他们的家长都是军人。

他们是在夜里被一辆汽车悄悄接走的,看到的人很少。第二天战士们只是传说了一下,连里也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是上级有命令。

人员调动本来不算大事儿,但是在当时那种特殊环境里,这件事儿在大家的心里却像扔了一颗炸弹一样,人们无法平静了。

“原来是可以走的?”

“有门子就能走。”

“那得多大的门子呀?”

“没门子就在这待着吧。”

……

话是不假,但毕竟冰封的大地有点解冻了,不禁使我们扎根边疆的心也有所松动。我也好像又从中看到了一点上大学的希望。

冬天刚刚过去,就开始整理农田、准备种地了。

我门排的任务是在水田里干活,需要先挖土培稻田埂子。接下来就是施肥、放水、平整土地、准备插秧。

这回崔忠浩可有用武之地了。因为我们谁都没干过稻田里的活,连里的老职工已经很少,很多技术活都忙不过来,所以给我们派来的一个老职工也只是讲讲、做做示范,然后就去忙他的活去了。

“这个,我的会。”崔忠浩自告奋勇,“我很小干过,在老家,跟着姑姑下地。”

原来他小学是在农村度过的,因为他奶奶残疾带不了他和他姐姐两个人,他姑姑就把他接到农村去了。等他考上中学后,才把他送回他奶奶身边,因为农村没有中学。

别看他身材不高,但是稻田里的活儿几乎全会,而且来兵团后他身体也渐渐壮实起来了。只见他拿起铁锹,满满地铲了一锹土,把锹一翻,整锹土就全都扣在田埂上了。几锹下来,就把他看准的那块低洼处填得满满的。之后,他又用铁锹使劲儿拍了拍田埂子的两面,说:“要拍实它,放水才不会塌陷。还要修整齐才好看。这段儿粗、那段儿细的不行。”

“嗨,忠浩可以给咱们当技术员了。”王大力高兴地说。

“是啊,你倒提醒了我,咱们就让崔忠浩指导咱们修水田吧?”我的话音刚落,大家就鼓起掌来:“好!”

“那就这么定了,崔忠浩,就不分给你地段了,全排的技术活都由你指导,你多跑着点,一定要指导到位,确保咱排顺利完成任务。”

“是!排长,我的知道!”

“哈哈哈!真逗,一着急就又说起母语来了。”

这话被崔忠浩听见后,他又郑重其事地重新说道:“是!排长,我、知道了,一定、完成任务!”

“这小子……”

那些天,还真把崔忠浩忙坏了。一大片地,他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刚教过的地方不放心,就再跑去看看。关键是他在哪都自己动手做示范,不教会不撒手。小胖和柯婷婷几个女生力气小,既铲不了一大锹土,又翻不到田埂子上,往往要撒掉一些,只好再撮起来倒上。

崔忠浩最不放心的也是这一点,就急忙跑过去,说:“这不行!这样的土太松了,拍不实的,一来水就冲垮了。”说着他就一锹一锹地铲个没完。

“忠浩,快过来,看看拐角这块怎么弄?”

“快去吧,那边喊你哪。”小胖也催促他。

“来的,来的!”

“忠浩,先来这边看看。我这段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儿工夫咋又塌了?”

“你的再等一等,大力那边等半天了。”

“我的不等了,快点吧。”有人学他说话。

……

那几天,崔忠浩还真成了香饽饽,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经常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用袖子抹一抹就算了。有一次汗竟流到眼睛里,都辣出了眼泪,他还笑笑说:“不是哭,不是眼泪,是……”

“不是眼泪是什么?”宋吉贤逗他。

“是,是眼泪,可是、不是哭的眼泪……”他还真有点掰扯不清了,结果又把大家逗笑了。

“照顾照顾的,照顾照顾的……”那几天,崔忠浩走到哪都这么念叨着。

“‘照顾照顾的’,你要‘照顾’谁呀?是我吗?”邢志国拿他打趣道。

“不是你的,是、是……”

“是谁呀?”

“女战士的。”

“哈哈哈!”

“她们力气没的。”

“又来了不是,一着急就来母语。”

工地的气氛很活跃,唱歌、说快板,把崔忠浩编成故事讲,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也就不觉得那么累了。

不到一星期,我们就把那块稻田埂子全部弄完了,远远看去,就像在一张很大很大的纸上画满了“田”字方格,整齐美观,连老职工来看了都说好:“不错,的确不错,没想到你们还挺有本事。”

“多亏了崔忠浩这小子,要不然我们还真弄不好。”宋吉贤拍着崔忠浩的肩膀说道。

崔忠浩被大家夸得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摆手:“不是我的,是大家努力。”

“哈哈哈!”

接下来就是施肥,这活不难,只要肯出力、不嫌脏就行。

春天风很大,经常把粪土刮起来落到人们的头上、脸上。孔丽杰、巩玉红带领女生用头巾把头发包得严严的,免得每天回去都得排队打热水洗头发,很麻烦。

施完肥后,连长对我说:“明天用不用再给你们派一个老职工过去,教你们怎么放水,可别把好不容修好的田埂子都冲塌了。”

“崔忠浩不是会吗?”副指导员问道。

“万一这里的要求和他知道的不一样呢?”

“也是,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放水吧?”

我没吱声,因为那不是我该回答的问题。

“行啊,你跟一排去看看也好。”连长答应了,“稻田里的活以前你也没干过吧?”

“没有,我家那都是旱田。”

水渠开闸放水还挺有意思的,男生都争抢着去开闸门,可是女生就不敢靠前了。

“排长,我们还是在地里等着水流过来吧。不过得让崔忠浩告诉我们怎么把水分开?”

“好,等老职工跟崔忠浩交代完了,就让他过去。”

“忠浩,女生那边的让你去。”邢志国又逗崔忠浩。

“呀?我的这边先看看。”

“呵呵!”

从干渠闸门那往下来,战士们一个挨一个站在水渠两边,静静地等着老职工走过来帮着王大力和宋吉贤他俩打开闸门。

就在这时候,王大力跟已经混熟了的副指导员开了个玩笑:“指导员,你快下令啊?”

“啊?这还得下令啊?”

“你没听说有个顺口溜叫什么来着……”

“领导一句话,敢让山趴下。”邢志国抢先说道。

“领导一声吼,敢叫水倒流!”接着王大力班的几个战士一起说道。

“嗨!大力,看我一会儿不把你扔进水里才怪!”副指导员脸红红的,拿起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哈哈哈!”

我也笑了,不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这俏皮话。

老职工跟崔忠浩交代完后,走过来对王大力和宋吉贤他俩说道:“准备好,咱们现在就开闸放水!”

……

“啊,水来了!水来了!”

看到清澈的渠水“哗哗哗”地从闸口放出来,直奔水稻田边的小水渠,大家乐得呼喊着鼓起掌来,接着又都跟着流水向前跑去。

崔忠浩站在小水渠那指挥大家,用铁锹把流水一点一点地引进每块稻田池子里。

“水的不能太多,让土和粪泡一泡,地平整好了再多多放水。”他不厌其烦地挨个儿嘱咐,跑来跑去地把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对崔忠浩说:“不要累着,撑不住了就休息一会儿。”

“没有的,很好,我能干。”

“你的汉语最近怎么又退步了?”

“没有的,着急就忘了,我的改。”

“你看,什么‘你的’、‘我的’,把那个‘的’字去掉就好一点。”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了:“明白,明白。”

副指导员也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补充说:“这是习惯,越不注意越容易习惯,一着急不知怎么说好了还会口吃。我在部队时一个朝鲜族战士,我们天天纠正他,他就习惯说汉语了。”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见柯婷婷大声惊呼:“哎呀!快来人啊!”

我们都急忙跑了过去。

“啊!不怕,这是鲇鱼。”

崔忠浩说着,举起铁锹就砍了下去,喷出一股鲜血,刚好溅到低下头去看的副指导员脸上。

“哎呀,都溅到我脸上了。”他掏出手绢一擦,“咋是血呀?”

“对不起,指导员,我没看见你的。”崔忠浩急忙道歉。

柯婷婷等几个女生见状也不害怕了,都捂着嘴偷偷地乐。

这时我才看清,那是一条很大很黑的鲇鱼。

“哎呀!”我本想说:“多可惜呀,把它放到水里让它走吧。”可是,我没往下说,我怕我的话会让崔忠浩心里难过。

“这水里鱼很多,指导员,抓鱼给食堂的行吗?”崔忠浩问。

“那得问问连长。”

“这鱼三四斤,扔了可惜,开了它……”说着,崔忠浩又拿起铁锹,在鱼的腹部一划,冒出来一大堆鱼子。

“饭盒的,饭盒的,快拿来。”

“多脏啊!”柯婷婷说。

“不脏的,装回去放在火炉上,一会儿就熟了,很香的。”崔忠浩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啊,放点盐,我以前干过。”

那条鱼子装了两饭盒,给女生一饭盒,副指导员一饭盒。

“指导员,这回没白来吧?”我头一次打趣他。

“什么‘没白来’,就这个呀?”

我看见孔丽杰正笑呵呵地看着我,就学崔忠浩的样子举起铁锹又砍下去。孔丽杰马上心有灵犀地说道:“是啊,指导员,你这回可是‘一举两得’呀!”

“得了,还说呢,你看我这脸,都花了吧?”他还没听明白。

“所以才说你是‘一举两得’呢!脸上和饭盒里都没空着。”我说。

“哈哈哈!”听到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好啊,你们竟拿我开心……”

那鱼子真的很香,女生班一人一点,连柯婷婷都跟着吃了。

那些日子,崔忠浩的单纯和善良感动了许多人,他跟大家的关系也近了很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隔山隔水的了。

直到插秧结束,连队才给我们几天时间休整。

这次劳动总结时,指导员和连长都来了。他们带着满意的表情听着大家的发言,最后连长高兴地说道:“老职工几次跟我说,你们干得真不错。没想到,新来的学生竟会干水田的活。你们包了水田,他们十几个老职工才腾出手来干完了果园里的活儿。要不然,今年水田和果园这两个地方他们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老职工还说:那个叫崔忠浩的战士对水田的活很熟,也肯出力,没少挨累,应该表扬。我和指导员也商量了一下,建议你们在评比中考虑这一点。”

大家听了连长的话都鼓起掌来,尤其是王大力和小胖,别人都停止了,他俩还在鼓掌。我估计,王大力是在为自己班有这样的战士感到骄傲。那小胖呢,一定是崔忠浩没少帮她干活,她是被感动了。

果然没出我所料,散会后,小胖特意对我说:“排长,这回选先进时一定别落了崔忠浩啊!我举双手赞成他。因为他不光帮我,女生这边他都没少帮,中午不休息也来教我们插秧,这你都知道的。”

“小胖,放心,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

“其实,小胖以前最看不上崔忠浩,这回还真改变了。前几天我看她还帮崔忠浩把农田鞋刷洗干净了,晾在稻田埂子上。”孔丽杰悄悄对我说。

“哦,是吗?那天我看见她中午在晾晒一双鞋,还不知道那是崔忠浩的。可是,那双鞋好像不大呀?”

“崔忠浩的脚也不大呀!”

崔忠浩顺利地当上了先进,把他乐得当晚就给他奶奶写信报告了这事儿。

听王大力说:“他还在信里说,一定要告诉他的姑姑,是他的姑姑强迫他去插秧,才学会了那些农活。那时一累了还埋怨姑姑,现在才知道姑姑是为了他好。”

休整那几天,按照连里要求,我们把落下的军训课也补上了。因为稻田里的活儿时间性强,那两个排都按计划进行了军训,只差我们了。

那天,大家一听说军训,嘴都乐开了花。尤其是男战士,早就盼着打靶了,女生虽说也想拿枪,可就是有点害怕。尽管如此,经过几天休整,大家精神头都很足。

营里给我们派来了一个现役军人,一切都归他指挥。仅仅三四天时间,就完成了所有科目,只不过加了两个夜班,因为大家都觉得夜间急行军很过瘾。

最后那天下午,我们还乘兴排练了两个新节目,准备“七一”庆祝活动时向党献礼。

那些日子,因为所有节目都是自编自演,所以都有了一点文艺细胞。于是王大力和宋吉贤他俩就合编了一个小品:“打倒美帝苏修”。挺有意思,男生班基本全上场了,因为谁也不想只当观众。尤其是王大力和崔忠浩,他俩竟自愿扮演美帝苏修,那模样还真有点像。

另一个节目是孔丽杰和巩玉红要求我给她们写的诗朗诵。她俩说:“男生都要有节目了,咱女生咋办?不能落后呀。”

“那好吧,我就写一篇‘练兵场上’吧。”其实军训那几天,我被大家的激情感染,早就想写一点什么了。

集合——似闪电,

前进——齐刷刷,

冲锋——赛蛟龙,

突刺——杀!杀!杀!

练兵场上——

军号哒哒,

兵团战士——

容光焕发。

再打一个十环,

又砍倒一个活靶,

“屯垦戍边”号召震四海,

手榴弹遍地冒火花。

生产战线突击手,

练兵场上当行家,

建设祖国保边防,

战旗一挥呼啦啦!

那年秋天,老天爷还真给我们面子,迎来了我们到那的第一个大丰收,而且水田和玉米又是我们战士亲手耕种的。只有小麦是机耕,但是拖拉机手中也有我们战士。因此,大家别提多开心了,看着黄澄澄的稻谷,闻着田间散发出来的阵阵谷香,到了收工时间还不想集合往回走。

因为没有山,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尽收眼底。与在家时见到的农村区别可太大了,不仅整齐平坦,而且恢弘开阔。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大”。大片的土地,大片的庄稼,大片大片的丰收景象,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连的麦田北边就是我们耕种的水稻田,南边是我们的玉米地,玉米地紧挨着我们连的老职工宿舍。西边是沼泽地延伸进来的一个菱形角,这个菱形角的西边是二连的大片麦田,西南面则是还没开发的大片沼泽地。沼泽地里长满了芦苇,那一望无际的芦苇穗迎风飘呀、飘呀,白里透黄,很像美丽的童话世界,不能不叫人充满遐想。

那几天,我们排被安排在麦田里干活。望着那已经成熟的大片小麦,乐得我们几乎都跳了起来。

我们的任务主要是等收割机把麦穗割走之后,我们再把麦秆割下来,一堆一堆地集中后点火烧掉它。因此好好看着那火才是最重要的,必须等火彻底熄灭了才能走人。

看着那收割机没有割净的和掉在地上麦穗,大家都很心疼。于是,柯婷婷和小胖俩人就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捡拾那些被遗失的麦穗。

她俩很认真地一个一个捡,不大工夫就捡了一小堆儿,然后脱下外衣兜着。我走到那时看了一眼:真不错,大部分没有麦秆,只剩下颗粒饱满的穗头了。

收工时,柯婷婷问我:“排长,地里还有呢,我和小胖能在这再捡一点再回去吗?”

“明天再捡吧,不然这么一大片地里就剩下你俩,不安全呀。”

“明天不是要点火烧那些麦秆吗?那就会把麦穗也烧了,多可惜呀。”

“可是你俩捡回去打算做什么呢?”

“我想把它晾干了,搓下麦粒,回家时带一点给妈咪看看。”

“要不,在水房那炉子里一烤,就爆成米花儿了,可香了,比馒头都香。昨天我们就吃了。”小胖又补充道。

“哦,我说昨天咋看见你嘴上黑黑的,原来是吃烤麦穗吃的……”

小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真的,排长,不信今天再烤一点你也尝尝。”

哎,我想,她们毕竟还小,这里又不许吃零食,时间长了难免嘴馋。可是,那也不能留在地里。

“还是明天再捡吧,咱排得集体行动啊!”

“小胖!”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崔忠浩跑了过来。

“小胖,给、给你。”说着,他气喘吁吁地从口袋里往外掏。原来他也捡了好多麦穗,都揣在自己的衣裳兜里。看来还是特意给小胖她们捡的。

“这回可不少了,崔忠浩真好!”柯婷婷乐得忙把那些麦穗收拾起来,包在衣裳里。

那天晚上她们还真给我留了一把爆米花儿,看着她们手上和嘴上都留下了黑灰,一个个还笑呵呵的,我也挺高兴。

“好,明天我也帮你们捡麦穗。”我说。

“也给崔钟浩他们送一点去吧?”柯婷婷对小胖说。

“给他他也不一定能要。等明天捡多了,再给他们男生吧。”小胖边吃边说。

第二天,午休时大家都加入了捡麦穗的行列。为了能让大家休息一下,下午好点火焚烧麦秆,我只给他们半个小时时间。不过,这半个小时也比昨天捡得多多了。

“好了,好了,可不少了。别捡了,再捡就拿不了了。”柯婷婷和小胖都知足地对大伙儿说。

接下来,我们也开始焚烧麦秆了。还好,那天风不大。但是我还是一再嘱咐各班班长:“一定要做到应烧尽烧,有火不离人,火灭再走人。反复检查,连一点火星也不能留!”

这可能是大家最愿意干的活了,点燃了麦秸,也点燃了大家的童年。

“噼里啪啦!”

“噼噼、啪啪……”

冒出火苗的麦秸堆里不时传出爆米花儿的声响,像音乐一样动听。大家乐着、忙着,还不时把那些没割净的麦穗从燃烧的火里抢救出来。

看着那一串串麦粒爆出的白色米花儿,大家嘻嘻哈哈地,也不管烫不烫,就往嘴里塞。弄得嘴上、脸上、眉毛头发上都灰涛涛,还乐不可支。

“可得看好火呀!”

我嘱咐着她们,又去看别的火堆。

为了不发生意外,我和几个班长反复商量,最后决定用我们的水桶去沼泽地里取水把余火浇灭,否则没办法放心收工走人。

即便这样,最后一天还是发生了火灾。

虽然那火灾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连的地块里,但是这一点当时我们并不知道。

接到连里紧急命令时已经快半夜了,大家都很紧张,也有点害怕。

指导员先领着男战士一起背诵了***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然后,连长下令:

“各排把身体不适的留下,其他随我出发。”

这时,只听王大力喊道:“崔忠浩,你留下!”

“不!”

“连长,崔忠浩感冒了,还在咳嗽。”

“没感冒,我、好了!”崔忠浩说这话时还捂着嘴,发出“咕、咕……”的声响,把咳嗽声压到最低。

“留下!留下!”连长来不及再说别的,带着队伍直奔火场。

王大力一把抓住崔忠浩,用力推出了队伍。可是崔忠浩又尾随着队伍跑去了。

我们女战士由副指导员带队随后出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

这就是那个年代大家一致的信念,我们一边向前跑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那火场远看就在我门连队的麦田那,我不仅感到十分担心,恨不能马上跑到那。

那天有风,夜里风虽不算大,但火苗也一蹿就蹿出很高,而且早已连成一大片,分不清是麦地、玉米地、还是芦苇荡了,更别说是不是我们连队的地块了。

还没到达火场,老远就感觉到热浪袭人。可是当我们跑到火场才发现火场太大了,根本没法下手灭火,连团里派来的救火车都派不上用场,只能来回运水。

火势连成片,把黑夜照得通明。从各连调来的人马没法统一指挥,火光里只见一队队战士拿着铁锹、水桶,有往西边跑的,也有往东边跑的。还有一些人不停地从沼泽地里取水,我们就加入了取水的行列。因为白天我们取过水,路径熟,所以很快就把我们连麦田里仅剩下的几垛麦秸都泼上了水。

这时我才发现,这火不是来自我们连的麦田,因为延伸进来的那一段沼泽地芦苇正在燃烧。估计那火不是来自芦苇就是来自芦苇南边二连的麦田,这时我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可是,火借偏南风正在向偏北方向蔓延,烧完芦苇将很快烧向我们连的玉米和水稻,紧挨着连队老职工宿舍。

“快!打火道!”

“打火道!”

……

一时间,这个命令在灭火的人群里传来传去。可是,我们第一次灭火,不知道该怎样“打火道”。

“割芦苇。快!拿刀割芦苇,把芦苇割光了,火就烧不过来了。”

“快,谁那还有镰刀,都拿来,给男生送去!女生马上往玉米地和稻田运水!”

我就带着女生跑向沼泽地取水运往玉米地。

这时沼泽地的芦苇已经烧去了一半。在那里割芦苇是迎着火头,不仅大火烤人,而且浓烟呛得人们都喘不过气来,万一大火烧过来了而人还没来得及离开,那就出不来了。但是男生们一个个都奋不顾身地下到沼泽地里割芦苇。

“快!一排两个班随我去中间打火道,二三排在我们两边。”连长命令道。

我一看,中间火势最猛,而且中间水也最深。看着他们迎着火势往前冲,我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连长,如果大火烧过来了,你们可早点撤出来呀!”

也不知道连长听见我说的这句话没有,只见他一步上去就把崔忠浩给拽了出来。

“去!你去两边,不要去中间!”

不料崔忠浩趁天黑连长说话时又钻了进去,而且是火势最猛的那一段。

“注意:打火道时,一定要踩塔头墩,千万别滑下来……”

连长大声嘱咐着,可是现场很乱,“噼里啪啦”的着火声混杂着人们的喊叫声,根本听不清,一点办法都没有。

……

副指导员见我一副不安的样子,就说:“在沼泽地里打火道,泥水时深时浅,速度很慢。泥水里那种叫作‘塔头墩’的东西往往连成片,踩在上面水虽然浅一点,但是很滑。如果滑下来,就会陷进深水里,弄不好还会越陷越深,那就麻烦了。”

他本想安慰我,可是我听后反而更紧张了。

“战士们都不知道这些,还单凭一股热情哪里危险往哪里冲,可咋办呢?”

“没办法,快去运水吧。”

我只好带着女生离开那里,跑去运水。

……

一个多小时后,火道终于打成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大火被消灭在沼泽地里,离地边也就二十几米远,不仅保住了我们的玉米和水稻,更重要的是保住了我们连队的宿舍和营房,大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现场喊叫声和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

“快!清点人数,清点人数!”

只见不少男生又累又饿得都躺在地上,他们的脸已经被烟熏火燎得认不出谁是谁了,女生就去端水让他们洗脸。

“不洗,不洗,先歇歇……”他们拒绝道,累得谁也不想爬起来。

“看不清,就点名吧,看看还差谁?点到的不用站起来,答应一声就行。”说着,我就从一班开始点名。

“王大力?”

“到!”

“马云龙?”

“到!”

“邢志国?”

“到!”

“崔忠浩?”

“崔忠浩?”

“崔忠浩?”

没听见回答,我对孔丽杰说:“记住,崔忠浩不在。看看还差谁?点完名一起找。”

……

结果,少三名男生。

王大力和宋吉贤听说缺三名男生,吓了一跳,爬起来就跑去沼泽地边上找人。我也跑了过去。

“崔忠浩?”

“丁向阳?”

“梁玉明?”

……

大家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

指导员听说我们排少了三名战士,也跑去帮着找。结果在沼泽地边上先找到了丁向阳,他陷在泥水里拔不出脚来了。

“不要动,你越动就会越往下陷……”说完,连长看看身边没有能利用的东西,又说,“大家脱下几条裤子吧,连接起来,一头扔给他,把他拽上来。”

……

这办法还不错,丁向阳被拉上来了,可是崔忠浩和梁玉明呢?

大家又分头去找,很快在三排那找到了梁玉明,他累晕了,跑错了地方,躺在三排那睡着了。

“只差崔忠浩了,快点找吧……”我有点不祥的感觉,因为各排的人员都集中得差不多了。

“崔忠浩?”

“崔忠浩?”

“崔忠浩?”

……

现场呼叫声响成一片,却没人答应。我们只好又把人分成三队,大家分头去找,结果还是没有。

指导员和连长把我们排男生都找到一起,交流了一下情况后,觉得不好。只听连长说:“估计崔忠浩很可能还在沼泽地里。有一段防火道割得很快,我看都快到二十米了,就喊那个战士:‘不要再往前割了,火头快烧过来了!差不多就撤吧!’可是他却说‘再割一点儿!’这个人如果不是你们,那就是崔忠浩了。”

连长说到这,难过地低下了头。

“但愿他能坚持到现在……一排长带一部分人留下,其他人由副指导员带队回连待命!”

我们留下来的人站在沼泽地边上,几乎不眨眼睛地向里边张望着。都希望自己能够第一眼就看见崔忠浩在水里站着的样子,看见他还像往日那样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小胖更是挤在我们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里边。

天渐渐放亮了,渐渐能看见一些被烧焦的芦苇漂浮在水面上,也渐渐能看见露出水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塔头墩”了,可就是不见崔忠浩的影子。

这时,只听连长喊道:

“都过来!都过来!你们往那里看!那……我手指的地方,防火道最深处,在水面上……”

“啊!好像有一个人头?……”王大力不敢再往下说了。

“是,一定是……”

“崔忠浩?”

“崔忠浩?”

……

大家都冲着那里使劲儿喊,可就是没有应答声。我的心都快坠落下去了,想尝试着走进去拉他出来。小胖也想和我一起去。

“不行,一排长,你可不能去!谁也不能下去!都必须按我的命令行事!”连长忙制止我们说。

“再等等,天再亮一点,如果确定那就是崔忠浩,咱们再想办法把他拉出来,只要他还……”指导员是想说“他还活着”,这也是我们最想说的话。

天亮了,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就是崔忠浩!”

“是,没错,就是……”

“可是他怎么不动弹呢?”小胖说这话时都快哭出声来了。

只见泥水已经没到了崔忠浩的脖子,只有他的头还露在水面上,没有任何动静。

……

连里马上运来了木桩和木板,并找来了最有经验的老职工,借助水里的塔头墩搭成一条木板桥,还不到八点钟就把崔忠浩弄上来了。可是,据医生判断:大约五六个小时前他就已经停止呼吸了。

连里顿时哭声一片。

接下来那几天几乎成了全连最悲哀的日子。虽说连里出了英雄,虽说连里出了烈士,虽说连队因此壮举而出了名、成了先进,可是,那代价太大了!那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可是大家都不敢这么说,都把这悲哀藏在心里,表面上还得骄傲,还得引以为豪,还得配合团里的宣传干事介绍崔忠浩的先进事迹。

而我则是最悲哀的一个了。我有口难言,因为心里苦森森的,嘴里也就说不出那些美丽、豪迈的词汇。

尤其是当崔忠浩的姐姐来到连队时,我竟比她哭得还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弟弟……”

“不,是你把他培养成先进……”

“是的,没错。可是,如果他不是先进,你就还有弟弟。如果他不是先进,你奶奶也……”一想到崔忠浩的奶奶那颤巍巍、满眼热泪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她也哭了。

尤其是崔忠浩的姐姐看到小胖她们宣誓“一定会继承崔忠浩的遗志……”时,她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笑容。可我知道:她的心和我一样,一定也在流泪。

当时我不断在深深地自责:为什么要让他当先进?当先进就得牺牲吗?究竟“先进”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如果他不是先进,他就不会挣扎着一定要去打防火道,也不会坚持去火势最猛烈的地方,更不会“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了。哎,……都怪我!

不久,我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本来是我盼望已久、追求已久的一大愿望,大家也都纷纷向我祝贺,可是,一想到有人牺牲,我就兴奋不起来。

那年冬天过得也不平静,一件又一件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一些新的知青不断从上海、杭州、哈尔滨等地被分配到这里。我们要接待他们,要带领他们学习***著作,还要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要让新老知青处好关系。

还没等平静下来,连里又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师部机械厂和团里的汽车连都在扩大,需要从我们连队抽调一部分人过去。

这对大家来说可是天上掉馅儿饼了,人们的嘴上都乐开了花,渴望着馅儿饼能掉到自己头上。

可是,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连里不会让那些先进和听话的人走。

于是,蒋志光和他的一个班被调去机械连,胡林也带着一个班去了汽车连。我们排一个人也没走。大家虽然表面上还很高兴,说:“多好啊,咱们还能在一起。”

但是我知道,这话是苦涩的。其实大家心里都发毛了,只是不敢表白而已。表白了,就等于说自己不愿意扎根边疆,那可是莫大的罪过。

因为两个排长要走了,于是王大力被提拔为二排排长,宋吉贤当了三排排长,都配备了一名副排长。孔丽杰给我当了副排长,巩玉红去食堂当了上士。

于是我就找到连里,想让孔丽杰接替我当一排排长。可是连长却说:“这事儿别急,还有机会。”我也弄不清他说的是啥意思,只好如实跟孔丽杰说了。

孔丽杰并没想这么多:“排长,你可别走!我可不要当什么排长。”

那天晚上,胡林走前还特意找我说:“予平,我要走了,很想跟你聊一聊。”

“走是好事儿,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呢!”

“还祝贺什么呀,能留在这其实也挺好。”

“真的吗?”

“当然。我有几句话一直没跟你明说,我、我、本想、和你一块留在这,或者你和我一起都离开这。可是,可是我没能力办到。你不怪我吧?”他的声音很小,我都有点听不清楚。说着,他还低下了头。

虽然没听清,但是我也并不想多问,只是高兴地说:“不会,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真的吗?那就好。不过,我一直想问问你……”他又抬起头来,“我,前些日子就想问了,可是,……现在、其实现在再问也没什么意义了。算了……”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以前他说话可不这么不痛快。

不过,从平时他对我的态度上,我大概知道他要问我什么。他不敢明说,因为我们那时候是绝对不许谈恋爱的。我想,你留在这我都没动心,如今你要走了,而且是去好地方,我怎么能见好就上呢?放心吧,我不会给你出难题的。

这话虽然是真的,我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的心情离开,还是让他高高兴兴地走吧。于是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支持我、帮助我。我很高兴在这认识你,当然更高兴你能有更好的前途。”

“真的吗?”他听我这么说,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刚刚二十三岁的他都长出连鬓胡须了,配上他那高大的身材,还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

“如果以后,你也有机会离开这里,希望你能告诉我。”

“一定!一定会告诉你。”

我虽然这样答应着,但是心里却想:没那必要了,因为我还想上大学呢。你走了,也许我会轻松一点,起码不至于一见到你我就紧张。

“副指导员会高兴我离开这的……听说他还跟连长推荐我去汽车连当排长。”听他说这话,似乎还想试探我什么。

“是吗?我咋没听说呢?”

“千真万确,指导员告诉我的。”

“哦!不过,对我来说你走不走好像和他都没有关系。”

“那就好……”

他没有任何遗憾地离开了这里。临走,全连都在路边给他们送行,许多人都流了泪。只见他最后一个走过来,把一个行李一只手扔到车上,然后抬腿一跃就跳了上去。上车后他不断地回头张望,然后把目光停在了我这里。我也冲他摆了摆手,汽车就开动了。只见他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我又摆了摆手,喊道:“一路平安!”

第三天晚上,副指导员把我叫到了连部。先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想看出一点什么,可是没有。于是他高兴地说道:“找你来没别的事情,指导员和连长去团里开会前,让我了解一下战士们现在的思想状况。是不是有点不稳定啊?”

“那是肯定的。大家都是一起来的,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又来了一些新人,连我都有点那个了。”

“‘那个’是哪个?不过,你可不能动心。你没看见你们排一个人都没走吗?我们把胡林都放了,也没敢动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紧盯着我说。

“不知道。”

“不知道吧?就因为你们是连里的根。再说,这新来的还得全靠你们带呢!”

又说了几句话,我就想走。

“别啊,正事儿还没说呢。”

“啊,你是问我们排战士的思想情况吧?还好,都经历了这多事儿了,多少都有一些思想准备。只是心里不太平静,这完全可以理解,过几天就会好起来。”

我给他举了几个例子之后,他又问道:“小胖怎么样?听说崔忠浩那事儿对她打击挺大的……”

“小胖跟崔忠浩一样,都没妈,谁给点温暖就感动得不得了。现在,她已经觉得自己曾经有一个英雄做朋友,骄傲得不得了呢……”

接着,他又问了孔丽杰、任志玲、柯婷婷等人的情况。正说话间,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谁呢?”副指导员说着拿起了听筒。

“啊,指导员,是我,我正在向一排长了解战士的……”

“先不说这个了,有个急事儿,我先跟你说两句……”我刚听到这里,副指导员就捂着话筒转过身去,好像不想让我听见。

“那我先走了……”于是,我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就走出去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就听见副指导员在后边喊我:“予平!予平!你回来!”

“怎么了?”

“快点,指导员让你自己听电话。”

我见他说这话时脸色发白,心里不禁一阵儿紧张,几步就跑进了连部。我拿起电话:“指导员,我是何予平,您是找我吗?”

“是,就是你。我刚才跟春亮说了几句,大概意思他都知道了。你现在马上就到团里来报到……”

原来是团政治处宣传股调我去当干事,而且当天晚上就得乘火车去兵团总部。先在那里集中,参加一个地方的大型文艺创作活动。据说这事儿团里已经跟连里讲过两次了,可是连里就是不想放我走。因为上面催得急,不能再拖了,团政委只好下了命令。

……

不用说,这事儿无论在我、还是在排里、尤其是在女生班我们都感到很意外,甚至都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就拿起仅有的一个小行李,在战士们疑惑而又依恋的泪光中,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军垦一连”。

后来,林子明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中谈到下乡问题时还引用了一段话:

“有人讲知青下乡毁了一代人,也有人用少数知青的经历来渲染知青的悲惨。实际上,只有当年的大多数知青们最有发言权。如果不带偏见地来看待***当年的指示,就要承认***的指示是正确的。当年的知青们因为有了在农村的锻炼,大多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变得更坚强、更能干事业。”

而我在回信中却对他说:

“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这段话出自哪里,但是,我知道,这话只说对了一部分。因为:‘悲惨’虽然说不上,但是,如果我们高中毕业就能直接上大学,对社会的贡献肯定会更大,很多人的人生也会更精彩。”

(三)

那次出去搞创作回来后,我就被留在了团部。我们团部离县城很近,离我们的连队却很远。

不久,使我没想到的事儿又出现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偷偷看末代皇帝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十六开手抄本,很漂亮的蝇头小楷,是办公室老张悄悄给我弄来的。他还弄来一本瞿秋白写的《多余的话》,“可不能公开呀!”他一再叮嘱我说。因此,我不敢在宿舍看,更不敢上班时间看,只能一个人私下阅读,看得很入迷。

突然,我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吓得我忙把书藏到抽屉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假装阅读着。

“进来!”我头也没抬地喊道。

门开了,似乎人走进来,但却站在那里不动了。为了装得像一点,我还是没抬头,继续翻看报纸。

“何予平!”

“啊!是叫我吗?”我仍没抬头。

“我是……杨雨生,你还记得吗?”

“啊?杨雨生,他在哪?”

抬头一看,我愣住了。是杨雨生,就是那个杨雨生!我曾经想起过的杨雨生。

“你,怎么来了?”我忙给他搬椅子,倒水。

“来看看你。以前听说你在这里的一个连队,因为太远了没去看你。现在你调到县城附近,可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哪。”

他的回答令我无话可说。

这时我才发现:同学时期的杨雨生,已经比之前成熟、也更阳刚了。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他心里就高兴。虽然他不善言辞,也没有多少知识。但是,他透明、纯朴,无论什么时候跟他说话、办事,都会觉得轻松,而且可靠。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他得回去上班了,他是骑自行车过来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以后他会常来。

“怎么会不愿意呢?只要我在这,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原来他是今年刚从省粮食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县粮库工作的。他爸爸本想让他回老家工作,可是那里不缺人。他若一定要回去,他爸爸就得提前退休。没办法,他只好服从分配,学校说来这里也算是支援边疆建设了。

之后不久,我又收到了林子明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入学三个多月了,虽然是工农兵学员,但是能够上大学,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那当然,如果我也能上大学,不管什么学校,我都知足!”我回信给他说。

“别急,你会有好运的。真的,我有预感。”

……

就这样,我们之间的信件虽然话语不多,而且跟以前一样多是探讨学术问题,但是你来我往的最少两个月一封,也算是聊天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办公室里看完林子明的来信,他在来信中又提及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一些观点,我不能完全同意,就提笔给他回信。这时,杨雨生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装得鼓鼓溜溜的蓝色套袖。

“你来了,快进来!”

“你礼拜天也不休息呀?”

“休息和不休息都一样,反正都没别的事情做,在办公室看点什么、写点什么反倒自在。”

“那倒是。你还跟以前一样,就是喜欢忙公家的事儿。”

“不忙公家的事儿,咱自己也没什么好忙的啊!不过今天不是忙公事,是在给林子明写回信。林子明,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他看不起我这个淘气包子,还经常挖苦我。”说着,他苦笑了一下,“不过,想起来也挺好玩的,那正是一个淘气的年龄。”

“真的,今天要是让你淘气,你也不会了。儿时的回忆往往是最美好的。”

“你还是那么、那么……”他好像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你是想说我还那么爱咬文嚼字的吧?”

“也不是,我想说你的思想还是那么深刻,一说什么就能说到点子上。可我就不行,大老粗一个。”

“你有你的长项,单纯、透明,给人一种可爱而又安全的感觉。”

“是吗,你真是这么想的?那可太好了,我没白来找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林子明常给你来信吗?”

“只是最近他上了大学给我来过两封,在连队时只来过一封,也就几句话,好像挺悲观的。说是常联系,可是又一直没再来信。”

“哦,是吗?其实我也早想给你写信来着,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看我的信?”

“怎么不愿意看?这几年老同学的来信我都留着呢,闲下来看一看,往事历历在目,挺亲切的。”

“可也是。不过……哎,算了。”他似乎还想问点什么却没问。我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于是就很坦荡地说道:“林子明啊,就对哲学和时政感兴趣。以前这样,现在又读哲学系,更是张嘴马列、闭嘴黑格尔的,我都说不过他。可他又爱跟我探讨这些,他说因为我不抓他的小辫子。”

说着,我就拿起了林子明的信说:“你听,我给你读一段:‘要不咋说他批判了康德的不可知论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肯定自然离开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时间、空间是物质的存在形式,人能够认识客观世界;对宗教神学进行了有力的揭露和批判。但他抛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他的唯物主义依然是形而上学的,社会历史观是唯心主义的。’这一点,我现在也不否认了。不过……”

读到这,我看了一眼杨雨生,只见他满脸的“不可知论”。我有点失望,只好打住不读了。

“嗨,你可能对这不感兴趣,不念它了,咱还是说点别的吧。”

于是他又有话说了:“你现在每天都弄这些理论呀?”

“不,不是。我呀,啥都弄。领导交给我报道任务,我就去采访。让我参加写剧本,我就跟他们一起闭门造车。我自己的时间,就写点我喜欢的诗歌、散文和小小说什么的。只有给林子明写信时才弄这理论。”

“哦,这么多内容啊。上次我来就看你好像挺累的,所以……”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套袖往桌子上倒,“所以,我就给你带来几个苹果……”

“嗨,你留着自己吃啊,我这啥也不缺。再说,你又挣不了几个钱,可千万别给我买东西。你不知道,我们这现在可能还不许随便吃零食呢,说那是资产阶级思想。”

“是吗?那,我错了……”

说这话时他脸红红的,有点难为情,还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是都倒出来好还是再装起来好。

这时,门开了,老张走进来。

“哦,予平来客人了?”

“老同学。”

说着,我拿起两个苹果递给老张:“我这老同学可实在了,我一说咱这不让吃苹果,他都不敢往外倒了。给你两个,拿给孩子。”

“谢谢你的同学。”老张接过苹果又说,“以前是不让吃,尤其是你们刚来那会儿。现在好了,也没有人再反对了。”

“是吗?那可好了,都倒出来,也就二斤苹果。”杨雨生顿时乐了起来。那是一种自信而又纯朴的笑,好像他还是儿时帮我生火炉的那个男生。

“嗨,老张,我是想让我同学以后不要给我买东西了。”

“哦,你看,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呢。”接着他又说,“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个老同学,予平在这生活可节俭了,从不乱花钱,在食堂用餐总是买最便宜的饭菜……”

杨雨生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那天,送走杨雨生,我就坐下来给林子明回信。我在信中简单谈了自己对费尔巴哈的一些认知。但是,我从杨雨生的表情上感到:似乎我和林子明都离生活太远了。于是,我第一次对子明说了另外的话。

“子明:你现在是专攻理论了,所以你对国内外这些‘大家’们研究得比较深。而我显然落后你一大截。虽说文学创作也离不开哲学,但是毕竟不一样,不需要那么高深的理论做基础,只要用哲学进行合理的思辨就行。所以,我已经不管费尔巴哈怎么想了……”

接下来,我还告诉他:“杨雨生也在这个县城工作,他还是那么单纯、朴实,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不像理论那么‘虚无缥缈’。”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用了“虚无缥缈”这个词,而且,我的看法以及提到杨雨生,估计都是对林子明的挑战。信寄出后,我就有点后悔,没来得及仔细斟酌,林子明一定要与我进行一场口舌大战了。

我很快就收到了林子明的回信。他说我“把他气坏了”,使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对“牛”弹琴感觉。还说我“见异思迁”,自愿“高台跳水,不把凤凰变成乌鸡不罢休”。并质问我“怎么变得这么快,是杨雨生那个小子的魔力吗?”以及令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眼中的那个何予平”,等等。

这在我预料之中,我也确实想给林子明泼点冷水,因为长时间以来我就觉得他太偏执了,我为他担心。

所以,我看完他的信只微微笑了一下,没太往心里去。不料,此后很久都没再收到他的来信。

那段时间,之前我们连队的副指导员许春亮和排长胡林先后都来找过我,都说是顺路来看看。谈话间,除了说些恭维的话语之外,他俩都没再流露之前的那份热情,我们之间似乎有了距离。虽然我还是我,我也从来没明确给过他们幻想。但是,他们没忘记我,还在关心我,我还是很高兴。

快过年时,杨雨生又来找我。这次,他在我的办公室坐了很长时间。我们一起聊家乡,聊过去的老师和同学,他似乎都记得很清楚,能说出很多人的过去和现在。

话匣子打开后,他说话也就自然了许多。之后,他主动说了很多他家里的事儿,说他爸爸上了年纪,家里很多事情还得自己动手去做。妹妹又在县城,也工作两三年了,还没找对象,等等。

直到最后,他才说到他爸爸是如何惦记儿女的婚事,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家里希望他能在他妹妹之前成家。

“我想,如果在这成家,就把我爸爸接过来。所以这个春节我得回家看看,跟爸爸商量一下。你这个春节回家吗?”

这时,我已明确感到他是想知道我的想法。但他很爱面子,所以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知怎样说才能不伤着他。我虽然喜欢他,但在内心里又不是那种喜欢,总觉得他缺少一点什么,没有林子明深厚。加上我又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上学梦。因此,在情感问题上第一次感到如此纠结。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我打破了寂静。

“嗨,我今年也二十六岁了,家里也来信问过这事儿。团里推荐了三名工农兵学员上大学,都没轮到我,政治处说得先把名额给连队。为此我还真闹了一点小情绪,也挨了股长的批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上大学。”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咱们都快三十了。”

“是啊,所以我都不敢回家了,就怕回去后挨说。再说,我们这五个人得轮流走,我想让他们先回去,毕竟我离家最近。我们这老张都三年没回老家了,他妈早就来信让他回家过个年。那两个知青都是上海的,一起回去还有个伴儿。我和北京的小李春节还有宣传任务,所以可能得在节后回去了。”

“哦,我还以为能和你一起回去呢!”

……

那天,我终于下决心把真实想法都说了出来,估计他也听明白了。所以,等我回家时没有见到他。

后来听说他决定在老家结婚了,对象是他妹妹的一个同学。这样可以在家照顾他爸爸,等他爸爸一退休他就可以调回去工作了。

就这样,我儿时心目中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在我心目中也依存了好多年,瞬间就成了一个永远的影子。

那年回家过年,也没有见到林子明。听说年前他就回去了,也问过我,可是没过初五就走了,说是去了他二妈家。

不久,林子明大学还没毕业就去了国外。他说他在国内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进行坦诚交流的朋友,于是一狠心决定远走他乡。

没想到,我本来没太往心里去的这两件事儿几乎同时发生,加上曾经那么友好的副指导员和胡林也都渐行渐远,对我的影响还真挺大。

曾经觉得那么安全、那么充实,前后左右几乎都是朋友的我,突然间朋友都不见了,只剩下我自己,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我一再给自己加油。

那时毕竟年轻,希望也没有破灭,所以很快就又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何况,当时在宣传报道和文学创作上我已经小有成绩了。有剧本、有诗集、有新闻汇编,还有一些小小说。虽然都不是正式出版物,但有些都在报刊上发表过,因此也很受人艳羡。

不久,我又被借调到师部工作,还是搞宣传报道。

一次去连队采访,偶然遇到了师副政委,他以前曾是我们的团政委,就是他下令把我调到了团政治处当了宣传干事。

“哎,你不是那个何予平吗?”

“是!政委,您好!”我急忙敬礼。

“嗨,一年多没见,你这是……”

我简单汇报了这次的任务后,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晚上吧,晚饭后你去我那,有两句话说。”

“好的,政委!”

没想到,就是政委的那“两句话”,一下子改变了我的命运。

原来有一个师范学校的读书名额,是中专,师部学校的老师都是多年的老知青,也都在那安了家,所以没人愿意去。

“走吧,”政委见我似乎还没弄明白,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不是很想上大学吗?你在兵团干得确实不错,但是,干得好不一定就能上大学呀!兵团知青多,可是上学的名额却不多。地方就不一样了,机会总比兵团多。先去读两年中师,有机会再上大学。继续努力,一定有前途!”

政委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话语不多,却再真实不过了。

我立即站起来,因为戴着军帽,所以又给政委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按照政委的叮嘱马上办了相关手续。

临走,我把政委说的“继续努力,一定有前途”这句话也打进背包里,背着沉甸甸的期望,离开了兵团。

那年,我虚岁二十七。

(四)

那所师范学校就在我读高中的地方——元江市,我的家乡。

这次重返家乡,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我们几个老高中的学生,入学后都插班从二年级读起,因此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我没去当老师,被报社要去当了记者,从此开始了新闻职业生涯。

这是我最乐于从事的工作,因此工作非常、非常地投入。单位离家虽然很近,但却很少回家,节假日几乎都用来采访或写稿。

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婚姻问题。我本想干几年,事业上打下一点基础再考虑,如今却天天都被摆在桌面上说。

可能也是因为年龄大了,加之形象上也引人注目的缘故,介绍人不断,甚至有些通讯员也毛遂自荐地来约我看电影、逛公园、郊游,都被我明确谢绝了。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大工厂名叫李云峰的通讯员,以为他比我小三岁、形象又体面,因此就很勇敢地来追我。

起初我没太注意,照例把收到的通讯员稿件看一遍,不能用的都放一边儿。可是很快就发现有个通讯员三两天就送一篇稿件来,却没有一篇能用的。

部门主任对我说:“像这样勤奋的通讯员,可以叫他来单独指导一下,免得挫伤积极性。”

我按照主任说的办了。

于是他就以改稿为名接连不断地来找我。

有一个星期六,他又来了,竟一下拿来四篇稿,还给我带了糖果。我只接过了稿件,看了看说:“小李,糖果我可不要,你得带回去。这几篇稿子都是同一个内容,你为什么要写四篇呢?”

“我想让你看看哪篇能用就改哪篇。”

我突然想起有人曾说他是“绣花枕头”,才知道他是真的不开窍。但是为了不伤着他,我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什么叫新闻,然后告诉他:“这四篇都是写职工夜校的事儿,这种事儿报纸上都报道过,已经没有新闻性了。不过从你们又开办了分校、人数也明显增加角度可以改一条简讯发。”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高兴起来:“我就说嘛,总有一篇能用的。”

看来他仍然没开窍,我哭笑不得,只好说:“你把分校和人员数量填上,就可以回去了。”

“啊?那,我还买了电影票呢,今晚演……”

“那你就快去看电影吧。”

“别啊,我买的是咱俩的票。”

“我也没答应啊。再说……”再说什么好呢?我想了一下,只好顺口编了,“再说,我今晚还要去看望一个同学。”

“明天再去看同学呗,明天正好礼拜天。”

“不行啊,她今晚就要坐火车回兵团了。”

“啊,啊,那,那这电影票……”

“所以啊,快去退了吧。”

说到这,我觉得还是断了他的念想好,于是又补上一句:“不过,以后可千万不要给我买电影票了,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看电影的。还有这糖果你也拿着,以后如果你再买东西来,我就不给你改稿子了。”

“这……”他拿着糖果和电影票站在那,似懂非懂、犹犹豫豫地看着我。

“好了,快走吧!”我只好再次下逐客令了。

“走吧,走吧,何编辑都跟你说明白了。”部主任也只好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开门让他出去了。

“哈哈哈!”屋里的几个编辑都笑了起来。

“予平,还是快点找一个朋友吧,不然像这样的都来烦你,你可咋办啊?”对面桌小肖同情地对我说。

“是啊,是啊!”部主任也在劝我。

不久,这个朋友出现了。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我高中的同学,那个要带我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袁克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因为他姐姐反对,他才放弃去新疆的。

我们下乡到兵团以后一直没有直接联系,几年前他也作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现在刚刚毕业,被分配到矿区工作。

一天, 高中的一个同学突然来找我,对我提起了他。说:“他姐姐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说他父母都记得你,印象挺好的。让我来问问你现在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如果还没有对象,想给你们说和说和。”

“是吗?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她的父母对我还有印象?我只记得发展他入团时好像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他父母印象好不好,不能代表他呀。”

“那当然。他们肯定都商量好了的。他如果不同意,他姐姐也不会让我来找你。”

“那倒也是。”我说,“我对他在学校那时候的印象还不错,我们都是同一个文学小组的,他人也文文静静的,经常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不过,现在什么样可就不知道了。你就这么对他姐姐说:他本人如果也有这意思,就来找我,我们可以聊一聊。”

我之所以想考虑他,主要还是我的大学梦已经遥遥无期。再说,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那之后,他的妹妹因为工作单位离我们报社很近,自报家门地来找过我五六次,总是夸我。并说:“我哥哥正在办毕业手续,这几天就回来。”

我知道,她是代表他家来的,意思是让我再等等,不要考虑别人。

不久,他果然回来了,而且主动上门约见我,那样子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还跟高中的时候差不多,只能说更成熟一些了。

他明确说他还没考虑个人问题,于是我就同意处处看了。可是他说,他恐怕没有时间和我见面交往,因为他还得去新单位报到,那是一个大煤矿。

“那怎么办?”

“嗨,其实处不处都一样,互相之间也不是不熟悉。我家又着急,我去报到后也不能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没别的意见,我看我走之前就把事儿办了吧?”

“难道你就不想多了解了解我吗?”其实,我是想再了解了解他。可是,这话又不好直说。

“那,你是对我不放心了?”

他这样一反问,我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就这样,我决定结婚了。那年,我三十岁。

他家定下日子之后,因为日期太近。我说:“我得回家商量商量。”

爹早就不在了。当我把这事告诉了娘之后,娘非常高兴。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家的情况之后,就说:“只要人好就行。别的咱不图,就图对你好,能好好过日子。”

娘高兴得一时竟忘了该干什么了,在地上转悠了半天,才问我:“你也知道,咱这家里没啥给你的。我以前让你买两床被面,也不知你买了没有?要是买了,我就去买几斤棉花来给你絮两床被褥。”

“买了,我带回来了。”

我把被面和褥面拿给娘,那还是我在兵团时托同宿舍小李在北京买的。娘看了看,说:“你看多好,还是北京的东西好,在这可买不着这么好的东西。放家吧,等我买了棉花就给你做上,送你那天就一块带去了。”

那天晚上,娘又给了我三十块钱。说:“没有多少,你拿去。以前不是买了一个人造革的箱子吗?再买一个,就是一对儿。上人家去,也好看一点。”

“不用,娘,你又没有钱,不用给我了。需要啥,我挣钱现买就行。”

“给你你就拿着。你不拿,我这心里不好受。”娘说不下去了。

听娘这么说,我心里也一阵酸酸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拿着,快放包里吧。”

“嗯。”我只好先拿着了。心想:等以后挣钱再给娘吧。

一周后,我又回来,娘已经把被褥都做好了。娘高兴地对我说:“挺好啊,供销社还来长绒棉了。都多少年没见着了,我一下子买了十斤,絮了两床被褥。还给你另外买了三十尺白布,拿回去做被衬。”接着,娘又嘱咐我说,“被衬,现用现做就行。”

“娘,那得花不少钱吧?”

“长绒棉是贵一点。可那东西好啊,做棉衣裳才好呢,穿着暖和。”

我想,买这些东西又得花娘好几十块钱。娘没有钱,一定是跟谁借的。可是,娘好像只有这样才高兴。

那天,大姐和几个嫂子一家给了我一样东西,总共两幅褥单、两对枕套、一个锅。有一对枕套上面还有被雨水淋过的痕迹,我当然不能说“不好”。

大姐把我拉到一边,担心地问我:“他家怎么样啊?可别找太穷的人家呀,咱家可过够穷日子了。”

我说:“不会的,大姐。他家还行吧。再说我自己有工作,也不靠他家。”

“哦,那就行。”

大嫂悄悄跟我说:“你这是大事儿啊,可也没啥给你的,就这一个铝锅,你拿着吧。你大哥也不在家,他要是在家,还能好好帮你张罗张罗。”

“没事儿,这就挺好。”

我知道,她说这话除了为自己开脱之外,不过是想说其他几个哥哥都不管我而已。

从家走的那天早上,大姐和四个嫂子都乘火车送我到市里。

临出门时,娘端着一盆清水。看着我走出大门后,把那盆清水泼到我身后的大道上。我只听娘对站在旁边的邻居说:“这就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啊。再回来时,就是人家的人了。”

我知道,娘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一定是既高兴、又难过。娘高兴闺女终于出嫁了,当然不希望把闺女再收回来。但是,毕竟是自己养大的闺女,以后成了人家的人,娘还是有点舍不得。

我心里也很难过。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只能默默忍着。

那天,家里来送我的人都回去后,袁克雄突然不高兴起来。只听他跟他家里人说:“她家带的东西不多,来的人可不少。”

其实,我家来送我的人总共也就五个人,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加上往返火车票,他家给每个人花了不到十块钱,他就不满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算了,别计较这个。”他爸爸急忙制止他。

我听了,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忍住了。心想:我什么都没跟你家要,连家具都没做一样,你怎么不说呢?

“你家来的人,只有你大姐是个好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没再说话,但是他的态度却变得很冷淡。问他,他只说:“因为办毕业手续等问题,心情很乱。”再问别的,他又不肯讲。

我因为工作忙,也没有请假,还照样天天上班。晚上回到他家时,他们都已吃过晚饭。

一连几天,他的父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十几口人都聚在他父母那十几平米小屋的炕上,好像在议论什么。只在锅里给我留下一点饭菜,我端出来,端到自己的那个七八平米的小屋去吃。对此,我没有计较。

可是,他对我的冷淡,以及他家人天天在一起悄悄地谈论,却使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头。

刚过了五六天,他突然提出要走。说:“报到的日期已经过了,我必须回去上班。”

他家谁也没再留他。

即使这样,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那个年代,年轻人都很要强,把好好工作看得非常重要。所以,我也表示能够理解。何况,我也很忙。

可是,他走了之后,先后给他家来了三封信,却没给我写一封。对此,我真的很不理解,也很不满意。

他家里人、尤其是他的父母、哥哥、妹妹和姐夫,似乎也开始对我感到抱歉和愧疚了。言谈话语中经常安慰我,说:“你可别多想,他就是忙。”要么就解释说:“他对你很满意,只是他在学校有些事儿没处理好。”

什么事儿呢?我看他们不愿意多讲,也就不多去问。

尽管如此,我还是每天下班都回他家,该干活干活,该买东西买东西。那年秋天,他妈提出要买大白菜腌酸菜,我就用自己的钱在报社给他家订购了一大车白菜。

就这样,维持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父母提出让我去他的单位探亲。说:“你去他那看看吧。也去找找你们记者站,请他们帮帮忙,把他的工作调回来。”

这时,我才知道:他父母不愿意他在煤矿工作,以为我在报社能帮上忙,想通过我把他调回市内工作。这也是他们找我的初衷之一。

我答应去探亲。

我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中间还换乘一次,两天一夜才到他那个大煤矿的总部招待所。

当我往他所在的矿区挂电话找他时,接电话的人问了我和他的关系后,竟说:“啊,是嫂子啊!你啥时候来的?现在哪呢?”

“今天上午来的,在你们总部招待所。”

“那你咋不直接来矿区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你前些日子不是刚从这回去吗?”

“前些日子?我这是第一次来这啊。”

“啊?第一次?你不是刘姐吗?”

“刘姐?你说的这人我不认识。我三个月前刚和他结婚,现在是来探亲的。”

“啊?!”那人听说后,吓了一跳,“什么?你是他的妻子?”他吃惊地反问我。接着,好像是在跟他身边的人叨咕:“我听声音咋不像上次来的那个女人呢?咋又出来一个女人?可袁克雄说他还没结婚呀?”然后,他又疑惑地在电话里问我:“前些日子已经有一个女人来我们这找他,说要跟他结婚,好像都怀孕了。你们俩到底谁是真的呀?”

“你说什么?他还有别的女人?”我急切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跟他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什么,随后大声对我说:“哎,算了,我也说不清。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吧,等我告诉他,让他给你回电话。”

放下电话后,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没有想到:他在外边竟然还有女人!而且还有了孩子。文明人也会干坏事儿!

我本来应该立即去矿区找他,那他就彻底露馅儿了。可是我给了他面子,没去找他,等他自己解释。

我想:看来,他不给我写信,也是因为他不敢写,他怕我给他回信,会暴露了他在家已经结婚的秘密。

我稍微镇静了一会儿,又想:这可怎么办?看来这是真的了。

我感到很茫然。

当天晚上,他从采煤场回到矿区,立即给我回了电话。因为他怕我会贸然跑到矿区去找他。

“你来,咋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责备我。

“是你父母让我来的。”接着,我又反问道,“咋跟你说?你又没给我写信,我哪知道你的地址。”

他自知没理,就换了话题,说:“你哪也别去,先在那住下,明天上午我去找你。”

他想先稳住我。我呢?也没经验,就老老实实地在招待所住下了。

第二天上午,他果然来了。见面啥也不说,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回家。

“你先回去吧。你在这,我也没法安排。”

“我想去你们矿区看看。”

“不行!”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什么意思?”

他看我抓住不放,只好说道:

“单位不知道我结婚。”

“是吗?你为什么不跟单位说呢?你不是开了‘结婚证明’吗?”

“那是在学校开的。”

“可是,你家里还让我给你往回调转工作呢?”

“不可能。我都跟他们说了,我不调回去。我学采矿的,调回市里能干什么?”

“听说还有别的女人来找你,要跟你结婚,好像还有了孩子?”我只好直接问他了。

“谁说的?没有的事儿。矿区的人老爱跟我开玩笑。”他一点不慌张,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

“好像不是开玩笑。”

“我说过了,没那事儿,你不信就算了。”他还挺横。

“那好,我都请探亲假了,在这住几天再回去。再说,我还想要个孩子。”

“别了,你还是回去吧。你在这,我也没时间来陪你,也没条件陪你。”

“不用你陪。”

当天,没谈拢。他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说:“我今天下午还得去工地。要不,你在这再歇一天,明天下午我再来。”

第二天下午,他并没有来。我一直等到天黑了,他才来了一个电话,说:“工地的活脱不开身,今天不去了。明天一早就过去,你哪也别去,在招待所等我。”

那天上午,我一直等到十点钟,他才来。而且又是急匆匆的,进屋就说:“我给你买好回去的火车票了,是今天中午的车。我现在就送你去火车站,今天晚上到省城换车,明天上午你就能到家了。”

看来他把一切都盘算好了,打定主意不让我去他单位。我也傻,自己去就得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他呢?

可能是我还不想把事情弄僵吧?也许还有点赌气,又好像被谁绑架了一样,真的就那么离开了那个煤城,坐上了返回的火车。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变了,彻底变了,再也不是读高中时那个文静的同学了,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

我坐在火车上,觉得越来越不舒服。着急、生气,加上天又冷、又劳累,一点胃口也没有,连续两顿什么东西都没吃。火车还没到省城,我就开始发烧了。

火车到达元江市后,我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家的。一开门,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醒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他家的炕上了。说是刚给我打过针,叫我不要动,好好歇歇再说话。

他家人出去以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没想到袁克雄变化会这么大,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相信一个分别多年的同学。搁置多年都没考虑的问题,刚一考虑就遇上这种事儿?真是厄运!

原来是他的姐姐、还有他妈骗了我。

她们见事情再也隐瞒不住了,只好把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他在外边先后已经有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兵团的知青,也在他家住过。后来,他作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他家怕他毕业后再被拖回兵团,就千方百计把两人给拆散了。

第二个是煤城附近的一个妇联干部,也是在他读大三时有人给他介绍的。这个女人文化层次不高,就是太主动、太殷勤、太黏了,经常去学校找他。两人走得很近,也在他家住过。在他临毕业时,突然又有了孩子。因此,也渐渐地遭到他姐姐的反感。加之他妈又怕他大学毕业后被留在荒凉的矿区,于是这才煞费苦心地托同学找到了我。

而我对这一切却全然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

他妈和他姐姐把这些告诉我的目的,是想把过错都揽到她们自己身上,好为他本人开脱,以此求得我的谅解。他们还说:“那个孩子不是他的,还不知是谁的野种呢!”

可是,我却因此而失去了对她们的信任。我终于知道了她们每天都在一起悄悄嘀咕什么了。我看不起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姐姐虽然是大学生,但是人很奸诈,这就更让我无法安心了。

我康复之后,毅然搬出他家,住回我原来的宿舍去了。

第二年,我突然听到了“恢复高考”的天大喜讯,激动得我彻夜未眠。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上大学,继续念书!

这是我的初衷,是我人生的一大愿望。即使袁克雄对我不冷淡,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考大学。

我立即找来了两本没头没尾的高中文史课本,翻了翻,竟然感到就像昨天刚刚学过一样。虽然都过去了十年时间,却一切都记忆犹新。

可是,这却遭到了他家的激烈反对,他也不得不主动找我和解。我毫不犹豫地说:“没用。你等着吧,我们的关系等我读完大学再说。”

这话,把他家里的人吓坏了。他妈唉声叹气地求我说:“别念了,念完书就三十四五岁了。”言外之意是不能给他们生孩子了。

“这不怪我呀,是他不想要。”

他也请假回来求我,说:“如果有个孩子,你也可以去念书。可是……”

“‘可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呢?你连哄带骗地把我撵回来,那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我不管那个女人怀的是不是你的孩子,因为那都是在你和我结婚之前的事儿。是你一直在欺骗我。”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于是又回家商量对策去了。

我也向我单位领导汇报了此事,并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他们还找袁克雄的家人谈了谈,结果,我单位人一致支持我考大学。说:“他妈也认了错,但不愿意让你上大学。他爸爸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愿意支持你,但好像做不了主。他本人也请求你能原谅他。可是,他做的事叫你怎么原谅呢?依我们看,机会难得,你要是不担心什么,那该上学就上学,让他等着去吧。”

结果,他姐姐只好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亲自出马找到我们领导,希望领导以“工作需要的名义”阻止我考学。我们领导听了后,觉得她很可笑,当面一点没客气地拒绝了她。

“上不上学是她个人的自由,我们可没有权力阻止她。再说,你怎么可以要求我们进行阻止?在他们的问题上一直是你在指挥,你弟弟没有行为能力吗?你这样做,严重地伤害了她。不吸取教训不说,竟然还敢来指挥我们?太过分了!”

说得她无地自容。

她走后,我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又在一起议论了一会儿。一位领导对我说:“看来他家不会轻易撒手。如果你去上学,他们又到学校去骚扰你,你怎么办?你可得好好想想。实在不行,就跟他分手算了。你还这么年轻,到哪还找不到好的?”

另一位领导则不太赞成:“那也太便宜他们了!要我看,找就找去,先拖他两年再说!”

我听着他们的意见,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但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又过了两天,他自己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晚上想找我谈谈。

那天晚上,就在我的办公室,他来了,坐在那里,说了两个半小时。他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

从他到兵团处第一个女朋友开始,说那个女朋友怎么样,怎么到他家去讨好他的父母,他父母为什么反对,他姐姐为什么把人家赶走,他的心情怎么、怎么不好,等等,一直说到第二个女人是怎么认识的,家住哪里,来往过多少次,究竟怀没怀孩子……最后又说到了我。

“不是我有意骗你。我本意是在矿区跟第二个女人结婚,在那过一辈子算了。可是,我妈和我姐姐坚决不同意,她们甚至要去找我们矿区领导。我要是不答应和你结婚,我妈说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害怕她们到处去闹,也不想让我父母太为我操劳,使我成为一个不孝子。再说,我对你的印象的确很好,所以就答应她们与你结婚。结婚那几天,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说‘是因为学校的事儿’。其实,是因为我一想到自己悄悄地结婚了,就觉得对不起前两个女人,因此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而且,还觉得对不起你,什么事儿都瞒着你,你还一点察觉都没有,完全相信我。所以,一见到你,我就有一种负罪感。我只想:再过一段时间,等我把外边的事情都一一处理好了,我们再相处。可是,没想到,你要考大学。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你上大学也行,我自己也能带。可是你一走就得四年,我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我没有孩子这件事。所以,我今天来,向你坦白这一切,请你原谅我,最好不去上大学。如果你一定要去,那,我想我们就分手吧。我愿意赔偿你一切损失,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因为离婚,对我、对你,名誉上损失都太大。尤其对你,损失更大。所以,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人,生活还没开始,自己就已经犯了罪,对不起三个女人。都是我不忍心违背父母,做事犹犹豫豫……”

他哭得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地道歉,反反复复地让我惩罚他。又拽自己的头发,又摔自己的眼镜。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他讲,一句话都不曾说,也没有心思说。还能说什么?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

我唯一感到还有一点欣慰的,就是能有机会上大学。

他说完后,坐在那里还是哭,一会儿擦鼻涕,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又擦眼镜。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感觉。

其实,对我来说,他也真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高中毕业之后,我几乎就没见过他。

再次见到他之后,他又匆忙回学校。我跟他的接触也太少了,少得可怜。

就在这时,他就成了我的“丈夫”。然后,又在我想了解他、但还没来得及了解他时,他又从“丈夫”这个位置上消失了。

对我来说,甚至“妻子”、“丈夫”这几个字都是那么的陌生,与我干脆就不着边儿!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经打十一点了。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是在要我说句话。

我移开了目光,把脸转向房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我似乎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几句话:“你怎么赔偿?什么东西能做赔偿?你能赔偿得起吗?换作是你姐姐、你妹妹,你认为是‘赔偿’两个字就能了结吗?你们家把女人当成什么了,赶走了一个又一个?”接着我又说道,“你没办法违背你父母的意志。但你可以对我说出实情,我可以不同意与你结婚啊!我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你父母的意愿做呢?!”

他听了之后,无言以对,只是点头。

他好像也知道,我不会这么痛快地答应与他分手。于是站起来说道:“我先回去了。你再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那之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报名高考。单位与他父亲通电话后,派车去他家取回我自己的东西,因为我得带行李去上学啊。结果,却遭到他全家人的阻拦和撕扯。

本来是他父亲答应好了的,可是他父亲却一个人躲在门后边,不敢站出来。

停在门口的汽车轮胎也被放了气,我的行李拿到车上又被他弟弟拽下来,扔到马路上。她姐姐还用力猛推了我一把,我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跟头。

我们见事不好,就立即退了出来。我的那些零碎东西都没拿,也就不要了。

可是,第二天,他的弟弟又领着两个坏小子来我宿舍撒野。他们拿着棍子往宿舍里面闯,被门卫拦住了。于是,就站在门口骂街,吓得我哪都不敢去。单位知道后,立即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又给他父亲打了电话,这才消停了几天。

不料,礼拜天他姐姐又到宿舍找我。听说我在办公室加班,她就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大声问我:“你把我家的窗帘还给我!”

我没弄明白,不由得一愣:“什么窗帘?”

“你住那屋的窗帘没了。那不是你买的,还给我们!”

同事们听到这,都轻蔑地看着她,想赶她出去。我怕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就示意他们不要吱声。自己问她:“你家窗帘没了,为什么来找我?我没拿你家窗帘。”

我心想:她要是不说,我都忘了他家还有那么一块窗帘。那块不到三尺宽的小花布窗帘,还不值一块钱,她怎么会为这个来找我?是想找茬吓唬我,逼我离婚吧?

“你没拿,谁拿了?”

这时,我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斥了她几句:“你家丢窗帘了,来找她。你家丢没丢钱啊?丢没丢人啊?丢了也来找她吗?有本事去报警啊,就说丢了窗帘。”

说完,屋里的三个同事都哄堂大笑起来。

气得她满脸通红,急不择路地往外退。“咣”一声,一下子撞在门框上。

我的同事见状,又说:“别撞坏了门,撞坏了可得赔呀。这门可比你那窗帘贵多了!”

说完,几个人又笑了起来。

她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叫喊着:“行了,那窗帘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无赖!”我的同事气愤地骂了她一句。

但是,这几件事却提醒我,他家不会就此罢休的。几个同事也帮我分析说:“他们就是不想让你平静,就是不想让你心安理得地去上学,直到吓得你同意离婚为止。这恐怕才是他们三番五次地来这捣乱的真正目的。”

看来,大家的眼睛是亮的。因为刚过不几天,他又来电话催我离婚。

“我看他家是怕你上大学后把他给甩了吧?”

“他是不是着急娶外边的那个女人呀?”

同事们没有猜错,这两点正是他家和他本人一再逼我离婚的原因。

他家的种种骚扰和磨难,使我没法专心工作。我渐渐有点扛不住了,还没到年底,我们就离婚了。

记得去民政局办协议离婚手续时,他满怀歉意地对我说:“离了婚就不‘值钱’了。理由就写‘因为我的生活作风不好吧’,这对你以后可能会好一点。”

“这虽然是事实,可是你以为我以后就找不到好人了吗?”

没想到民政局的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正是我们高中的一个同学。她狠狠地把他训斥了一顿之后,说:“这也太便宜你了。你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儿女,离了这个又去娶那个。便宜都让你占了,让她以后怎么生活?”

“我可以给她补偿,可她不要。”他嗫嚅地说道。

“怎么补偿啊?给点钱吗?好吧,说好了给多少,我给你们写上。”

他说不出来了。

“怎么?多少啊?拿大话哄人呢!”

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如果对她还有点诚意,就不会一点家具都不做,一点生活用品都不买。看来你是婚前就做好离婚准备了吧?”

他还是不说话,好像已经准备好挨训似的。

“像你这样的,我见的不止一个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从早到晚光为自己打算。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是糟透了!”

看我同学那义正词严的样子,恨不能给他两记耳光。我心里还真有那么一点解气的感觉。

“那你说咋办?听听你的意见?”我同学问我。

“算了,都到这分儿上了。他姐姐丢了一块小窗帘儿都来找我要,他家人太可怕了。我惹不起他们,只想离他们远一点。如果他还舍得花点钱的话,再娶媳妇时就花一点,别再对不起第二个女人了。”我说的是当时的真实想法。

“你也太好说话,太好欺负了!”她为我打抱不平。

办手续之前和当时,我除了害怕他家再来骚扰外,别的还真没想很多。可是办完手续回到宿舍,我的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知道自己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知道以后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害怕有人来欺负我了,知道这些烂事儿也会渐渐都消失了。一切都解脱了,一切也都将恢复如初。可是,我的心情却再也不能复原了。

娘好不容易盼到我结婚,怎么对娘说呢?娘知道了一定非常生气和难过。

二十多年来,我一心一意地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好好待人,怎么会遇到这种问题,受到这么大伤害,落得这种下场?

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上大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很难受,很伤心、很窝囊、很痛苦。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从下午六七点钟,我一直哭到半夜。哭得我头昏脑涨、手脚麻木、浑身发烫。

办公室的小王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她同情我,劝说我,陪着我掉眼泪。后来,她不断地摸摸我的额头,担心我会哭坏身体,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再哭了。她给我倒了半盆热水,拿毛巾蘸着水给我擦脸、擦手。温和地说:“不哭了,啊,咱不哭了!他家人要是知道你这么伤心,该偷着乐了。你家人要是知道你这么痛苦,该多难受啊!咱不能让他们高兴,让自己家人难受。再说,你要是哭坏了身体咋办?不为别人着想,你还不为你娘和你自己着想吗?”

一开始,她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知道她在跟我说话,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后来渐渐地我能听懂她的话了,也一点一点地能控制住自己了。第二天,她给我请了一天假,我昏头昏脑地睡了整整一天。

我没想到,当时那么轻易就处理了的问题,会严重刺伤了我的心理,使我失去了对家庭生活的兴趣,成为我日后生活道路上的一大障碍。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轻易相信男人,不敢再考虑个人问题,不敢再建立家庭。

不了解情况的人不信任我,看不起我,猜疑我,背后对我说三道四。可是,我又不能到处解释那原因。

可恶之极!就是那个若有若无的男人,他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名誉,毁了我的一生!

(五)

受这种坏情绪影响,加之娘因为我离婚而病倒,大学开学一个月后我才报到。

我们中文系四个班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两个大班都是老高中生,只有十一个女生,多数是未婚,而五十多个男生多已结婚。两个小班又都是小我们十几岁、刚出校门的小孩子。所以,在个人问题上我一点作为都没有,只好埋头读书。幸好图书馆书多。

因此,尽管这所师范大学不是我最理想的学校,但是大学生活很快就吸引了我,我终于能够读到那些盼望已久的国内外经典文学作品了。

老同学贺小玲结婚生子后也考上了大学,学校就在元江市,她读的是她最喜欢的专业数学系。

林子明从贺小玲那里得到了我各方面的信息。尤其是我结婚又离婚的消息,他知道后简直乐不可支,马上写来一信。信中只简单介绍了一下他自己的情况,大部分内容是在挖苦我。

“就你们高中那个‘眼镜’袁克雄啊,‘文革’那次去农村学农他不是也去了吗?说他懂文学吧,可是很多作品又没看过。说能写呢?一首小诗竟写了一整天,晚上还说再改改。跟他谈点哲学吧,抬了半天杠还没说到点子上。”

……

“不是说他要带你去新疆吗?幸亏你没跟他去。就这一点你没后悔吧?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究竟哪一点吸引了你?长得好?不至于吧,予平的标准不是学识和修养第一吗!”

……

信中,他几乎把很长时间以来所有的抱怨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也可以说是我给他泼冷水后对我的一种“报复”。但是,我看后还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的心还没有冷却。

“子明,你真厉害!我连现代哲学都没弄明白,你竟然敢去‘哲学的故乡’欧洲研究古典哲学,而且还发表了好几篇论文。佩服你,真的佩服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你那么喜欢哲学,还幸亏出去了,不然连那些原著你都看不到,还谈什么研究。只是不知道你现在是否也在研究文学?来信一个字也没提,是有意调我的胃口吧?想看我在关心什么……”

接到我的回信后,他很快又写来一信:

“予平就是予平,一下子就能猜到点子上,服你了。不过你只提‘文学’、‘文学’,我就知道你心目中只有文学,根本不关心我的生活现状。好吧,你既然不关心,那我也就不用多说了。可是我如果告诉你这里的文学现状,你一定会羡慕加嫉妒。简单说就是这里没有禁忌,我几乎被我所喜欢的哲学、文学、政治经济学包围了。想看什么吧,应有尽有,而且伸手可得。想与谁探讨问题,发个帖子,很快就会得到答复,而且是纯学术讨论,不用担心会被追究。即便引起争论,那也是你求之不得的学术研究,对深入探讨大有裨益。”

……

“怎么样?还想问什么?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正在联系一所大学的客座教授一职,如果能成,那对我发展的帮助是不言而喻的。”

……

看了他的信,给我的直觉是:你越捧他,他还越“卖弄”,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嗨,算了,我想,你不说你在文学方面的研究,我也就不问了,留着你憋不住的时候看你说不说?不过,一想到他远在异国他乡,能够一门心思地做学问,还真从心底里为他高兴。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他可能是终于憋不住了,又主动写来一信。

“予平:我终于当上了大学的客座教授,这对我在这里的学习、研究和生活都太重要了。你一定为我高兴吧?而且,更叫你高兴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就是我的教学选题是‘中国青年与欧洲文学’。怎么样?这回高兴了吧?这就是我一直没给你写信的原因,为了这一选题还真费了一点周折,总算拿下来了。不过,我可没说这是为了你哦!”

……

“‘此地无银’!”我真的很高兴,不仅高兴他还是那么义气,更高兴他把我的爱好兴趣也纳入了他的研究范畴。但是直接说“高兴”他会更加得意的,便回信轻轻还击了他一下。

我在信中说:“这个选题太好了。中国青年,尤其是我们这一代,在本应该读书的年龄却失去了读书的机会,甚至阻断了我们对那些文学名著的了解。幸好我有机会上了大学,才终于得偿夙愿。而我对欧洲那些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又情有独钟。因为文学本来就是人学,离开现实,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泥土’气息,也就失去了文学的本性。你知道我读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的感觉吗?尤其是安娜卧轨之前那一大段心理描写:‘她平静地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看着雨后的天色、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洋铁——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耀着。这是三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看后,回想着近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我简直无法平静,热泪盈眶。于是我拿起笔,写下了当时的一点感受:《写给安娜》,抄录在这里,不怕你笔伐。

我要找那多情的安娜,

不让她生活在列夫的笔下。

五洲四海的山山水水,

哪里不希望她来安家。

过去的日子何需回忆,

今天的生活才像彩霞。

谁的爱情如你纯洁,

宁死也容不得半点泥沙。

快旋起你那镶珠的舞裙,

让光环唤醒那麻木的面颊。

快张开你那明媚的双眸,

好戳穿耳畔情话的虚假。

活过来吧——时代的安娜,

盼你给生活带来一些火花。

爱情如果只埋在心底,

太阳就不如干脆退下。”

林子明看后很快复信说:

“你把安娜救活了!真的,在你的信中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安娜,她不仅生活在欧洲,也生活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你给我的课题提供了鲜活的资料,我谢你还来不及,怎敢‘笔伐’!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以后能把你的读书体会都提供给我吗?能!对吧?你一定不会吝啬!”

……

“再告诉你一个意外:我遇到了一个黄头发男士,他竟对我说:‘密斯林,我喜欢你和你的黑眼睛、黑头发!’他的话可吓坏我了,可他竟然还伸出长满黄毛的大手来摸我的头发,我恶心得都快要吐了。事后一位朋友对我说:‘这是欧洲,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很珍惜我的这缕头发,记得你曾说它就像用‘大提斗蘸墨’在我额头上‘点了一撇’。我问你‘是谁点了这一撇?’你答不上来,就说‘反正不是苏东坡。’贺小玲她们听后还都笑了起来。”

原来他遇上了同性恋者,这就不能不为他担心了。出于无奈,于是我就写信劝他早日成家,就可以避免这类问题了。这也是我第一次与他谈起他的生活问题。

他回信说:“很高兴你终于回归‘自然’了,原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看来是我错了。可是,你知道,自从初中时写给你‘关关雎鸠’之后,你对我的漠视对我打击多大吗?你是绝对不会想到的。从那时起,我就渐渐心灰意冷,直到听说你结婚又离婚,才发现婚姻对人,我说的是‘想做点事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磨难。这次出国,我决定‘独善其身’了。其实,这样也很好,我可以倾尽身心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哦,我想到了,他真的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但我还是回信说:“还早,还早,你才几岁?不要过早断言你的人生……”

信写完后没有寄出。我似乎觉得有点不妥,我怕再次点燃他的希望,怕引火烧身。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当初的我了,我不能忘记这一点,因此又把信撕掉了。

果然,我的担心是对的。后来他在信中说:“我等了很久,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可是你又让我失望了,估计这次是彻底的失望。因为你不会对我的独身主义没有想法,但是你不表态,这就意味着你还是不想让我靠近你。那好吧,反正我回不去,你也出不来,就让幻想自己随着地球去转吧……”

对此,我仍旧没有回应。我知道:我如果说自己“不配”的话,那他一定会坚决予以否定,而且说不定真的会从国外回来,那可就糟了。何况当初我都没选择他,现在就“退而求其次”,这对他也不公平,我不想再陷进去了。毕竟我们的人生之路刚开始,以后顺其自然好了。在这文坛“百废待兴”的年代,能有这样一个学术上的挚友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久,省城新华书店就来了“文革”后最新版的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简·爱》《复活》和《茶花女》等等。我兴奋地马上写信告诉了他。并且说:“为了能够买到手,我和同学连夜在书店门口排队。尽管如此,第二天一开门人们还是蜂拥而上。买《复活》那天,我为了把钱递进窗口,手都蹭破了好几处,还流了血。可是我仍然喜欢去买书,每买到一本书,那种旷日持久的饥饿感就减少了很多,而且连灵魂都好像受到了一次洗礼一样,神清气爽。”我还告诉他,“我已经开始研究文艺理论了,刚刚读完《歌德谈话录》和丹纳的《艺术哲学》。你之前说的《列宁哲学笔记》《青年黑格尔与马克思》,我也借到了,正在认真学习。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看看黑格尔的《美学》和《西方美学史》。”

他很为我高兴,高兴我接近了他的研究边缘。但又不无遗憾地说道:“嗨,在这里的区区小事,在你那却要煞费苦心,或许这是在磨练你的心志吧。”

后来,我们的书信减少了。主要是我寄给他的信件在不断减少,他来两三封我才回一封。因为往国外寄航空信件太贵了,我的生活费用很少,又不能对他明说,只好推说学业很紧或正在赶写论文之类。

为了省点邮费而又不让他多心,于是就时常把自己写的小小说或散文什么的,很密集地写满两三页纸的反正两面,寄他看看。那他也很高兴,常常回信说“很好,从中能看到你的足迹,更看到了国人的生活现状,了却很多思念”,等等。

有一次,我把刚刚写完的小小说《乞儿》和《五月的鲜花》的开头部分寄给了他。《乞儿》是写一个流浪儿在火车上乞讨时,乞讨者和施舍者人性之间鲜明对比的;而《五月的鲜花》是专写友谊的。

小说寄出后,我就后悔了。因为在这篇小说里流露出一些低落的情绪,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结果,他还真的为我担起心来。他马上来信问我:“什么时候的事?不会是真的吧?但愿不会。如果是真的,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立即飞回去为你战斗!我可不想让一个被爱情伤透了的朋友,再被友情所伤害,那你就一无所有了。快回信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是我杜撰的,写小说嘛,信手拈来,借‘故’言志,表达一种思考而已。你想,‘文革’这么多年,把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都给扭曲了,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而我只想看到那种人性的、快乐的、充满阳光的生活。因此只好尽点力,把看不惯的人和事往正常轨道上拉一拉,但愿能有点用。别忘了,即便是五月的鲜花,也有开败的时候。然而,五月还会再来。”

他见了我的信,也许放下心来,因此又是好久没有来信。我想:这样也好,毕竟远隔千里,物是人非,很多东西只凭感觉便容易分心,还是少打扰他一点的好。或许此时的他,也正陷于某种深邃的思考之中。就让他的思考健康成长吧,这样无论对他、抑或对我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