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与九九年之交,就是庚子八国联军入京的前一年,中国的近代史上发生了一件顶重大的事体——便是在河南省安阳县西北五里的小屯,农民在安阳河畔耕种的时候,在黄土层中掘发了无数龟甲兽骨的破片。骨片上多刻有古代文字。文字的内容是三千多年前殷代的王室占卜的纪录。
这件至可珍贵的古物的发现,完全是出于偶然;在其前或已屡有发现而不为人所注意,但到庚子前一、二年的那一次才为人所注意了;注意到的是山东潍县一位姓范的骨董商人。(罗振玉云:“龟甲兽骨潍县范姓估人始得之。亡友刘君铁云问所自出,则诡言得之汤阴。予访之数年,始知实出洹滨”——见《五十日梦痕录》)。这位商人视以为奇货,便运往北京市场。起初似亦不甚引人注意,后来才为当时的显贵福山王懿荣所购买;王氏之蒐集已到千片以上,庚子之变王氏死难,他的所藏尽为丹徒刘鹗(铁云)所有。刘氏之蒐集不久竟到了三四千片以上。
一九〇二年上虞罗振玉在刘氏处始得见龟骨,怂恿刘氏选拓其千馀片石印为《铁云藏龟》一书以问世。这是甲骨文字著录之始,也是罗氏与甲骨文字发生关系的滥觞。
罗氏自一九〇六年也就开始蒐集,起初仅由商人手中间接购买,继后于一九〇九年,由范某口中得知甲骨出土处为安阳小屯,又才先后命其弟戚前往直接探采(据《殷虚古器物图录序》)。在一九一一年前后,他的蒐集竟到两三万片以上。
罗氏蒐藏既富,而于文字的推广流布亦不遗餘力。其前后所拓印行世之书有下列数种:
一 《殷虚书契前编》八卷
一九一三年
二 《殷虚书契菁华》一卷
一九一四年
三 《铁云藏龟之餘》一卷
一九一五年
四 《殷虚书契后编》二卷
一九一六年
这些书,特别是《前编》和《后编》,是研究甲骨文字必要的典籍。《菁华》一种乃原片影印,无缘与甲骨接触的人亦可以得见其原形。
罗氏在中国要算是近世考古学的一位先驱者,他的蒐藏与从来骨董家的习尚稍有区别,他不仅蒐集有文字的骨片,并还注意到去蒐集与骨片同时出土的各种器物;在一九一六年他还亲自到安阳小屯去探访过一次。这种热心,这种识见,可以说是从来的考古家所未有。罗氏去访问小屯时的情形,在他著的《五十日梦痕录》(《雪堂丛刊》之一)中有一段日记,我现在把它钞录在下面:
“(三月)三十日(案乃阴历)巳刻抵彰德,寓人和昌栈,亟进餐。赁车至小屯,其地在郡城之西北五里,东西北三面洹水环焉。《彰德府志》以此为河亶甲城。宋人《考古图》载古礼器之出于河亶甲城者不少,殆即此处。近十馀年间龟甲兽骨悉出于此。询之土人,出甲骨之地约四十馀亩。因往履其地,则甲骨之无字者田中累累皆是。拾得古兽角一,甲骨盈数掬。其地种麦及棉,乡人每以刈棉后即事发掘,其穴深者二丈许,掘后即填之,复种植焉。所出之物,甲骨以外蜃壳至多,与骨甲等,往岁所未知也。古兽角亦至多,其角非今世所有。……往岁曾于此得石磬三,与《周官·考工》所言形状颇不同,《尔雅·释乐》,‘大磬谓之毊。’郭注:‘毊形似犁錧。’今殷虚所出与犁錧状颇似,意殷、周磬制不同。郭注云似犁□者意是旧说,乃殷制,与《考工》所记异;《考工》所记则与犁錧异状矣。(沫若案三器影片载《殷虚古器物图录》中,日本滨田耕作博士以为乃石庖刀,余谓当即石犁,非必古磬也。)……予旧所得又有骨镞,有象匕、骨匕,有象揥,有骨简,有石刀、石斧;其天生之物有象牙,有象齿。今求之亦罕见。然得贝璧一,其材以蜃壳为之,雕文与古玉蒲璧同,惜已碎矣,为往昔所未见。获此奇品,此行为不虚矣。予久欲撰《殷虚遗物图录》,今又得此。归后当努力成之。”
这在甲骨文字的研究上实为极重要的文字,盖和甲骨同时出土的古器物,只是石器、骨器、铜器(《古器物图录》中有一彝器断耳),而决无铁器的存在。这正证明殷代当年还是金石并用时代,离石器时代并不甚远。本来罗氏所记者不过是粗枝大叶的观察,将来如有学术团体能于小屯举行科学的大规模的掘发,则古器物之出土必且更丰富而可信赖;而地层之研究,人体之研究,如有宫址或墓址存在时则古代建筑之研究,与营葬习惯之研究等等,必更能有益于学术的记述[1]。然而这种事件在中国一时恐怕还不能到来,我们目前也就只好把罗氏的介绍来做唯一的根据了。
罗氏日记中于同日之后,附有刘铁云略传一段,自言:“予之知有殷虚文字实因丹徒刘君铁云。铁云振奇人也,后流新疆以死。”此人精于数学,曾从事治河事业,后复主张修造津镇铁路,又与当时山西巡抚策画借外债开掘山西铁矿,因而被人诋为汉奸。
“庚子之乱,刚毅奏君通洋,请明正典刑,以在沪上幸免。……联军入都城,两宫西幸。都人苦饥,道殣相望,君乃挟资入国门,议振恤。适太仓为俄军所据,欧人不食米,君请于俄军,以贱价尽得之,粜诸民,民赖以安。……而数年后,柄臣某(?)乃以私售仓粟罪君,致流新疆死矣。”
此事可以约略影射出甲骨出土时的中国的情形。这位甲骨的蒐藏家一流窜致死之后,他所有的甲骨也和他的主人的命运一样向世间飞散。有一部分为上海哈同所得,后来王国维为他编印了《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一卷(一九一七)。此书编者的名誉为姬某所盗,然据《王国维全集·观堂别集》中《随庵所藏甲骨文字序》,王氏自云:“丙辰丁巳(一九一七)间,铁云所藏一部归于英人哈同氏,余为编次考释之。”
又其一部则流入日本,彼邦林泰辅博士汇集诸家所有于一九一七年亦编印《龟甲兽骨文字》二卷。博士死后其所藏之五百片现归《东洋文库》。
最近丹徒叶玉森复编印《铁云藏龟拾遗》一卷(一九二八年)行世。据其序云:“今年(乙丑)春闻先生(刘铁云)所藏,家不能保,……爰得收其千三百版。乃就《藏龟》及《藏龟之馀》未著者选集二百四十版。”
以上大抵乃甲骨的出土、蒐藏、流布之历史。罗氏于游小屯后复编集其所蒐集的殷虚遗物为《殷虚古器物图录》一卷、《附说》一卷(一九一六年,原物珂罗版印),为器共五十五种,其内容大抵如上日记中所述。此为研究甲骨者所不可不读之书。中国人研究古物嗜谈文字而不知考古,即今人之研究甲骨者亦忽视此书,甚可怪异。
最初发现甲骨的是潍县的商人,又因甲骨出土后不久即遭庚子之变,我们可以揣想得到的是这商人在北京的生意做不通,所以甲骨有一部分便搬回了潍县。当时潍县的牧师有库林(samuel couling)、查尔芳(f.h.chalfant自名方法敛)两人便得到了这一部分,这一部分现在听说是保存在下列的几个地方:
卡纳曷博物馆,匹兹堡(carnegie museum,pitts-burgh);
王家苏格兰博物馆,爱丁堡(royal scottish muse-um,edingburgh);
不列颠博物馆(british museum);
费尔德博物馆,支加哥(the field museum,chicago)。
(据库林著《河南所出之奇骨》,见《王家亚细亚杂志》四十五卷六十五页——“royal asiatic journal”ⅹlⅴ.65“oracle-bones fromhonan”by s.couling.)
这大约就是欧美人和甲骨发生关系的开始。据库林自己在《河南所出之奇骨》一文中说,他前后到中国来专门采办过甲骨及其他的器物三次,采办回去即分卖给各地的博物馆。然据余所见该文中所插入的图版,所有骨片玉器等刻有甲骨文字者均系估人所仿刻。罗振玉在《殷虚古器物图录附说》上说:“殷虚所出骨镞颇不少,土人得之往往仿龟甲文字刻画其上,以诒欧美人之访古中州者。”这话完全是事实。
欧美人的甲骨蒐藏家中还有荷普金斯(l.c.hopkins汉名自称金璋)、明义士子宜(james mellon menzies自称之汉名)。荷普金斯的蒐集大约多由库林替他帮忙,我看见他著的一篇文章《骨上所雕之一首葬歌与一家系图》(“a fu-neral elegy and a family tree inscribedon bone”——j.r.a.s.oct.1932),那所根据的材料完全是伪刻[2]。
明义士是驻在彰德府的牧师,据他《殷虚卜辞》(“oracle records from the waste of yin”1917)的序上说,他在甲寅年(一九一四年)的春天,正在栽种棉花的时候,他无心之间骑马去访问小屯。无心之间又由小屯的居民买到“龙骨”(“dr-agon bones”),便是有文字的甲骨了。此人颇以发现殷虚之第一人自负,库林亦颇以甲骨之发现者自居,然事实上小屯之得以考证为“洹水南之殷虚”(见《项羽本纪》)是罗振玉氏,而甲骨之第一发现者则当为潍县之范商,更广义的说则当是小屯的农民。第一第二之争,殊觉是无聊的意气。明义士的驻地大约就因为和小屯接近的关系,他的蒐集据说有五六千片,就他所编印的《殷虚卜辞》看来,那儿已有二千三百六十九片,由文字与内容徵考之,大率可靠。但可惜这书是出于摹录而非拓印。
另有天津王襄的《簠室殷契徵文》一书(一九一四年),文辞均经剪辑粉饰,未能存其真,殊为可惜。
甲骨自出土后,其蒐集保存传播之功,罗氏当居第一,而考释之功亦深赖罗氏。罗氏于一九一〇年有《殷商贞卜文字考》一卷,此书仅属椎轮。一九一五年有《殷虚书契考释》一卷(后增订本改为三卷),则使甲骨文字之学蔚然成一巨观。谈甲骨者固不能不权舆于此,即谈中国古学者亦不能不权舆于此。
与罗氏雁行者为海宁王国维。王氏于一九一七年有《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一卷;于一九二二年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一卷,又《续考》一卷(《观堂集林》卷九《史林》一,今收入全集第一辑);又《殷周制度论》(《集林》卷十)。此为对于卜辞作综合比较的研究之始。卜辞的时代性得以确定,殷代之史实性亦得以确定,大约中国的历史时期便是由殷代开幕了。
王氏之学即以甲骨文字之研究为其主要的根干,除上所列四种之外,其他说礼制、说都邑、说文字之零作更散见于全集中。谓中国之旧学自甲骨之出而另辟一新纪元,自有罗、王二氏考释甲骨之业而另辟一新纪元,决非过论。言“整理国故”,言“批判国故”而不知甲骨文字之学者,盲人摸象者之流亚而已。
关于考释之类辑,罗氏弟子有商承祚者于一九二三年著有《殷虚文字类编》十四卷,就文字之已识者依《说文解字》部汇分别出之,每字广搜各种异形,一字有至四十五种书法者(如羊字)[3],最便于初学者之检阅。且读此书者,即未亲睹甲骨及其影拓诸书,开卷即可得一观念,便是殷虚时代中国文字尚在创造的途中。文字多是图画,依许氏“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而言,则甲骨文字过半以上为文而非为字;其已成字者亦繁简、顺逆、反正、屈伸、析合、上下、左右,全无一定。此与由罗氏所蒐集之古器物中所得来的殷代为金石并用时代之结论,适相契合。大抵殷虚文字之单字约在两千左右,据《类编通检》云:“都凡七百八十九字,《待问编》字数略同。”
《殷虚书契待问编》一卷亦为罗氏所集,成于一九一六年,系甲骨文中之未可识者。其中之字后经诸家考定者,已入《类编》,商氏袭其师之意又别有《待问编》十二卷,附于《类编》。此亦考释文字者之一良好的索引书,惜所采集尚未甚完备。
大抵甲骨文字之学以罗、王二氏为二大宗师。在罗、王之前,瑞安孙诒让有《契文举例》一卷,其书成于一九〇四年,未行于世。一九一三年王国维始于上海发见其原稿,今收入罗氏所刊行之《吉石庵丛书》第三集中。孙氏虽大家,然所获实甚微末。罗、王之外有天津王襄、丹徒叶玉森诸人,亦仅随波逐流而无甚创获。王国维说:“书契文字之学自孙比部(即孙诒让)而罗参事(即罗振玉)而余(王氏自谓)所得发明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文字之外若人名、若地理、若礼制,有待于考究者尤多”(见《类编》卷首序)。辞虽不免稍稍出于□谦,然也是此学的实在情形。
以上乃甲骨出土以后一般的研究情形,甲骨的研究此后恐亦未有涯涘。中国学者,特别是研究古文字一流的人物,素少科学的教养,所以对此绝好的史料,只是零碎地发挥出好事家的趣味,而不能有有系统的科学的把握。罗、王二氏其杰出者,然如“山川效灵”、“天启其衷”的神话时不免流露于其笔端。在这种封建观念之下所整理出来的成品,自然是很难使我们满足的。
我们现在也一样地来研究甲骨,一样地来研究卜辞,但我们的目标却稍稍有点区别。我们是要从古物中去观察古代的真实的情形,以破除后人的虚伪的粉饰——阶级的粉饰。本篇之述作,其主意即在于此。得见甲骨文字以后,古代社会之真情实况灿然如在目前。得见甲骨文字以后,《诗》、《书》、《易》中的各种社会机构和意识才得到了它们的泉源,其为后人所粉饰或伪托者,都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我认定古物学的研究在我们也是必要的一种课程,所以我现在即就诸家所已拓印之卜辞,以新兴科学的观点来研究中国社会的古代。
[1]安阳小屯其后已于一九二九年四月开始科学的发掘,在抗日战争前夕已发现宫址和墓址,殷代实际情况已较前大为明瞭。——作者补注
[2]库林、方法敛及金璋所得卜辞的摹本,其后已印行。一为《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the couling-chalfant collection of inscribed oracle bone,1935),二为《金璋所藏甲骨卜辞》 (the hopkins collection of inscribed oracle bone,1939),三为《甲骨卜辞七集》 (seven collections of inscribed oracle bone,1938),均为方法敛所摹。——作者补注
[3]商君此书所收文字异形,多不可靠。即如“羊”字下所收者,绝大多数均非羊字。卜辞羊字,形已近于固定,并无多大歧异。——作者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