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守候 第一章 风生

那是春天的风,吹绿大地,唤醒生命,带来一片生机!

(一)

少女时光,就像自然界的春天,向着朝阳,尽情放飞美丽和梦想。

我叫何予平,这还是刚上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老师给我改的名字。老师说:“你以后就叫何予平吧。不然,咱们班两个何玉平,一点名,你俩都答应,不好区分。”

记得当时我背着手,高兴地点点头,脸都红了。我很珍惜这个名字,因为这是老师起的。

我的班主任老师姓刘,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虽然不漂亮,但人很朴实,很关心我们,很认真地教我们识字、算算术。接待我报名入学的也是她,之后又让我当了班长。

“都坐好,今天我们要选出班委会,我先指定一名同学当班长。班长必须学习好、诚实、团结同学、遵守纪律……”

我们都背着手,笔直地坐着,静静地等着老师往下说。当时我还不明白班长是干什么的,只觉得班长应该是班里的好学生,或许应该长得好看,也应该穿漂亮的衣裳吧?那我可不行,我家穷,娘给我做的布鞋都快露脚指头了……

“何予平同学当班长!”

我好像没有听见老师的话,还在按照自己的心思往下想。

“何予平!”

随着老师的声音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而且把脸都转向了我。因为我个头高,坐在后边,一下子看到了那么多双眼睛,心不由得“咚咚咚”地跳了起来,马上站起来答应:

“到!”

“坐下,坐着就行。以后你就是班长了,可要处处带好头哇!”

我连连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羞涩地坐下了。没想到会让我当班长。别人都说我长得清秀,眼睛很水灵,又聪明又勤劳,但是我的衣服很旧,带大襟儿的小花格上衣都磨掉了一个角,还梳着中式的“门帘”头。

接着,老师又指定了学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和卫生委员。掌声不断响起,我也很兴奋,手都拍红了。气氛很庄严,破旧的石头土坯墙教室顿时好像变成了神圣的殿堂。

放学后,老师把我们五名同学都留下来,说:

“以后你们就是一年一班的班委会。今天我先领你们开个会,分一下工,明确各自的责任。以后班委会就要你们自己开了,由何予平同学负责组织。”

其实,那时候我刚上学没多久,对什么都觉得既新鲜又陌生,对组织班委们开会更是一无所知。我睁着好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老师的一举一动,想从中学点什么。

只见老师打开一个很旧的小本夹子,里面夹着十几页白纸,她先在第一页写上日期,又写上我们的名字。我看到我的名字后边写着“班长”和“任务”几个字,接着老师又写了一行字,可是大多我都不认识。

“以后慢慢就认识了,”老师一边写,一边念给我们听,“你们的任务都写在这里,以后每月开一次班委会,对照检查自己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那天,老师说了很多话,怕我们记不住还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叮嘱我:“等你认字多了,这个记事本就由你来记。你是班长,平时要多留意,谁做得不好就要提醒他。”

我一一答应下来。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按时回家,因为听说三年三班沈玉萍他们也在开班委会,就想去看看。我站在三年三班门口,从门缝里看见班长沈玉萍面对着几个班委正在往本子上写着什么,气氛有点严肃。

“慢一点,你再说慢一点。”写完之后她抬起头来又说,“这个建议很好,大家先商量一下看怎么落实……”

屋里顿时议论起来,大家都抢着发言,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不小心还把门给挤开了。

“谁?”一个男同学问。

“我看看……”沈玉萍走过来看见了我,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沈玉萍是我家邻居,认识我。

“啊?不是。我想看看……”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一边说着“没事儿”一边往回走。

回到教室里,同学们都走了。我回忆着沈玉萍他们开班委会的情况,觉得很开眼界,可是自己却不会说那些话,也不懂那么多。怎么才能学会呢?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与这个教室、与这所学校拴在了一起,不想回家,总觉得还有些事情在等着我去做,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我左看看、右看看,想尽量找点事情做。

我们班的桌椅都是高年级挑剩下的,大大小小的很不整齐,有的还是用钉子和破木板拼凑的,但在我看来那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有了它们我们才能学到知识。我拿起抹布先去擦干净讲台上的灰尘,接着又把二十多个歪歪扭扭的课桌尽量摆正。因为教室的土地不平整,有几个拼起来的木头凳子费了半天劲儿也摆不正当。

“猴皮筋儿我会跳,‘三反’运动我知道,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也在内。”

听着屋外女同学跳皮筋儿唱的歌声,我马上探头喊道:

“柴秀文!”

柴秀文应声从外面跑进来问我:

“叫我干啥?予平。帮你摆桌子呀,咋不早叫我呢?行,摆好快回家吧,她们几个都在外边等你呢!”

柴秀文的爸妈都是工人,家里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个头和我差不多,单眼皮,文静的外表,有着活泼又开朗的性格。我们从小就常在一起玩,一起剜野菜,她对我一直很友好。这时她又帮我摆好最后几个桌椅,锁上门走出来。另外三个女同学见我出来了,就提起书包跑过来,因为我们每天都是一起回家的。

我们的学校是镇里唯一的一所汉族小学,校园很大,坐落在镇子的最西边。一至六年级、二十多个班,镇里及周边近千名学生都在这里学习。校园由两部分组成,东南面曾经是一座寺院,五间高大的石头墙瓦房是高年级的教室,瓦房中间有一条石头甬道,四周长着高大的树木。西侧是一个很平整的篮球场,紧挨着的西南侧一栋长长的新房子是教师办公室。校园东北面的三间大房子也是高年级教室,北面和西北面两大排低矮的石头墙土坯房则是低年级教室。校园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操场,被用来做广播体操、开运动会、兼做足球场地,虽然坑坑洼洼的不太平整,雨后更是泥泞不堪,但却是我们的课间活动的乐园。场地的东侧有一大排单双杠,下面垫上了烧过的煤渣,雨后也不算泥泞,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我们几个女生刚拐过一个积了很多雨水的泥坑,就看见一些男同学正在单双杠上翻上翻下地玩着,其中也有我们班的两个男生。我突然看见一年二班那个卷发男生也在那,他姓杨,高高的个子,淡黑色的头发自然卷曲着,长得很白净,还是双眼皮。可他就是爱打架,经常把别人从单杠上赶走他上去玩,同学都叫他“卷毛”或“卷毛羊(杨)”。我有点怕他,就拉着柴秀文她们想从泥坑那边绕过去,我们班的男生见状先给我们让了路,卷发杨很不情愿地从单杠上跳下来走到一边去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遇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还算友善,就留下了好感。

来到学校大门口,又碰上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林子明,他家就住在校外的马路北面。他中等个头,拿着一张报纸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打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叫“参考”的报纸,是他爸爸在城里订的,经常拿回来一些。他爸爸带着小老婆在城里做事,他妈是大老婆带着他留在老家。他经常跟他妈学着认字看报纸,比我们懂得都多,又爱动脑筋,说话办事都像个考究的小先生,大伙都很羡慕他。因此报纸上一有什么新鲜事,他就拿到学校来,吸引一些同学围着他。

我们几个背着只有两本书的扁扁的书包往家走,跟以前一样,总是爱在商店、饭店门前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上跳上跳下,有时候还拉着手吵吵嚷嚷地横着走。那一天,刚走过粮店门前,我突然想起老师让我“处处带好头”的话,就对她们说:

“对了,咱们人多,也得排成一排走了。”

“啊?我都忘了,老师说三个人就得排队走,是不?”柴秀文最先响应。

“那,予平,你是班长你打头……”大凤说。

“不,还是小个打头,我在最后。”

我们虽然排成了一队走,可还是回头回脑地说个不停。我也一样,那天不知咋有那么多话。

“你们说,刘老师为什么让贺小玲当文娱委员,没让她当班长呢?她爸妈可都是老师呀!她长得又好看。”我问柴秀文。

“可也没让林子明当啊!他还会看报纸呢。”柴秀文回答说。

“那李志成他妈也是老师,他爸爸还是镇里的干部呢,也没让他当啊。”走在最前面的大凤说。

“可我,我家都是工人,我又穿得这么破,能当班长吗?”我还是有点弄不懂。

“那咱们刘老师家还在农村呢,她也不常穿新衣裳啊!”

“谁能跟贺小玲比,她家多有钱啊!”

“我看老师是看谁好就让谁当!”

“那刘老师就不怕贺小玲她妈不高兴?”

“刘老师又没偏向谁,怕啥?再说连贺小玲她妈都说她‘娇气’。”

“嗨,老师让你当你就当呗!反正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最愿意让你当班长了……”

我和柴秀文家离学校最远,最后只剩下我俩时我还自言自语着:“那我就更得处处带好头了。”

“带头怕啥?不就是好好学习、遵守纪律嘛,我看你做得比谁都好。”

“可是,老师说‘还得带领同学们好好学习’。要不,咱们也像三年级沈玉萍她们那样成立学习小组,放学后在一块学习、一块唱歌、一块玩?”我突然想起入学前参加沈玉萍她们校外学习小组的事儿。

“行啊,我也愿意和你一块学习。要不一回家,我妈就让我照看弟弟妹妹,我该落后了。再说大凤她妈也老是让她看弟弟。”

其实,一年级的功课很简单,不需要动脑筋,只要下点功夫记住就行,因此得满分很容易。而且,那时候我的记忆力特别好,老师每天讲的内容都能背下来。可是老师说我是班长,帮助同学是我的责任呀。

我的这些想法被刘老师知道后,她很和气地对我说:“予平啊,让你当班长的事儿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事先已经跟小玲她妈沟通过了,还有志成他妈,她们是老教师,都很支持我。再就是你们要成立学习小组的事儿,这是好事儿,你们可以先成立一个试一试。如果好,再成立第二个、第三个,把全班同学都带起来。”

刘老师的话虽然很简单,但是我听着却很新鲜,好像也很深刻。什么“沟通”啊、“试点”啊,事先沟通好了就不会闹意见,没有把握时先试点,搞好了就能起示范作用。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不久我们就成立了第一个学习小组,当时只有我们六个女生,放学后在校园树下的石头台上写完作业再回家,期中考试时我们六个人两科都得了满分。可是班上还有几名女同学成绩刚及格,因为她们回家后没时间学习。刘老师拿着我们的试卷做了对比,说:“你们几个也加入予平的学习小组吧,人多力量大,互相影响、互相帮助。”

刘老师说的话,好像又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后来男生看我们天天在一起写作业,就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他们也想参加,可又不好意思说。有一天竟然来了六七个人,连平时最不爱学习的丁东根也来了。他们在旁边一个推一个,嘻嘻哈哈、挤来挤去的。

“你想去就去吧,推我干啥?”邓喜祥说丁东根。

“你不是说也想参加吗?”

“可人家都是女生……”

“问问班长要不要男生?”

“班长肯定同意。可是,别的女生不同意咋办?”

他们吵得我们也学不下去了,柴秀文她们都抬头看着我。

“你们真想参加呀?”

“想!”

呵,回答倒很干脆,还异口同声。

这时,林子明从远处跑了过来:“也算我一个。”说着,他把脸转向刘玉和说,“你们这几个小子,不是说好了吗,我也参加。”

其实,这事儿我们平时也议论过,一是怕他们没长性来了会捣乱,二是这里写作业用的石头台子太少了不够用。

我突然想起了沈玉萍他们的班委会,就干脆把我刚才想到的问题又说了一遍,让大家一起商量。

“我们肯定不捣乱,跟你们一块学,我就能学下去,要不我思想老爱溜号。”丁东根抢先说。

“我也是,还是一块学好,要不我在家写作业老挨说。”

“谁要是捣乱咱就批判他!”大凤说。

“不是批判,是批评好不好?”林子明纠正道。

“呵,还要‘批判’呢,真厉害!”丁东根说完,大伙哄堂大笑:“哈、哈、哈……”

但是,商量了半天,我们都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我们女生只能俩人挤一个石头台,给男生让出三个来,并鼓掌表示欢迎他们,大伙都很高兴。

很快,学习小组先由六个人增加到十三个人,又增加到十七个人,快赶上半个班的人数了,在校园里学习很不方便。班里还有一些人也想加入,怎么办?我去问了刘老师,刘老师启发我说:

“你不是说看见沈玉萍他们开班委会商量……”

刘老师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高兴地跑回教室组织班委开会。我学着刘老师和沈玉萍的样子,说明了班委会的主要议题,林子明第一个发言。他说:“要我看,也别成立什么学习小组了,干脆全班一块上自习,在教室里写完作业再回家。要不,写完作业再念两分钟报纸?”说着,他看了大家一眼,又补充道,“要不,唱歌也行。”

“行啊,有不明白的还能互相问一问。”贺小玲也赞成,她很聪明,学习好,唱歌也好,还会跳舞,又愿意帮助别人。

“那值日生什么时候扫地呀?”卫生委员刘秀芝着急了,她家在农村,每天放学都急着回家下地干活。

“学习十五分钟就够了,作业又不多,写完作业马上扫地,值周生来检查卫生还赶趟儿。”体育委员李志成总是想得很周到。

又议论了一会儿之后,刘老师也来了,她好像也想到了可能要占用教室的问题。刘老师听完大家的意见后,说: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我看可以先试试,每天十五分钟写作业,写完马上回家,不然家长该有意见了。念报纸是好事,唱歌也是好事,不过不要放在一起做,先把大家的学习习惯培养起来,这一点很重要。记住,对谁也不要强求,自愿参加,有事儿的也可以先走。这事儿,回家一定要向家长说明白。”刘老师说完又转向我,“予平,这事儿还是由你负责,让子明辅助你。”

按照老师的要求,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组织大家写作业。从农村来的几个男同学有时会缺席,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和林子明都要拿过他们的作业本先看一遍,帮他们把错误纠正过来再上交。

那一学期期末考试,我们全班同学大多数都得了双百分,只有几个人单科得了九十分,谁也没有落后。平均成绩在全年级排第一名,比第二名多出十几分。而且,我们班的纪律也最好,没有打架骂人的。秋季运动会上,我们班都积极报名参赛,获奖人数最多,我自己就得了六十米、一百米、跳远、还有接力四项第一。

这件事引起了学校领导的重视,我们一年一班在学校有了小小的名气,被评为优秀班级,刘老师很有面子,我也成了“三好学生”。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有的班级已经不生取暖的炉子了,可是我们一年级不行,我们人小不经冻。学校不给我们安排校工,我们就自己动手生炉子。

我提前一天到校,帮着刘老师把生炉子的同学排好班,把自己排在了第一天。

那天我早早就起来,揣兜里一个窝头当早饭,从家里拿了一点柴火就走了。到校后天还很黑,我们一年级教室里没有电灯,我只好摸黑把柴火放进炉子里,又撮上一些碎煤,划着火柴点着一张废纸。可能因为炉子一个假期都没点火了,不管我用嘴吹气、还是用笤帚扇风,碎煤就是烧不起来。弄了半天也不行,呛得我直咳嗽,手脚也冻得不好使唤了,还弄了一脸黑灰,眼看天就要亮了,急得我流出了眼泪。正在这时,隔壁“卷发杨”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烧熟了的土豆,一边香喷喷地吃着,一边站那笑话我。

我瞪了他一眼,把脸转过去,又往碎煤下面塞了一点细柴,然后用力扇风。可是细柴烧完了,煤还是没点着。这时,卷发杨把吃剩的土豆皮往我面前一扔,冷嘲热讽地说:“你们女生就是笨,根本不会点炉子,还是看我的吧。”

说着,他去他们教室拿来几块没烧透的煤核,然后让我站到一边去,把我塞到炉子里的引火柴和煤都掏了出来。我看见他先把引火柴一起放进炉膛搭了个小支架,放上煤核,然后再放那些碎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点揉皱的纸,点燃后放到引火柴下面,火一层一层地烧起来,最后碎煤也烧着了。

正在这时,林子明、刘玉和、邓喜祥也拿着引火柴来了,林子明还带了一点煤核。

“班长,今天谁负责生炉子?”

“我。可是……”

“这有啥难的,谁都会,还用别人帮忙?”林子明话里有话地说给“卷发杨”听。

“因为我家买不起煤,从来没烧过,没想到煤这么不好点火。”我带着歉意解释道。

“可不是吗,班长,俺们就知道这碎煤不好点,所以都来了。有俺们在就不用别人帮忙了,班长,你也快回家吃饭去吧。”刘玉和也不服“卷发杨”。

这时柴秀文和大凤也来了,她俩一人抱着一些柴火。

“班长,你咋不叫我俩呀?炉子点着了吗?你快回家吃饭去吧,不然就该迟到了。”

“我带窝头来了。”

“那就放炉子上热热啊,热了再吃。”柴秀文拿起笤帚扫了扫炉盖,掏出我的窝头就放上了。

“你俩排在大后天,柴火可得省着点烧。”我嘱咐她俩。

“卷发杨”见没人理他,使劲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就出去了。

“谢谢……”我突然想到应该谢谢他,可是林子明却说:“走就走吧,这点小事还用‘谢’!”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卷毛呗!”刘玉和轻蔑地说。

“不对,叫卷毛羊!”林子明故意以错纠错,说得大伙一阵窃笑。

这时柴秀文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听说叫杨、杨雨生,没有妈,有一个妹妹……”

刚才说的这些话不知“卷发杨”听到没有?那时候还都是小小少年,互相帮忙,或者显摆显摆那点本事、互不服气、打赌都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卷发杨”早就没了妈,他爹带着他和妹妹过日子,因此他在家啥活都得干。不吃早饭是常有的事,据说那天他没有回家吃早饭,也没带饭,只吃了一个烧土豆就顶饿了。

不大工夫,刘老师也来了,还拿来一些破旧的书本儿和两盒火柴。

“我家也不烧煤,不然我就拿点煤核来了。予平点的炉子啊?不好点吧?一冬天没烧了都是凉气,我还担心点不着呢,想早点来看看。”

当刘老师听我们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表扬林子明和柴秀文他们“关心集体、帮助同学的做法值得大家学习”,之后又说道:“不过,咱也应该谢谢杨雨生,他毕竟帮了咱们的忙。再说,学校把咱们评为优秀班级,咱就得树立好风气。一个班级的班风什么样要看班干部,因此,班干部一定要起好带头作用,什么时候都要带领同学互相尊重、互相帮助才行……”

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刘老师的话,似乎又弄懂了一些道理。

……

没想到就是那一年、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不经意间发生的这些事:老师的启蒙、引领和示范作用,“要处处带好头”的那种“责任”意识,“三好学生”的荣誉感,以及女生间的友谊,尤其是“卷发杨”和林子明这两个男同学,竟若即若离地伴随我一路走来,走过了几十年。

(二)

一天上学去的路上,身旁突然传来阵阵歌声,那声音有点耳熟。我停下脚前后左右地看着,没有熟人,歌声也停了。可是我一走,歌声又响起来。

“奇怪,谁呢?怎么不见人影?”我这样想着,索性转过身倒着走。

“呵呵!予平,刚才是小玲我俩刚给你编的新歌,好听吗?”

贺小玲、柴秀文,还有大凤、小芳,四五个女同学躲在粮店的墙后面等着我过来,说完又唱了起来:

班长好,好班长,处处给我们做榜样。爱劳动,讲卫生,学习更是第一名。尊师爱校帮同学,体育比赛样样行。学习予平好榜样,做个模范好学生!

以前柴秀文她们就编歌唱我,歌词儿前言不搭后语,天天改来改去的,怎么高兴怎么唱。而且不管我走到哪,身边总是跟着几个人,多数是女生,有时候也有几个男生,这个唱,那个也唱。现在都读二年级了怎么还唱呢,而且连贺小玲也掺和进来了。我一时不知该咋办了。

“不要再唱了,让别人听见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俺也没瞎编。”柴秀文说。

“就是嘛!”

“咱班男生还让我教他们呢。”贺小玲说。

贺小玲她妈是音乐老师,开朗大方,很想让贺小玲多和我在一起,多接触一些同学,多吃点苦。贺小玲身体比较弱,也娇气,但是家教好,又聪明,说话办事知道分寸,从不笑话我的衣着破旧,对我的影响很大。和她在一起,使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那一面。

当时我虽然说不过她们,但我还是不喜欢她们老夸我。没办法,只能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把她们编的这歌儿当作闹着玩吧。还好,不久她们的歌声就变成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那时想不唱都不行,全校一个声音,课堂上唱,课下也唱;校内唱,校外也唱;学生唱,老师也唱,连工人农民都唱,我从广播里知道全国人民都在唱。

“予平,咱班是不是今天开始排练歌咏比赛呀?”贺小玲问我。

“那啥时候去派出所擦玻璃呀?”卫生委员刘秀芝在一边着急了。

“俺们男生今天得去电影院帮着维持秩序,这事儿都跟人家说好了,再不去可就没信用了。”体育委员李志成拉着两个男同学也凑过来说。

学习雷锋做好事,是我们那个年级的一件大事,尤其是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加入了少先队,又是优秀班级,必须带头学雷锋。因此除了学校正常的活动外,我们又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儿,经常忙得不知先干什么好了。只好由刘老师来帮我们做决定。

刘老师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既是我们的班主任,又兼任大队辅导员,更是我的启蒙老师,而且当时她又入了党,我们都觉得有这样的老师很光荣。但是她的家境却不太好,她爱人在外地当兵,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小的才一岁多,还得照顾生病的婆婆,有时还得帮着公公种地。因此夜里经常得不到休息,有一次在课堂上让我领着读课文时她竟睡着了。我不敢再大声读下去,同学们也都吓呆了,以为刘老师生病了。这时,她手里的书突然掉在讲台上她才醒过来,用力拍着自己的脑门自责地说:“我咋睡着了?哎,我再睡着你们就大声喊醒我,不要怕!”

刘老师很喜欢我们这些学生,常对我们说:“一看见你们,我就忘了困难,老想给你们多做点事情!”

我们都很尊敬刘老师,因此也都格外听刘老师的话,从不给她捅娄子。她也不用看着我们,总是很有头绪地把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再教给我们怎么做,然后就由我们自己去做,遇到问题时她再及时指导,这使我刚刚步入学校就多学了很多东西。

刘老师来到教室之后,坚持和我们一起练了一会儿大合唱,然后她就把“兵”分成四路,先挑出十五个唱歌好的由贺小玲领着练歌,说:

“你们十六个人要是唱好了,就能带动全班。”

然后安排刘秀芝领着八个女生去派出所擦玻璃,李志成领着八个男生去电影院维持秩序,我和林子明领着其他人去整理少先队新成立的图书馆。

图书馆就设在老师办公室那栋房子的一角,那是存放少先队队旗和礼仪队鼓、号的地方,也堆放着一些图书和报纸。每年六一儿童节少先队检阅式结束之后,人们把队旗什么的往这一扔就不再管了,直到第二年过“六一”才想起它们来。而鼓号更是好多年没用了,都落满了灰尘。刘老师当了大队辅导员之后,总想把这里拾掇整齐,把图书和报纸也利用起来,再腾出点地方办个小图书馆,加上最近驻军部队又向我们少先队捐献了一些图书,其中就有学雷锋的书和报纸。

“你们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搬到外面抖去灰尘。予平领几个同学打扫房间、擦玻璃,子明带三四个同学给图书和报纸分类,喜祥你们四个随我去搬几个书桌和书报架子来,我都找好了。把这里弄好,过几天咱们就有少先队图书馆了。”

刘老师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我们更是这样,看到有那么多的图书和报纸,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富有了一样。

不久这个图书馆就归我负责了。我拿到钥匙那天乐得很晚很晚才回家,林子明、贺小玲、李志成、柴秀文和大凤他们都志愿帮我一起布置图书馆,因为下个礼拜天图书馆就要正式开馆了。

“我们男生搬书和报纸,给你们撕纸条。你们女生抹糨子,把那些破了边儿、掉了角的书报先粘好。”不管干什么,林子明总是先把男女生分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林子明还拿来一摞他家的“参考”报纸,我也捐出了自己订阅的《少年报》。贺小玲她们一看也急了:

“还要不要?”

“我家有好多书,明天我也拿来!”

我听她们这么说,很高兴:“干脆咱们通知各中队,自愿献书报,丰富图书馆……”

刘老师听说后,制止了这件事。她说:“先不要铺太大的摊子,还是试试再说。一是咱没有那么大地方,二是有书有报纸的同学家也不多,不要总让大家捐东西,那会增加家庭负担。”于是我们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图书馆开馆那天,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同学,刘老师也来了。图书馆太小,人挤进不来,刘老师想了想说:“书可以借阅,报纸可以拿到门口去读。”

这可忙坏了我们几个人。我们班的同学就自愿来帮我们,一连几个星期都如此,累是累,可我们心里高兴,觉得我们的世界顿时变大了,而且雷锋好像就在我们面前。

读了许多雷锋的图书之后,刘老师决定搞一次主题班会,也是一次中队活动,就是在全班开展“为什么学习雷锋大讨论”。她说:“每个班干部都要带头发言,结合自己学雷锋做好事谈心得体会。”

因为第一次搞这样的活动,大家都觉得很新鲜,因此也都很努力。我和几个班委商量说:“是不是让大家先写一点发言提纲,然后两三个人一组面对面练一练,再上班会呀?”

“那当然好了!”

大家都同意后就开始准备了,班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那次班会的效果确实很好,刘老师还向学校做了汇报,我们都受到了表扬,同学们学雷锋的热情也更高了。

那时候,我的“红五月日记”已经记了一年多了,厚厚的一大本。那是我从哥哥那里得到的一本暗红色硬壳旧笔记本,我把它用针线重新订好,舍不得做别的,专记日记。

因为五月份在我的心里分量最重。刘老师告诉我们:中国革命史上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都发生在五月,五月有很多光辉的篇章,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日子,几乎每一天都洒满烈士的鲜血。像“五一”劳动节、“五三”济南抗日流血牺牲、“五四”青年节、“五五”成立广州革命政府、“五二○”南京反内战惨案、“五二一”马日事变、“五卅”上海惨案引发全国反帝斗争,等等。当时我虽然还弄不太清楚,但是知道很多人都流血牺牲了,对我幼小的心灵触动很大,更激发了我写日记的热情,所以我就把它叫作“红五月日记”。

其实记的也不都是五月的事儿。最初是写读书心得,大部分都是看革命斗争故事心得,后来渐渐补记了“上小学一年级”、“当班长”、“学雷锋”等等。此时又多了一个新的内容,就是“开办图书馆”。这个内容记得最多,因为天天都有书看,看每一本书都有心得要写。

林子明自从在全班公开讲“参考”上的国内外形势之后,更加得意了,经常拿着报纸来图书馆给我讲“参考”上的东西。

“你看,你咋还不信呢?那张报纸你没看见,上面真写着咱国家有台湾特务,不光大城市有,咱这小地方可能也有。”

“我咋没听别人说呢?”

我真的不信,因为都是新中国了。再说,如果真有特务,老师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他这已经是第三次跟我说这事儿了,因为他咋说我都不信,急得他都站了起来。这时我才留意到他的外表,中等个头,小方脸,很白净,头发不多,但总是撇向额头的左边,就像用大提斗蘸墨画上了那么一撇。平时总是很斯文,可是一旦急起来就爱比划手,还喜欢指挥别人。

“你们女生就是没有政治头脑,嗅觉不灵敏,光知道学习、跳皮筋儿、踢布子儿……”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什么叫“政治头脑”,什么叫“嗅觉”,虽然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说不明白,也没去多想,我觉得那些词儿离我挺远的。

他见我不关心这事儿,若有所失地站了起来说:“嗨,你都当班长了,咋不关心政治呢?”

我估计他虽然心里懂,但要真解释明白这两个词儿可能也不容易,于是就放了他一马。可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却被进一步强化了。

不久,也就是刚上三年级,也是在图书馆,那天他终于跟我说明了他的想法。

“俺们男生商量,想让你领着女生和俺们一起把地道挖出来。”

“哦,我听说了,在高陵家后院。他爸爸不是不同意吗?”

“现在同意了,说必须由老师出面。我昨天跟刘老师说,刘老师说让你领着就行。这个地道很重要,咱们可以在里面开队委会,商量抓特务、除‘四害’什么的,也可以用来学习。你们女生帮着挖完了,再帮着布置布置,弄好看一点。”

他还说他妈不让他掺和抓特务什么的,教室人多嘴杂也不方便,因此就看中了高陵家的菜窖。高陵家后院很大,因为父母都在饭店工作,所以也没种菜,菜窖也废弃不用了。

听说是刘老师同意的,我就答应了,结果班里的同学都想跟我去,我们只好轮班儿,一放学就去。不到一个月就把那菜窖挖好了,实际上就是挖得再大一点。女同学又在里面贴上了画报纸,钉上钉子,把学雷锋、除四害、抓特务等几个记事本都挂在墙上。里面有电线,点上灯,还真跟一个小房间一样。

林子明把这里当成了他的指挥部,让我当他的顾问。我们放学后经常在这里开会、学习,布置抓特务、除“四害”,并把抓来的麻雀、老鼠等“四害”放在这里。有一段时间还在院里练习摸爬滚打,准备抓特务,衣服都磨破了。

为此,林子明经常鼓励我们说:“大伙都应该有这样的政治热情,因为我们做的都是大事,很有意义,不能怕吃苦。”

一受到鼓励,大伙更来劲了。有一次丁东根急匆匆地跑回来向林子明报告说,他在大供销社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很像“特务”。

于是,林子明就叫我们六个人去那抓“特务”。他安排三个人把好三个门,另三个人跟着丁东根在里面寻找那个“特务”。结果其他同学也悄悄跟在我后边去了,大伙交头接耳、串来串去的,反倒引起了店员的怀疑,把我们都给轰了出来。

尽管如此,可是林子明还是说有特务在活动,并让大家注意观察,有情况时一定要向他报告。后来我才知道,他很喜欢这种指挥别人的感觉。在他写的那篇“抓特务”的作文里,他喜不自胜地说:“感觉太好了,连予平、小玲、志成他们都听我的,我成功了!”

他懂得多,爱动脑筋,思想又深刻。我却很单纯,因此很佩服他,他更得意了。

但是,我却因此受到了批评。一天放学后,刘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听说你领着同学们挖地道,晚上还带着男女生在外边练习摸爬滚打,衣裳都磨破了,还去供销社抓特务,同学家长有意见,供销社也向我做了反映。这事儿咋不跟老师说呢?”

刘老师第一次这么严肃地跟我谈话,我一时不知该从哪说起了,只好把我做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刘老师听得很认真,看得出来,她相信我没有说谎。只是在说到林子明时我有点犹豫,因为好多事情我都是按照林子明说的去做的,但我又不想把责任都推给他,那太不仗义了。

刘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换了一个口吻说:“子明跟我说去高陵家帮着收拾菜窖,我也没细问,原来那就是‘地道’啊。嗨,一会儿你把子明也叫上咱们一起去看看,跟高陵的父母解释一下。不过,你们都慢慢长大了,男女生在学校一起学习没问题,如果单独去地道里就不好了,家长不放心哪!还有抓‘特务’的事儿,我知道这一定是子明从‘参考’上看到的,究竟有没有?咱先不去管它,因为这是国家的事儿,是大事儿,你们还小,管不了这事儿,弄不好会给社会添乱的。再有就是要有组织纪律性,遇到这样的事儿一定要先告诉老师,不能因为跟同学关系好,就处处听同学的。我说的意思你懂吗?”

我知道刘老师说的是子明,就点了点头。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在这件事儿上我确实太盲从了。我难过地掉下了眼泪,刘老师把她的手绢递给我,和气地说:“你很诚实,这很好,不过以后一定要学会分析是非。是非是有客观标准的,不能因为谁懂得多谁说的就都对。”

那天,刘老师带我们看过菜窖之后,又去饭店找到高陵的父母,道歉之后说以后不让我们再去那里了。这件事儿就此结束了。

第二天刘老师又把我和林子明一起找去了,指出了我俩的优缺点和努力的方向之后,还特意说明我没有推卸责任,她知道那一定是林子明的主意。这时我才知道刘老师不想我被子明误会,刘老师的良苦用心,真的深深地打动了我。

但是,我对林子明的信任感却受到了伤害,我第一次这么难过,于是我处处躲着他,他跟我说话我也爱搭不理的。

于是他更感到内疚了。一天放学后,他满脸歉意地站在教室门口,想跟我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来。我故意装作没看见,跟贺小玲、柴秀文她们一起走了。

此后,林子明总是千方百计做些补偿我的事儿,而且好像也更加信任我了。尤其是每当班级评选三好学生时,老师话音刚落,他就不失时机地举手抢着说:“我选何予平,大家有目共睹,她不光学习好,劳动、纪律、体育比赛等各方面成绩都最好,日记写得也最好。”说完他还站在那带头鼓掌,直到引来一大片掌声,他这才心安理得地坐下。

他的做法的确很奏效,可是他却悄悄对李志成他们笑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二妈教给我的。”他爸爸的小老婆很有文化,因此他常把“二妈”挂在嘴边。他不敢承认他的本意是想改善我们的关系。也好,我想。

那些年,每次选优都有我,而且总是第一名,好像定格了,一次奖励都没落下过。老师也总是先把我定下来,再选别人。

“予平,我们都想选你,可是每次都是我们刚举手,林子明就站起来了,我们谁都抢不过他。他还总用新词儿,今天又说什么‘有目共睹’,那是啥意思?”柴秀文问我。

“我也觉得很新鲜,意思可能是‘大伙都看见了’。”小玲回答说。

“那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俊……俊’啥来的?”

“‘俊杰’吧?”

女同学总是要为这些似懂非懂的“新词儿”戗戗一会儿。

林子明的学习成绩和气度虽然不如我,但是他的才学和组织能力却得到了充分展示,因此刚读四年级刘老师就让他当了我们班的中队长,我当了大队长。

刘老师还让我们把少先队的鼓号队组织起来,同学们一听可乐了,都抢着来找我报名。当时我们只有一面大鼓、四面小鼓、两副小镲和四支号。

“不太配套,但总比没有强。今年‘六一’检阅式上要有礼仪队,因此得快点组织人练习了。”刘老师说。

人选都从四年级出,因为年龄合适,上课时间也一致,便于练习。经过反复筛选,终于把人员定下来了,a、b两组,加上旗手和护旗手共计四十人,其中就有二班的“卷发杨”。因为“卷发杨”个头高,体型好,打大鼓没问题。而林子明个头不高,只能打小鼓,为此林子明撅着嘴,不说话也不高兴。“卷发杨”却马上就背起了大鼓,还让我帮他系上后面的背带,乐得跟着我问这问那。林子明一见更不高兴了,李志成已经帮他把小鼓背带系好了,可是他又弄下来:“不行,太紧了,勒得慌,谁再帮我重新系一系?”

起初我没在意,帮了这个帮那个,就没去帮他。后来我发现他总在我身边嚷嚷,而且李志成也跟我说:“我都帮子明系好了,可是他说太紧了。予平,还是你给他系吧。”

“怎么了?”说着我走了过去。

“你光帮别的班的,也不帮我,你看咋弄都不得劲儿。”

“你都解开再重系。”

结果,解下来又系上,又解下来再系上,一连折腾了三四回。子明这才说:“行了,这回行了。”

其实,我系得还没有李志成好,当时我还不知道子明是故意让我做给“卷发杨”看的。

不久,我们的鼓号队就开始彩排了。真棒!红旗猎猎,鼓号齐鸣,一下子吸引来全校同学的目光,不少人为了看彩排,放学都没回家,一直在学校等着。

那阵势,我是第一次见到。然而最让我心跳的还是老师让我走在鼓号队的最前面,而且身后还有两名少先队员做护卫。一种无上光荣的感觉使我久久难以忘怀。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永远做一个走在前面的人。

不久,因为学校领操的体育老师请假了,刘老师就推荐我领操,站在领操台上喊口令、做示范,领着全校千余名师生一起做操。刘老师对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不要错过,要学着大方、果敢,不要害羞。再说你个头高、声音又洪亮、体型也好,还是少先队大队长,咋就不行呢!”

听刘老师这么说,好像非我莫属,我顿时就有了信心。

我的确是运动型体质,很灵活,一跃就跳上了那个高高的木制方形领操台。那本来是学校开大会用的大讲台,校长、主任经常在上面对全校师生训话,因此那讲台总是显得很庄重、很威严。没想到我可以站在上面领着全校师生做体操,想到这,我心里还是难免忐忑不安。

“没关系,你就像平时那样,往远处看。”刘老师站在领操台前小声嘱咐我。

可是第一天上去领操,我第一眼就看见了贺小玲、柴秀文、林子明他们。因为四年级四个班的队伍正好在领操台前面。小玲还算严肃,可是柴秀文、林子明他们看着我直乐。我以为自己做错了,就低下头看自己。这时刘老师又在一边低声对我说:

“挺好的,别低头!”

我只好尽量把目光投向别的班级,不料又看见了“卷发杨”。他刚想跟旁边的同学说什么,发现我正看着他,立马站直了,很标准地随着我的口令动作,似乎在暗中鼓励我,我又有了自信。

接着我又把目光投向更远处,一下子看到千余双眼睛都在看着我,而且千余双手随着我的口令一起动作,十分齐整。一种强大的力量震动了我年幼的心灵,顿时信心大增,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再紧张和担心。当我领完操跳下大讲台时,同学们一下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夸起我来:

“真棒!”

可是刘老师还是走过来对我说:“再勇敢一点,不要难为情,一定要挺胸抬头,这是做广播体操的基本要求。”

听到刘老师的话,我顿时脸红了,我知道刘老师话里的意思,因为那个年龄的我们胸部刚刚开始发育,虽然不明显,但是就不好意思挺胸。

那年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刘老师的爱人从部队转业回来了,安排在镇政府负责文教工作。刘老师在家有了帮手,这回可解放了,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我们学生身上了。

有一天,她领我们大队干部开会,商量镇里两所小学的少先队成立总队的问题,也就是朝鲜族小学和我们汉族小学的少先队要合并。刘老师她爱人就是朝鲜族人,他说:“合并后经常在一起活动,既便于学习对方的语言文化,又有利于交流少先队工作,团结互助,取长补短,这是一件好事。”

他的建议得到镇政府领导的支持,于是决定成立少先总队。

成立少先总队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读五年级了,我好像自然而然地又当上了总队长。而且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陈老师,大队辅导员也换成了男的刘老师。那年“国庆十周年”要举行少先总队检阅仪式,两所学校的鼓号队先分开训练,准备彩排后一起上场。

因为我们的大鼓手“卷发杨”很帅气,四面小鼓、四副小镲和四支号都是男女生各半,女生打扮得很漂亮。训练的时候,“卷发杨”还走到我面前说:“我一定把鼓打好!”他的话不多,也从不拐弯抹角,但却很直率。

我鼓励他说:“你的每一个鼓点都是指令,整个鼓号队都由你指挥,一点都不能错啊。”

“是,知道了!”

他第一次这么略带调皮地回答我,我突然感到他可以信赖。

朝鲜族小学的鼓号队原本都是男生,大鼓手的个头也没有“卷发杨”高,不如他帅气。他们来我们这看了之后,回去马上换了人。国庆节那天检阅时,他们又都穿上了韩服,看起来确实很漂亮。

那天没让我走在鼓号队的前面,而是与总队辅导员一起在主席台上检阅鼓号队,接受他们的致意。

那阵势对我们来说十分震撼,在那个古镇也很新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那天天空特别晴朗,微风轻轻吹拂起礼仪队的队旗,飘飘扬扬地从主席台前走过。一眼望去,蓝天白云下红旗猎猎,鼓号齐鸣,还真动人心弦呢!

礼仪队的队员们都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白球鞋,年少靓丽而又纯真,他们向主席台致以庄严的注目礼。各中队排着方阵,打着中队旗,迈着整整齐齐的步伐走来,举手向主席台致少先队敬礼。总队辅导员和我则不断举手,一一回敬少先队礼。

那一天,似乎是我少年时期所经历过的最光荣、也最美好的时光,多少年后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那之后,我平时所惧怕的那些朝鲜族男生,见了我也都笑呵呵地点点头,彼此似乎多了一些理解和敬意。

而我也好像领悟到了人生奋斗目标:只要做一名好学生、做一个先进的人,就一定会受到尊重!

国庆节之后,我们十几个同学又一次去看望原来的班主任刘老师。

那年,刘老师又开始接手一年级新生了。她也有点舍不得我们,但还是很愉快地拉我们坐下,挨个儿看我们有什么变化。

“你看吧,离开我这两个多月,你们好像都长大了,也成熟了,多好啊。……陈老师是老教师,教高年级经验丰富,人也好,你们一定要多跟陈老师学习。”

接下来她又看着我说:“哦,予平也扎起了小辫子,好看,有点像大闺女了。当上总队长以后责任大了,模范带头作用就更重要了。”

……

那天,刘老师挨个儿观察,挨个儿嘱咐,对我们说了很多话,可是我脑瓜里印象最深的好像还是那句“模范带头作用”,似乎“带头”最光荣!

陈老师是位中年女教师,也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因此才让她接了我们这个优秀班级。她很严厉,教学也最认真,我们都很少看见她笑,因此也都很怕她,我也不例外。

她刚来那些日子,同学们总是在心里拿她和刘老师做比较,比较的结果还是喜欢刘老师。当然也希望陈老师能亲切、和蔼一点,毕竟我们是多年的优秀班级,即使老师不厉害,我们也都很自觉。可是陈老师并不知道我们的想法,因此一刻也不放松地管着我们。于是有人就开始背地里嘀咕这事儿,有时课堂上还有点小动作,把陈老师的话当耳旁风。陈老师知道后,决定找机会杀杀我们的傲气。

那一天,陈老师终于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而且是拿我做典型。

那是初伏第一天,天很热。因为听大人说初伏那天到河里洗澡能治肚子疼,我们班有几个同学平时就爱肚子疼,因此两年来我们都在那一天中午去河里游泳、洗澡,从来没有影响下午上课。

可是偏偏这一次我们迟到了,迟到的还不止一个人。

上岸后,贺小玲发现自己的皮鞋少了一只,女同学中只有她穿皮鞋,她急得都快哭了。柴秀文我们五个人一边安慰她,一边急忙分头去找。结果找遍了附近的庄稼地和草丛都没找到。小玲身体弱,又不像我们光脚也可以走路。没办法,只能让柴秀文到附近的亲戚家给她借了一双鞋凑合着穿上。等我们呼哧气喘地跑到学校时已经上课二十多分钟了,而且正是陈老师的语文课。

我们几个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不进去吧又怕耽误听课;进去吧,又怕陈老师不高兴,再把我们轰出来。

“都怨我,都怨我!”贺小玲流着眼泪一个劲儿地自责。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耽误功课才好,说不定陈老师会像刘老师一样说一句“下不为例!”这样的话就放过我们了。于是就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等着陈老师喊“进来!”

敲门之后,我们都屏息静听,结果几个人都失望地向我摇摇头说:“没有声音!”

我只好再鼓起勇气敲门,并稍微用了一点力。这样一连敲到第三次,这才听到陈老师喊:“听见了,如果你们不想进来就在外边站着吧!”

于是我们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进屋站在门口,等陈老师说我们几句后让我们回座位上坐下。可是陈老师既没问我们迟到的原因,更没让我们回座位,理也不理我们继续讲她的课。

我们不敢擅自行动,只好难过地低头站在那里,每个人都掉了眼泪。可是当我悄悄往座位上看时,发现同学们并没有听课,几乎所有的眼睛都在同情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如果因为我而引发同学们与陈老师的对立情绪,那可就糟了。

正在这时,李志成给林子明扔了一个小纸团,聪明的林子明趁陈老师板书时拿过纸团,并扭回头看了看,发现李志成、刘玉和他们正焦急地向他点头示意。他猜到了他们的意思,可能也正与他的想法一致,于是他高高举起了右手,眼睛看着陈老师。

“林子明,你有什么事?”

“报告老师,何予平她们迟到的原因是因我而起,您要批评就批评我吧。”他没再往下说,我也猜不出他下面还要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同学们也都往他那边看。

陈老师先是一愣,接着竟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当然也要批评你,你们几个是铃声响完之后才回到教室的。不过现在你们得先给我听课,否则你们也到门口去站着。”

说到这里,陈老师可能觉得同学们的精力难以再集中,而且这件事到此也基本上达到了教育目的,不如把应该解决的问题借此机会摊开解决了好。于是陈老师把手中的教科书和粉笔都扔到讲台上,语气急转直下地说道:“算了,今天的作文课就先到这吧,回头再补。你们几个先把迟到的原因说清楚。”

我马上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一遍,这时我又看见李志成与林子明他们几个交换眼色。林子明没再举手,而是干脆站起来说道:“老师,我补充几句:我们五个男生今天在河的下游游泳,往回跑时看见一只狗叼过来一只皮鞋。当时李志成说‘那鞋好像挺眼熟’,我想也没想就催促他们说‘得了,都快迟到了,快跑吧!’那狗看我们跑,以为我们追赶它,跑得更快了。刚才予平她们在门口站着时,我一看见贺小玲手里提着的那只皮鞋,这才意识到她们迟到是我给造成的,如果……”

自从那次因为挖地道问题林子明伤害了我之后,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想法弥补,我觉得他做得已经挺多了,因此也不与他计较了,可是他好像想彻底改变自己似的,也学着坦诚大度起来。

尤其是当我在检阅式上对“卷发杨”微笑时,林子明也看着我笑。当我在运动会上给跑在最前面的“卷发杨”使劲儿鼓掌时,林子明不仅随着我鼓掌,还大声叫“好!”当时贺小玲看见后在旁边小声说对我说:“林子明好像不那么爱嫉妒了。”

我听后笑笑说:“他是有些改变。”

可是,之后柴秀文却悄悄告诉我说:“林子明跟男生说这就叫‘欲擒故纵’!还说这是他‘二妈’跟他说的。”

今天他竟再一次公开为我开脱,不管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感激他的。

陈老师听到林子明的解释后,火气稍微小了一点,说:“我知道何予平轻易不会违反纪律,但是不管原因如何,其结果呢?结果就是有十多个同学迟到,不仅影响全班同学都上不好课,而且也影响了老师的教学进度。作为一名优秀班级的学生干部,作为一名少先队的总队长兼大队长来说,该起什么样的带头作用?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再说,如果迟到的同学都有理由,那还要《学生守则》干什么?我希望何予平能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受到这么严厉的批评和处罚,既委屈又难过,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是仔细想想,老师说的也对,我好像真的有点骄傲了,以为迟到一会儿不要紧,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不好的影响,会影响到老师和全班同学的情绪。

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见陈老师在说:“我一见班上少了十多个人,而且林子明他们五个男生也是打铃后才跑进屋,坐下后还交头接耳,好半天都安静不下来,十分恼火。没想到全校先进班级的纪律是这样,没想到带头迟到的都是班干部,更没想到明明做错了事还互相袒护。这会带坏了班风,这不是一个优秀班级应有的素质,也不是刘老师所愿意看到的。”

听到“刘老师”三个字,我顿时感到自己应该马上带头承认错误,带头做深刻检查,共同维护好刘老师辛苦建立起来的良好班风。

在我的带动下,几名班干部都承认了错误,而且都挺深刻。陈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儿,说:“一个班级风气的好坏,班干部的带头作用十分重要,我希望班干部能够明白这一点。当然,全班同学也都有责任,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建设良好班风,而不要偏袒错误。……今天咱们讲的作文课就以‘我说班风’为题目,大家回去后写一篇作文交上来,我根据大家的作文再找时间补上这堂作文课。”

放学后,陈老师又把我们几名学生干部单独留了下来,她没再批评我们,安慰了我们几句之后,进一步给我们讲清了她今天这样做的道理。叫我们“不要躺在‘优秀班级’的荣誉上睡大觉,不要辜负刘老师的期望”,并说“刘老师打下的好基础不能在我手里给毁了,我们只能比以前更好才行”,等等,希望我们能够理解,并配合她一起把我们这个集体搞得更好。末了她告诫我们说:“五六年级对你们很重要,要为上中学打好学习基础,不能整天搞活动,更不能再贪玩儿……”

那天我以为陈老师还会说我什么,可是她说到这就让我们回家了。

之后班级的纪律确实好了很多,又有点像原来的样子了,只是比以前紧张了。因为陈老师对作业要求很严格,做得不好不能回家。所以同学们上课注意力都很集中,唯恐听不明白完不成作业。

结果那年期中考试,我们班所有同学的成绩都上了一个台阶,平均成绩又一次拿到第一名。我看见陈老师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老师这么开心,看起来她好像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这时我才注意到陈老师是单眼皮,瓜子脸,脸色黑里透红。可能比较操劳的关系,四十岁刚出头脸上就已经有皱纹了。中式短发上别着一只黑色发卡,蓝色制服已有点褪色,从上到下都十分整洁。只是干练的气质里稍显威严,令人轻易不敢说笑。

公布成绩的那一天放学后,陈老师把我单独留下了。我不禁有点紧张,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来到老师办公室后,陈老师破例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不用,我站着就行。”

“是不是还不高兴啊?”

“没有。”

“那次我本想跟你把话说清楚的,可是我又想,让你历练历练也好。人生的路很长,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没有承受能力可不行。要学会忍辱负重,要坚强,不能因为受了一点委屈就闹情绪。不过,我看你还行,毕竟是优秀学生干部,想明白了,也挺过来了。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的家庭还都挺困难,爹妈送你们来上学都不容易,学习不好会影响你们的前途。你看这多好,你们带领同学们把精力都用到学习上,成绩自然就提高了。如果不拿你做典型,同学们就不会改得这么快。其实让你受委屈我心里也不好过,还好,你能理解并配合我工作,我得谢谢你,予平。”

听到陈老师说的这番话,如同看到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我感到自己重新找回了老师,不由得眼里充满热泪,既委屈又感动。我心里默念着“忍辱负重”几个字,顿时好像长大了许多。

接着,陈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给我,我一看是《革命烈士诗抄》,不由得又高兴起来。

前些日子我曾听林子明说这本书出版了,还特意到书店去找过。可是书店说“只来了两本,当天就被人买走了”,不禁有点失望。不过还好,那天我买到了书店唯一的一套《东周列国志》。当时有一位中学老师也想买,他看我小,问我是哪个年级的,我回答了他之后,他就对书店的人说:“小学生愿意买书看,是好事儿,让给她吧,以后再来了我再买。”

没想到那位老师就是陈老师的丈夫,他与贺小玲的爸爸都在中学教数学。

“听说你去书店买这本书没买到,这是我找人从县城买来的,你先拿去看吧,看完后给同学们传阅,然后放到图书馆去。再过一段时间我想组织一次作文比赛,题目就是‘读《革命烈士诗抄》有感’。你不是最爱写‘读后感’吗,可以先写一篇做示范,给同学们看看。”

听陈老师这么说,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乐得拿着书一溜烟儿跑回教室。没想到贺小玲、柴秀文、林子明他们还在教室等着我。他们看我是笑着跑回去的,这才放下心来,围着我问这问那,唯恐我又挨批评。我说:“正好你们都在这,我正想找你们商量作文比赛的事儿呢,……”

我把陈老师的话对他们简单说了一遍,商量想法再买几本书,大家伙儿一块看书、一起写读后感。

我们的读后感写好后,陈老师很满意,没做修改,她说:“就用你们自己的口吻写,这样好。”

我们几个的读后感被选出来参加了高年级的作文比赛,我获得一等奖,贺小玲获得二等奖,林子明没有获奖。不知为什么这次他的确没有写好,按照他的能力不应该这样,他一直没讲为什么。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听说:当时他的两个妈妈吵架了,吵得很凶……可是他还笑着夸我们,说:“我都跟刘玉和他们打赌了,你俩一定能获奖!”

总是这样,这个林子明,我佩服他的博学,却不喜欢他的绕弯儿。有时候好像很懂他,有时候又觉得看不透。他不像“卷发杨”那么单纯,虽然我与卷发杨接触的也并不多。当然,那时候还都是小小少年,只是感觉而已,事过之后从不多想。

在陈老师的耐心指导下,同学们的心思更多地用在学习上了,很见效,成绩普遍有所提高。

我可能因为基础好,功课压力不大,总想多做一点事儿。因此,除了上课之外,有空就忙活少先队的事儿。

那段时间图书馆的书基本上都被我看遍了,有的竟从头读到尾一个字不落。有时候还把书带回家去看,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下了,我还捧着书看。娘就把电灯关了,说我:“白天在学校还看不够啊?夜里还点着灯看书,那得多少电啊!”

于是我就趴在炕上,把书拿到炕沿儿下面去看。因为几个哥哥房间里还有灯光,透过厨房里的玻璃窗和门缝儿,正好照在我睡觉的那段炕沿儿下。

那时候就是爱看书,到手的书一本不落挨着看,就连《少年报》上“小虎子的故事”我都从头看到尾,真有点“如饥似渴”。

因为中队活动内容往往是“英雄故事会”,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这些英雄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了,所以都到图书馆去找新书看。有一次在图书馆竟不期而遇地碰到了“卷发杨”,因为我很少在那见到他,所以有点好奇,想看看他喜欢什么书。

不料,他进去后只往四周扫了一眼,就停在书架前不动了。我以为他有什么目标呢,结果他几乎挨个儿把所有的书都抽出来翻看两眼就放回去,没有一本仔细看的。等他翻到书架第三层的时候,林子明也来了。林子明看见我在那,又看见了“卷发杨”,于是就悄悄站在了“卷发杨”身后。当“卷发杨”翻到第二个书架最后一排书的时候,林子明发话了:“你找什么呀?”

“卷发杨”既没回头、也没回话,继续翻找图书。

“哎,问你呢,找什么啊全都翻一遍,会看书吗?认字儿吗?”

“卷发杨”本来没有生气,可是一听这话咋那么刺激,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是林子明在挖苦他,小声骂了一句:“臭狗屎!”然后转过脸去继续翻书。

“骂人都没新词儿,除了‘臭狗屎’你还会骂什么?”林子明说完,看“卷发杨”没搭腔,于是又说道:

“卷毛狗,书都让你翻坏了,别人还咋看?不爱看书就别在这装了。”

“卷发杨”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回头打了林子明一拳。林子明身子往后一闪,趁势一把抓住“卷发杨”的胳膊,扭到了身后。

“哎呀!哎呀!”“卷发杨”疼得叫了起来。

我看他俩好像真要打架,就喊道:“不许打架!都松手!”

“予平,你听见了吧?他骂人!”林子明不松手。

“先松开,松开再说。”我担心他把“卷发杨”的胳膊掰坏了。

“是他先讽刺我的,我又没惹着他!”

看书的同学们都围拢过来,我赶紧拉开林子明的手:“子明,松手!你是中队长。”我提醒他,他也就趁势松了手。

可是“卷发杨”的胳膊被扭疼了,一边揉胳膊一边甩手,嘴里还骂着:

“臭狗屎……”还好,他不骂那些难听的话。

“少先队员,不能骂人!”

“他还骂我是‘卷毛狗’呢!”

“人哪有长‘卷毛’的?好人更没有……”林子明见我瞪了他一眼,又转了话题,“算了,我还有别的事儿呢,没工夫搭理你。”边说边走了出去。

“杨雨生,你找什么书?我来帮你。”

“不用。”他还算大气,但也许是找书的心情太急切了,没再计较。

我突然想起来,他们五年二班本周末的中队活动是“英雄故事会”,还邀请我参加呢。

“你是不是找那本《青年英雄的故事》?”

他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

“好了,你别找了,明天我拿给你。”

自从驻军部队向我们捐献了那本书以来,看的人最多,损坏得也最严重,我就让柴秀文拿家去好好粘贴一下。

“卷发杨”听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就早点,早晨一来就给我。”他的话很简单、直接,一点修饰都没有。

我突然感到他的笑容那么友善,那么纯朴,侮辱他的人如果看到了一定会自责。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一个来看书的同学指着地上对我说:“他的‘一道杠’掉了。”

我一看,地上有一个小队长佩戴在胳膊上的臂章,就弯腰捡了起来。

“明天连书一起拿给他吧。”

“要不,我给他送去吧,他找不到该着急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快去吧!”

我还真没注意到杨雨生是什么时候当上小队长的,不过他们班的中队长告诉我,他们中队周末的“英雄故事会”讲故事的人中就有杨雨生,并说:“杨雨生他们小队还有两名同学那天要宣誓入队呢,他觉得很光荣,很珍视这份荣誉。”

小学毕业之前,同学们都很忙,除了准备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之外,与老师的告别和同学间的别离也成了一件大事儿。

有些同学不能继续读初中了,尤其是家在农村的同学,毕业后得回家帮爹妈干农活。家在镇里的同学有两个要随父母调到外地去,个别的还怕自己考不上中学,因此互相间难免有惜别之情。

那时候还不太兴送纪念品,也没有钱买。因此,都只想法买一本便宜的硬壳笔记本做留言簿,让同学们在那上面写上一段话做纪念。

一天,我和柴秀文去买笔记本时碰上了李伟丽,她也在那挑选笔记本。她是我下一年级一个中队的学习委员,还没到毕业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去买笔记本?

她看见我去了,显得非常高兴,手里拿着三种颜色的笔记本问我:“予平,你喜欢哪种颜色的?”

我一看她要买的那款笔记本很贵,就提高了警觉。因为之前她曾几次要送我东西,我都没有要。有一次她竟到我家里去找我,娘对我说:“予平,你快出去看看,一个姑娘在大门口走来走去的,好半天了,我出去问她,她说想找你。”

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她,手里还拿着一条围巾,说是天气快冷了,她特意让她姐姐从城里买回来送我的。我知道她家里有钱,她爸爸在镇医院当大夫,她姐姐在城里工作,打扮有点特殊,对镇里的人摆出一副不爱理睬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与她多来往。

“没关系,你就收下吧,我只想跟你做朋友。”她说。

“咱们都是同学,不需要互相送东西吧?”这种尴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免有点反感,一时又没有别的话好说,就不由自主地反问她。

可能我的语气太冷漠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不想放弃,竟抓住我的手硬往我怀里塞那围巾。

我立即抽回手来,围巾掉地上了,我也没去捡。我怕她跟到屋里来,就说:“我得回去烧火了,以后你不要再到家里来找我了。”说完我转身就走了。那以后,我一直不愿意见到她,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她我就马上躲开。

可她还是热情不减,今天可能又要给我买笔记本吧?当着柴秀文的面,我不好让她下不来台,就回答说:

“都不喜欢。”为了防备她再给我买笔记本,我拉着柴秀文就走。

柴秀文很机灵,她也早就知道李伟丽总找我的事儿,就和我一起离开了供销社。

“李伟丽干啥老黏糊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连我都讨厌她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别的什么,但又不愿意背后议论她。

“我也不知道。算了,忘了这事儿吧。”

我们只好又去小商店一人买了一本便宜的笔记本。

可是,李伟丽还是不撒手,有一天竟到我们班里来了。同学们都在上自习,贺小玲个头矮坐在前排门口那。她看见李伟丽在门口向自己招手,就出去了。

“你是来找予平的吧?她去少先总队开会去了。”

“不用找她。你把她的‘留言本’拿给我就行,我也想给她写几句话。”

“啊,她的‘留言本’,陈老师拿去了。”

因为林子明也想把自己的留言写在前面,下午就去陈老师那拿回了我的留言本。只见上面写着:

“予平同学:你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诚实,大方,热爱集体,责任心强。希望你好好珍惜这些优点,再接再厉。上中学后要更加努力学习,将来一定很有前途。”

而林子明只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予平兄:同窗六年,手足情深。小弟子明”

写完后就把留言本交给了贺小玲。小玲看后问他:

“你咋只写一句啊?”

林子明诡异地一笑,说:“你不懂吧?这叫‘字字千钧’,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是跟你二妈学的?”

“那当然!”

贺小玲也学林子明,简洁明了地写上了她的心里话:

“予平:我妈说你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女生。跟你在一起,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你让我改变了很多,变得坚强勇敢了。谢谢你,希望上中学我们还能在一起。小玲”

于是其他同学也都仿照他俩,因为我的年龄比他们大几个月,便纷纷称呼我“予平兄、予平姐、予平班长”。刘玉和、邓喜祥、丁东根这些男同学干脆直呼我“大哥”,只有贺小玲、柴秀文、大凤等女同学还是之前那样,亲切地称呼我“予平”。我看到后,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觉得每个同学都那么可爱,那么值得留恋。

可是,李伟丽却跟别人不一样,竟然写道:

“最最亲爱的予平: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每天都想看见你,每天都想去找你,可是我不敢。我多希望你能理解我、多看我一眼、多跟我说一句话啊!现在你就要上中学了,我们就要分开了,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希望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我。你最好的朋友伟丽”

柴秀文一边看一边把留言本拿给我,刚走几步就被林子明截住了。

“我看看,这个女‘圣人’都写了些什么?”

因为李伟丽家里的人都很傲慢,在这个镇里总觉得与众不同,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所以一些同学就把她家的人称为“圣人”。

“嘿!写的这叫什么呀?‘单相思’!”

“子明,别胡说!”

我听到后马上制止他。可是当我看完后也有点哭笑不得了,真有点过分。没办法,又不能把那一页撕了,好在同学们都明白。

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陈老师把我叫到他们老师办公室。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座位上的老师都看着我笑,把我都笑蒙了,我脸红红地走向陈老师。

“予平,看见了吧,老师们在都向你祝贺呢!”

“为什么?”我小声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校长刚给我们开过会,宣布保送你上初中,就是说你不用参加升学考试了。全校就你一个人,高兴吧?”

“是啊,予平同学,祝贺你!陈老师把你几年来的学习成绩和所有优点都汇报了一遍,一再推荐你免试。陈老师说你考试也一定能考上,但是保送是一种奖励,给同学们树立一个榜样,鼓励同学们都努力学习。你明白陈老师的良苦用心吧?”我以前的班主任刘老师也大声对我说。

“好学生就应该奖励!”贺小玲她妈张老师说完还冲着我鼓掌,于是好多老师都跟着鼓起掌来。

“是啊,予平,刘老师、张老师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夸奖你,在座的所有老师都赞成你免试呢。”陈老师又补充道。

我既高兴,又感动,脸更加红了,不由自主地向陈老师和所有老师敬了一个少先队礼。

“好了,好了,谢谢老师们都赞成保送你。”陈老师说完让我坐在她的旁边,又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话,鼓励你的话我都写在你的留言本上了。尽管你不用参加升学考试了,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还会和以前一样,继续严格要求自己,带头努力学习,帮助其他同学复习好功课,准备升学考试。你能做到吧?”

“能!”我忙站起来答道。

走出陈老师的办公室,当我真的感到就要离开这所曾给予我知识、教我懂得道理、领我走上人生路的第一所学校时,心里那种依依不舍之情更加浓重了。

我一边往教室走,一边回过头去不断地看看这、又看看那。褪了色的红领巾被风吹起又落下,左臂上的三道杠虽然还是新的,但是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佩戴了,想到这不免有些伤感。

可是,当我抬起头,看看那栋长长的教师办公室,又看看操场和坐落在操场四周的所有教室。想到从低年级到高年级,自己曾经在那么多教室里学习过,而这些教室迎来送往地曾经抚育过那么多学生成长,该多么自豪啊!

尽管这所学校六年来几乎没有任何修缮,用泥土垒起来的石头院墙不少地方都塌陷了,低年级那些半截土坯教室从外面看也低矮了好多,大操场至今仍然没能铺上沙子,冬天撒上的煤渣一下雨都和进了泥浆里。只有篮球场地还略显平整一点,体育老师正带着一些同学在那打篮球。高低杠那也已经不见了“卷发杨”,一些比我的个头低很多的男女生正在那上下攀爬、玩耍。可是,在我看来这所学校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她的吸引力像磁铁一样强大。她让我们在这学到很多知识、一天天长大了。她含辛茹苦地为社会培养人才,默默为国家做着贡献。因此,她虽然矮小但却无比伟大,她虽然破旧但却无上崇高,她在我们的心中就像母亲一样慈祥和善良,她是这个古老小镇的光荣与骄傲!

想到这,我对这所学校更加不舍了。

当陈老师向同学们宣布我被保送读初中的消息后,教室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小玲、子明、志成他们几个班干部还跑到我面前来鼓掌,陈老师没有制止,她和大家一样满脸笑容。

当然我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毕业前那段时间,我跟往常一样和同学们一起努力学习,同时尽力帮助几个功课稍差一点的同学补习课程,准备考试。当我把之前学过的教科书拿到学校时,同学们都很吃惊,因为我很珍惜自己学过的所有书,一本一本都包着书皮,保存得非常好。小玲拿起一本惊叹道:“哎呀,你是怎么学的呀?咋还跟新发的书一个样?”

同学们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也给我发了“准考证”,说是让我留作“纪念”。

升学考试那天所有教室都安静极了,可我却怎么也无法置身室外。我拿着“准考证”早早就站在考场外,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往里走,小玲、子明、柴秀文,他们走过我面前还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也来了?”

他们不知道我也想进去考试。我真的不是想显摆自己,我只是十分珍惜还能在学校做的每一件事,想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直到监考的老师要关门了,我终于下决心走进了考场。老师理解地对我笑了一下,指给我一个座位让我坐下。

答完题后,我又检查了一遍,我想最好让别人先交,我怕自己先交会影响别人,监考老师又赞许地对我笑了一下。

公布成绩那天,我各科都是满分。尤其那篇作文,正是我除夕夜再次写到的那篇“读《革命烈士诗抄》有感”。

后来小玲还跟我说:“这个作文题目以前比赛时咱俩还获过奖,可是我都忘了。”

我回答说:“年三十儿那天晚上我又写了一遍,所以还记得。”

小玲不知道,她们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除夕夜都在欢天喜地过大年,可是我们家因为爹的工资少,孩子又多,没有好吃的和新衣裳可以盼望,因此我都是在看书或写“读后感”中度过的。

可是,娘却不想让我再继续读书了。娘说:“还念书啊?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将来难不着就行了,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你大姐和你二姐一天书都没捞着念就上人家家去了。现在家里你还有俩哥哥念中学、一个弟弟念小学。往年那好年景时,你爹一个月挣的钱买了粮都剩不下啥,现在又闹灾荒,连饭都吃不饱……”

听娘这么说,我心里难过极了,站在那里不敢哭出声来,只好转过头去默默地流着眼泪。

娘的心里也难过,没再往下说。于是我拿起小筐和镰刀头,又去城墙外的野地里剜野菜去了。

第二天我又去剜野菜时碰到了柴秀文,柴秀文得知娘不让我继续上学的消息后也很难过,可又不知该咋办,就去找了贺小玲。贺小玲听到后马上说:“咱俩现在就去找陈老师。”

“是吗?”陈老师听到后也很吃惊,因为家里的事儿我从未对老师说过。

“知道为什么吗?”

“她家生活困难……”

陈老师想了一下,果断地说:“你俩带我现在就去予平家。”

陈老师她们来我家时,我去剜野菜还没回来。

娘见贺小玲、柴秀文她俩带着一个人来了,就迎了出去。

“这是?”

“大娘,这是我们班的陈老师。予平在家吗?”小玲说。

“予平啊,这不是放假了吗,天天都去剜野菜,要不这家里就更……”说到这,娘突然停住没再往下说,娘从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穷。

陈老师看了看我家的状况,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也没再兜圈子。

“予平妈妈,我应该早点来看看您,可是工作太忙了,今天才来。您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教那么多学生,哪有空啊。”

“是啊,我一直没对予平进行家访,主要是因为予平是我们班、也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我们都对她放心。今天我这是为予平上学的事儿来的。学校保送她上中学,今年全校就她一个,别人都很羡慕她……”

“是啊,大娘,我们都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考上中学的。”

“我们年级还有不少人没考上呢,想念中学明年还得重考。”贺小玲她俩也都抢着说。

“听予平说,你们老师教得好。”娘也插了一句话。

这时,陈老师立即接过娘的话茬儿说道:“您知道老师们是怎么说的吗?老师都说:像予平这么全面发展的学生这几年也不多,除了她自己知道努力外,也都是爹妈教育得好啊!……”

“哪啊,还是老师教得好。”

陈老师说得娘都不好意思了,可是陈老师没有放松,继续结合现实生活给娘讲道理:“听说予平的两个姐姐就因为生在旧社会都没念过书,出嫁后还是过着吃苦受累的日子。现在社会不同了,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都是娘身上掉下来了的肉,谁有机会就应该让谁去念书、去努力改变命运。再说家庭生活困难毕竟是暂时的,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了予平的前程。学校教育学生,不光是为了让他们能看书识字,也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咱们这老一代的人生活这么困难,都是因为没有文化,咱不能再让孩子们没文化了。尤其是女孩子,不能让她们再像过去的女人那样……”

娘听着听着,不由得慢慢低下了头,陈老师的话娘听进去了。

“你说怎么样?还是让予平继续上学吧,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会继续给爹娘争光的。”

那天,我剜了满满一筐野菜,还抓了一饭盒小鲫鱼。

那是刚过中午,我剜完野菜,坐在水渠边吃完菜窝头,想到渠里舀点水喝,可是看到渠里的水越来越少。这时有人喊道:“上面的水闸关了,快下去抓鱼呀!”

我看到几个人在水里抓到鱼不断往岸上扔,于是也挽起裤腿下到水里。没想到,小鱼儿在浑水里找不到方向了,直往腿上撞。起初,我还有点害怕,手摸到鱼了也不敢抓。后来,虽然抓到手里了,可是小鱼儿乱蹦乱跳,吓得我又把它扔掉了。再后来,看到别人都紧紧攥在手里,我这才慢慢抓了一条又一条,不久就抓了满满一饭盒。

回到家,娘见我抓回一些小鲫鱼,高兴地说:“不孬,好久没见着鱼了,一会儿炸点鱼酱吧。”

那时候我们家没有蔬菜吃,每年娘都自己腌一些咸菜、酱,给全家当菜吃。娘做的酱叫“盘酱”,就是把黄豆用磨盘磨成面做的,有点像现在的甜面酱,但是不甜,更没有怪味,却很香,很好吃,我离开家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酱。

那天,直到晚上爹下班回来后,娘才问爹:“予平念中学的事儿,跟不跟她说呀?”

“说吧说吧,老师都来家劝咱们了,别让人家笑话,再说咋困难也不差她一个。”

我听娘说完陈老师到我家来的事儿后,乐得做了一夜美梦:我和小玲、柴秀文一起抓鱼,抓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鱼忽然间都变成了一颗一颗的小星星,从手里飞出来,在眼前跳来跳去,金光闪闪的,美丽极了……

(三)

去中学报到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想先领略一下我的新校舍。

校舍就在小学校的南边不远处,是一栋二层红砖楼房。两侧都带拐角楼,正面二层都是办公室和教研室,两侧和一层分布着十二个教室。院里有大操场,再往西就是住校生的宿舍和食堂了。

我们班的升学率最高,多数同学都考上了初中,只是被分到了四个班。我、丁东根等人在一班,贺小玲、刘玉和等人在二班,林子明、柴秀文他们在三班,李志成、邓喜祥还有七个人在四班,“卷发杨”也在四班。班里其他同学多来自古镇周边的农村,家在十几里地以内的走读,二三十里地远的则只能住校。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汪,教我们数学,兼任学校团委副书记。他个头不高,大大的眼睛,朴实里带点严厉。当他向我们做自我介绍时,只说了三句话:“我四年前大学毕业,老家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农村,父母都不在了。”

入学第一天他就把他选中的七名同学都留下来开会,指派我当班长,其他几名同学都是班委会委员。

会后他把我留下来,第一句话就说:“何予平,我是‘头拱地’才把你要到这个班的,你可得给班里多争点荣誉呀!”

接下来,他就一条一条地对我提出了严格要求:“第一,学习成绩一定要保持第一名,班长只有学习成绩好才有威信。第二,要发挥班委的作用,课前要代替老师管好班级纪律,不要让同学迟到、早退。尤其要管好晚自习的纪律,不得无故缺席。第三,要准备参加数学比赛,而且要给班级拿奖。”接着,第四、第五……包括班级的卫生、运动会比赛、以及农忙下乡劳动等等。我一边听他说一边做记录,都记不过来了,他只好停下来再重复说一遍。

那一天,我突然感到肩上有了担子,而且这担子还不太轻松,从小学到中学好像不止是跨过了一个年级,而是从熟悉的家门口一下子来到了陌生的社会大门口。我就站在这个门口,必须勇敢地往前走。汪老师可能也感到自己性子太急了,于是舒缓了一下语气,说:“不要紧,慢慢来,有老师呢,环境熟悉了就好了。”

我走出教室,刚走到学校大门拐角处,就看见了林子明和李志成,他俩在那等我。原来子明也当上了班长,小玲还是学习委员,志成也还是体育委员。子明说:“小玲刚走,和她爸爸一起。予平,以后你可能得挨累了,听说你们汪老师荣誉感极强,什么工作都爱争第一,放假也很少回家,至今还没有娶上媳妇。”

“你俩的消息咋这么灵通?”

“那还有啥说的,咋也得帮你好好侦查侦查呀。”子明说。

“我俩也刚知道,所以在这等你。”志成又补充了一句。

我很感动,问了几句他们班的情况,就在路口分手了。

之后,我们都各忙各的,偶尔在走廊里遇到了也就点点头、打个招呼。

之后不久,学校举行秋季运动会,汪老师查看了我以前的运动成绩后,给我报了100米、200米、4×400米接力、跳远和铅球。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铅球,急忙说:“铅球我不会,别报了。”

“没关系,等会儿去体育教研室找一个,拿来练练就行了,不然这一项咱班就是空白了。”

在操场上练习投掷铅球的时候,遇到了“卷发杨”,他也报了铅球项目。当我学着汪老师的样子,托球、转身、侧蹲、投掷,做完之后,汪老师又给我做了姿势纠正。这时,“卷发杨”一直站在旁边看。汪老师看了他一眼,说:“你如果不会的话,也跟着我学,一块做动作,一会儿就会了。知道了要领,还要练爆发力,你们自己在这练就行。”末了,汪老师又嘱咐“卷发杨”:“你先帮着予平纠正好姿势,别让她砸着自己的脚。”

“卷发杨”一一点头答应,并陪着我一直练到天黑了才说:“你胳膊没劲儿了吧?明天再练吧,铅球我来拿。”说完,还帮我把女生用的小铅球也一起送回教研室。

第二天他又主动去找我练铅球,并说:“我只能再练这一次了,明天放学后我得先回家给妹妹做晚饭。”

“你爸爸呢?那你不上晚自习吗?”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我。

就像在小学鼓号队训练时一样,“卷发杨”对我尊敬之外还多一份爱护。其实他与我同岁,可是却有点像哥哥,也许他在家当哥哥养成了习惯吧。

比赛那天,我的三项赛跑都拿到了第一名,汪老师说我:“没看出来,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跑起来咋像飞一样。尤其是400米接力,把第二名落下那么远,足有十几米远。”

投掷铅球我得了三等奖,“卷发杨”得了男子组二等奖。他在领奖品时还把我的也领回来送给我,因为我在进行跳远比赛,我的跳远项目得了二等奖。

那天,不仅老同学为我大声叫好,班里的新同学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柴秀文告诉我说:“起初,林子明看你跑在前面还一个劲儿鼓掌,可是后来,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是不是他看到‘卷发杨’给你送奖品了?”

我知道林子明的体育项目都不太好,每次运动会上只能看着别人比赛。柴秀文说的别的话我好像没听见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交给她说:“对了,我今天得了两支,这支给你吧。”

开过运动会之后,我们就放农忙假了,也就是停课半个月,从农村来的回农村,家住镇里的集体去附近生产队帮助秋收。

那年正是东北因为干旱欠产而挨饿的第二年。听说去农村劳动,大家都挺高兴,以为这回可以吃饱饭了。可是没想到,汪老师对我们说:“今年农村的收成不太好,我们早去晚归,生产队只管中午一顿饭。”

到了地里才知道,收成岂止不好啊,每个苞米棒只有往年一半那么大,上面的颗粒还不饱满。但是,生产队长却向我们交代说:“不管大小,全都收回来,不然社员们的口粮就更不够了。”

因为第一次用镰刀割苞米秆子,我们都不会,只好拿着镰刀使劲儿往下砍。

“不行,不行,这么砍可太危险了,砍着腿咋办?”汪老师一边纠正我们,一边给我们做示范,“要这样,左手抓苞米秆,右手拿镰刀,刀要贴着地、往上斜着用力一割,就割断了,留在地上的茬子还不高。”

汪老师毕竟来自农村,农活干得好,说得也到位,只是我们都没有那么大力气。因此一下子割不断,总要割三四下才能割下一棵来。像我,早饭只吃了一个野菜窝头,早就饿没劲儿了,只能逞强而已。家境好一点的同学不多,多数都不会使用镰刀,因此一上午连一垄地也没割到头。

中午,生产队给我们送来了午饭,还好,一人两个苞米面大窝头、一大碗白菜汤,我们基本上都吃饱了。

为了加快收割进度,饭后,汪老师又把我们班干部叫到一起,商量让会割的和不会割的两人一组,先教那不会割的使用镰刀。会后又把不快的镰刀收到一起,他拿出磨刀石坐那就磨。

下午上工了,还有几把刀没磨完,汪老师累得气喘吁吁地对那几个同学说:“你们先凑合着使吧,晚上我带回去再给你们磨。”

看到老师这么辛苦,同学们都感动。下午的收割进度快多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基本上都能独立收割了。汪老师总结了当天的劳动之后,说:“同学们表现都很好,队长刚来看过也很高兴。班干部今天都起到了带头作用,尤其是何予平,她带着咱班身体最弱的王亚芳最先割到头,又回来帮助别人。从明天开始每人一条垄,比比看,看谁割得又好又快。”

虽然很累,但听了汪老师的话我们都很兴奋,也许因为那是一个喜欢比赛的年龄。

第二天上午,我和班里的劳动委员最先割到头。虽然很累,但是我们没休息,立即回头帮助最后边的同学割,争取割到头后大家一起休息。

“快点吧,予平她们来接咱们了。”

后边的同学看我们去帮他们,也加快了速度。其他同学也学我们,割到头后马上转回身帮助别人。那天上午平均一人割了一垄半,比前一天快多了。汪老师一边帮助体质弱的同学收割,一边检查,高兴地夸我们:“很好!很好!可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割到头都歇歇。”

我早晨吃不饱,干了半天活已经很饿了,镰刀在手里有点不听使唤,遇到粗一点的怎么也割不断。这时,听到老师的鼓励好像又有了力气,就拿刀用力去砍,结果刀一歪砍到了自己的腿上。

“哎呀!”我惊叫了一声,马上用手摁着腿。可是砍得有点深,裤子也被砍破了,都能看见白色的骨头了,很疼,血顺着手指缝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予平,你腿流血了!快,快帮她包扎啊!”王亚芳大声喊了起来。

“我看看,咋这么不小心!”汪老师闻声跑过来,掏出手绢勒在我的腿上止血。

“先坐下,别松手,也不要揉,一会儿血止住就好了。”

同学们也都纷纷跑了过来,心疼地看着我,问这问那。

“疼吧?”

“看你都疼出汗了!”

“那能不疼吗?”

……

“不要紧,”我尽量平静地说道,“大伙儿都去干活吧。”

“好了,好了,王亚芳先留这照顾一下予平,其他人都干活去吧。可一定要加小心,安全第一啊!”汪老师一再叮嘱大家。

在我印象中,汪老师最爱说的就是“第一”这两个字,不管是学习成绩、卫生评比、体育比赛、数学竞赛,还是下乡劳动,他总要鼓励同学努力比拼拿“第一”。

“你们年龄还小,一定要努力上进,凡事都要有集体荣誉感,给班级多争荣誉,各方面都要拿第一名才行。”

他嘱咐大家“安全第一”,这可能也是集体荣誉感的一部分吧?想到这我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不安全问题,可能会影响集体荣誉了。

于是我咬咬牙,努力站起来。王亚芳伸手要扶我,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疼了,咱俩也干活去吧,要不该落在后边了。”

收工时汪老师关心地问我:“明天还能来吗?”

“能!没事儿了。”

“实在不行,就……”

“没事儿,‘轻伤不下火线’……”

“哈哈哈!”

大家听了当时的这句“口头禅”都笑了起来。

我怕他们看出破绽来,也不敢一瘸一瘸地走,就装作要上厕所的样子,躲了一会儿,走在最后边。

到家后,娘见我走路不像每天那样快,就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我没敢跟娘说,怕娘不让我去干活了。只悄悄地拿着针线把被镰刀割破的裤子缝上,又找来一点能止血止痛的“马粪包”附上,第二天忍着疼又去了地里,但心里却觉得很光荣。

不料,晚上快收工时忽然下起了雨。雨虽不大,但是,雨水冰凉冰凉的淋湿了衣裳。汪老师看到同学们穿得都很单薄,怕雨下大了冻着大家,就没有进行劳动总结,大声喊道:“收工了,收工了,今天不总结了。同学们拿好镰刀,快点往家跑吧!”

我们班的同学真的很有集体荣誉感,谁都没有先跑,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让别人先走。

“都走、都走,快一点,不然雨下大了你们会冷的,跑起来就不怕冷了。”直到汪老师上前动手拉两个小个儿的男同学时,大家这才陆续离开。

可是汪老师没有走,我们班干部也没有走,和老师一起动手把同学们割下来的苞米秆子收拾整齐。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走吧。”接着汪老师又嘱咐我:“予平的腿可不要淋着雨,淋上雨水会发炎的。”

“没事儿。”我说。

本来伤口就很深,一劳动更不易愈合,那天不仅又流了血,而且还淋了雨水,第二天就感染了,但我还是忍着伤痛去了地里。

柴秀文听说后,告诉了贺小玲。她俩弄来一点白色的消炎药和绷带,在上工的路上等着我。

“咋不早点告诉我们?快坐下,我妈说抹上这药就不疼了,过几天就能好。”小玲说,“你看,咋割得这么深?”

“我看看,哎呀,多疼啊!快包上绷带吧。”

包扎好后,她俩还一个劲儿责怪我。就这样,直到十几天的劳动结束,那刀伤都没完全愈合。可是,当农忙假过后我和我们班都受到学校表扬时,我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国庆节后,汪老师组织了我们年级的数学竞赛,并给我报上了名字。

“予平,你的数学没问题,只要参加,准能给班级争光。”汪老师说得我很激动,很兴奋,很想马上进行竞赛。

那时候,汪老师总是不失时机地争取集体荣誉,在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自己也整天被各种荣誉感包围着,好像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似的。

那次数学竞赛,我们班有三名同学参加,我得了一等奖,另外一个同学得了三等奖。汪老师很高兴,因为有的班级一个奖项都没有。

快放寒假时,汪老师高兴地对我说:“予平,校团委决定发展你加入共青团了。只是你还差半岁,过了年才够年龄。不过我们讨论过了,今年算是‘预备’。明天你再补交一份‘入团申请书’,好好写,写得迫切一些。”

加入共青团,对我们那时候的初中生来说,可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儿。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写才算“迫切”?只是加了一些类似的字眼儿。

汪老师看了之后,说:“太笼统了,要写具体一点,比如:旧社会生活怎样苦,新社会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都是共产党领导得好。自己迫切要求早点加入共青团,早点做党的好助手,早点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等等。”

“哦、哦,明白了。”我不住地点头。

那个学期末的学校团委会上,团委书记公布了新团员名单,还特意提到我的名字,说:“这算是一次特例,也算是对表现特别突出的学生的一种嘉奖。”

我虽然很高兴,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认真读书、努力做一名好学生而已。即使没有这些荣誉,我也会做一名好学生的,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女生。

春季学期刚开始,我就被选入学校的学生会。

“你现在已经是共青团员了,当然可以做学生会的工作。而且学生会主席这学期就要毕业了,学校还要培养你来接替他呢。”汪老师又把我往上推了一把。

我进学生会之后先做学习部长,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研究。与学生会主席一组,了解我们初中一年级班干部的工作情况,以及同学们的学习情况。

他很能干,威信很高,带着我组织了几次座谈会之后对我说:“一年级的情况你比较熟,我如果没空,你就自己先去调查,把了解到的情况跟我说说就行了。”

我按照他的要求每个班组织了两次座谈会,也与子明、小玲、志成等班干部分别做了谈话,对他们、甚至对“卷发杨”的情况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我把具体情况都向主席做了汇报,他说:“很好,你做得很认真,情况了解得也很细。接下来你把这些情况归纳一下,找准问题,提出你的建议,然后写成文字,也就是交一份调查报告给我。”

“‘调查报告’?”

他知道我没写过这类东西,于是又补充道:“不要紧,你先写给我看看,有什么问题再修改。”

幸亏我写作文不打怵,否则我还真不敢动笔呢。他看了之后,笑着说:“情况倒都写出来了,只是层次不太鲜明。讲客观情况时只说事实就行,不要描写。再就是你的建议不错,再全面一点就更好了。”说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是你拿回去自己改,还是我改好了你再抄一遍?”

“还是你改吧,我先学学……”

“也好。”

这样的事情经过几次之后,他好像对我很放心似的,有些事情就干脆交给我自己去做了。

经过了这样的锻炼,我的胆量也逐渐大了起来,一个人组织开会、找人谈话、汇报工作都头头是道。可能我的形象也好一点的缘故,到哪好像都挺受欢迎似的。一天汪老师高兴地跟我半开玩笑说:“怎么样?学生会主席对你的培养很有进度啊!”

初中二年级我就开始做学生会主席工作了,林子明也进学生会担任学习部副部长,主抓宣传工作,我们打交道的机会又多了起来。他还是那样,到哪都像个军师似的,这回更可以发挥他的特长了。不过,据说他的班主任老师因为说不过他,管不了他,又不能把他从班委里拿下去,于是就推荐他进了学生会。可是他对我倒还像以前那样,在炫耀他的那些“学识”和“高见”的同时,仍不忘多点关心和爱护。

我非常想把学生会工作搞好。想来想去,那天突然想起小学刘老师组织我们举行主题班会“学雷锋”,收到很好的效果。于是我就想:根据上届学生会的调查报告,也组织各班开展主题班会活动,并把它列入本年度学生会工作中心。在确定这件事之前,我先在委员中个别征求了意见,几个部长基本上都同意。而且子明还以军师的口吻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把上一届的调研结果束之高阁,这叫‘借力发力’,弄好了最有威力。”

他的新词儿真是越来越多了,我当然不好跟他开玩笑“是不是跟二妈学的?”但能得到他的认可,我心里还是踏实些。

为了对这件事进行充分讨论,我们决定礼拜天上午召开学生会干部会议,周日老师不上班也能借到会议室。

我把想好的问题拿到会上一说,子明还真支持我,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说:“我举双手赞成。听予平说‘上届学生会已经做好了调查研究’,那不是就等于给我们打下基础了吗。我们这一届如果能拿出办法来解决调研中提出的问题,承前启后地把这项工作做到底,我敢说肯定会收到好的效果。”他看了看大家又说,“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我赞成!”学习部长接过子明的话说,“把上届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一以贯之地做到底,两届学生会才能形成合力,工作才不至于半途而废。”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事先征求过意见的部长也都争先恐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发言的也都纷纷表示同意。

大家的意见统一之后,接下来经过讨论确定了四个专题,分别是:怎样当好班干部、怎样做一名好学生、怎样由后进变先进、怎样团结起来共同进步。

会上明确学生会干部两人一组分别参加各班的班会。我想,不能浪费了林子明的能力,同时也得压压他的狂妄,于是就想让他跟一个稍弱一点的部长一组。当时学生会有两个人的工作能力偏弱一点:劳动部长和卫生部长。

“林子明,我建议你和卫生部长一组,你看怎么样?”

他听见后反问我:“那、那你和谁一组?”

“我和劳动部长一组。”

可能是他觉得跟我最熟,所以才这样问我,可是大家却都很吃惊地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身份变了,只好不再言语了。

主题和分工都明确之后,就具体操作问题又做了讨论。

“是不是一个月举行一次班会呀?半个月太勤、两个月太迟。”

“一学期四个月,本学期拿下。”

“班长主讲第一题,五好学生主讲第二题,进步大的学生主讲第三题,那第四题谁主讲呀?”

“第四题嘛,我看,不如就自由发言怎么样?”

“那也得定一个主讲,或者叫中心发言也行。”

“那倒是。确定后准备发言稿,练一练再讲。一定要讲好,效果第一。”

“还可以利用黑板报、墙报刊登好的讲稿,再让学校广播站给广播一下……”林子明就是高见不断。

“好!”

……

会上大家都很兴奋,甚至都不想散会了。我一看都快讨论两个小时了,而且天阴得很厉害。我怕下雨会让大家挨淋,只好叫停,说:“今天就到这吧。这次讨论会开得很好。大家积极开动脑筋,提出很多建议,经过反复酝酿,统一了想法。根据大家提出的意见,我看可以归纳这样几条……”

我刚说到这里,教导主任石老师开门进来了,我们学生会就归他管。他毕业于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支援基层教育来到我们这个古老的小镇。他高高的个头,清瘦的脸颊上留着黑黑的络腮胡楂,严肃里略带微笑,很受人尊敬。

“我从门口过了两趟,听见你们发言很激烈。怎么样,予平,有结果了吗?”因为事前我向他汇报过要讨论的内容,他十分赞成,今天加班还特意过来看看。

“有了,石主任,我向你汇报一下……”

石主任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临走很高兴地对大家说:“你们的建议很好,很有建设性,相信对进一步搞好学校的教育和管理工作会很有帮助,我得谢谢你们。而且,你们当中大部分都是学生会的新成员,通过讨论也加深了彼此间的了解,增进了团结和友谊,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对学生会的工作都有新的感悟和提高。你们说对吗?”

“对!”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好了,予平,你把这些建议形成文字,报个方案给我,需要统一一下老师们的思想,等校务会批准就可以执行了。”

石主任走后,窗外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黑压压的积雨云一起压向学校的楼顶,远处已经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我赶紧宣布散会。

“好了,好了,就到这吧,大家快走吧,要下大雨了!”

子明他们几个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我。

“那你呢?”

“你啥时候走?”

“你也走吧,予平?”

“你们先走,别耽搁了,我马上就走!”

说着,我又坐下来翻看讨论记录,想早点把方案写出来。再说,因为心里很兴奋,还不想回家。

可是,刚过十几分钟,忽然一声霹雳,紧接着一道道刺眼的蓝色闪电射进窗内,稀里哗啦的大雨滂沱而下,打在玻璃窗上,“劈劈啪啪”的响声连成一片。

我赶紧站起来向窗外望去,只见狂风卷起操场上的沙土呼啸着飞向空中,继而又扑向操场周边的绿树。刮得一排排树干无奈地向着大地弯腰倾斜,只有绿色的树叶翻来覆去地尽情享受着雨水的洗涤。

突然间巨大的响雷轰隆隆地滚滚而来,撞击着我们学校的楼房,好像要把它掀翻似的。我感到脚下的整座楼都在不断地晃动和震颤,心里既害怕、又为校舍担心。便不由自主地来到走廊,在各窗前走来走去地查看着,找一找有没有没插好的插销,插好的也再用力摁摁。

看了一遍之后,我停在一个窗前,抬头望着浓云密布的苍穹,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毁了我们的校舍啊,我们还要在这里读书呢……

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人穿着雨衣在大雨里飞跑,跑向学校的大门,跑进走廊,接着又听见“咕咚、咕咚”上楼梯的声音。我奇怪地往楼梯那边望去,不由得心里一惊,原来是林子明,他又从家里回来了。

他虽然穿着雨衣,却也淋得不成样子,雨水顺着他额头上那撇很有特点的头发往下淌。他抬头见我正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又快步走了过来,伸手递给我一把雨伞,呼哧气喘地说道:“我就估计你没走,幸亏我给你送伞来吧,要不你今天就没法回家了。”

“下这么大雨你还来?”

“我家近哪。”

上初中后,因为不在一个班级里,已经很少听见他这样“你”啊、“我”的说些家常话了。我不禁有点感动,可一时间又有点担心,我还真怕他被雷电击着。

“你不怕打雷啊?还给我送伞!”

“怕打雷?那是你们女生的事儿,我们男生啥时候怕过。”

他什么时候都不忘嘴硬,但说这话的时候他却脸红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我知道他还跟以前一样关心我,因此很感动,感谢他这份关心,更感谢他没与我生疏。此外,就在他脸红的那一瞬间我好像也有点不太自然。但我们毕竟都刚刚十五岁,思想很单纯,只觉得这仅仅是好同学和好朋友间的关心而已。于是,我又以学生会干部的口吻淡淡地说道:“谢谢你,快回家吧,别淋感冒了。”

他也就顺势从难为情中解脱出来,平静地说道:“那我走了。等雨再小点,你也快回家吧……”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迟疑了一下抬腿就跑了。

我们的方案很快得到了学校的认可,此时贺小玲的爸爸已经是学校的副校长了。小玲在路上见到我时高兴地说道:“予平,我爸爸在家里直夸你呢,说‘何予平的这些点子真不错,小脑瓜真好使’。”

“哪啊,小玲,那都是大伙儿一起想出来的。”

“我知道,但都是你领头弄的。”接着她又感叹道,“我要是还能和你在一个班该多好!”

在学校的统一安排和老师们的支持下,各班的主题班会都进行了认真准备,因此开得也都很成功。

而准备过程才是同学们最受教育、真正得到提高的过程,那个过程甚至可以用“轰轰烈烈”来形容。因为那些选题就来自大家的学习生活之中,没有一点被迫和勉强的味道,是同学们发自内心的共同要求。大家都想谈谈对班干部的看法,都想当一名好学生。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准备了讲稿,有的一大篇,做主题发言。有的三言两语,作为补充或讨论。

汪老师要求我在班里讲“怎样当好班干部”。我起先答应了,可是仔细想过之后,我又找到汪老师说:“还是让班长说这个选题吧?”

“为什么?”

“我想,这些年我说的太多了。而我们班的班长做得很多却很少讲自己,如果他能讲一讲,对他、对大家可能都会很有帮助。”

“好,你的想法很好,你可以把你的这个想法在班会上先说说。”

于是,我又认真想了一下,并写了一纸发言稿。班会一开始,汪老师让我先说。

“还记得学校破例批准我提前加入共青团的时候,我虽然很高兴,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认真读书、努力做一名好学生而已。即使没有这些荣誉,我也会做一名好学生的,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女生。我来自劳动人民家庭,多了一份泥土的朴实。娘虽然没有文化,却把智慧和勤劳传给了我。学校是一所洒满阳光的金色大道,这里有知识渊博的老师,有友情真挚的同学,有我在家里得不到的科学知识和人生哲理。真的,我打心眼里喜欢学校,喜欢读书。做学生干部,那是意外的收获,是老师和同学们给我的厚爱。如果不能进学校读书,我的人生不知会怎样的空虚和无聊。我深知:求知路上还有很多坎坷等着我,为了战胜困难,我别无选择。因此,无论做学生还是做干部,我想,只要做我就一定要做好!”

说到这里,我的话就被同学们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于是大声说道:“我们班还有人做得比我好,那就是我们的班长。下面请大家欢迎班长讲讲他是‘怎样当好班干部的’。”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班长很腼腆地走上讲台,脸红红的……

为了鼓励大家争做好学生,会后我的发言稿被汪老师要去上了黑板报,后面还有几句顺口溜也被抄在黑板报上:

学校是我家,老师教我学文化。学校是你家,姊妹兄弟齐长大。学校是他家,万紫千红开百花。学校是大家,家里有天下,知识胸中装,昂首闯天涯。

那次主题班会活动中,贺小玲讲了“怎样做个好学生”,我虽然没有听到,但据说讲得非常好,讲了她的爸爸妈妈艰难的求学之路,也讲了爸爸妈妈给她创造了多么好的学习条件。她说“自己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

李志成没有讲。本来他们老师也让他讲“怎样做个好学生”的,可是,从不争强好胜的李志成觉得班里还有人比他做得好,于是就让给了别人,自己只做了补充发言。

“卷发杨”讲了“怎样由后进变先进”。我去听了,虽然没讲什么大道理,但却很生动感人。他讲了自己自从失去了妈妈,就觉得人生没有了希望,每天被逼着上学,因此不好好听课,贪玩、打架,被人看不起……他深情地说道:“自从被选为少先队鼓号队队员,同学们对自己羡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尊重。尤其是大队长何予平,她没有把我当淘气包子看待,而是和其他同学一样对我,我很感动。这些都重新唤醒了我那沉睡的自尊心,使我品尝到做个好学生的美好滋味,当个好学生真好!于是自己也开始学英雄,从帮助同学点火炉等一件一件小事儿做起,并在班会上讲英雄的故事,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鼓励。从此,自己做好学生的信心更足了……”

只有林子明在班里没做主题发言。他想讲“怎样当好班干部”,但是他的班主任老师没有同意,而是安排班长讲,因此对他的打击挺大。那以后他就闹起情绪来了,不好好办黑板报,也不认真改写广播稿,甚至在学生会干部会议上也沉闷不语。

于是我决定跟他谈一谈,但是不能我自己谈,我说不过他。在学生会里谈也不行,伤了他的自尊心就更不好办了。想来想去,我先找了贺小玲,得到她的支持后又找了李志成。大家毕竟都是多年的好朋友,互相理解,话也好说,说了他也能听进去。只是没叫柴秀文,怕林子明在本班同学面前丧失威信。

那次谈话很有戏剧性,我也没想到他的情绪一下子就化解了。本来我们仨反复商量了几次,也都觉得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儿跟他说,只能试试看了。

他被志成找来之后,先是坐在那一言不发,接下来又看他的“参考”。我们几个轮流说了很多话,他却跟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这时小玲他俩都无奈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生气地说道:“没想到,堂堂‘男子汉’林子明就这么一点度量!原来你平日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一遇到挫折怎么就不灵了?这么一点事儿就闹这么大情绪,真叫人看不起你。算了,听不进去我们也不说了,以后就随你……”

我刚说到这,他突然把报纸往桌上用力一放,大声说道:“随我干什么?如果真能随我就对了!”

我们都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非得疯狂地争执一番不可。可是,他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

“他不是疯了吧?”

小玲胆怯地低声问我,但却被他听见了:“小玲,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疯了’呢?不会,永远都不会!我为什么不说话?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好干部’、‘好学生’究竟有多大能耐?……”

他正说得高兴,不料,平日少言寡语的李志成立马站起来当胸打了他一拳。

“哎呀!好疼,你干啥打我呀?”他捂着胸口喊道。

“你就耍俺们吧。跟你说,以后即使‘狼’真的来了,我们也不管!”

林子明毕竟理亏,一看志成生气了,只好又开玩笑说:“志成,你要是早点打我,说不定早就把我打醒了。”

“你还有理了?”

“不是。起先我的确不太高兴,但是我二妈那天回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事,对我启发很大。我表面上好像还有情绪,其实心里早就没有了,只想看看关键时候我还有没有朋友?所以,今天你一叫,我就答应了,我估计予平你们几个不会不管我。”

没想到,他把我看得透透的,可是我却没看清楚他。

“林子明啊,林子明……”刹那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心想:林子明就是林子明,他知道什时候该闹情绪,可也知道什么时候下台,更知道台阶在哪!于是我又接着说道:“唉,算了,只要你想明白了就好。不过,你还真让我们长见识。”

“予平,这叫‘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起了小说上的一句话,竟顺口说了出来:“没有弯弯肠子,咋敢吞镰刀头!”

“哈哈哈!”几个人听后都哄堂大笑。

那年冬天,汪老师又让我兼任了本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并接连几次对准备发展入团的同学进行“外调”。

发展对象中有贺小玲,不过不用外调,她父母都是本地老师。李志成生性平稳,没提申请。林子明知道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也没申请。需要进行外调的两名同学都来自铁溪镇。

寒冷的冬天去铁溪镇外调十分辛苦,要走十多里路,而且那条路早已被冰雪覆盖。那天中午,我和家住铁溪镇的同学李云凤吃过午饭立马出发。刚刚下过大雪,路边上雪没脚踝,路中间有两道车辙,只是雪被车轮碾成了冰辙,很滑很滑。我俩磕磕绊绊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要去的铁溪镇粮库。又遇上粮库开职工开大会,看我俩是学生,也不太重视,让我俩自己找地方等着。

“一个小时后再来吧。”看过我们介绍信的人说。

我俩在粮库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越来越冷,来时在路上出的汗都浸湿了背心,这阵儿反倒冰凉冰凉地贴在后背上,冻得我俩阵阵发抖,不由得上牙磕打下牙。我怕李云凤冻感冒了,就说:“你先回家暖和暖和再来吧,我一个人在这等着就行。”

“要不你也去我家待一会儿吧?”

“我如果也走了,粮库的人找不到咱俩咋办?”

“要不咱进去跟他们说一声?”

“也行。”

我俩又进去一看,刚才接待我们的那个人正在大会上讲话。

“算了,还是你自己回去吧。”我对李云凤说。

“那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着急,这有我呢。”

那时候因为生活困难,我家买不起秋衣秋裤,棉衣里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已经穿了两年的胶皮棉鞋也打着补丁,鞋里絮的乌拉草这一路都踩碎了,加上没有手套,我感觉特别冷。往周围看看,商店等能取暖的地方离粮库都很远。李云凤回来的时候,我的十个手指尖儿都冻得发白了,两脚也失去了知觉。李云凤看我冻成这个样子,心疼地捂了捂我的脸颊,又揉搓着我的手说:“哎,你看,我咋忘了把手套给你留下了?看你冻的,我在这等,你去我家暖和暖和吧。”

“不去了,挺远的,他们也快来叫咱们了。”

“那你快在这跑一跑吧……”

我刚跑了几步,就差一点跌倒了。

“不行,脚不听使唤了。”

“那,要不我去找他们吧?”

“都一个多小时了,估计也快了。”

正说着,粮库门开了,一个人站那冲着我们喊道:

“哎!那两个学生,我们领导叫你们进来呢。”

粮库领导又问了一遍我们的来意,然后就去找材料,等了半天才拿回来。我看了看,拿笔想和李云凤分头抄,可是手不听使唤,写不了字。

“我自己抄,你去炉子那烤烤手吧。”

一个老工人正在往炉子里添煤,他看了看我的手说:“哎呀,孩子,你的手可不能烤啊,得先用雪搓一搓,搓得血流过来了再烤,要不手就冻坏了。”接着他又问了问我们来干什么,没想到他竟然是“卷发杨”的爸爸。

李云凤听了也害怕了,赶紧帮我搓手。我怕天黑了材料抄不完,就说:“好了,好了,不那么冷了。”可是,我的十个手指尖儿还是又麻又木,抄得很慢。

等我们抄完证明材料出来时粮库已经下班了,路灯亮了起来,我看见“卷发杨”的爸爸正站在大门口等我呢。他说:“孩子,我用自行车载你回去吧,这样还快一点,快回家暖和暖和,以后这种天别再出来了。”

一个多小时的路我们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家了。虽说坐在自行车上仍旧很冷,但毕竟不用担心天黑路上会害怕了。而且,“卷发杨”爸爸还告诉我说:“雨生现在知道用功学习了,还带着他妹妹一块学。他说‘学校风气好了,大家都努力学习’。这就挺好,我上班也就安心了。”

那天,我真冻感冒了。但是还有一个同学的外调材料没弄来,第二天我只好上午上课,下午又去了一趟铁溪镇。

接下来我因为怕耽误功课,也没休息,结果还是没能挺过去,终于病倒了。那是一场伤寒,我发高烧,医生每天到家里打针,在家躺了将近一个月才痊愈。

据说,“卷发杨”他爸爸听说后还让“卷发杨”到我家里来看过我。贺小玲、林子明、李志成、柴秀文他们也来看过我,汪老师带着班里的一些同学来看我两次。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们说我当时烧得直说胡话,因此也都曾为我担着心。

“啊,这回可好了!你终于能来上课了。”我大病初愈后一走进教室,同学们立即围拢过来。

“予平,我们都在等你参加学校的数学竞赛哪,我都给你报名了。如果你不参加,咱班这回可能就拿不到名次了。”

汪老师一见到我就这么说。其实,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身体轻飘飘的,站得不那么稳当呢。

“不过,也别勉强。”汪老师见我没有回答,又补充道。

“行!”

汪老师听到后,笑了。

一年后,也就是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石主任要求我早点把学生会工作总结交给他,因为假期他要参加省里教育工作会议,准备交流工作经验。

为了不耽误大家准备期末考试,我根据平时的工作记录,一个人先拟定了一份工作总结草稿拿给每个人传阅,准备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开会讨论,补充修改后就可以上报了。

没想到传阅到林子明手里时出了事儿。

按顺序林子明排在中间,可是他坚持让别人先看,自己排在最后。那天他看完后,拿着工作总结和学生会的工作记录到我们班想直接交给我。可是他先后来了三次,汪老师都在给我们开会。于是他就跟我要去了钥匙,说:“我放在学生会那,一会儿你一定要过去看看。”

我答应了。可是他还不放心,把钥匙送回来时又说:“可别忘了,一定要先去看一看!”

他的话我没特别留意,只是觉得他怎么这么啰嗦。

班会结束后我就去了学生会。当我开门进屋时,石主任正坐那看那份工作总结,他也有那屋钥匙。

“予平啊,总结我看了,不错,尽快讨论一下,没问题就拿给我吧。”

“好的,石主任,估计明天就能报给您。来得及吗?”

“还好。”说完,石主任好像又想起来什么,问我,“予平,这里夹着一张字条,你看到了吗?”

“字条?”我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虽然没读过这首诗,也不知道这字条是谁写的,但是诗里的意思却不难明白,因此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如实地回答道:“我没见过。”

“啊,没见过,我相信你。那就是谁夹在这里的,这字你认得是谁的吗?”

“好像是、是林子明的字?”

“这总结是他放这的吗?”

我把林子明刚才找我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越说脸越红,心也咚咚咚地跳个不停,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好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予平,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可能是林子明写给你的,那就是说他对你有别的意思,你能明白吗?”石主任接着又问道,“他以前对你表白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石主任听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接着又对我说:“予平,你们还小,应该继续读书才是,一定要读高中、读大学。你不能就此止步,要为前程着想,书还没念完,不能发展这层关系。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紧张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默默地点头。

“那就好,你就当没看见这字条,忘了这件事儿,见到林子明时就跟平时一样,免得造成不好影响。其他的就交给我来处理吧。”石主任站起来刚要出去,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说,“我去找他谈,告诉他没等你回来我就把字条收起来了,让他把心收一收,好好学习,不要再对你动这种心,更不要给你造成坏影响。”

石主任走后,我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坐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又过了好半天,我才看了看那份总结,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建议或修改。一边看,我一边想:石主任真好!我感谢石主任救了我,不然我非得把这事儿弄砸了不可。我没经过这种事儿,也没想到林子明会有这种想法,而我也真的还想念书呢。

那之后,林子明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每每见到我总有那么一点尴尬,又似乎在窥视我的表情,想从中发现一点什么。

而我呢,不管我怎样装作没事儿,可是一见到林子明,心里就难免有点紧张,总想逃避,怕单独跟他说话,怕他会看明白我的心情,更怕他会再跟我说什么。

还好,没过多久,我们就初中毕业了。林子明、贺小玲、李志成都考上了本县一中读高中,柴秀文考入本县卫生学校学护士,杨雨生考入粮食学校,去了省城。而我呢,我再次获得免试,被学校推荐到元江市一中读高中,那是地区重点中学,在全省也是重点。

还记得离开学校那天,汪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予平,元江市一中从去年开始重点培养优秀学生,一个县选拔两名,都集中到元江市一中,你赶上了好时候。贺校长也很公道,没提名自己的女儿,而是直接选拔了你。那所学校这两年的高考升学率几乎是百分百,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把书念好,争取进京读大学。”

那时候,我觉得上大学就是自己最大的理想,还能进北京?想都不敢想。

汪老师跟我谈完之后,第二天又去了我家,他担心爹娘不让我继续读书。幸亏汪老师来跟娘谈了,娘的确不想让我再念下去了。娘说:“还念啊?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干啥?又得在学校吃住,那得多少钱供你啊?”

我知道娘的苦衷,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反驳,因此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汪老师对娘讲了很多道理,之后还特意跟娘讲了钱的问题。他说:“家庭生活困难的确是个问题,不过可以申请助学金啊。据我了解,像你家这样每月人均生活费不足十元的,学校可以提供助学金帮助学生完成学业。”

娘听了还有点不相信:“哪能呢?学生上学不交钱,学校还倒给学生贴钱,不会呀!”

“这是真的,咱这初中就有助学金,只给那些家庭生活困难的学生。”

汪老师又例举了好几个学生,其中有的娘认识,娘这才相信了。

(四)

去城里上高中那天天气很热。我擦去头上的汗水,走下火车,一个人背着被褥、提着装有洗脸盆的网兜,兴冲冲地走过元江市站前那条宽阔的大马路。可能一个文弱女生背个大行李的样子有点奇怪吧,引来很多目光,我也没顾得去理睬,直奔我的新学校。

那是一所很大的学校,校舍是一栋很长很长的灰色二层楼房,占据了学校的北半部,南半部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操场,铺着干净的细沙,四周围着很整齐的铁栅栏。

我不知道该往哪走,迟疑着来到校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喊:“何予平!”

我往前看去,一个很帅气的男老师从收发室走了出来,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墨林,是高中一年一班的班主任。你是何予平吧?我看过你的档案,从你的照片上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来了就好了,我想让你当团支部书记兼班长,早点熟悉班里的情况,好帮我管理班级。”

听李老师介绍,这所学校是省级重点中学,能到这所学校读高中很不容易。我们班干部子女比较多,像我这样从贫困家庭来的也就两三个,因此我很顺利地拿到了每月八元钱的助学金,家里再给我五元,总共十三元,我很珍惜。

我买了两个最便宜的小搪瓷碗,在食堂吃饭每天只花两三毛钱,尽量省点钱好买书和笔记本。早晨一小碗稀粥、一个窝头,连咸菜也舍不得买。晚上只吃一个窝头和一个被腌咸了的小土豆。只有中午才买一碗菜汤,端着四两高粱米饭到一个角落里悄悄把饭吃完,然后就到教室里去学习。

刚上高中时,大家的学习都很自觉,不用人督促,就连晚自习都是静悄悄地埋头看书。尤其我们班,同学们都明白自己为什么来读高中,何况底子好,又有爱学习的好习惯。

而我又比别人更加努力,因为初中没有老师教我们学外语,所以我必须拿出很多时间来补外语课,我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夜里还要借助走廊里的灯光背几个单词,礼拜天也在教室里度过。

没想到我的贫穷和用功惹来了麻烦。

我们班有个男同学叫孙宪发,也是干部子弟。据说他长得很像他爸爸,木瓜脸,大眼睛,脸色有点阴暗,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孙宪发入学不久就成了学校学生会委员。他能说会道,刁钻诡异,特别善于拉帮结伙,以前我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人,所以每当他耍手腕儿的时候我都感到很惶恐。

刚开学那时候班里一切还都正常,不久就发生了一些奇怪的现象。男同学总是一帮一伙地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其核心人物就是孙宪发。不管他在哪,总是叫上几个男同学围着他,听他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有时还哄堂大笑。在食堂吃饭是这样,在操场活动是这样,就连在教室里上自习也是这样。他把人叫到自己身边,一边悄悄地说,一边还拿眼睛四处看,弄得周围的人都无法安静地学习,同学们都很有意见,于是有胆大一点的就直接说他们:“能不能安静点,我们还没写完作业呢!”

“看吧,人家都有意见了,我不说吧,你们还非得让我说。”孙宪发很巧妙地把责任推给别人。

于是几个男同学只好散开。可是不大工夫,他又叫过去两个,一边向他们招手,还一边假模假式地说:“不让你们过来,咋还过来?”

有好几次,他都是拿点什么东西分给大家,有时是画册,有时是新笔记本,也有吃的,好像是他爸爸找人捎来的,他就扔给这个一点,扔给那个一点,嘴里还贼喊捉贼地说:“不是我给你们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可没拉拢你们啊!”

“哈哈哈!天上掉馅儿饼了!”因为家在外县的同学总是饿,一见吃的都很高兴。

他拉得最紧的是班里的外语课代表于伟民。于伟民也是干部子弟,外表很体面,也很会笑着骂人,他的几个哥们儿也都是从本校考上来的。

孙宪发勾结上于伟民之后就显得人多势众了,因此其他同学都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后跟我念叨,我也曾针对他们影响大家学习这事儿开过一次班委会,但是我们在会上说的话很快就被孙宪发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孙宪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我请假,说:“何予平班长,我们几个人得找个地方商量成立学习小组的事儿,是不是得跟你请个假啊?”

他从来没跟我请过假,所以他这么一问反倒把我问蒙了。我看了看其他同学,大家也都很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要不我们就在这开?”他又追问道。

“唉!”我旁边一个同学叹了一口气。

“找别的地方吧。”我说。

“走了,走了,快!别影响别人学习,要不我就成罪魁祸首了。”孙宪发话里有话地又说道。

可是他说完了却不马上出去,又在教室里来回走了两趟,还嘻嘻哈哈地说道:“看把我吓的,不是忘了拿书,就是忘了拿本儿!”

“哈哈哈!”

孙宪发一边说还一边比比划划,那副怪样逗得几个男同学大笑起来。

“哎!”我旁边的同学又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有人会埋怨我不管他,可也有人理解我不能管他。因为我越管,他的鬼把戏就越多,也就越显得我无能为力,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

这时候于伟民说话了:“哎,笑什么?孙宪发这可是在帮助班委会解决难题,要不然外语跟不上的同学谁管?总不能都自己顾自己吧?”

大家都知道这又是说给我听呢,于是有些同学看看他,又回过头来看看我。

我也知道从外县来的富志国也没学过外语,因此孙宪发几次以帮他提高外语的名义搞名堂,可是富志国的外语成绩却越来越低。所以我也弄不清楚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了。

不仅如此,孙宪发还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的模样,曾借口富志国生活困难向我发过难。

那是一天上早自习时,生活委员对全班同学说:“今天下午发下个月的饭票,别忘了放学前都来我这领取。”

“哎?我说生活委员,你能不能公布一下咱班都谁有助学金啊?”孙宪发明知故问。

“行啊,一个是何予平二等每月八元,再就是富志国,也是二等每月八元,没别人了。”

“八元、八元……”孙宪发一边用书敲打着桌子,一边不知在琢磨什么,又问道:“都是八元,那男生和女生能一样吗?长得不一样不说,吃多吃少也不一样啊!就拿班长何予平来说吧,长得那么秀气,吃的肯定少啊!可是富志国八块钱能够吃吗?我说这才两个多月咋就瘦下去那么多呢?现在他家里又出事儿了,他爷爷病重,他得回家去看看,可他连车票都买不起。我说生活委员,你能不能跟学校说说,多给他几块呀?也算积德行善了。”

“这个?这个……”生活委员很为难,又弄不明白孙宪发究竟什么意思,所以回答不上来。

“那大家说说,男生和女生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于伟民拉着长腔迎合道,可是看看其他同学没人吱声,就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去了。

“那这样行不行?我来提个建议,一呢,何予平是班长,班长肯定不愿意看着哪个同学饿肚子,也肯定愿意让出一块钱来帮助同学。大家说对不对?”

“对……”又是于伟民在迎合。

“二呢,我建议募捐,有一毛出一毛,有两毛出两毛,咱班五十多个人,咋也能凑上十块钱,帮助富志国回家看看。大家看行不行?”

“行……”

“这还行。”

“啊,有人同意了,还有没有?”孙宪发听见除了于伟民之外还有人同意,于是很得意地站起来嚷道。

“看看,还有谁?肯定还有……”于伟民也站起来四处看。

记得我当时脸红红的,很难堪,好像自己享受助学金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儿。其实,我也早就想说话了,只是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容我说。这时见他们终于不抢着说了,我马上站起来说道:“我同意,孙宪发提的两条我都同意。”听我这么说,我同桌陈学军担心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

“嘘……”有同学不解地发出了声音,其他同学也都吃惊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愿意让出一块钱助学金,同时再捐一块。帮助富志国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们班委会应该做的事儿。可是,因为事先不知道,所以今天有劳孙宪发同学来带头,我先向孙宪发表示感谢,同时也检讨自己失职,愿意多捐点作为补偿。”

“不行,不行,我可不要,我家没那么困难……”富志国听我这么说,一下子急了,急忙站起来拒绝。而且听他的话头是想说出他家的实情,可是孙宪发没让他往下说。

“得了,富志国,你就不要说了。困难就是困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班长都发话了,你还……”

其他同学对我的表态都很感动,对富志国也很同情。对孙宪发呢,那感觉好像有点复杂,因此都欲言又止,互相交换着眼神儿,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时,生活委员说话了:“都怪我,今天早晨我就不该提饭票的事儿,本来领回来发给大家就得了。可是,可是,有人让我早点说,好让大家有个盼头……”

他虽然没说出“有人”指的是谁,但却往孙宪发那看了一眼。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也没等他再说下去,就变被动为主动,建议大家鼓掌通过了。

“这是好事儿,能捐助困难同学,说明大家都有雷锋精神,就这么定吧。”说着,我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又补充道,“对了,课后各小组长把钱收齐交给生活委员,一起拿给富志国。富志国如果还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们说。”

我本来想让他“跟班委会说”,可是为了不刺激孙宪发,就改成了“我们”。接着又问道:“不知孙宪发还有好建议没有?如果没有,也快到点了,大家就准备上课吧。”

孙宪发没料到我会这么勇敢、果断,把他的发难变成了班委会的工作阶梯,第一次无话可说地囔囔道:“这个,这个……”

同学们见他闭嘴了,也都为我终于站出来出了一口气而感到痛快,因此都鼓起掌来。

课后,生活委员带着富志国一起在校门口等我,简单说了说孙宪发对整件事儿的策划经过,并说富志国家里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富志国为此难过得流了眼泪。

后来学校没同意修改助学金等级,但是,我们还是把帮助富志国这事儿坚持了下来。

那天,孙宪发虽然有点灰溜溜的,但他还是不甘心落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总是和我过不去。

不仅如此,谁要是接近我,孙宪发准得想方设法难为他。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们班王保安找到我说:“何予平,我也想加入共青团,你能不能帮帮我?”

“想入团?好事儿啊。”我很高兴,就多和他聊了一会儿,指出了他单纯、积极上进等优点,同时也指出了他的不足之处,并鼓励他写申请书等等。

我们快要谈完的时候被孙宪发看到了,孙宪发斜视了我们一眼,王保安害怕了,赶紧站起来向他解释:“我想入团,问问咋写申请书?”

“问就问呗,关我屁事儿!”

王保安犹豫着,最后还是跟孙宪发一起走了。他与孙宪发住同一宿舍,对他们的做法虽然看不惯,但又不敢公开反对。

两天后快要上课时,我突然发现王保安眼睛哭得红红的最后一个进了教室,就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又问他的同桌李凤云,她也对我摇摇头。

这时我看到孙宪发他们在那偷着乐,于伟民还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着什么,引得几个男同学都笑了起来。

孙宪发见状好像很高兴似的冲着王保安说:“问你就说呗,有啥不好意思的,趁这机会好好汇报汇报。”

那几个偷着乐的男同学听孙宪发这么一说,顿时“哈哈哈!”乐得前仰后合,把全班同学都乐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可是,王保安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跑出了教室。我正要追出去,却被生活委员拦住了,他说:“班长,你别管了,男生之间的事儿,他没法跟你说。”

后来在一次班委会上才得知,孙宪法他们上厕所时说王保安的“那个”长得小,将来不能生孩子等等,而且还总在王保安面前拿手比比划划地羞辱他。

班委会几个同学都很气愤,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不久,孙宪发又把刘大成当成了棋子儿,再次向我发难。

刘大成也是央企老职工的子弟,长相有点丑,性格有点憨,说话办事都不太讲究,粗粗拉拉的好像有点缺少头脑。不过与孙宪发、于伟民他们比较,人还算朴实,因此给同学们的印象还说得过去。

刘大成饭量很大,中午经常见他端过一碗高粱米饭,嘴往饭上啃一口就下去一个坑,因此总是吃不饱。孙宪发、于伟民他们不爱吃的东西就都给他吃,有时候剩下点窝头、高粱米饭、炒豆腐渣、白菜汤什么的,干脆把碗一起放刘大成面前,说:“你都打扫了吧,打扫干净了把碗给俺们洗了。”

“好嘞!”刘大成不仅不嫌弃反而很高兴,吃完了,洗干净碗,连碗袋一起给他们拿回去。

刘大成与孙宪发他们住同一个宿舍,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即使被孙宪发拿着当猴耍了他也不往心里去,还是嘻嘻哈哈的,孙宪发便赏他一点什么来安抚他。后来孙宪发、于伟民他们就经常让他干这干那的,像个“佣人”似的使唤他,他也不拒绝。

“大成,去给伟民打点洗脚水,兑上点热的,要不这小子嫌凉又不洗了。”孙宪发说。

“好嘞,这就去!”

于伟民在家是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人,何况有时候刘大成自己还主动先回宿舍给他们打好热水、或灌好热水袋,把孙宪发、于伟民他们的被窝暖上,甚至把他们泡在盆里的衣裳洗出来晾干,再给收好。当然,他们也都很感谢他,因此也把家里送来的吃食扔给他一点,喊他“老大”。

“老大,接着!”

“好嘞!”据说,刘大成手也不洗,接过去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就没了。

“老大,你对我们这么关心,以后就叫你‘舍长’得了。”

“别,人家生活委员才是‘舍长’哪!”

“那就喊你‘班长’。”

“那更不行。”

“在宿舍喊,你是宿舍咱们这一班人的‘班长’,又不是在班上喊。”

所以,我也曾听到他们开玩笑地喊他“老大”、“舍长”、“班长”、“大班长”之类,但基本上都是在宿舍里喊,很少拿到班里说,因此谁也没当回事儿。

时间一长,孙宪发终于发现刘大成可以被利用了,于是就把他抛出来想取代我当班长。

那是一天下午,我去校务处开完会回来,刚走到班级门口就听见孙宪发在屋里大声嚷嚷:

“哎哎哎!同学们先安静一点,让咱们‘大班长’把话说完了再笑啊……”

听到“班长”两个字,我还以为是让我说什么呢,就赶紧把门打开,这才发现孙宪发站在那,一边嚷嚷还一边比比划划地让刘大成接着说。

同学们见我进去了,就又把脸都转向前面。这时,刘大成看着我支支吾吾地推辞着:“没有,没有,我那都是说着玩的……”

“你小子,咋不敢说了?”

我见孙宪发还在鼓动他,就平静地站在那,想让刘大成把话说完,可是他坚决不说。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说话了,于是我就把全市中学生运动会以及如何串课的事儿做了布置。

回到座位上,我同桌陈学军对我说:“你去开会时,大伙议论报什么项目,孙宪发就一口一个‘班长’地鼓动刘大成报‘猪八戒背媳妇儿’。因为在宿舍里于伟民洗完脚都是刘大成把他背到床上,刘大成的面相又有一点像猪八戒,有一次孙宪发还鼓动他背着于伟民与别人比赛。你开会回来时刘大成正在讲他背于伟民与别人比赛的事儿。”

我知道孙宪发不过想趁我不在称刘大成“班长”而已,而这一次还仅仅是个开头。

全市七所中学在一起开运动会,租了一个很大的场地,一连开了两天。

因为人多,每个班的座位都只有十排,每排五个座位。我们班比别的班多出三个人,坐不下怎么办?

“前两排个头小的挤挤能坐六个人。可是还差一个座位,按要求班长你也应该坐在前排呀。”体育委员说。

“没事儿,大伙先坐下吧,我等等再说。”我把大家都安排好后就去了后边,想在那站着。可是戴红袖标的来检查秩序时问:“班长哪去了?”

这时孙宪发就半开玩笑地冲着刘大成喊道:“大成,找你呢!你就当‘代班长’坐前边地上吧,咋也不能让人家女生坐地上呀。”

刘大成当然不能去,但是这一句话却提醒了我,于是我就去前边坐在第一排旁边的土地上了。

雨后不久,地还没怎么干透,但是为了起带头作用,我坐那一上午没动地方,还带头给运动会广播站写稿鼓励运动员。那时候夜里睡觉时经常冒出什么好句子,就拿笔写在胳膊上,早起后急忙先抄录下来再去洗脸。这几句话就是昨天夜里想到的:

“赞运动员”

好!运动员,

我为你大声叫好!

谁有你:

投得远,

跑得快,

冲得猛,

跳得高!

要跑,

就跑它个万马奔腾!

要跳,

就跳它个龙腾虎跃!

看手榴弹遍地开花,

任标枪一扎进云霄。

南极北极都投到,

赤道一条向前跑。

不插遍红旗不罢休,

不到终点不歇脚。

膀大腰圆多威风,

条条肌肉在夸耀:

为了解放全人类,

咱枪声一响大步跑!

没想到中午休息时我却站不起来了。张佩佩和陈舒宁两个女同学用力把我扶了起来,可是我的腰却疼得不能走路,她俩只好用自行车把我送回学校。

午休过后腰不那么疼了,我又去体育场坐在地上坚持了一下午。第二天却走不了路了,加上没钱去医院,每天只能将就着上课,从那开始就落下了腰痛的毛病。于是,刘大成就经常被孙宪发推举出来代替我,尤其是在劳动的时候。

“官还不差病人呢,推举大成代替班长领咱们干怎么样?”一次学校组织“深挖洞”时,孙宪发以照顾我的名义大声问同学们。

“同意!”于伟民拉着长长的声音迎合道。

从此这就成了“见怪不怪”的事儿了。于是我们班就闹出来两个班长,领着干活的都是“代班长”,后来就连李老师也这么喊刘大成。除了于伟民之外,几个班委会委员对此很看不惯,有时也颇有微词,曾让我找李老师纠正。我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没找李老师,因为我的确不想当这个班长了。

“那不正中他们的意吗?”学习委员和生活委员一起着急地对我说,“那咱班可就乱套了。”

“反正快放假了,等下学期再说吧。”我搪塞道。

“那以后可咋学习呀?”

“唉!”他俩都轻声叹息着。

终于放寒假回家了,贺小玲把我们几个初中要好的同学都找到她家去玩。我们在一起谈了各自的情况,当她们简单听我说过之后,竟不约而同地要求我辞去班长。

“予平,那你还当这个班长干啥?”林子明说得最明确,“只当你的团支书,班级日常管理的事儿就让他们去干呗。反正出了事儿也不是你的责任,抽空把外语弄上去才是真格的。”

接着他还帮我做了具体分析,还跟以前一样像个军师似的。不过涉及老师和其他几个人的具体事儿我没有讲,我不想影响学校的名声。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趁着学校让我担任校团委青年委员之际,我主动找到李老师,要求辞去团支部书记和班长的职务。

“你如果忙不过来,在班里就只当团支书,班长一职不当就不当吧,我看班上这些男同学也真不好管,就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出了事儿我就拿他们是问。”

卸下班长职务我顿时轻松了许多,但是要想做到什么话都不往耳朵里进还真不容易。

一次班会上,我简单说明了自己辞去班长职务的原因后,李老师肯定了我的工作,还表扬了我说几句。之后说:“同学们现在可以酝酿一下,看看谁当班长合适?”李老师话音刚落,孙宪发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那还酝酿什么?人选是现成的。当班长的光自己学习好、不帮助别人,那还叫什么班长?我强烈推荐刘大成当班长,帮助同学的事儿他做的最多。大伙同意不?”

“同意!”

“我不同意。”

……

于伟民他们赞成,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我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站在对立面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是来学习的,我不想班里乱七八糟的没法学习。”

“说得对!”

“不对……”

“对!”

……

“好了,好了!别争了,同学们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李老师一看班里要打起来了,这才摆摆手让大家冷静下来。

我本想表态支持刘大成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也支持他,会让有正义感的同学心灰意冷的,我宁可被误解也不能那么做。

李老师因婚姻问题没有心思管我们,现在看着大家争来争去的,有点不耐烦,就挨个问班委会其他几个委员愿不愿意当班长,大家都摇头说:

“不当。”

“不愿意当。”

其实谁也不敢当。

“咋这么一致呢?那好吧,我来定好了。”

无奈之下,李老师只好表态同意刘大成当班长。

“暂时就这么定了,班里不能没有班长,如果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李老师说完后,没有人鼓掌,孙宪发觉得有点不对头,就站起来带头鼓掌,可是掌声稀稀落落的,李老师又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会后班委会自己研究一下工作,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

那学期好不容易结束了。班级秩序一塌糊涂,值周生几次检查,我班都是倒数第一,一些家住市里的同学都不到学校上自习了。

期中考试,班级学习成绩整体下了一个台阶,引起了学校重视。为此,学校还派人来班里做过两次调查。来年开学时,学校就给我们撤换了班主任老师,孙宪发的学生会委员的职务也被拿掉了,据说他爸爸为此事还来找过学校,但是学校没再任用他。

不久,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彻底变了样。

学生会主席率先成立了“红色造反团”,我们这些从各县选来的“好学生”被视作“修正主义苗子”而受到排斥。

孙宪发则挑头成立了“八八红旗团”,起初被视作“保皇派”,后来看造反团抄家有甜头,于是他们也抄家、批斗老师,尤其对那些自己不喜欢的老师批斗得更狠。

有一次孙宪发授意马占斌上台殴打教务处主任,由于用力过猛,马占斌竟掉下台来摔折了一条腿。因为这个马占斌心太狠,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叫他名字,都叫他“瘸马”。

孙宪发为了壮大自己的队伍,还把散兵游勇都吸收进去,并把他不喜欢的人也吸收进去,主要是想向这些人发发威。我被指派白天刻印抄写传单,夜里上街张贴。

有一次批斗教我们数学的任老师,破例让我们跟着去捡石头打老师。我接过石头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反倒被他点名批评,说我“对敌人手软就是仇恨革命同志”。从此有活动不再让我参加,我反倒解脱了。

但是,有一次夜里,我和李凤云一起往垃圾箱里倾倒废旧的蜡纸时,看到校长正在头冲下捡地上的垃圾。

校长一米八九的个头,看管他的人就是被人称作“瘸马”的马占斌。“瘸马”只给校长一个小笤帚头和一把没安把的破簸箕,要求校长把整个走廊都打扫干净。看着校长那么吃力地一点一点捡拾垃圾,我和李凤云都于心不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就把我们的长把笤帚拿给了他。

记得他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感动地含着眼泪看着我们,却不敢伸手来拿笤帚,我只好把他的小笤帚头拿走了。但是这件事却给他带来了麻烦,“瘸马”回来后夺过长把笤帚把他痛打了一顿。而他只说是在走廊捡的,始终没有供出我们俩。但是,我俩得知后再也不敢照顾他了。

“瘸马”把这件事报告了孙宪发,还说一定是我干的。于是我也成为反面教材,被孙宪发多次在大会小会上点名批评。

那时候,真是郁闷极了,又敢怒不敢言,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那么向往的学习生活怎么一下子就完全变了样?

那天,我望着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金黄色的杨树叶随风尽情飘落,天气已渐渐转凉。我打开玻璃窗,随手接过一片树叶,自言自语道:一年四季能按时轮换,可是我们学习生活怎么就不复返了呢?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高考呢?树叶也不理睬我的心声,我感到十分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同学匆匆忙忙前来找我,说有一列满载串联学生的火车在关内一个地方出了事故,有些学生受了伤,教务处派我去看看有没有我们学校的学生。

那次出差我庆幸事故中没有我校同学,并且有了意外的收获。那是一天上午,不经意中我得到了一本渴望已久的《***诗词三十七首》。

因为半年前我去北京串联时,曾在一所大学校园里一首一首地抄录过那些诗词,也抄过一些背景材料,却怎么都没有找到原著。被***接见后又匆忙离开了北京,那些诗词没来得及全抄完,我一直感到很遗憾。

没想到这次出差竟不期而遇,如同一片灿烂的阳光突然照到了我的身上,当时我真有点乐不可支。

我坐在返程的火车上翻阅着,看完一首就背诵一首,一路上背会了十几首。回到宿舍,其他几名被冷落的学生干部看到后也高兴得不得了,争先恐后地抢着阅读。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诗词,我顿时产生了一个想法:组织大家一起学习。

“那可太好了,真的能行吗?”黄晓宇担心地问道。

“为什么不行?”

“他们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吧?”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造反团”和“八八团”。

“不会!学***诗词谁敢反对?”

“谁反对咱们学习就是反对***!”

……

当时,无论***的语录、著作还是诗词,都被视为“最高指示”,都是“文革”行动指南。

于是我们几个没人理睬的学生干部说干就干,以我们原来的文学小组为基础,成立了***著作学习小组。总共六个人,都是高中部的,三个女生、三个男生,其他人不作为正式组员,谁都可以参加。

从此大家都高兴起来:我们终于有事情做了,做的又是头等重要的事。我们认真制定了学习计划,以***诗词为主,把“最新指示”、“***语录”和毛选四卷都列入学习内容。边学边背,很快就把三十七首诗词和二百多页的“***语录”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于是我们举办了“***诗词”朗诵会。

虽说没发“海报”,但是光同学们口口相传,来参加的人就把我们的教室坐得满满的。这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使我们更加兴奋起来。

“这才正常,毕竟学习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袁克雄乐得一边维持秩序一边跟我说。

“也许因为这里的火药味少吧,更适合咱们这样的学生。”

那天我们六个人先是集体朗诵,接着就进行个人朗诵,后来就没法按顺序进行了。因为来参加的人多少都会背诵几首或几句,很快就形成台上和台下互动,一首诗词刚开头,就被台下的人接了过去。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

***那伟大的领袖情怀、那磅礴的诗人气质、那典范极致的语言文字,都令我们这些北国学子欣喜若狂。一时间,大家有点控制不住激情,竟形成全教室集体朗诵大会了,而我们则变成了组织者和指挥者。原计划两个小时的朗诵会,竟热热闹闹地整整开了一上午。

这件事对我们的震动和启发都很大。第二天我们就在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区辟出一小块天地,把朗诵会的情况写成大字报张贴出来,还专门抄录了部分诗词。引来很多人观看,有人遗憾地对我们说:“以后再搞朗诵会一定要提前发海报哦!”

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学习那些诗词,我们又有重点地进行了抄写和张贴。之后由我执笔、以我们小组的名义第一次公开宣传了我们的学习心得。

没想到,我们的学习活动越做越大,一时间竟成为老师和同学们共同瞩目的事儿。而且,一些初中部的同学也渐渐被我们吸引过来,学习队伍不断壮大,学习内容和形式也不断变化。我开始收集***有关论述的背景资料、学术界的阐释和学者们的分析材料,以及一些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并分别予以摘录、抄写、张贴。

孙宪发他们虽然还想对我们指手画脚,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于是他们就举办了“革命理论大辩论”。说是“辩论”,但却没有人肯做对立面,到头来还是他们自说自话,只得到了一个“照猫画虎”的评价,从此也就消停下来。

我们张贴的材料不断被前来串联的学生抄录翻印。有一天,我竟在人群中看到了林子明的身影。他正在看孙宪发他们新贴出来的一张大字报,批评我们“理论脱离实际”、“不向工农兵学习”、“口头革命派”,等等。我看完那张大字报后,正在犹豫要不要喊子明时,却被他发现了。

“何予平!”他已不再直呼我“予平”了,我不免感到了一丝丝的生分。

“啊?是你?林子明,你怎么来了?”

“想躲开我吗?”

“不,当然不是。我没想到会是你,还以为看错人了呢……”我虽然尴尬地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脸却先红了起来。

“哦,‘看错人了’?你这是一语双关呀!”我不经意间说的话又刺痛了他那敏感的神经,自那次“关关雎鸠”之后,他一直都很敏感,这叫我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料他也脸红了。我俩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哦,忘了告诉你,我是听说你们学习***诗词的事儿后特意来的。不过,刚才看到‘八八团’给你们贴的大字报,我又产生了新的想法。我想,他们说的也对,你们不应该光在这里空谈,应该走出去,到基层去,看看工农兵都在说什么、做什么。青年学生不与工农兵结合……”还跟以前一样,他似乎对什么都有很多独到的见解,竟侃侃而谈起来。

我似乎也忘记了彼此之间那段尴尬往事,竟然又与他接近起来,而且一边听他说,还一边不断地点头认可。于是,他说得更起劲儿了。末了,还说:“你等着,我去拿两本书来给你。”

“什么书?”

“拿来你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喜欢。”

“去哪拿?”

“你就别管了,反正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神秘地笑着跑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两年的高中生活,他似乎更加成熟了。不管“文革”给我们的学习生活造成多大困扰,可是林子明总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我留在那,一边继续看大字报,一边琢磨林子明刚才说过的话:“走出去……”

不大工夫他就回来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示意我到人少的地方去。

“咋那么神秘?”我不解地小声问他。

他没有回答,一直把我带到校园的一个角落,这才打开他那个印有***头像和“***万岁”字样的军绿色书包,拿出用《参考消息》包裹着的两本书递给我。

“别打开,回去后等没人的时候再打开看。”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都“咚咚”地跳了起来,几乎跟“关关雎鸠”那事儿发生时一样,不知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放心,不是‘关关雎鸠’了……”

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层窗户纸早已被他捅破了,我的心思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想到这,我的脸又红了起来,只好低头不语。

他却很兴奋,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可以直言此事、并对我的反应察言观色了。

“这里有《共产党宣言》,还有一本费尔巴哈的书,这可是毛泽东思想的理论基础,一定要看啊!”

“你从哪拿来的?”我慢慢抬起头来问他。

“我二妈那,她就住这附近,我也是顺路来看她的。”看来,他没有被往事挡住思路,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始终不知道他爸爸和他二妈是做什么的,但当时又是非常时期,所以也就没再多问。不过这时候还能看到“费尔巴哈”可不容易,也很冒风险。

“那我看完之后交给谁?”

“当然是给我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这时他又说了刚才他看大字报时的想法,他想给我们联系一个能接触工农兵的地方。

“就在咱们镇附近,我想好了,先去林区,与林业工人在一起待几天,再去红山村跟农民住几天。向工农兵学习嘛,不和他们在一起怎么学习?”

呵!也没跟我商量就替我做了主,这一点也还与以前一样。看来,真如有人所说:生活虽然能够磨砺人的思维方式,但却很难改变人的性情本体。

那天晚上,我连夜读了费尔巴哈的《黑格尔哲学批判》,一直看到天亮都没有合眼。因为环境和时间都不允许,所以只能简单了解一下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领略他那独特而又优美的文字和语言风格。尽管这样,那一夜我都不能不提心吊胆,真的担心会被人发现,我不想在这样的非理性时期惹出非理性的麻烦。因为那种麻烦不可小觑。

刚过去几天,林子明真的又来了,而且还带着他的三个同学,他们想和我们一起先去林场。

“我都联系好了,下了火车就坐他们林场的运材车,直奔林场。”

我们小组六名同学也都早有准备,一行十人连夜到了林场。虽然已近午夜,但是林场的工人还在等我们。入夜后林区很冷,可是屋里却暖烘烘的。尤其是林场工人打开火炉,把整段整段的木头投进去时,火星四溅,炉中已烧透的木头变成了红彤彤的火炭,美丽得直想伸手去拿。

“不行,那可是火呀!”

“这里太美了,真没想到。”

“早知道这样应该早点来。”

……

大家兴奋得一个劲儿议论。

“你们夜里来还没看到山上的树呢,看到了树才算看到了林场。”工人师傅说。

听工人这么说,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起来了。

走出房门,嘿!近处高大墨绿的松树,辉映着工人宿舍的栋栋灰瓦红墙;抬头就是白雪皑皑的高山,连接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自然景观,别提有多么惬意、多么令人兴奋了。可是,还有更令人高兴的,那就是林业工人的坦诚和豪爽。

虽然我们当中有五个人是工农子弟,但也没见过这么漂亮而又大气的景致,何况还有五个人是干部子弟,压根儿就没到过山区。

那两天,我们先后随工人师傅去山上看伐树,与他们一起学习***的最新指示,听他们谈论文化大革命。可是,他们毕竟文化程度不高,更不尚空谈。一天晚上,当我们谈到自己对***最新指示的学习心得时,他们都不怎么讲话,个别快人快语的也只是说:“好!好!你看人家学生说的多好啊,头头是道。”

也有人说:

“跟咱工人能学到啥?咱工人还是得向学生学习啊。”

这时林子明马上接过来说道:“向工农兵学习是***的最高指示,***还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于是,他从最高指示的意义讲起,又讲了学生的弱点、工农兵的伟大之处,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发展,等等。他越说越激动,可能说的有点多,而一些工人也真的听不太懂,渐渐有人开始议论起别的事情来,我只好示意林子明尽快打住。

还好,工人们很给我们面子,见林子明不说了,接待我们的那个工人师傅就带头鼓了掌。然后说:“我说什么来的?人家城里的学生就是比咱们懂得多,咱就光知道干活。不过,学生在学校学的已经不少了,学习也很辛苦,来一趟不容易,在我们林场好好转转看看,把这当成家,毕竟也跟我们的孩子一样啊!”说完,他笑着看了大家一眼,相信大家都听懂了。

在林场那几天,我们真的感到他们很有工人阶级的风范,说话平实,完全不像我们这些学生,动辄激动,或忽左忽右。他们能够很平静地看待眼前的事物,对我们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有加,尤其是他们开朗的胸怀和大气的举止都令我们感动。

可是农村就不一样了。

那天清晨,林场已经准备好车要送我们去几十里地以外的红山村,可是我们都想逞强。

“大伙就克服克服‘小资’的臭毛病吧,坐汽车去咋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袁克雄说。

其实我们高中生还算不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那是一个喜欢上纲上线的年代。自我否定时不怕帽子大,好像给自己扣的帽子越大革命才越彻底。

“好,我同意!”林子明也赞成。

“哎,予平,听说从山上走只要翻过两座山就到了,比山下公路要近一倍。”一个女生说。

“我们既然是来锻炼的,当然还是走山路了。”大家一致同意。

因为没有反对意见,于是就那么决定了。

就这样,我们背起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可是进了山里之后有点转向了,走了一上午还没翻过一座山。大家又累又饿,幸好林场给我们带了窝头和三壶水,饭后也没休息就又上路了。

不料第二座山十分难走,积雪虽然不多,但是那条山路绕来绕去的,天都黑了,我们还不知道红山村在什么地方。

幸好派去问路的同学带回一个向导,按着他指的方向是一条布满榛棵的小山路。为了不失散,也为了互相鼓劲儿,我们只好一个牵着一个人的后衣襟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一点灯光都没有,路边的小树被我们碰得稀里哗啦直响。

“不会有狼吧?”女同学担心了。

“这地方没狼哪有狼?”

“哎呀,那狼来了咱咋办?”

“快走呗,咱人多,说不定狼也怕人呢!”

正在大家都害怕的时候,还真的听到不远处就有狼的嚎叫声。本来累得就已经不太好使唤的腿,这时吓得几乎都发抖了。我最怕走黑道,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后悔不该让大家走山路。

“快!快走,你们两个男生打头,女生都在中间,再来两个男生断后,我在最后。”关键时候林子明站了出来,我们才不那么紧张了。

当我们来到红山村时已经快半夜了。因为这里天天停电,村里一片漆黑,只有村委会那破旧的草房里还亮着一盏小油灯。一个中年农民抽着大旱烟袋不耐烦地等着我们:“怎么才到?都十一点钟了。先睡觉吧,有啥事儿明天再说。”

我们摸黑住进一家只有母子两人的贫农家里,啥也看不见,加上又困又累,就那样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枕下破炕席边儿上大大小的竟有很多臭虫。这是我最怕的东西,可又不敢嫌弃。这时,其他女生也悄悄对我说:“予平,咋办呀?我们也害怕。”

看到大家那种害怕的样子,我还真担心接下来的日子不知该怎么度过?

因为贫穷又不识字,那里大多数农民都不愿意多讲话,每次开会都蹲在地上默默地抽旱烟,屋里烟雾缭绕,都看不清谁是谁了。那天学习时,林子明接受了教训,没敢多讲,一边宣传***的最新指示,一边不断地与身边的农民交流:“你说对不对?”

可是被他问到的人不是沉闷不语,就是一句:“你说啥就是啥呗,都听你的,反正俺们啥也不懂。”

……

看到大家的情绪都不高,第二天下午林子明向我解释说:“这是这一带最落后的农村了,其他地方都比这强。”说着,他稍微停了一下,也许没看到我的反应吧,只好又说,“我只想让你们城里人看看:只有工人、农民才是最真实的。”

自从两三年前,我们的关系被他那唐突的“关关雎鸠”弄夹生了之后,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很难复原。这回不经意间他又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界线,好像我只属于城里了。于是,我带着无言的疑问抬头看了看他。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自己纠正自己说:“哦,是这样,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你看看无产阶级的爱与恨不是凭空产生的,毛泽东思想就植根于社会现实生活之中。费尔巴哈虽然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但是他却试图建立一种无神的宗教来宣扬超阶级的爱,你觉得那可能吗?!”

“这个问题太大了……”

“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以后再探讨’。”

我没有继续回答他的问题,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当天就离开那里。

“也好,早点走吧,他们的口粮本来就不多,咱们再住下去他们的负担就更重了。”

林子明真是看到了我们心里,虽然他没再说什么。

不过,他好像也为给我们选择了一个不太理想的农村而后悔,更何况他只想让城里的学生接受再教育,而忘了自己。其实,他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工人、农民太真实、太本色的同时,也看到了他那些高高在上的理论,尤其是面对工人、农民一点派不上用场。这一点他一定也意识到了,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有点沮丧的神情。

回学校不久,就开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学校到处张贴着***的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们教室前面那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横幅,也被“***挥手我前进”所取代。

同学们背着印有“永远忠于***”字样的军绿色书包,又重新坐在教室里学习***的最新指示。班级由“八八红旗团”掌管着,大事儿都听孙宪发的,平时学习就由“瘸马”负责。

那天刚学习完,我们文学小组的袁克雄就拿给我一本小说,我一看是《军垦战歌》,高兴得不得了,第二天就读完了。当我把书还给他时,他悄悄地问我:“怎么样?”

“太好了,我被那火热的军垦生活所深深打动,一夜没睡呢。”

“我也很受感动,所以我想去新疆建设兵团,不知你想不想去?”

“想去!”我虽然是脱口而出,但却一点不掺假。因为高考的美梦彻底破灭之后,我满脑瓜装的都是***的话,那也是非常鼓舞人心的话,尤其对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来说,走***指引的路,那是不可阻挡的。

“能去吗?”

“当然了,只要想去就有办法。”

“好,我先报名。”

看我这么痛快,他兴奋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去。”他略微想了一下,又说,“不过,你先不要跟别人说。”

“为什么?大伙一块去多好!”

“不为什么,等……”

他还没说完,我同桌陈学军就来喊我:“予平,快过来,我找你有事儿。”

袁克雄见陈学军喊我过去,马上叮嘱我:“先别说出去啊……”

“找我什么事儿,这么神秘?”我来到陈学军身边问道。

“也没什么事儿……”他看了一眼袁克雄,吞吞吐吐、不痛快地往下说。

“那你咋说找我‘有事儿’呢?”

“就是那个什么、那个……”

“又开玩笑?”

“也不是了……是、就是、就是他找你是不是问你下乡去哪?”

“你怎么知道?”

“哎,我们男生这点事儿谁都明白。”

“你平时也不这么磨叽,今天这是怎么了?”

“算了,算了,我还是跟你直、直说了吧。听说他要去新疆,还要带咱班一个女生一块去,你可不要跟他去呀。那么远不说,你跟他去了,我咋办?我……我妈那天还说让我问问你能不能不下乡,留在这市里找个工作,我是独生子女可以不下乡的。”

他终于说明白了。

可是,我的脸却红得不知往哪搁了。我怎么没想到,他俩会有这层意思。平时也没看出来呀?再说,这怎么可能?

“别说了,别说了。”我赶紧制止他,想马上走开。

“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还要说什么?”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关心这事儿。孙宪发跟谁好,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在追初二的李平,而李平在追咱班的于伟民,于伟民在追穆婷婷。穆婷婷你认识吧?高一的,地委副书记的女儿。咱班王保安在追王兰,王兰她爸爸不是地委的专员吗。袁克雄跟你们去了一趟林场和农村,一回来就说你初中一个姓林的同学也去了,而且那个姓林的直夸你,袁克雄就觉得他对你有别的意思,所以他就想带你去新疆。”

“胡说呢,你怎么啥都知道?”也许跟他同桌一年多了,平时他比较关心我,所以他跟我说话也不忌讳。

“咋是胡说呢?我消息最灵,就连‘瘸马’都找到目标了,是来自外县的一个初中生……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别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而且净奔大干部。可我就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谁就找谁……”

听他这么说,我都蒙了。

“我们女生咋还不知道这些事儿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人不是天天在一起搞文化大革命吗?怎么都……”

“所以说嘛,你别犯傻了,还要去新疆?”

我的心不由得“咚咚咚”地剧烈跳动,不敢也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没别的事儿,我可要回宿舍了。”说完,也没等他回答,我抬腿就走了。

这两个同学平时对我都挺好,袁克雄中等个头,斯斯文文的,平时不善言辞,可一旦说起什么来又爱追根究底,在我们班是比较好的学生。

陈学军是老红军的后代,父母年龄相差二十多岁。他身材不高,比较娇贵,平时嘻嘻哈哈的爱开玩笑。可是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好。他入团时我去外调见过他妈妈,竟然还记得我,肯定是他跟他妈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这两个人以及他们说的话,不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我觉得很烦。其实他说的那些事儿平时偶尔也听人们议论过,但我总觉得那仅仅是人们的猜测而已,或者互相间仅仅是闹着玩,不会真的发展成感情问题。因此真的没想那么多,也没认真去想,何况我还一心一意地等着考大学呢,无论如何我都不甘心就此结束学生生活,一定要再等等。即使现在上山下乡,我也觉得过个一两年还会有机会上大学的。不然的话,那大学难道就不办下去了吗?

于是我很快斩断了这乱麻一样的思绪,不!现在坚决不考虑这个问题,先下乡,其他以后再说。

之后的那两天,在班里我都如坐针毡一样,很怕他俩再来找我,可又不能主动去跟他俩说明白。想来想去,干脆不如保持沉默,沉默或许就是最好的拒绝。

幸好,为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正在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消息,而且据说已经派人来我校招录人员了。

消息一公布,我毫不犹豫,第一个报了名。

之后报名的也陆续多了起来,但是兵团对阶级成分要求很严,而且第一批去的地方地处反修前哨,又只有三十个名额,我被录取了。我们班只有两名同学,整个高中部也就十五个人,其他都是初中部的。袁克雄也报了名,可惜他的家庭出身不合格,就差那么一点点,只能等第二批了,我不仅感到若有所失。

走之前,孙宪发、“瘸马”等几个不想下乡、但又想伪装革命的人,组织班级同学开会:“斗私批修”。“瘸马”说话虽有点结巴,但又总想出风头。他不说他们不愿意下乡,而是说:“不能带着私心上山下乡。比如:有人下乡选择去兵团,为什么呢?就是想到那吃馒头、穿军装。这些人不愿意住到老乡家里,怕到农村吃苦、怕吃窝头,一句话就是怕农村的苦、累、脏、乱。”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用手指节敲着桌子,回头回脑地看着我们,好像只有他才是真正的革命派。

我本想质问他这样说的根据是什么,不料,陈学军听了他的话站起来愤怒地反驳道:“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去兵团就是为了军装和馒头,你的思想也太狭隘了吧?用你的逻辑来理解,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你反对大家去兵团、想破坏兵团来招人,找不到理由才这样说啊?”

“当然不是了。那有人为什么不去农村而一定要去兵团呢?”

“你这话把我也包括进去了。我也报名要去兵团,因为我看了《军垦战歌》,从内心里喜欢那种火热的生活,那里的生产建设就像战斗一样,更符合我们年轻人的性情和理想。那里的艰苦和劳累并不亚于农村,而且也并不是天天吃馒头、年年发军装,农村过年过节不也吃顿饺子吗?”

“哈!哈!哈!”

袁克雄几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勇敢地站出来为我们说话,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我很感激地看着他,他也冲我点了点头,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也同样拒绝了陈学军吧?因此他心里还觉得平衡一点。

“瘸马”顿时哑口无言:“这、这、这……”

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词儿。袁克雄的话似乎也提醒了陈学军,这时只见陈学军又站起来说道:“话既然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也不妨直言了。其实‘瘸马’主要是说何予平去兵团为了吃馒头,可她要是为了吃馒头完全可以不下乡啊。”说到这,大家都吃惊地看着陈学军。

“她完全可以像有些人那样赶紧找个城里对象留下来呀。可是,她没有,她甚至连想都不想,而是一心一意响应***号召要上山下乡。大家都知道咱班好几个人都在忙着找对象,这我就不说了,当然也包括我。我前几天曾问过何予平,想以我爸爸是老红军、我是独生子这一特殊身份,让她做我的女朋友留下来,可是被她拒绝了。我是真心喜欢她,因此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也理解她,她很清纯,可以说一尘不染,因此我反而更加喜欢她了,只是我没这个福分而已……”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水慢慢坐下了。他平时说话就不从藏着掖着,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为了我竟会这么真率、坦诚,我对他还真得刮目相看了。全班同学好像也为他的袒露心声而感动,停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好!好!”我身后边的一个大个儿男同学还站起来一边鼓掌、一边叫好。

我激动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论对陈学军、还是对袁克雄,我内心里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三年多来自己在这班没有白努力,大部分同学都支持我、理解我,尤其是他俩,关键时候能挺身而出,真让我感动和骄傲。

“我们现在不去兵团,并不是不想上山下乡,我们要先好好学习最高指示,好好斗私批修,将来好随大队人马一起下乡,而且一定要去最艰苦的地方……”

“瘸马”似乎还想辩解几句,可是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也没人听了。后来,事实也证明他们在说假话。孙宪发、“瘸马”等几个自诩为“革命派”一个也没下乡,都想方设法地留在城里就业了。

临走之前,那是1968年春末的一天,我还特意去元江市最大的公园,意气风发地在那拍下一张照片,写上了“志向天涯”四个大字。

1968年立夏前两天,我们第一批知青就离开了那座让我学到了知识、看到了未来、又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的城市,奔向“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