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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第一次网购发生在1994年。但究竟哪个是第一笔交易却仍是网上一个重要的争议话题。有人坚持认为第一笔网上交易的物品是一张斯汀(sting)的专辑《十个布道者的传说》(ten summoner's tales)。而这张专辑是在一家叫做“netmarket”的网站上购买的,价格是12.48美元外加运费。另一些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第一笔网上交易是发生在必胜客网站上,这单交易要比前者稍早一点。当时卖出的商品是由用户在网上下单的一份添加意式香肠、香菇和芝士的大寸比萨饼。在必胜客现在网站上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为后人保留的当时那一版黑白配色的比萨饼订购网站页面。1
这两笔交易可能都属于网络上发生的第一批交易。但是回溯到互联网的早期时代,在万维网快速发展之前,据说当时在网上还有一种更加古老的交易模式。在1971或者是1972年——具体的日期似乎已不可考——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学生利用阿帕网(arpanet)和美国另一侧的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做了一笔交易。阿帕网是现代互联网的前身。或许你已经猜到了,当时交易的物品是一包大麻。
自从必胜客这些网站开始试水网上交易之后,网络零售开始进入井喷期。随着宽带网络覆盖到人们的家里和他们的智能手机(可能很快还要覆盖到他们的眼镜和手表),从家居到度假旅行,任何东西都可以上网来搜索和购买,这已经成为发达国家生活的一部分。与此同时,网上购物也正飞速延伸到发展中国家去。人们普遍认为,发达国家中电子商务所占份额占全国总零售份额的比例已经超过1/10,同时这个份额还在不断增加。在一些已经非常成熟的产业里,比如说图书销售行业,线上的销售量即将超过线下销售量。与此同时,线上经济正在不断向越来越多的市场推进,就像之前给其他新市场带来革命性的变革一样:20世纪50年代之后,网络让食品、杂货的送货到家服务重新流行起来,而现在像优步(uber)这样的移动端应用已经颠覆了整个出租车行业(至少在那些出租车工会还没有成功禁止优步的国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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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长长的、已经被互联网颠覆的行业名单中,可能马上就要把毒品行业给加上了。在斯坦福学生的那次大麻交易之后,违禁毒品一直是电子商务革命浪潮中的一部分。由于传统网络浏览器会留下网页访问的电子记录,以及信用卡消费记录无法删除两方面的原因,要在网上购买非法商品相对要更加困难一些。但是人们正不断克服这些障碍。有的网站的庞大规模让很多人第一次见识到,在传统线上零售业繁荣的同时,非法商品的线上市场事实上也很繁荣。这些网站包括了整部药典中数以千计的各种药品项目,这些药品可以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消费者手上。与普通的零售商一样,毒贩们通过在线上进行销售的方式,能够降低他们的成本。与此同时,与其他消费者一样,购买毒品的人也能够享受到线上选购和送货到家的便利。是否有可能在网上已经存在一个卖安非他命的亚马逊,或者卖摇头丸的易贝(ebay)了呢?这样的话,会如何改变整个毒品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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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对那些最疯狂的购物达人来说,购买毒品永远都不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体验。交易过程往往很紧张和匆忙,要么是在夜店的某个黑暗角落里,要么是在某个僻静公园闭园之后,一个人仓促地数着钱,然后交出一个肮脏的塑料袋。无论是对买方还是卖方来说,毒品的违法性决定了被警察抓住的风险永远存在,也有可能到了交易地点被痛打一顿,或者被对方抢劫、敲诈,而且这个时候还没有办法报警。客户服务也是糟糕透顶。“他永远不会早到,他永远都迟到。你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永远都要等待。”卢·里德(lou reed)在歌曲《我在等那个人》(i'm waiting for the man)中唱道,这首歌讲的就是1967年在纽约哈林区的褐色砖房边买26美元海洛因的故事。对于那些在街边购买毒品的人来说,情况一直都没有任何改善。
然而,如果到网上购买的话,用户体验则完全是另一个水准。在我家舒适的客厅里,旁边放着一杯茶和一包巧克力曲奇,我正在浏览十多家各有特点的海洛因产品下的评论。“难以置信的产品。尝试了一点,还没到我平常的量,就已经把我送上天堂了!”这是一个顾客在一批“阿富汗高品质海洛因”下的评价。这个商品的卖家是一个用户名叫“dragoncove”的人,价格是200美元一克。“总能在第二天送到,店主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谢谢了兄弟。”在商品“加强见效#3亚洲海洛因”下面,一个很满意的买家这样写道。这句话被店家gentscho用来做宣传,这家店的海洛因价格是70美元半克。产品旁边是店家写的一些简短的商品描述,许多店家都设计了一个看起来非常专业的标志。出售的产品也都配有高分辨率的照片:有的是白色粉末,有的则是一种像泡在咖啡里的糖块一样的棕色晶体物质。在配送方式选择和用户协议旁边是消费者反馈打分的选项。除了卖的东西不一样以外,整个页面简直就和易贝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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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网站就是“进化集市”(evolution marketplace),这是一个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在上面匿名交易非法商品和服务的网站,迄今为止,网站上最受欢迎的物品是毒品。曾经有一家网站中陈列了1.3万项毒品项目,使其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线上毒品交易市场。整个生意背后都是由一个神秘的叫作“恐怖海盗罗伯特”(dread pirate roberts)的人运作,我们后来得知这其实是一个瘦弱年轻人的假名。他的真实姓名叫罗斯·威廉·乌布利特(ross william ulbricht),是得克萨斯州的一个物理学研究生。在2015年,乌布利特,这位曾经的美国童军,因其在旧金山架设的一台电脑上运营该网站被判处终身监禁。但是他被逮捕和遭到指控的事实丝毫没有减缓网上毒品交易的速度。尽管这些售卖毒品的网站大部分都只有很短暂的运营时间——“进化市集”在我付款后过了几周就消失了——但是往往旧网站一下线,新网站就冒出来了。一个叫“数字公民联盟”(digital citizens alliance)的非营利组织追踪到了十多个这样的网站。在本书写作时,其中规模最大的网站是agora,网站的标志是一个扛着一把冲锋枪、戴着面具的人。其他位列规模前十名的网站名字都是像“原子核”(nucleus)、“tom”、“中土世界”(middle earth)和“黑色银行”(black bank)这样的。在2015年年初,前12的网站展示了共计超过4万项毒品——是“恐怖海盗罗伯特”曾经所出售毒品数量的两倍多。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从网上买毒品听起来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想法。在网上浏览产生的历史记录可能会被记录存档,交易支付行为可能会引起银行警惕。然而现在这些问题都通过技术的手段给解决了,这些技术手段能让买方和卖方掩盖他们留下的踪迹。首先,像“进化集市”这样的网站都是藏在所谓的“暗网”(dark web)之中。所谓“暗网”是指互联网中的一部分,但是无法被普通搜索引擎检索。这些内容只能用特殊的网络浏览器看到。这些浏览器中最流行的叫作“tor浏览器”,这一浏览器使用的技术最先是由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us naval research laboratory)开发,执行一种叫“洋葱路由”(onion routing)的伪装技术。这项技术让用户的数据传输在服务器之间跳转,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进行加密,整个技术的名称便源于此(在暗网中隐藏的那些网站都有一个有些滑稽的后缀“.onion”,而不是那些更常见的域名后缀比如.com和.net等)。这样的结果是让用户的网络浏览历史记录难以被追踪,如果你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间谍、调查记者或者是毒贩的话,这项技术很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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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付款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比特币。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电子货币系统,比特币不需要中央银行即可运作,它只需要大量电脑所连接成的网络通过运行一些复杂的数学运算(这一过程也叫作挖矿)来产生货币。开设一个比特币的账户会有一点麻烦,但是并不特别复杂,而且就像tor浏览器一样,这个货币使用起来是完全合法的。比特币的价格非常不稳定:它的价格在2013年年初还不到15美元,到了当年的11月就狂涨到1,000美元,而到了2014年年末则又跌回到300美元。但是这些网上的商家还是能够忍受这些,因为就像tor浏览器一样,比特币给他们提供了一件匿名的面纱。
无法追踪的网上浏览加上匿名的支付方式。让线上的犯罪市场逐渐繁荣。同毒品一样,在这些隐匿的网站中还有各种其他邪恶的东西出售。据“数字公民联盟”估计,非法毒品仅占所有商品项目中的2/3。剩下的1/3,如果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这些东西更加邪恶。大部分规模较大的网站都不愿涉及非法淫秽物品和买凶杀人,这些东西据说藏在暗网中更阴暗的角落里。但是这些网站大都有武器出售,从黄铜指虎到手枪,再到各种可进行3d打印的武器图纸。被盗的信用卡信息,假币和伪造的身份证同样也是热门商品。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其他奇怪、不那么体面、零零碎碎的东西。在浏览“进化集市”中“毒品用具”分类时,我发现了用来抽冰毒的玻璃烟斗(“美国制造”)和一个电子封袋机(生产商家展示了这一机器可用于把大麻藏在一个开口的“奇多”薯片包装袋里)。所有商品中最奇怪的可能是一个商家在兜售袋装的“人造干净尿液”,针对的人群是那些需要通过毒品检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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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些网站交易现在总共占有毒品交易市场多大份额呢?根据全球毒品调查(global drug survey)的数据,在某些国家,从网上购买毒品已经变得相当普遍。全球毒品调查每年对吸毒者进行统计和调查。这项调查是一项自愿参加的调查,最后来自全世界总计八万名左右的受访者参与了这项调查的最终轮,虽然这无论如何都无法代表整个吸毒群体。但是这一调查仍然意味着在那些习惯吸食毒品的人当中,线上交易正成为一个重要的获取毒品的渠道。全世界超过1/10的毒品购买者称他们曾在网上购买过。在美国,这个比例是14%;在英国比例最高,达到了22%2(在这一方面,毒品行业和合法的零售业差不多:在购买日常商品时,英国的网购率也要相比其他国家更高)。
这些数据甚至可能还有点低估了互联网经济所发挥的重要性,因为有证据表明,在暗网上有许多的顾客本身也是卖家,他们利用这些网站来进行批发。许多商家为那些购买量很大的客户提供折扣,而这么大的量显然不是为了个人消费。在“进化集市”,一个用户名叫“dutchmas-ters”的卖家欢迎那些有兴趣购买500克以上的客户进行咨询。据一项关于最初始时期某一网站上出售商品情况的研究估计,网站上所有货品中大约有1/5的目标客户是毒贩。而且这一类“企业对企业”(b2b)的交易大概占到整个网站销售额的31%到45%。3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即便是从“线下”(从一个毒贩或朋友处)购买毒品的消费者,购买到的实际上也可能是之前在线上交易过的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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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计算线上毒品产业总价值的大小并不容易,特别是因为比特币价格本身波动就很大。美国联邦调查局最初估算某一网站在上线的两年半中总共产生了12亿美元的交易额。但是它稍后便降低了这个粗略估算的数额:之前的估算使用的是比特币价位最高时候的价格,然而其中大部分的交易都是在比特币价格稍低时完成的。美国联邦调查局重新进行了一次估算,使用了不同交易时刻的实时比特币价格来计算,最后得到一个数字远低于之前的结果:2亿美元。这只是全球毒品市场中的一小部分,因为据估计全球毒品市场大概有3,000亿美元的规模。但是对于一个只存在两年的交易平台来说,这个数字已经很惊人了。为了有个直观的比较,我们可以看看在1997年,也就是“易贝”发布两年之后在证券交易所上市前夕的情况,当时易贝每年的营业额也只有大约1亿美元。现在,“易贝”每年处理的商品价值大约是800亿美元。
这些网站的未来仍然没有定数,暗网里的网站也并不能够完全逃脱法律的制裁。其他的网站,包括“进化集市”在内,往往在背后的运营者决定加速发展的时候相继消失(在2015年“进化集市”神秘消失的时候,网站的管理者被指携款潜逃,当时网站账户上以第三方托管的方式存有总价值1,500万美元的待支付比特币)。另外,所有这些网站都需要依赖比特币和tor浏览器,如果全世界的政府都决定禁止的话,这两样东西能够立马消失。
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禁止这两样的迹象。德国财政部已经承认比特币是一种货币,这意味着比特币的使用者需要纳税。在美国,文克莱沃斯兄弟(winklevoss twins)为创建一个比特币交易所而投入了大量金钱。而文克莱沃斯兄弟就是差点成为互联网繁荣巨星,声称马克·扎克伯格从他们这里偷走了脸书创意的那对兄弟。很多国家至今为止都不愿意禁掉tor浏览器,原因是这一浏览器本身除了用于邪恶的途径之外,还有合法的用途。英国议会科技办公室(britain's parliamentary off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主张不应禁止tor浏览器,同时很多西方国家的揭秘者和秘密记者都使用这一浏览器。但是如果匿名的线上市场变成一个真正的威胁,或者当这一浏览器开始被更加广泛地应用在策划和资助恐怖主义时,政府的态度可能就会转变。但是那些尝试禁止tor浏览器的政府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新网站出现的速度之快表明,即便是出现一次联合的数字打击行动,很快又会有替代的浏览器和电子货币出现。无论是在毒品产业还是合法行业中,线上零售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警察们可能不喜欢。但是毫无疑问,警察们的这种不安和那些传统毒品行业的毒贩们的不安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因为对于传统毒品行业的毒贩们来说,这些线上革命是一个事关生死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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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市场和公开市场在几个重要的方面上都有不同。我们试想有一个普通的、开放的市场,人们在里面买卖的都是合法商品——比如说苹果,这个经济学教材中可靠的举例物品。那些想卖苹果的人把苹果带到市场去,那些想买苹果的人也到市场里和他们相见。买方要看看苹果是怎么卖的。如果一个苹果的卖家把价格定得太高了,那么买家就会到别的地方去。如果买家提出的价格太低了,那么卖家就会把这些苹果卖给别人。当买卖双方都满意,认为这是他们能够订立的最理想的交易时,价格便达成一致了。全世界的市场经济都在神奇地进行供给和需求匹配,而开放市场正是这个价格机制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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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再设想一个市场,专门用来交易非法物品,比如说某项违禁毒品。产品的违法性意味着交易必须在暗中进行。所以除非法律和秩序真的已经被颠覆,否则是没有公开的市场可供买方进行比价和卖方推销叫卖的。相反,买家只能从他们通过某种关系认识的毒贩那里购买。同样地,卖方通常只卖给那些他们相信会付钱而且不会给他们惹来麻烦的人。
这意味着毒品市场的效率很低。一名消费者可能从一个他信任的毒贩那里以200美元每克的价格买到质量很差的可卡因,而不知道这条街上另一个毒贩子在卖质量好得多的产品,而且还只收一半的钱。如果这个买家能够很好地跟进吸毒圈子里的最新信息的话,最终他很可能会发现其他的毒贩。但是消息传播需要时间,如果没有合适的消息源,消费者还会一直以虚高的价格购买质量差的产品。毒贩们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只是过程倒转过来:可能确实存在潜在客户愿意以更高的价格买他们的产品,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很容易地找到这些客户。他们越宣传他们的毒品价格好、质量高,被逮捕的风险就越高,当一个产品是违禁品的时候,卖家能做的广告宣传是很有限的。4这样的结果被称为关系网经济(network economy)。买卖双方只和那些和他们处在同一关系网的人进行交易,这些人可能是家人、朋友、邻居或者是前室友,而他们不是处在一个开放市场之内。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已经成规模的毒贩来说,生活是很美好的。关系网市场的一个关键特征就是现有格局内的玩家能够获得最大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有时间建立起最大最强的关系网。我们想象一个稳定、长期的毒贩,已经给同一座城市供应毒品很多年了。他熟悉进口商的情况。他有一长串的客户名单,甚至在警察队伍中有熟人,这些人被他买通,并愿意对他的毒品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我们再设想一个年轻的发迹者,某个发现当地市场竞争还不充分的人,发现掺假的毒品在这里还能够卖高价,进入这个市场抢占一些份额理应很容易。但是进入这个毒品市场——同时也是一个关系网市场——并不容易。要想购买批发量级的毒品需要高级别的熟人才行,而这种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稀缺资源。一点一点地卖掉这些毒品,又需要一批数量庞大的潜在买家。没有一个网络来购进和卖出毒品,这位新入行的毒贩走不远。(而且这还没有考虑到一种情况,即旧有的毒贩不可能会对在自己地盘上对新来的外人如此善良。)这样的结果是本来就在做生意的这些毒贩继续经营着生意,即便他们的服务很差、收费很高,需要面对的只是程度很有限的竞争。卢·里德要花这么多时间“等那个人”,原因就是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买到货了。“那个人”也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可以一直这么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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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毒品交易彻底颠覆了所有这些情况。当你开始在网上购物的时候,你了解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永远不需要等待。注册了一个昵称之后,我在“进化集市”中四处浏览。我用网站内置的信息系统给卖家们发出了一些试探性的信息。不到35分钟,我就收到了第一份回复。一两天内,所有人都回复了我,每个人很礼貌、友善地回复了我在剂量、包装等方面的问题。即使是我故意发送了一个不友善的问题给一个用户名为“vicious86”的冰毒烟斗卖家,他还是友善地回复我,说很可惜他不能提供这个服务,但希望我能找到提供这一服务的卖家。在互联网绝大多数地方,匿名机制会让人们变得比现实生活中更加粗鲁,然而在毒品交易的世界里,卖家在网上似乎要比在街上更友善。
事实确实如此,当“那个人”到网上之后,他就要精通各种形式的客户服务了。与街头的毒贩不同,网上的卖家把他们的条款写得很清楚,其中会写明如果商品没能寄到的话,会提供某种形式的补偿。一些卖家甚至承诺他们的可卡因是“公平贸易”(fair trade)【1】或者是“非冲突资源”【2】——这些自夸的说辞显然都是假的,因为全世界的可卡因供给都是由一些嗜杀成性的贩毒集团控制着,但是这样的说法很有意思,因为它展示出毒贩子们正在开始模仿那些普通商家所使用的一些营销技巧。人们可能都会认为在一个匿名的充满了骗子的环境里,很难有信任。但是通过建立模仿“易贝”里的“评价”系统,互相之间的信任仍然能够建立起来。买家可以给商家打好评、差评或者中评,并同时配上一句评论。卖家可以看到每个买家已经成功完成了多少笔交易。就和在“易贝”上一样,用户对那些有一连串好评的商家感到更加放心,同时也不愿意和那些没有什么过往记录的商家做金额很高的生意。“我们正希望搭建一个稳定的客户群,因为这是我们能够长期经营下去,并且让买卖双方满意的唯一方法。”这是在“snapback”的销售页面上的一句产品宣传语。snapback是一个在德国的摇头丸卖家。对那些已经买过10单的客户,如果中途快递寄丢了,snapback承诺提供30%的退款或者一次半价优惠。而那些已经买过30单的客户可以得到50%的退款。绝大多数的卖家都推出了类似的销售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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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们能被说服并最终互相信任对方,这看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是这套评价系统确实在一群小偷当中营造出了一种荣誉感。最怪异的例子是被盗银行卡信息的广告。尽管一些买卖毒品的人往往为他们的交易提出道德上的辩护(比如辩称一个人吃什么东西还是取决于他自己,禁止没有用云云),但实际上榨干别人的积蓄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一件事。然而即便是这样,这些商家都极力宣传他们的“公平贸易”标准。一个出售“经过嗅探得到的”(实际上就是那些从网购网站盗取的)信用卡信息的商家,甚至给他的交易提供保证。一个被偷来的信用卡价格是八美元。但是如果花十美元,店主就会在这张卡不能用的时候更换一张,前提是只要客户在购买之后的八小时之内使用(一旦信用卡主人发现了,这些被偷来的信用卡很快就会被注销掉)。
这个商家下面的评价都非常精彩。一条评论写道,“第一张卡失效之后,店主马上发过来了第二张卡,我绝对不是在扯淡,我直接用卡从苹果商店买了一台iphone手机!我一定会再来买的!”。很有趣的是,当有人质疑他们的诚信时,买方和卖方一样感觉受到了极度的冒犯。一个气愤的买家写道:“我在要求更换之后被店主说是骗子。三张卡中只有一张能用。”这个买家显然对被叫作骗子感到很生气,但实际上他买的是偷来的信用卡,借此却标榜自己所谓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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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毒贩们对线上的客户服务如此在意,而在线下的时候态度又如此恶劣呢?原因就在于相比于网络经济来说,诸如“进化集市”这样的暗网市场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市场。卖方公开地对自己的产品进行广告宣传,买方也能够随意地比较卖家提出的各种各样的价格。买卖双方都能够和市场中的任何人进行交易,而不是只和那些他们认识的人进行交易。这意味着,对“关系网”的需求消失了——这进一步说明市场中的在位优势(incumbent advantage)【3】已不复存在。卖方不得不在价格、质量和客户服务上进行更充分的竞争,而不再是仅仅因为建立了贩毒所需要的熟人网络,就能够轻松地保住市场地位了。除此之外,新的毒贩想要进入市场也变得相对简单,因为进入市场的门槛非常低。购买批发量级的毒品不再需要在国际走私行业中有私人关系,卖掉这些毒品也不再需要在街头巷尾或者是夜店里晃悠。就像etsy网站【4】让业余的珠宝商更易于卖出他们的珠宝制品一样,在不需要处理因为开设摊点所带来的麻烦和成本之后,暗网让每一个有电脑和敢于冒险的人都能够建立一个自己的贩毒企业。
相对这些后起之秀,既有的毒贩仍然能够保持很小的优势。新店家一开始必须要把价格定低一点,直到他们积累一个足够长的记录来说服别人他们不会拿了比特币就跑(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网上的商家有时会搞一些“跑路骗局”,他们攒着好几单的钱然后突然消失,不再发出这些货。一个不短的历史记录能够向消费者保证,卖家如果搞这种骗局的话成本太大)。5同样地,新注册用户如果连一单消费记录都没有的话,通常需要预先付款,直到他们已经积累了一些成功完成的交易记录。尽管如此,线上交易系统的开放性决定了,那些在线下享受在位优势的商家在线上丧失了这些优势。对于庞大的走私网络来说,暗网构成了一个很大的威胁,让数以千计的新玩家能够加入进来抢占客户,这和优步让那些未获得营业执照的司机从出租车公司那里抢走生意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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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是对商家方面的详细分析。那么线上的毒品零售对于消费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传统购买毒品的方法是通过熟人的关系网络获得,这种方法为消费者提供了基本的保障,让他们不会服用那些对大脑有强烈损伤的东西。但是这种保证有时可能会很脆弱。从你朋友的兄弟的女朋友的室友那里买到的东西,可能会是一种强力的致幻药物,而她可能是从当地酒吧里遇到的某个人手里买过来的,这样其实并不能保证什么安全。在线上,评价系统反而可能提供一个更可靠的信用背书机制。如果某件商品有一两千个评论,其中99%的评论都是好评,这可能要比那些在酒吧里面买到的东西质量要更好。而且在线上购买的毒品质量事实上确实很高。一份发表在《分析毒理学杂志》(journal of analytical tox-icology)的有关合成大麻产品的研究显示,“从线上卖家处获得的化学品和传统研究用化学品供应商处获得的化学品纯度相当。”6可能正是因为这一原因,那些相对危险的毒品在网上似乎特别受欢迎。调查显示,网站上卖得最多的毒品是“摇头丸”。这背后有一定的原因:尽管“摇头丸”一般来说相对安全,但是如果出现了污染或者浓度特别高的话,一片“摇头丸”就足以致命。保证质量因此变得极其重要——和大麻的情况不同,大麻虽然强度差别很大,但是从没有听说过过量吸食大麻致死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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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交易在另一种意义的安全性上也具有优势。一时间,在网络上开店的潮流消解了黑帮对地盘控制的重要性。血腥的地盘争斗战是毒品零售市场的标志性特点。在20世纪80年代,在格拉斯哥(glasgow),苏格兰的黑帮们用冰激凌车卖毒品,直接导致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的“冰激凌战争”的爆发,在这场战争中,冰激凌车是放火和飞车枪杀的目标。从《疤面煞星》【5】到《毒品网络》【6】,争夺街边巷角是这类数不胜数的毒品战争题材电视剧的永恒主题。但是随着毒品能够在网上买到,这些街边巷角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这就像在正常的零售行业中实体店逐渐式微一样。“那些枪战追击的情景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影响范围可以远远超过那些街角。”电视剧《火线重案组》【7】中一位有着商业头脑、在组织谋杀的间隙还跑去夜校修经济学课程的毒贩斯丁格·贝尔(stringer bell)这样说道。20世纪90年代,移动电话和寻呼机的流行减少了毒贩们对控制地盘的需求,这个时候毒品生意不再被安排在街上而是转移到室内,到某个公寓或者其他别的会面地点见面,只要能够通过电话就能安排(有些犯罪学家相信,20世纪90年代纽约市暴力水平的下降,部分原因在于毒贩们习惯了用移动电话进行交流)。在互联网时代,毒品能够在线上订购,然后通过邮递发货,让整个过程又前进了一步:毒贩们甚至不再需要离开他们自己的家了。
然而这不全是好消息。这种互联网化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价格有可能要降低。毒贩们和那些网络上的企业一样,能够享受一些成本上的降低:就像亚马逊不需要花钱租下昂贵的店面一样,网上的毒贩们也不再需要花钱雇人站在街角或者安排人冒险去送货了。但与此同时,由于市场准入门槛降低所带来更激烈的竞争,使得降价的压力变得更大。对想要控制毒品使用的政府来说,毒品价格的下降是一个他们不希望看到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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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网上购买毒品如此简便易行,为一批新客户打开了大门。在此之前,想要吸毒是一件困难同时常常很不愉快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要么面对一群多疑的线人,或者走过一段令人神经紧绷的路程,直到一个幽暗的小巷里。从网上购买毒品让整个流程变得简单,而且给一个本来十分肮脏的生意包装出了一个近乎体面的形象。在读一批海洛因下面几百条评论的时候,看着那些已经享受过而且能够活着讲述整个故事的评论,确实让人不再想象和毒品有关的那些恐怖画面(然而,潜在买家必须要记住的一点是,那些因为过量吸食而死亡的顾客是没有办法留下差评的)。而且在网上购买极其简单:安装一个tor浏览器只需要几分钟,而且这个浏览器的使用和任何其他浏览器一样简单。创建一个比特币的账号则稍微有点麻烦,但也要不了多少技术上的专业知识。如果你能够在亚马逊上买一本书的话,你很可能就可以在暗网上买到冰毒。很容易想见,一批原本没有熟人关系网,同时又害怕和那些凶神恶煞陌生人打交道的新兴买家会更愿意在网上买毒品。
这些网站由于存在的时间太短,以至于没有办法判断网站对吸毒者的消费习惯会带来什么样的长期影响,要得出可靠结论,必须至少要一年的时间。但是我们可以观察一个存续了更长时间的类似情况:(在合法网站上)销售的处方止痛药。2007年,根据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的“成瘾和药物依赖国家研究中心”(national center on addiction and sub-stance abuse)的估算,有581家网站专门销售处方药。在这之中,只有两家是经过美国国家药房委员会协会许可的;其中85家网站在没有处方的情况下仍然可以购买到药物,剩下的大部分则只需要传真过去一个处方。简而言之,即便是没有类似tor这样的浏览器和比特币,要在网上购买药物也很容易。想把毒品在网上易获得的程度和毒品使用的增长之间的因果关系联系起来是很困难的。但是在一项研究中,几位科研人员比较了因处方药滥用产生的住院治疗率和不同州高速互联网的普及率之间的关系。7通过把因服用药物寻求治疗的人数和接入宽带网络的人数增长放在一起比较,他们发现两者之间存在一种细微的相关性。宽带接入率每增加10个百分点,因处方药滥用而住院治疗的人数就有1个百分点的增长。只看这组数据,可能并没有那么令人信服,因为也有可能是互联网的接入和药物滥用在高度发达的州更加常见。然而研究人员发现,在因滥用可卡因或海洛因而住院治疗的人数上则没有这种相关性,在当时可卡因和海洛因都没有办法从网上轻易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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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控制网上的毒品销售极其棘手,这让警察很恼火。设想一个传统的线下毒品市场,建立在一个人际网络之上。从警察的角度来看,关系网经济很方便的一点是它们相对来说更容易被破坏。整个链接中只要破坏一环,那么就能够摧毁整个网络——就像一只老鼠只要咬断一条电线,整个街区就会停电。然而,要具体定位到打击哪一个地方是很困难的。一个毒贩网络可能有十多个不同的成员——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节点”(nodes)——警察不可能一次打击全部。所以他们应当把精力集中在专注打击整个帮派里的哪一个成员上?答案听起来可能很简单直接:逻辑上讲,最急需攻破的人是那个拥有最多连接的人,因为把这个人除掉,所破坏的网络连接数最多。但是经济学证明这未必是一个最优方案。
我们先设想一个跟现代毒品行业几乎无关的例子:15世纪佛罗伦萨的婚姻市场。在那时,为子女选择伴侣是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决定,这决定了他/她未来的商业同盟。这时需要考虑所有的门阀贵族之间的关系。与一个有权势的家族联姻是使你家族变得富有、有权势的最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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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个父亲怎么才能判断出哪一个家族是最值得结亲的呢?利用芝加哥大学的约翰·帕吉特(john padgett)和克里斯托弗·安塞尔(christopher ansell)两人整理的数据,来自斯坦福大学的马修·杰克逊(matthew jackson)制作了一张网络地图,展示了15世纪一些关键的佛罗伦萨家族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参见图8-1)。8在当时佛罗伦萨城中最有权势的16个家族中,不幸的普奇(pucci)家族开始有点走向边缘。普奇先生(signor pucci)或许可以通过为他的孩子和城市里其他领先的家族安排婚事来补救这一危局。但是他应该最先选择哪一个家族呢?
要判断一个家族影响力的大小,最显而易见的方法是观察这个家族和其他多少个家族联系在一起。按照这一分析,美第奇(medici)家族显然是第一:他们在整个城市社交网络的正中心,和其他6个家族有直接联系。但如果美第奇家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已经不是单身,那么普奇先生可能会想要试试“斯特罗奇家族”(strozzi)或者“瓜达尼家族”(guadagni),这两个家族都和其他4个家族有联系,联系的数量超过了其他家族。那么这两个家族中是否有一个要比另一个更有吸引力呢?经济学家由另一套方法比较出了网络中不同节点的“中心度”,他们不再简单计算每一个节点有多少联系,而是计算每一个联系中又有多少联系。如果我和100个朋友有联系,而你只和10个朋友有联系,我的联系人可能看起来要比你更多。但是如果你的这10个朋友里面包括那些人脉很广的人——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安格拉·***(angela merkel)、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你可能会比我更有影响力(这和谷歌的网页排名系统的工作原理类似:这套系统不仅检测多少有网站链接到一个页面,还会检测有多少其他网站链接到那些链接到该页面的网站,以此类推。被《纽约时报》链接一次要比被链接到十几个不知名的博客上要有用得多)。把这个原理应用到佛罗伦萨的家族中,似乎普奇先生可能会把斯特罗奇家族放在比瓜达尼家族更优先考虑的位置,因为斯特罗奇家族的这些联系能够继续延伸到更多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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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把他的女儿打发到最近那家餐馆,安排和斯特罗奇家年轻的最适合结婚的儿子见面之前,普奇先生可能会想要再多考虑一个因素。斯特罗奇家族在人脉广度上的确得分很高,斯特罗奇家族的朋友们也确实是人脉通达的人。但是有时候,这可能会是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他们可能只是权力掮客。当一个家族想要向另一个家族寻求帮助,何时是必须依赖斯特罗奇家族的?如果我们更仔细地观察这个网络,我们就会发现斯特罗奇家族并不是佛罗伦萨社会的核心。例如“佩鲁齐家族”(peruzzi)想要和美第奇家族之间联系的话,他们可以越过斯特罗奇家族,而通过“卡斯特兰家族”(castellan)。同样地,“比斯凯里家族”(bischeri)可以利用他们和“瓜达尼家族”的联系。如果斯特罗奇家族消失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让斯特罗奇家族很脆弱。与此同时,瓜达尼家族的地位则更强大一点:他们是和“兰伯特家族”(lambertes)联系的唯一渠道,而且是那些在右下角的家族和左上角的家族之间联系的唯一渠道。这一家族的人值得建立联系。经济学家拗口地把像瓜达尼家族这样的人称为具有高度的“中介中心性”(betweenness centrality)。“中介中心性”的计算方法是通过统计某个节点落在其他两个节点之间最短路径上的次数。普奇先生可能会发现,和瓜达尼家族之间联姻最终会比和斯特罗奇家族联姻带来更多的回报,因为斯特罗奇的地位是可有可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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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代毒品产业中。对于一个贩毒网络来说谁处在中心位置呢?警察需要经历和普奇先生一样的过程。使用最简单的方法——找出那个拥有最多联系的人——可能会得出结论,认定街头的小贩是最重要的角色,因为他在整个网络中和最多的人有联系。他们把毒品分发给十几甚至二十个顾客。如果把他逮捕了,那么上百个联系都被破坏了。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但是实际上有比他更重要的目标:如果警察适用谷歌页面评级的那套方法的话,他们会发现最有影响力的人是那些处在网络顶端的人。他们认识的人更少——他们可能只要和几个手下打交道就可以了——但是通过这些手下的联系,他们实际上能够联通到整个网络。把这些人给抓住,底下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
这个结论可能非常浅显。但是如果市场不是这样的呢?我们通常把贩毒网络想象成一张家谱,有一小撮强大的毒品进口商在顶端,逐渐扩散到底层一大群低级的小兵。然而真实的毒品网络和这个完全不同。一项为英国内政部(britain's home off)所做的研究采访了51位被定罪的毒贩。9利用得到的信息,研究者们拼出了一张粗略的英国贩毒网络地图。他们发现整个英国贩毒网络并不像一座金字塔,而更像一个沙漏。在顶端是大型的专业化的走私进口商,这些人走私进大批的毒品:要么是100公斤以上的海洛因或者可卡因,或者是10万片摇头丸,或者是成吨成吨的大麻。他们把这些毒品以更小一点的数量卖给批发商,这些批发商同样只专门做一种特定的毒品。下一阶段是非常有趣的一点:研究人员发现,从这里开始,批发商卖给一个被称为“多品类毒品中介商”的中间人。与那些在上游倾向于专注单一种类的毒品的人不同,多品类中间人经手从硬毒品到软毒品的各式毒品,而且数量相当大。研究人员发现一个典型的中间商可能每过几周就会下订单订几千克的海洛因、几千克的可卡因、30千克的大麻、10千克的安非他命,以及2万片左右的摇头丸。这个人之后会把毒品分成更小份卖给街头这一级的毒贩。中间这一级的中间商才是整个贩毒网络的核心,他们就像市场中的清算所一样。研究中写道,他们是毒品销售市场中“至关重要的连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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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普奇先生能活到今天,而且也运作毒品生意的话,那个“多品类毒品中介商”一定是他最希望把女儿许配过去的那个人。由于占据整个网络的最中心,这些中间商是整个生意中人脉最广的人。除此之外,作为批发商和零售商之间的连接点,他们有很高的“中介中心性”。这份英国内政部报告中的发现,似乎和那些针对毒品行业定价问题的研究吻合。兰德咨询公司发现,可卡因价格在美国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从中间商到零售商这个环节上,价格从一公斤1.95万美元上涨到7.8万美元。10如果警察要把精力专注到一个地方,同时想要对毒品网络带来最大程度的破坏的话,那么他们不应该是针对那些在街上的小鱼,甚至也不是那些负责走私的大鱼,而应该是直接打击中间,这里是毒贩的联系网络最密集,同时也是最赚钱的地方。
互联网又让上述所有这些情况更加复杂,而这对许多致力于剿灭犯罪网络的警察来说至关重要。有的网站上庞大的商品目录往往意味着,这些网站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着类似“多品类毒品中介商”的角色。在这些网站上,零售买家和经销商一样,可以找到几乎任何一种为大众熟知的毒品,而且可以以相当大的数量购买。这对警察来说造成了很多困难,因为线上交易的本质是不存在一个单独的中间“节点”:数以千计的买家和卖家能够在一个公开市场中交流,即便是关闭了一个甚至是十几个商家,也并不会对其他人的供应链造成任何影响。即使是整个市场被关闭,就像“进化集市”那样,新的市场也会出现,然后取代他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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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吗?可能还有一种办法。我们可以参考一个发表在《美国社会学期刊》(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的研究结果。这一项研究在表面上同样和毒品世界相距甚远。一组美国的研究人员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研究,他们绘制出了高中生恋爱的关系图。11这些研究人员利用了一项之前在美国中西部某高中开展的研究结果。这所高中所在的城镇是一个乡村小镇,离最近的大城市有一小时车程,根据受访的这些青少年反映,“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研究囊括了全校1,000名学生中832名学生的家中访谈结果,这些学生回答录音机中提出的问题,然后把答案输入电脑中。他们每人得到一张表,上面有他们同学的名字,然后被要求选出过去18个月和哪些同学存在“恋爱关系”或者“非恋爱性伴侣关系”。最后得到的结果中,有573名学生表示,他们和学校中的其他同学存在其中一种关系。
利用这些数据,研究人员绘制了一幅整个学校的性关系图,学生之间通过一系列的菊链【8】进行连接(参见图表8-2)。在63对情侣关系中,双方均是近期刚刚和对方建立伴侣关系。一些学生是处在一个只有三人的小型网络里。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是,全校过半学生能够互相连接形成网络。换句话说,一半的学生可以通过他们的伴侣、伴侣的伴侣,以此类推的方式和任一个同学联系上。
这是一个意外而又可能非常重要的发现。这项研究的初衷是为了帮助流行病学家更好地理解如何防止性病(sexually transmitted diseases,stds)的传播。
这类传染疾病能够在性伴侣之间传播,这意味着如果某个人在网络中感染了这类疾病,其他每一个人都有感染的风险。学校和父母给出的建议是,避免感染的一个简单方法就是限制性伴侣的数量。理论上,只和一个人睡觉肯定要比和很多人睡觉更安全。但这个结论并不一定是对的。我们看一下这个庞大的网络,其中包含了288位学生。这张网络尽管很庞大,但里面许多人只有一个伴侣(那些在整个树上许多小“树梢”的部分)。尽管他们保证了只有一个伴侣,但是感染性病的风险可能要比那些在小型局部网络里但有过多位伴侣的人还要高。“结果是,”研究人员写道,“感染性病风险不仅仅是伴侣人数的多少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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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研究对焦虑的青少年来说用处很有限,因为他们不可能在没有大面积盘问那些潜在的伴侣节点的情况下画出这样一个网络图,就算真去盘问,很有可能就没法加入这个网络了。但是这对政策制定者来说能提供很实用的参考。传统的经验认为,如果政府想要阻止性病的传播,那么向那些性伴侣最多的人进行性安全宣传是一种有效的手段。因为他们和最多的人发生过性关系,所以如果他们被感染了的话,会带来最多的问题。如果能够说服他们做好正确的安全措施,那么收益会是最大的。这个逻辑就和普奇先生选择美第奇家族一样,这个家族连接到的其他家族数最多,性安全广告应当重点针对那些最可能和很多人发生性关系的人群:性工作者、年轻人、毒品滥用人群,等等。但是,这个逻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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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们的模型,这个逻辑可能并不正确。大部分学生所在的关系网络是庞大但脆弱的。大部分的学生只有一两个伴侣,意味着在很多情况下,单个的人连接起一条很长的链条。这中间如果任何一个人能够被说服采用安全的性行为措施,那么整个感染链条就能被破坏了。正如作者所写的:“相对低层级的行为改变——即便是那些低风险成员的改变,这些人可能也是最容易被影响的——能够轻易地破坏整个……网络,而把整个网络分散成相互分离的部分,从而降低传染病的流行程度,进而极大程度地限制影响范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如果把资金集中在改变那些低风险人群而不是高风险人群的观念上,性健康教育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果把这个结论转换到毒品世界中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我们所见,传统的毒品销售模式和高中生的性关系图表面上并不一样:似乎在很多情况下,毒品市场中只在中间有一个联系密集的节点,表现为一个中间商的形式。但是如果毒品市场实际上与高中生性关系图更像呢?关于毒品行业的大部分分析都认为,一旦经销商直接面向消费者销售,那么就到了整个过程的最终环节。但是调查显示的结论恰好与此相反。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许多吸毒的人——可能甚至是绝大多数的吸毒者——从来都不和一个专门的经销商打交道。相反,他们从认识的人那里购买(或者取得)毒品:朋友、伴侣、同事,等等。根据英国政府的一项调查显示,英国去年(2015年)在那些吸食了非法毒品的成年人中,54%的人都是在他们自己家中或者他们认识的某个人家中获得的毒品。12还有21%的人是在聚会或者在酒吧、夜店中获得。(调查中并没有明确说明,这些人可能是从朋友也可能是从经销商那里获得。)总共只有11%的人“在街上、在公园里或者在其他户外区域”购买到毒品,这些区域是典型的毒贩们的地盘,这些场景在电视剧《火线重案组》中有所呈现。一项针对美国处方药滥用的调查发现,有71%的处方药滥用者是从朋友或者亲戚那里得到的这些药品;只有4%的人是从一个药贩那里购得。13毒品通常都是在整个供应链中的某一个环节中由专业的毒品经销商卖出,但是在这之后,它们似乎就在朋友网络之间广泛传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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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对政府来说是好消息,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网上毒品销售泛滥,并在此背景下打击毒品销售。这股线上销售的潮流某种程度上让事情变得困难,因为它用一个庞大、开放的市场替代了传统的、脆弱的销售网络,线上的市场更能抵抗对个人的单点打击。但是如果实际上存在一种“零售二级市场”,在这个市场中,毒品在朋友和熟人间买卖呢?那么就有必要采取另一种干预措施。我们看看那张高中生的恋爱图,我们会发现一些启示。研究人员的结论是,把精力集中在那些连接关系最多的人并不会得到最好的效果。在学校里,是那些有最多性伴侣的人;在毒品世界里,是那些经销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把目标集中在那些和他人没有那么多连接的人效果可能会更好,因为尽管这些人连接的人更少,但是他们往往处在更长的链接中,相对更容易被打破。把这个结论应用到毒品世界中,那就是把精力集中在对付那些私底下把毒品交给他们朋友的那些非专业毒贩,会是一种更有效的干预手段。这些人对应着高中里面那些有更少伴侣的学生:他们可能也更容易被影响,而且只要打破在“朋友链”中的这种连接——即阻止这个人把毒品传给别人——便意味着一大群人都无法再接入毒品的销售网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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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的方法包括:在公共媒体上宣传把毒品给自己的爱人会带来什么危害,或者教育公众应当把药品放在药柜里面锁好。加大关于那些毒品生产国发生的暴力事件的宣传力度,同时告诉发达国家的消费者:是他们的消费资助了这些暴力行为。这些措施都可能有助于减少非法毒品的销售,尤其是可卡因的销售,这样一来,毒品就更难以在家人和朋友之间传播。另一种更强硬的手段也许是加大对那些购买毒品然后分享给亲友的人的处罚力度,即便这些人并不能被认定为一名“毒贩”。当毒品买卖进入互联网,普通人购买大量的毒品变得相对更容易了,这些朋友之间私底下的流通变得更加普遍。既然传统毒品网络中的顶层已经被线上的市场有效吞并了,那么对公众进行教育和威慑,防止他们购买大量毒品再分发给自己的朋友,也许可以通过瓦解不同终端来达到破坏整个网络的效果。
【1】公平贸易是指追求国际贸易的公平性,提供更公平的交易条件,确保被边缘化的劳工及生产者(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利益,致力于可持续性发展的社会运动。
【2】冲突资源是指销售资源所得的高额利润和资金会被投入到反政府或者违反联合国安理会精神的流血武装冲突中。比如在战争区域开采后销往市场的钻石叫作冲突钻石。而此处所说的非冲突资源用于标榜出售的可卡因所得利润不会用于流血武装冲突中。
【3】在位优势是指已经在行业内的企业对潜在的新进入者来说,存在规模经济和客户依赖的优势。
【4】etsy是一家电商网站,主打手工艺成品买卖。
【5】《疤面煞星》(scace)是一部美国犯罪片,讲述身无分文的古巴难民东尼·莫塔纳来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迈阿密,并成为一个贩毒头目的故事。
【6】《毒品网络》(traffic)是一部美国电影,从吸毒者、执法者、毒贩、政客四个角度探讨了毒品贸易的问题。
【7】《火线重案组》(the wire)是一部美国电视剧,讲述了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警察与犯罪团伙交锋的故事。
【8】电子工程学、拓扑学术语,此处用来描述图表中的连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