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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世界:破解贩毒集团的运营术 第二章 竞争与共谋:为什么合作时常胜于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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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城中,在墨西哥总统府松园(los pinos)一间装饰宏伟的会客厅里,费利佩·卡尔德龙(felipe calderón)手上正挥动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纸。这张纸上画着37张乖戾阴沉的脸。这是2012年的10月,卡尔德龙作为墨西哥总统,此时距离他的任期结束还有6个星期。在这次离任采访中,他一直试图向我展示他这一届政府在打击国内顶级毒枭上所取得的进展。他手里这张纸上的这37个人在2009年被确定为墨西哥的最高级通缉犯,公布在国家公报《墨西哥联邦官方公报》(diario oficial de la federación)上。上面有的照片像是给囚犯拍的入监照;有的看起来则是从他们的家庭相册中翻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最显著的特点是,许多人的脸上已经被一条黑线划过,这些黑线代表着缉毒运动取得了巨大成功。

“在哲塔斯(zetas)方面,重要的一个头目是绰号叫‘***’(el taliban)的人。”卡尔德龙总统指着一个长着浓密胡须的人说道,这个人的照片上印有“arrested”(已被逮捕)字样,这37个人中,大部分隶属于哲塔斯的成员都被划掉了。哲塔斯是墨西哥最有势力的贩毒集团之一。“这个人绰号叫‘金黄’(el amarillo),为哲塔斯控制着几乎整个墨西哥东南地区。绰号‘幸运’(el lucky)的这个人控制着韦拉克鲁斯(veracruz)。这位绰号叫‘松鼠’(la ardilla),则是最危险、最嗜杀成性的杀手之一。”卡尔德龙继续说着。37个人中总共有25个人被黑线划掉:其中17个人被逮捕,6个人被警察或者是军队杀掉,2个人被“处决”——处决的意思是被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杀掉了。在此之后,又有更多的人被划上了黑线:2013年7月,在总统卡尔德龙离职8个月后,哲塔斯的头目米格尔·安赫尔·特里维诺(miguel ángel treviño)在得克萨斯州边境附近被捕。2015年3月,墨西哥警察在蒙特雷(monterrey)北部郊区的一栋豪宅里,逮捕了他的兄弟,同时也是哲塔斯头目的继任者***(o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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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以为对这些关键人物各个击破,就能彻底摧毁那些贩毒集团,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在卡尔德龙的任期内,走私到美国边境的毒品数量丝毫没有减少,加入贩毒集团的年轻人的数量仍然很多。在这六年的任期里面,最显著的一个变化是暴力冲突事件持续增多。在墨西哥,只有米却肯州(michoacán)生性温和的人民一直保持了低凶杀率。2006年,墨西哥是拉丁美洲最安全的国家之一,每10万人中只有约10起谋杀。实际上,这个凶杀率比美国许多的州还要低。到了2012年,这个比率翻了一倍,因此卡尔德龙以墨西哥历史上近年来最不受欢迎的总统的身份黯然离任。漫画家会把他描绘成这样一幅形象:穿着特大号的军装,站在一片茫茫的墓地和头骨堆中,表情茫然。

墨西哥的凶杀率飞速上升的同时,它的一个邻国的情况则正完全相反。长期以来,萨尔瓦多是世界上暴力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远超过墨西哥。萨尔瓦多那些可怕的“maras”(黑帮)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他们从头到脚的文身。这些人每天都你死我活地在贫民窟里互相厮杀。但是到2012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不到几天之内,气氛突然变得一片祥和。在萨尔瓦多国内的两大主要犯罪集团“萨尔瓦多人”(the mara salvatrucha)和“18街”(barrio 18)之间达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停火协议,谋杀率一下子下降了2/3。这两派暴徒曾是死对头,而这次居然在一起举办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两方承诺不会再互相杀戮了。整个国家的谋杀率迅速降到了一年只有2,000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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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的贩毒集团和萨尔瓦多的黑帮在地理位置上接近,卖的毒品也一样,解决问题的方式也相同,往往一言不合就诉诸武力。为什么就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墨西哥的贩毒集团变得更加暴力,而萨尔瓦多的黑帮逐渐地变得平和?如果我们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那么换一个问法就是,为什么一个是高度竞争的市场,另一个却符合经济学中的共谋模型?【1】

· · ·

墨西哥政府把华雷斯城作为对贩毒集团发动战争的第一站。像其他许多和美国接壤的城市一样,华雷斯城一直都是一个衰败的地方。按照墨西哥的标准,华雷斯城其实不算是一个贫穷的城市,市中心的街边也有一些像样的酒吧和墨西哥卷饼店,这些店就好像从得克萨斯州被原样移植过来一样。但是在城市的周边居住着一群绝望、贫穷的工人,这些工人在出口加工厂中工作,勉强维持生计。这些工厂坐落在城市周边的沙漠中,电视和冰箱在这里被组装后送运出口。在城镇西边的山坡上有人用白色的颜料写着几个字:“ciudad juárez:the bible is the truth.read it”(华雷斯城:圣经就是真理。读圣经吧)。这几个字大到全城的人都能看见。

直到最近,好像确实有某种神圣力量开始维护和平了。通常这里一年能有大约400起的谋杀案发生,对于一个有150万人口的城市来说还不算太可怕,更别说这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城市,而且边境那边就是一个枪支可以随意流通的国家。但是到了2008年,当地的黑社会开始变得不太平了。城市暴力指数开始迅速升高,到了2011年的夏季,整个城市一个月就会有300具尸体堆在太平间。

谋杀案的大量发生是有组织犯罪的标志:许多人都因被ak-47步枪的大口径子弹射中而丧命。ak-47步枪因枪的弹仓弯曲形状的缘故,在当地又被叫作“cuerno de chivo”(山羊角)。丧生的许多人都来自外地,可能是从别处来的杀手,要么就是被这些杀手绑架的人质,被从别的州绑过来然后带到华雷斯城被秘密地处决掉。曾一度,华雷斯城每个月有50具尸体被标记为“mn”或“fn”,指代那些无法确认身份的男性或女性。在总统卡尔德龙执政期间,有超过25,000个人莫名其妙地失踪,其中许多人最后都躺在华雷斯城刚扩建的太平间中冰冷的棺材里。在太平间高高的围栏外,长期有家属排队等待进入,希望认领失踪了的亲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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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墨西哥的黑帮突然开始在华雷斯城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冲突?乍看这个城市并不像是对贩毒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华雷斯城和毒品供应没什么关系,大麻和罂粟长在遥远的西南方的马德雷(sierra ma-dre),制作可卡因的原料古柯则长在南美。华雷斯城也不是毒品的消费中心,相比于美国的一些大城市,当地的毒品零售市场小得可怜。然而几年来,为了控制这个城市所发生的争斗都非常激烈,以至于整个城市拥有世界上最高的谋杀率。

实际上,华雷斯城对贩毒集团的真正价值在于它是通向一个更大市场的大门。据美国缉毒局这个旨在革除“美国最受欢迎的恶习”的机构估计,从墨西哥走私到美国的可卡因,70%都是从华雷斯城入境。除了毒品,大量其他的走私品长期从华雷斯城附近的奇瓦瓦沙漠(chi-huahua desert)流入美国。即便是在20世纪70年代,可卡因走私还未盛行的时候,华雷斯城也是美国人喜爱的一日游胜地,他们过境来买便宜的酒,同时也为了享受这里便宜的修车、牙医、卖淫和所有一切由于更低人力成本所带来的低价服务。当你乘飞机进入这个城市,你都很难分清华雷斯城和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el paso)之间在哪里分界。

为了扼杀贩毒集团,美国和墨西哥当局想尽各种努力让边境偷渡变得困难。特别是自从“9·11”袭击事件以来,美国边境更是加大了监管力度。这一举措不仅让犯罪分子很恼火,做合法生意的商人也对此颇有微词:“所谓什么‘国家安全’——ay,cabron(无耻)!”一个华雷斯城的酒保有一次对我抱怨道,最近一段时间美国来墨西哥一日游的人数不断下滑。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加强边境管制的另一个结果是让每一个过境点变得更加珍贵。墨西哥和世界上最大的毒品消费市场之间2,000英里的边境线只有47个官方的过境点。在这些过境点中,大概有6个最大的过境点在装货卡车的吞吐量上要远超过其他过境点。如果一个贩毒集团连一个这种规模的过境点都控制不了的话,就很难经营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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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每一个过境点的竞争都非常激烈。除了华雷斯城以外,还有别的边境城市也充斥着极度的凶杀和暴力:像蒂华纳、雷诺萨(reynosa)和新拉雷多(nuevo laredo)近几年来都成了贩毒集团火并的战场。和美国接壤的六个州也正是墨西哥凶杀率最高的州。唯一能够和这些州匹敌的只有那些拥有大港口的州,比如韦拉克鲁斯州和米却肯州。出于同样的理由,这些州也是贩毒集团非常渴望争夺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些出境的关口很稀缺,毒贩们才会奋力争夺对它们的控制权。

这样极易引发激烈竞争的状况一直是长期存在的,为什么偏偏在卡尔德龙执政的时候爆发了呢?之前毒品贸易一直被“卡里约·富恩特斯组织”(carrillo fuentes organization)把控着,这个组织一般又被直接称为华雷斯集团。在20世纪90年代,这一组织由亚马多·卡里约·富恩特斯(amado carrillo fuentes)领导,他有一个绰号叫作“天空之王”。因为他拥有一个舰队的飞机,专门负责从哥伦比亚运输可卡因。就像一部糟糕的黑帮片里的桥段一样,1997年亚马多在墨西哥城死于一场整容手术,他原本想通过手术来改变自己的容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死于什么原因,以及他是如何在做手术时死的。但是几个月之后人们发现,三个搞砸了这次手术的医生的尸体被塞在六十六加仑的油桶里,桶的缝隙则用水泥填上了。这个团伙另一次遭到重创则是藏在政府里的一个重要内线暴露了。何塞·杰斯·古铁雷斯·雷博洛(josé de jesús gutiérrez rebollo)是军队中的一名将军,他曾被任命为国家毒品打击协会(national institute for the combat of drugs)的会长,这一职位让他成了墨西哥的毒品沙皇。而实际上,他一直都被华雷斯集团收买。如果你对这个人有模糊的印象,可能是由于你看过2000年的一部讲述贩毒的电影《毒品网络》,有一个角色的原型就是这位将军。亚马多死去、腐败的毒品沙皇出局之后,华雷斯集团的规模在急剧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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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对的黑帮发现了这一点。华雷斯城所带来的稳定持续的黑色财富一直以来都让这个城市成了诱人的兼并目标。现在只需要一个专业的公司并购专家来制定兼并计划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2001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墨西哥最狡猾的毒枭华金·古兹曼(joaquín guzmán)从监狱中逃了出来。古兹曼是一个来自锡那罗亚州西马德雷的矮胖男人,由于他那一米六八的身高,又被称作“el chapo”,即“矮子”。他这矮壮的身材使他能够藏在装有待洗衣物的小推车里,从墨西哥城郊外的监狱中逃脱。埋在监狱犯人们换下的内衣裤中,这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很体面的逃脱方法。但这丝毫没有损害到他作为墨西哥最具影响力的毒枭的地位。他是锡那罗亚集团的领袖,锡那罗亚集团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贩毒组织。《福布斯》杂志曾把“矮子”列入亿万富豪的名单中,并把他评为2010年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60人之一(而连墨西哥总统卡尔德龙都没能进入这一榜单)。

锡那罗亚集团和华雷斯集团很快开始发生冲突。在2004年,卡里约·富恩特斯最年轻的弟弟鲁道夫(rodolfo)在锡那罗亚的一个电影院外被杀害。人们普遍认为“矮子”是这次谋杀的幕后主使。同年,“矮子”的兄弟阿尔图罗(arturo)在监狱中被杀害,很可能是被华雷斯集团报复了。经过了相安无事的四年之后,“矮子”的一个儿子埃德加·古兹曼(édgar guzmán)在锡那罗亚一家购物中心的门外被射杀。(传闻事件发生的两天后正好是母亲节,锡那罗亚的女人醒来发现这个州已经买不到红玫瑰了,因为“矮子”怀着巨大的悲痛买下了所有的红玫瑰。)1一个月之后,“矮子”前女友的尸体在一辆汽车的后备厢中被发现,身上还刻着敌对帮派的标志。冲突已经升级成战争。

2011年,我怀着非常紧张的心情第一次前往华雷斯城,事后发现当时正值帮派厮杀的巅峰时期。从机场出来,我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那个没用的定位装置仍然塞在我的袜子里,显得非常累赘。我随后见到了米格尔(miguel),米格尔是当地的一个毒贩子,他答应当天开车带我转转。通常来说,这种时候我在外面都会叫出租车,但是华雷斯的出租车以作为黑帮的移动岗哨而闻名。因此我还是决定通过朋友联系上米格尔。直到他说汽车的倒车挡坏了之前,我都在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司机是多么不错。于是我只好帮他一起把车子从停车位里推出来,之后我们便驶向城里。在路上我想,这可不是一辆适合逃跑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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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开到进城公路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华雷斯城有一些不对劲。和其他的城市不同,那里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卖食物、电扇或者是苍蝇拍的商店,街上空空如也。即便天气开始逐渐转暖,每一辆车的车窗仍然是关着的。人们开车似乎开得特别小心。要知道如果在墨西哥城,驾驶体验是非常糟糕的(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考官太腐败,不行贿就没有办法通过考试,导致驾驶员考试在几年前被取消了)。在华雷斯城则不同,司机们都非常礼让。我问米格尔,为什么在红灯停下来的时候和前面的车保持这么长的距离。“防止被枪战误伤。”他耸了耸肩答道。红灯是杀手刺杀目标时最喜欢的地点,所以和前面的车保持的那几英尺距离,往往就决定了是生是死。

我此行要去拜访华雷斯大学(university of juárez)的一位教授雨果·阿尔玛达(hugo almada),他一直关注毒品生意在这座城市的兴衰起落。我和阿尔玛达教授约好在市中心的一家叫巴里加斯(bariigas)的美式餐馆见面,碰面后阿尔玛达教授非常疲惫地坐在座位上。“毒品的贩卖就像一条河一样。”他用一只手比画着,另一只手拿起一块玉米饼。“如果你尽力去堵这条河,”——他的那只手往桌上一拍——“那么河水就会到处流。”像许多的墨西哥人一样,他对卡尔德龙总统发动的毒品战争感到厌烦。毒品战争中,军队被派去粉碎一切贩毒活动,但往往带来了更多的麻烦。阿尔玛达勉强地表达了对美国做法的钦佩。美国的做法比较现实,对毒品的“战争”是有选择、有策略的。“我们要向美国学习。虽然毒品仍然在那里流通,毒品大规模的批发仍然存在,从中获得的利润都通过洗钱转移了,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说,“如果有一天,一个毒贩把警察杀了,那么州警察就会出动,把罪犯绳之以法,让他在监狱里面待四十年,也不会有越狱的事情发生。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但是在这里,毒贩毫无顾忌地杀死警察,好像他们才是正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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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警察作为打击目标已经成为争夺华雷斯城斗争中最突出的现象,这背后也有经济学原理。在2008年冲突第一次升级时,锡那罗亚集团在华雷斯城的一座阵亡警察纪念碑上贴出告示,向警方宣战。这张黑帮贴出的告示是用黑色的马克笔潦草地写就,最上方的标题是“致那些不相信的人”。标题下面是四个当地被刺杀的警察的名字。在这四个名字下面是另一个标题:“致那些还不相信的人”,在这之下是七十名还活着的警察的名字。这个名单贴出来没多久,锡那罗亚集团就开始按部就班地把上面的人一个个除掉;前六个人被杀后,剩下的警察都匆匆逃走了。

把警察当作目标不是一个巧合。普通的公司在执行并购时需要满足反垄断监管者的要求,并购交易才能继续进行。在毒品产业里,主要的监管者就是警察。警察的任务就是阻止贩毒集团合并,如果要让他们允许并购继续进行,就必须进行充分的贿赂或者恐吓。“矮子”在这里遇到了问题。华雷斯集团在争取监管者的支持上很有一套——还记得吗?他们成功买通了墨西哥的毒品沙皇——当地警察也是在华雷斯集团的控制之下。

作为警察局的领导机构,华雷斯城的市政府方面坚决否认这一点。离得克萨斯州边境不超过手枪射程远的地方,在一座水泥铸的地堡一样的办公室里,当我问及当地的警察是否有能力控制住毒贩时,华雷斯城那位好强的市长赫克托·穆尔贾·拉蒂扎博(héctor murguía lardizábal)顿时面有愠色。“他们可要比你们英格兰警察厉害多了。”他向我厉声说道。在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整个访谈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开始刻意地反复查看他的黑莓手机。然而有大量证据表明,华雷斯集团和当地警方有所勾结,市长穆尔贾手下的公安局长因向美国边境官行贿19,250美元被判监禁。他行贿的目的正是希望边境官准许一辆装有400千克大麻的卡车过境。2华雷斯集团有一支武装力量,叫作“la lin-ea”(阵线),其中成员来自当地的警察队伍,退休和现役的都有。华雷斯集团和当地警察千丝万缕的联系让“矮子”碰壁:多年以来,华雷斯城的警察都效忠于卡里约·富恩特斯,因而不是那么好再被收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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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监管者妨碍并购计划的开展时,一般的企业会怎么做呢?一种选择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别的监管者能不能搞得定。典型的例子是2000年通用电气(ge)和霍尼韦尔(honeywell)的并购案,当时就有这一策略的运用。当通用电气宣布其计划收购霍尼韦尔的决定时,所有的竞争者都感到恐慌,毕竟霍尼韦尔是一个巨型的科技公司,从防盗报警器到直升机的零件无所不造。美国司法部最终批准了这次并购。但是通用电器的竞争对手们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所以他们想到了欧盟的反垄断机构。在审查了相同的事实情况后,欧盟委员会达成了相反的结论:这桩并购案违反了反垄断法的要求,他们认为霍尼韦尔的飞机引擎业务在和通用电气自身的航空业务线合并之后,可能会在相关市场行成垄断。通用电气的对手们通过利用另一监管者的决定,成功阻止了这桩并购案的实行。

贩毒集团也会使用同样的伎俩。在无法说服华雷斯城的监管者——当地的警察——允许他们收购当地的毒品生意之后,“矮子”决定去找找别的监管者。幸运的是,墨西哥多层次的警察系统让这个计划变得可能。墨西哥的2,000多个地方政府都有自己的警察系统(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一些偏远的地区除外)。在这之上,31个州又各自有自己独立的警察系统。最顶层是联邦警察,相对来说,联邦警察是更精英的队伍,他们装备更好且训练有素,能够在全国执行任务,并且在卡尔德龙当政期间得到了比较大规模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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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子”在联邦警察中发现了机会。虽然华雷斯城警察队伍中的那些腐败分子已经被卡里约·富恩特斯收买了,许多州警察也在为他效力,但是那些从全国各地征募的联邦警察对华雷斯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还有被收买的可能。

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将会出现非常荒谬的情况:在华雷斯城巡逻的两级警察之间会爆发枪战。交战双方都会指责对方和贩毒集团串通一气,而且两方都说得没错。市级的警察逮捕了两名持枪扫射酒吧的联邦警察;联邦警察随后破获了一个绑架团伙,其中就有一名成员是市级警察。联邦警察因携带非法武器逮捕了一群市级警察,然后联邦警察中就有人说不想继续巡逻了,因为害怕被市级警察逮捕。在2011年,甚至有一次登上了国际媒体头条的事件,一个原本被安排给市长穆尔贾当保镖的市级警察,最后竟然被联邦警察开枪打死了。

就像在通用电气的并购案中,美国对欧盟的态度非常不满(援引美国司法部副部长的原话就是“与反垄断法的立法宗旨完全背离”)一样,华雷斯城当地政府对联邦警察帮助锡那罗亚集团试图吞并当地黑帮的做法也非常不满。“你们无权在华雷斯城发号施令。”穆尔贾某次对一队联邦警察呵斥道。这场争斗现在不仅仅发生在两个黑帮之间,也在两批警察之间,并且逐渐变得越发激烈,特别是在2008年大量的联邦警察被派驻华雷斯城之后。

华雷斯集团面对这项预谋已久的吞并计划,反应和普通公司遭遇敌意收购时一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针对试图收购的公司展开一场公关运动。一种叫“narcomantas”(字面意思是“贩毒集团的毯子”)的东西开始遍布整个墨西哥的西北部。这种“毯子”实际上就是把一些标语用颜料写在一大块帆布上,呼吁当地人民抵制“矮子”。这些口号上写着:“矮子”和他的锡那罗亚集团不仅仅是毒贩子那么简单,还是一群小偷、强奸犯,甚至是政府的双重间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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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和遭遇敌意收购的其他公司一样,华雷斯集团需要筹集一笔资金来为抵御锡那罗亚集团做准备。一方面,锡那罗亚集团加强了对华雷斯集团毒品供应链的控制,另一方面,华雷斯集团找到了资金的另一来源:收保护费。这给华雷斯城内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华雷斯集团收的保护费实际上相当于给当地的商人又增加了一层“税”,商人们快要被榨干了。

沿着华雷斯城的市中心走,我感觉我来到了一座鬼城。那家屋顶上有巨大墨西哥街头乐队雕像的普埃布罗餐馆(el pueblo)正在招租;附近的奥利维亚酒店(olivia hotel)好像刚被炸弹炸过,屋顶已经塌陷下去了。我走进一家酒吧,酒吧的老板是当地为数不多愿意谈起他们和黑帮之间关系的商人之一。刚进酒吧,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从室外中午刺眼的阳光到酒吧内阴暗光线的转换。环顾四周,我发现酒吧里面非常冷清,整个酒吧里只有老板和几个百无聊赖的服务员。酒吧的老板跟我说,每周交保护费就相当于要多给一个员工发工资。这家店每周要交的保护费是1,500比索,大约120美元。如果你没有按时上交的话,“他们会打电话到你的家里去,威胁要绑架你。”城郊那些被烧掉的房子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如果不合作会有什么后果。这条规矩被无差别地执行:经过暴徒扫射之后,殡仪馆的整面透明玻璃墙都要被换掉;街那边的一家餐馆直接被人从窗户里丢进过一颗手榴弹。

“矮子”和他的同伙们正通过血腥手段一点一点占据上风。在屠杀当地警察的同时,他们向外散布一些谣言,声称州检察官们已经和华雷斯集团沆瀣一气了。锡那罗亚的杀手们绑架了最近刚退休的州检察官的一名兄弟,这些杀手拿着枪逼他录下了一段“供述”视频,在这段供述里,他承认自己扮演了为华雷斯集团和州政府牵线搭桥的角色。在这段被上传到youtube的视频中,他说出了几名官员的名字,称他们其实都是华雷斯集团的内线,其中包括一名几周前被杀害的前情报官员(和他的一位摔跤运动员兄弟一起遇害)。不管这些内容是真是假,这段在胁迫下做出的“供述”仍然破坏了当地政府的公信力。这场华雷斯城争夺战的一个决定性时刻是在2011年,“阵线”的头目胡安·安东尼奥·阿卡斯塔[juan antonio acosta,绰号“迭戈”(el diego)]被警方逮捕。在被逮捕之后,他承认自己组织了超过1,500次的谋杀活动。当“矮子”逐渐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华雷斯集团的抵抗力量逐渐消耗殆尽,总体的谋杀率便下降了。当来自监管方面的妨碍都被清除时,锡那罗亚集团的兼并即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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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多层级的警察系统意味着帮派之间的兼并需要和多个层级的政府进行谈判,这样使得冲突的时间变得更长。卡尔德龙总统经常抱怨州、市两级的政府总是成为他所管理的联邦政府的阻碍。正当这边华雷斯城开始消停下来,阿卡普尔科(acupulco)又开始成为帮派武力吞并的下一个目标。在这个繁华的海湾城市,约翰·韦恩(john wayne)【3】曾拥有一座庄园,***夫妇曾在这里度蜜月。总统卡尔德龙曾非常恼怒地向我抱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问题,就在于地方政府和联邦政府不能互相配合。“我何尝不想只当一个阿尔普尔科市的市长,这样我会非常轻松,我真的非常喜爱这个城市,”他说,“但事实是那里有一个市政府,除了市政府,州里面还有州长,两个人手下的警察队伍加起来有5,000人。要是这些警察能够维护治安就算了,关键他们都没有起到维护治安的效果,这样一来,不稳定的问题就会一直存在。”这种不稳定以及它带来的帮派之间毫无限制的斗争,被认为是导致卡尔德龙任内总计60,000人丧生的原因。

这也让墨西哥变成了一个更黑暗、更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在华雷斯城,持续的恐惧感让我不敢在任何一个地方逗留太长时间。中午在一家墨西哥卷饼店里快速解决午餐(这家店居然叫“教父”【4】,唯恐不能再给这个城市添上一份黑帮的气氛),然后匆忙地从一个会面地点赶去另一个会面地点。到了晚上,我打算在天黑之前赶上飞机,在我们开车去机场的路上,米格尔小声地跟我说,他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我们赶紧默不作声地加紧赶路,这个时候,一队载着士兵和联邦警察的皮卡车队从我们身边驶过,黄昏中他们透过头盔的缝隙盯着我们看。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航站楼。随着飞机起飞,逐渐爬升到夜空中,我悬着的心才放下,真正找回了安全感。那天我并没有真正发现有谁在跟踪我们,但这次旅程,加上后面几次去华雷斯城和其他北墨西哥边境城市,我都从未真正摆脱一种不小心闯进黑帮地盘的感觉。即便是在墨西哥城的高档住宅区,有时当一辆豪车突然停在餐馆门口,听到车上下来的人穿着牛仔靴踏步走来的时候,餐馆里面的喧闹声也会戛然而止。很少有地方像华雷斯城这样是各家必争之地。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不小心就会踏进别人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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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为什么在萨尔瓦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呢?像墨西哥一样,萨尔瓦多也受一些非常骇人的犯罪所困扰。萨尔瓦多的两大街头黑帮是“萨尔瓦多人”和“18街”。这两派的帮众都不在萨尔瓦多出没,而是活跃在加州的监狱和穷人区里。在那里,年轻的萨尔瓦多移民联合在一起互相保护,同时进行贩毒和敲诈勒索的违法活动。随着一部分的萨尔瓦多移民被遣返,帮派势力扩散到了整个拉丁美洲。年轻、无业、文身,同时有一些使用武器的经验,在美国也有根据地,他们开始回到中美洲继续进行他们的犯罪活动。在这里,更加松散的执法环境让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两个帮派预计约有70,000的成员分布在中美洲,3这个数字和通用汽车在美国的直接雇员数相当。4在一个总人口400万出头的地区,这是一股相当可怕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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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些跨国组织是如何运作的,我和“18街”的头目卡洛斯·莫哈卡·莱赫加(carlos mojica lechuga)安排了一次约见。莫哈卡被关在科胡特佩克(cojutepeque)的一座碉堡一样的监狱里,并在这里管控着他庞大的跨国生意。这座监狱在离萨尔瓦多热闹的首都圣萨尔瓦多(san salvador)向东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过去应是座宏伟的古老建筑。现在从石墙上的铁窗外,你能够看到阳光从曾经是屋顶的地方照进来。监狱外面用沙袋堆成的炮台附近,一些身着迷彩的士兵挂着冲锋枪在巡逻,不让任何人接近。尽管此刻我正在市中心,却发现已经完全没有手机信号了。附近一位面有颓色卖普普萨(pupusas,萨尔瓦多著名的一种烤玉米制成的小点心)的小贩告诉我说,手机没有信号是因为监狱安装了信号干扰器。他给我指了指这条路上稍微能收到信号的一个地方,一群当地人正在那里在不停地挥舞手机,试图收取信息。

不过到了监狱里面,我还是要交出我的手机,除了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和一支录音笔之外,我什么都不能带。武装警卫带我到一个院子里,然后从那里再去一个大约有一个教室那么大的空旷牢房之中。这个牢房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塑料椅子。不一会儿,莫哈卡被带进来了。他戴着手铐,但是这似乎是在监狱对他唯一的限制。他穿着一件蓝色篮球衣、一条亮白色的短裤,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锐步训练鞋。所有这些看起来都是全新的。在他饱经沧桑已经秃了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子前面绣着数字“18”,帽子边上绣着他的绰号“老林”(viejo lin)。他从头到脚都有文身。脖子上面刺着非常大的一个“100%18”。他右手臂的文身图案上有一条很大的疤痕,从肱二头肌上一直划下来。在他的左眼旁边刺有一个小泪滴。在他的前额,分成三行刺着一句话,因为帽舌的原因被挡住了一部分:“en memoria de mi madre”(纪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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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的黑帮成员都是年轻人,因为能够在一个黑帮中熬到老的概率是非常小的。根据联合国的数据,萨尔瓦多2009年的谋杀率是每10万个人中有71个人因谋杀而死,这让它成为世界上最凶残的国家。按照这个比例,一个萨尔瓦多男人一生之中大约有1/10的概率被谋杀。而且这只是平均数,对于那些出身贫穷,或者出生家庭和黑帮有关联的人来说,概率又要高得多。

所以“老林”这个年龄在黑帮里面并不寻常。当他拉着一张椅子准备坐下的时候,我问他现在有多大年龄了。“我25岁。”他沙哑地回答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对,他咧开嘴笑了,他实际上已经50岁了。两名少女因和“萨尔瓦多人”的成员约会而被他砍头,这一罪行使得他被判监禁,他的余生很有可能要在牢狱中度过(之后我在读相关的新闻报道时发现,他和他的同伙被指控在杀害这两名少女之前还用地坪磨光机折磨她们)。像许多的暴徒一样,“老林”21岁的时候在洛杉矶加入黑帮。他的嗓音很低沉,就像抽了太多烟而没有吸入足够的新鲜空气一样。尽管当天热得像蒸笼,我感觉衣服因出汗已黏在我的后背上,“老林”的皮肤却是那种因为长期待在牢房里而变成的浅白色。

“老林”的组织正在尝试一种与墨西哥贩毒集团完全不同的商业模式。在2012年的3月,“18街”和他的劲敌“萨尔瓦多人”达成了一个停火协议。“老林”和“萨尔瓦多人”的头目[一个叫做埃德森·扎卡里·尤费米亚(edson zachery eufemia)的美国人,同时也被关在萨尔瓦多的另外一个监狱里]达成共识,他们不再互相厮杀。“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老林”告诉我,他的语气一下切换成了首席执行官一样的模式,“我们不再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我们已经进入到双方亲如兄弟的新阶段。”在20世纪90年代,两方之间的战争几乎让50,000人丧生。“现在我们的监狱里全部都是年轻人,有一些人确实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在服刑,有些人则不是。我们的家人因为所有的这些事情而感到非常痛苦。而且这个国家也被划分成一个个的片区。”这里他所指的“片区”是被不同帮派瓜分的地盘。在圣萨尔瓦多的贫民窟里,闯进了敌对帮派的地界就足以因此丢掉性命。这个“片区化”的国家中,有多少片区是属于“18街”的呢?“老林”微微一笑:“bastante”(非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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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种“片区化”的局面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共谋对萨尔瓦多黑帮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在墨西哥就不太能行得通。公司与公司之间的共谋,不论是贩毒集团之间,还是普通公司之间,是为了把一个大的竞争市场变成一些小型的垄断企业。试想一个国家的市场上只有两家电话公司,如果他们在全国范围内竞争,那么以更低价格提供更优质服务的那家生意会更好。结果就是两个公司都不能赚到很多的利润。但如果两家公司进行共谋,例如相互约定,一家负责整个国家的北部地区业务,另一家负责南部业务,那么每家公司都能在小范围内享有垄断地位。这就是为什么共谋通常来说都是被法律禁止的。当然,做非法生意的公司就不需要担心太多关于反垄断法的合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敌对黑帮之间进行一定程度的共谋比你想象中要更平常。

尽管可能在经济学上说得通,但墨西哥的贩毒集团想要按照这种方法来划分市场则要难很多。在整个交易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过境点和港口太稀少,就像在华雷斯城这样的城市,走私到美国的可卡因有70%都从这里经过,想要有一套“公平”的分配方案实在是太困难。对于萨尔瓦多的黑帮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国际毒品走私市场中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论是贩毒还是敲诈勒索收保护费,大部分都是本地生意。这种国内的市场相对来说更容易划分出国内的垄断寡头。在相互竞争的情况下,“老林”和他的对手帮派不得不通过打价格战来不断提供更低价格的毒品,以及越来越合理的保护费条件(也有可能是对那些不愿交保护费的人更加残暴,这样自然也要花更多的钱)。因此,通过把整个国家划分成相安无事的“片区”,无论是在毒品上还是保护费上都能够收更多的钱,也因此极大地减少了两方因互相争斗带来的多余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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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停火协议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几乎是一夜之间,谋杀率下降了大约23。这意味着萨尔瓦多这个原本世界上最暴力的国家,现在的危险程度变得和巴西一样。圣萨尔瓦多曾一度是世界上最凶残的城市,到了2012年,谋杀率已经下降到比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还要稍低一点的水平。按照“老林”的说法,停火协议旨在让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重回正轨,看样子“老林”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到新闻发布会的说话状态了。“我们希望能够得到工作的机会,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别忘了,”他一边对我说,一边用手指戳着空气以示强调,好像说的这些问题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我们的年轻人之前一直都是在充满暴力的环境中成长的。”

萨尔瓦多黑帮里的年轻帮众们有一个标志性的特点,就是那些从头到脚的文身。像“老林”一样,几乎所有的黑帮成员在身上文这些图案都是为了宣示他们对自己帮派的忠诚,无论是“萨尔瓦多人”,还是“18街”。正是这些文身,间接导致了这个国家大量暴力冲突的发生。因为这就像是在每一个年轻的帮众身上非常明显地画上了一个靶心,一旦他们游荡到敌对帮派的地盘里面,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但是,这些图案也能够让帮派之间更有可能进行共谋。

意大利经济学家米凯莱·保罗(michele polo)对黑手党做了相关研究。该项研究表明,黑帮们彼此会试图从对方那里挖“士兵”(soldati)过来,这是这些意大利敌对黑帮之间激烈竞争的常见表现形式之一。5保罗起草了一份标准模板,来说明黑手党是如何和他们的成员签订“合同”,进而尽可能减少他们叛变机会的。这些合同的一个基本要素是设置足够高的报酬来保证忠诚。但是这样做代价昂贵,所以黑手党们也会通过暴力威胁来防止成员背叛。墨西哥的贩毒集团基本上也是用这些路数,对那些从组织内出逃的叛徒使用最可怕的手段进行报复。

萨尔瓦多的黑帮在这一方面和他们不同。萨尔瓦多黑帮的成员身份不是按照谁付最高的工资来决定的,而是看出生在哪里。一旦一个年轻人成了“萨尔瓦多人”的一员,他就会在身上文上“萨尔瓦多人”的文身,这样的话要叛变加入“18街”是不可能的,反之亦然。即便是想要离开,从事一个新的、合法的职业几乎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雇主都不会接受求职者额头上的骷髅图案。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墨西哥的暴徒们都是高度自由的,哪一个帮派看起来更强大或者给的钱多就会去那里,但是萨尔瓦多的黑帮劳动力市场是完全不流动的。在任何一个帮派都没有机会挖别人墙角的情况下,这些帮派完全不需要为了人才而竞争,因此他们能够把工资开得足够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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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林”所在的监狱和首都之间是伊洛潘戈(ilopango)。伊洛潘戈在圣萨尔瓦多的郊区,也是两大帮派的分界线。在我回市里的路上,我打电话给萨尔瓦多·鲁诺(salvador ruano)联系见面的事。萨尔瓦多·鲁诺是刚选出的伊洛潘戈市长,他看起来似乎非常享受他的新角色。我们正坐下准备开始我们的谈话,此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吃着盒饭里的米饭和豌豆。突然他起身说要为几对新人证婚,并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跟着走出了办公室,然后走进了这个小城镇中心里的一间小会议室。两对新人和他们的家人此时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都穿得非常漂亮,心情激动。在发表了一番关于婚姻和谐主题的简短讲话之后(包括倡议新郎也要帮着做家务,“墨西哥玉米饼不是靠女人一个人准备就够了的”),他宣布新郎新娘正式结为夫妻。之后我们回到他的办公室,他继续吃他的午饭。

这位市长习惯以第三人称来说自己的情况。他承认,基本上这个小镇的每一平方英尺的土地都被“萨尔瓦多人”和“18街”给统治了。“在竞选期间,我从每个社区经过,遇到的都是全身有文身的人。大多数人问我的是:你能给我一份工作吗?”他答应会给他们一份工作,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当选了。现在他说,给这些年轻的暴徒们提供工作,实际上也能减少保护费,在此之前,当地的商户每天需要缴纳5—10美元的保护费。“这个市长自己就生活在这里,他的小孩也生活在这里,”他一边告诉我,一边用手指指着他的胸口表示强调,“我们都希望把冲突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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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停火协议的一部分,政府决定帮助全国的黑帮成员找到合法正规的工作。这看起来可能是一个很高尚的决定,但是这项计划实际上要把大量的公共开支放在那些不久前还在危害社会的人身上。在停火后的第一年,政府承诺为这些曾经的暴徒投入7,200万美元的项目资金用作招聘。这些项目计划在18个城镇开展,但至少有40个城镇称也想加入到计划中来。在伊洛潘戈,一些黑帮成员被分配经营一家小面包店。我来拜访鲁诺市长的时候,他正在为明天一家养鸡场的开业做准备,这家养鸡场同样将会由黑帮的成员来经营。

黑帮的头目们似乎从停火协议当中也获得不少好处。以“老林”为例,他所在的监狱确切地说不能算豪华,但是按照萨尔瓦多的标准已经非常舒适了。之前他被关在萨卡特科卢卡(zacatecoluca)监狱,由于其严格的管理又被称为“萨卡恶魔岛(zacatraz)”【5】。就在停火协议公布的前不久,“老林”被安排到现在更加舒服的监室里。埃德森·扎卡里·尤费米亚(edson zachary eufemia),这位“萨尔瓦多人”的头目同样被从一座条件艰苦的监狱转移到环境更加舒适的一座监狱。这种管理上的变动,官方说法是为了让帮派的老大能够和他的组织成员关在一座监狱里,这样才能够和他们进行沟通,从而推动停火协议谈判的进行。“我们需要更方便地来和我的弟兄们商量。”“老林”解释道。这可能确实是一部分理由,但实际上,这种调换到更低安保级别监狱的安排也是给他的一个甜头。

更舒适的监狱环境,加上把公共资金投在一些为黑帮成员创造就业岗位项目上,让民众对停火协议颇有微词,即便这使得谋杀率得到极大程度的下降。很多人怀疑这些黑帮的真正动机是什么,许多人都认为他们签订这个停火协议只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生意。他们可能是对的:即便“老林”那些真诚想改过自新的说法是真的,害命型犯罪的犯罪率下降也并没有带来谋财型犯罪的犯罪率下降。敲诈勒索可能是所有犯罪里面最受人痛恨的犯罪,因为它不仅仅影响黑帮,还影响普通人的生活。敲诈勒索的犯罪规模仍在扩张。“保护费是黑帮收入的主要来源。他们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可以谈,但在保护费的问题上没有谈判的余地。’”大卫·蒙吉亚(david munguia)说道。2012年停火协议签订的时候,他是当时的安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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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这一原因,政客们对这一项目一直感到十分忧虑。当停火协议最初宣布的时候,这一协议被描述成是经由天主教会撮合,两大帮派最终达成了一致。政府对谋杀率的下降表示欢迎,但对停火协议本身仍保持距离。在停火协议签订的一年之后,看到谋杀率仍然保持低水平,这个时候政客们才稍微愿意承认他们在这项政策中发挥的作用。在停火协议的撮合中,前国防部顾问罗尔·米贾戈(raul mijango)也起到一定作用。这一事实也逐渐被公开。在3月促成了“萨尔瓦多人”和“18街”达成停火协议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又说服了几个规模更小的帮派也签订停火协议。其中“毛毛”(la mao mao)和“机器”(la ma-quina)这两个非常小众的帮派也签订了停火协议。同样地,两个专门从事普通犯罪的帮派都选择加入到停火协议中,一个叫“种族”(la raze),另一个是专门由在监狱出生的人组成的不成规模的“m.d.”帮。

从此之后,停火协议就开始不断遭受到各方面力量的动摇。当2014年新任总统萨尔瓦多·桑切斯·萨伦(salvador sanchez ceren)正式宣布撤回对协议的支持,并承诺对犯罪活动开展一连串的打击运动时,停火协议彻底破裂。谋杀率毫无疑问地回升到之前的水平,黑帮之间也又恢复到之前那种打打杀杀的状态。令人不解的是,鲁迪·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这位在20世纪90年代成功降低了纽约市犯罪率的前任纽约市长,以顾问身份被一家私企雇佣,负责在圣萨尔瓦多运用相同的方法来治理犯罪。他的这些方法最终也没能奏效,当地的黑帮仍自顾自地互相厮杀。

外国政府,尤其是美国,仍对这种签订停火协议的策略保持怀疑。但是萨尔瓦多的停火协议确实带来了犯罪率的大幅下降,有人已经从中受益,美国的这一态度让这些人感到有些挫败。“他们不喜欢这个?那就给我拿一个不同的方案出来,一个神奇的方案。如果美国政府有别的法子,直接告诉我是什么。”萨尔瓦多·鲁诺市长激动地说道。大卫·蒙吉亚承认停火协议是“不完美的”,但是坚持认为“我们必须阻止黑帮之间的斗争”。按照他的计算,仅2012年一年,停火协议就让1900人到2500人不再因谋杀丧生,而按照之前的高谋杀率,这些死亡都是不能避免的。在一个只有600万人口的国家,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另外,停火协议让监狱也变得可控了。在我和“老林”见面不久之前,萨尔瓦多接待了美洲国家组织(organizations of american states)秘书长何塞·米格尔·因苏尔萨(josé miguel insulza)的访问。其间他被安排参观监狱,这在以往是完全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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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政府居中调停,帮派之间握手言和,确实有可能会给这些恶棍们重新组织势力的机会,但是这也给了整个社会一个认真思考评估这一策略的机会。大卫·布兰查德(david blanchard)是一名美国人,在圣萨尔瓦多黑帮所控制的地区担任牧师。他对停火协议遏制黑帮组织的扩张抱有审慎乐观的态度。在首都附近的一所学校里,他说,大家都知道有四个六年级的小孩(也就是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是“老林”的“18街”的成员。这些小孩是帮派里面最年轻的成员;按这样发展,之后他们就逐渐能去商店里面收保护费了。黑帮“像太阳神一样,要求用小孩来献祭”,他说,当停火协议生效的时候,“我们就是试着把这些小孩从祭坛上救下来,换上别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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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毒品战争的新闻报道往往倾向于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毒贩们永远都处在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状态中。毫无疑问,毒品生意是残酷的:因为犯罪组织不能诉诸法律来解决纠纷,暴力是他们唯一用来保证合同执行的手段。但是墨西哥和萨尔瓦多的例子展示了,通过改变市场环境能够有效地降低暴力的水平。从经济学角度审视这两个犯罪市场,能够揭示为什么墨西哥黑帮竞争是如此激烈,而萨尔瓦多能够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和平。这样的思考方式也能为将来政府控制暴力提供一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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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控制华雷斯城这样的城市,黑帮之间爆发了激烈的竞争。这一现象背后的根本原因是,控制这样的城市是控制有限出境机会的必要条件。边境城市如此高的暴力犯罪水平使得一些美国人呼吁彻底关闭入境关口。然而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则应当反其道行之:打开更多的入境关口,每一个就会变得没有那么宝贵,这样一来单个入境关口就不值得那么激烈地争夺了。诚然,这会给贩毒集团更多走私毒品到美国的机会。但是再怎样严厉打击供给端,对走私货物的总量和毒品的价格也起不到多大的影响(参见第一章)。开放更多的过境站能减少争斗,同时不会对美国的非法毒品市场带来很大影响。

墨西哥的情况同样说明了,控制整个产业的监管者——即警察——对毒贩们也是一个重要的目标。对警察进行更严格的审查、开更高的工资将会提高贿赂他们的成本。但是让墨西哥警察变得廉洁是一个长期的工程。与此同时,一个更容易的改革举措是把多层级的警察力量统一起来。犯罪学家一直建议以此来提高效率。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也能让毒贩无法和不同监管者分别合作,从而防止他们互相争斗。现在,贩毒集团能够利用不同层级的警察来发动代理人战争,这样的结果是损害了整个国家的利益。如果能整合不同层级的警察,就能够让这种做法变得更加困难。

萨尔瓦多的情况则带来了不同的启示。尽管向整个国家的黑帮头目做出让步,可能跟鼓励犯罪没有区别,但是政府调停交战中黑帮的做法是值得鼓励的。黑帮们愿意合作的另一原因是他们在各自独立的地区都处于垄断地位,互相之间无竞争的关系。即便政府可能会对某些结果表示欢迎,比如由此带来的更加昂贵、更少竞争的毒品零售市场,但显然政府不应鼓励垄断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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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些文身的暴徒很难轻易地从一个黑帮跳槽到另一个黑帮,这就决定了黑帮劳动力市场几乎没有什么流动性。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剔除流动性这一竞争的基础,便能促成整个停火协议的签订。此外,黑帮这种运作方式也让他们更容易瓦解。通常,黑帮组织需要给它的成员支付足够合理的薪水,才能够防止他们叛变。比如说,锡那罗亚集团如果不再雇那些华雷斯城贫民窟里的小孩作为眼线,这些小孩就会去别的地方找工作。与之相反,萨尔瓦多的黑帮们不需要花多少钱就能够雇佣大量的人力,因为这些成员要离开帮派太困难了。这意味着引导这些黑帮成员去找一些普通的工作而不再为黑帮效力,不需要花很多钱;唯一的条件就是找到那些不在意他们身上文身的老板。国家在这里可以发挥革旧除新的作用,花一些钱帮助这些监狱中的犯人们免费去除他们身上的文身。在加州,洛杉矶县治安局已经开始开展这样的工作了。对于那些一旦服刑期满出狱后愿意改过自新的人,洛杉矶县治安局帮助他们去除身上的文身。6这一免费的服务需花费几千美元。但是这些开支相比节省下来的福利支出要小很多,要不然这些人在出狱后还是会面临失业。如果是在萨尔瓦多,这就不仅仅是省钱的问题了,这还能够挽救不少生命。

总的来看,墨西哥和萨尔瓦多的例子说明了改变市场情况能够带来多大的变化。整个国家的黑帮只要握手言和,超过4,000条萨尔瓦多人的生命就得以挽救,墨西哥贩毒集团之间的竞争一旦激化,则大约有6万人会因此丧生。这两种结果都是不可避免的。正是有这样风险的存在,政府才更应该想方设法地引导这些市场,而不是简单地不惜一切代价冲进这场打击黑帮的战斗中。

【1】经济学中,共谋是指达成秘密协议或进行合作,目的在于规避竞争,联合压制市场中的消费者。

【2】双重间谍指表面上受雇于某一情报机构,实际上却是在为另一机构效力的间谍。

【3】约翰·韦恩(john wayne,1907-1979),美国电影演员,曾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4】《教父》是美国一部经典的黑帮电影。

【5】阿尔卡特拉斯岛(alcatraz island)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一个小岛,曾为联邦监狱,关押重刑犯人,又被叫作恶魔岛。此处“zacatraz”即是把萨卡特科卢卡(zacatecoluca)监狱和恶魔岛(alcatraz)两个词拼在一起,译为萨卡恶魔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