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人吹熄红纸灯笼,夜空里响起一声清脆的鞭响,大车晃了晃,就走动了。
坐在我对面黑影中的是顾彤,一个热情而容易激动的人。我俩一齐来临沂采访农业劳模的事迹,对象是一位残废军人,出色的农业社主任。刚才我们睡得正熟,店主人推醒我们说,有一辆回临沂的大车正在这儿“打尖”;我们急忙爬起来,懵懵懂懂地就上了车。赶车的人个子很魁梧,黑地里看不清他的脸相。他问过我俩的来处后,再也没说话,看来是个沉默的人。
大车摇晃着出了村子。
月光下,一团团的黑云从沂蒙山顶往东南涌过来,云下的一带山峦成了墨黑色。沂河的水声低沉而威严,远近的村庄隐现在深灰色的树丛中。沂州道上,一片肃穆景象。
顾彤望望四周,充满感慨地说:“这条道,我有十年没走了。十年前,我在这条道上曾经认识了一个人。有一个时期,那人的魁梧而高大的身影经常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他那火焰似的目光经常要烧得我浑身震动。进城之后,我的生活和兴趣,渐渐地和往日的习性离得远了,他那影子也逐渐地模糊起来,终于被我忘记了。这两天,随着这久别的山、树、河、道,他的影子又在我眼底活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忘记了他那样的人是多么不应该!”
这两天我确实感到顾彤有些异样。他说的是个什么人呢?我禁不住要求他讲下去。
风悠悠地吹着我们,赶车人点着了烟袋,大车不紧不慢地在漫野里行进着。
“一九四七年夏末,我们那个纵队奉陈毅将军——他现在是元帅了——的命令从鲁中插到鲁南敌后,在战略上破坏敌人的重点进攻。我们在敌后把敌人打了个稀哩哗啦,蒋先生沉不住气了,下命令让自南面进攻沂蒙山区的队伍全部向后转来对付我们这支小部队,敌人的重点进攻就这么完蛋了。这就是有名的外线出击,你总该听说过吧!”
“可是,敌人一回头,我们这支小部队却立即处在三面受敌、众寡悬珠的地位上,我们一共只有两个纵队多些,而敌人的数目比我们多几倍!陈毅司令就命令我们向西,一直向西,穿过津浦路,渡过运河,到郓城羊山一带和刚渡黄河的刘邓大军会师。”
“西进的第一天白天,就是这个景色,比这还凶。火药烟似的黑云连成一片,就像整个儿沂蒙山都腾空而起,从西北方压了下来。风带着沂河两岸的砂石,树枝,草叶,滚卷过鲁南平原。我们用毛巾包上脸,在眼睛前边拉开个小口,走一二十步睁眼看看前边的人,随后又闭上……”
“夜里,风小了,翻了海似的大雨砸下来,转眼间雨水就没了道路。手电筒失了效,带路的人全靠闪电认路。我们把绑腿解下来,从头到尾连成一根长索,大家都抓着绑腿走路。沂蒙山虎啸似地吼着我们是后卫,离我们三四里地远有部队在打阻击,我们却连枪声都听不见。”
“到天亮,我们总共才走了二十来里路。上级命令休息两小时,分班做饭。”
“雨还在下。指导员和连长去检查各班做饭的情形,我在连里当文书,当时没事,就靠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打瞌睡。过了一会儿,通讯员给我送来两茶缸煮黄豆。我就靠在那儿抓黄豆吃。”
“这时候,从我们的来路上,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一个人。这人好魁梧的个儿,长脸,高颧骨,一双大眼滚满了红丝,穿一身土紫花布裤褂,皮带上插着一颗手榴弹和一把土造的小匕首。左胳膊挂在胸前的一条草绳上,整个袖子全被血染成深褐色,大襟和裤子上也满是血渍。雨水在他脸上直流。”
“他走到我面前,看看那碗黄豆,爽快地说:‘同志,给我吃些行不?’”
“我把茶缸递给他,他就地一坐,拿膝盖夹着茶缸,用手往嘴里拨拉,一会儿的工夫就吃光了。放下茶缸,他问我:‘咱们连上有药没有?我这胳膊还没包扎呢。’”
“我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湿了的上皮夹,又从皮夹里抓出一个符号和一张复员军人的证明书。符号上印着‘临沂县支前大队二中队,中队长’。”
“他等我看明白,补充说道:‘昨天我叫炮弹打迷糊过去了,夜里醒来一看,也没有人,也听不见枪响,把我好急了一阵。后来碰上一个送队伍回去的向导,说咱们往西撤了,我这才赶上来。’”
“我们连的卫生员前一个星期就牺牲了。炮弹把他的十字包打了个稀烂,只剩下一瓶红药水和一个救急包在我皮包里放着。”
“我虽然见过伤员和牺牲的同志,可从来没敢注视过他们的伤口,更没有动手上过药,所以一挨他的手,我就浑身抖起来了。偏偏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和身体粘得挺紧,弄了半天,还没把袖子卷上去。他不耐烦了,右手拔出匕首来,把左肩膀上的衣服挑了个口子,随即使劲一扯,咔的一声,袖子一撕两开,随后,他用右手托着左胳膊在雨下淋了淋,说:‘来吧。’”
“我把红药水倒在手巾上,轻轻给他一抹,毛巾被一件硬东西挂住了。他浑身紧张了一下,用力推开我,两眼注视着伤口,用两个指头捏着一块什么东西,狠命地一拔,随手扔到泥里,抢过药水瓶,往伤口浇了一阵,拿救急包按在流血的地方,又用破袖子一裹,一声不响地往西走去了。在他站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血水。”
“我平静下来后,蹲下身去找他扔掉的那块东西,看出那是一块蚕豆大小的弹片。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我把它捡起来,在大雨下冲净,包好,放进皮包里。”
“我们出发之后,在半路赶上了他。指导员盘问了他几句,又看了他的证件,便把自己多年积存下来的两块银元送给他,叫他路上买饭吃。他两眼闪灼一下,没说什么,收下了。”
“傍晚,雨更大了,整个道路都叫前边的大队踩成了烂泥坑,一脚下去,直陷到大腿根儿。指导员担心地说:‘今晚上够那位同志挣扎的,怕他跟不上来了。’谁知,半夜大休息时,他竟然又追上了我们。”
“第二天白天,雨小了些,下一阵停一阵,路可更难走了。有的地方要趟没腰深的水,有的地方又硬又滑,要四五个人镖着膀子走,才不至一步一跌。那位同志却还像头一天一样,用草绳挂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在水里晃着,在路上被我们赶过去,在休息的地方又追上来。”
“这天夜里起了风。西北风夹着冰冷的雨点迎头扑过来,吹透了我们那水淋淋的衣服,吹透了皮肉,吹透了五脏六腑。大家缩成一团,疾走着。拂晓之前,我们又在路上赶上了他。指导员说:‘同志,前边快到运河了,运河两岸是白区,还乡团猖狂得很,你无论如何要坚持着,别掉得在远了。到下个休息站,我们也许能联系上团部,那时就派担架来接你,现在我们身上有任务,不能帮你的忙。’”
“他说:‘你们执行任务要紧,不用管我,我有手榴弹,有刀。’”
“到了下个休息站,没有联系上团部,却捡了一匹骡子。一路上,我们碰到不少这样的牲口,有骡子,有马,也有毛驴。它们有的身上还驮着鞍架,甚至还带着整个儿的炮座,就像在泥水里发生了了根似的,四条腿笔直地挺立着,浑身僵硬。你打它,拉它,拿刺刀戳它,它一动也不动。据说这是走累了,累得失去了知觉,在它恢复过来之前,杀了它它也不会动一下;部队行动急,等不得它恢复,便只好丢掉或杀掉。这头骡子我们推了几下没推动,本已不打算再要了,可是我们走出去十多米时,它自己却咔达咔达地追了上来。在休息站喂了它些草,指导员命令我拉着它等那位同志,叫我一等到他,就急行军追上去。临走,他把他的加拿大手枪也交给了我。”
“我拉着骡子找个树下坐好,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睡着睡着,一阵机枪声惊醒了我。吓,好毒的太阳啊!满天上一片云也没有了。四架野马式飞机在东边开阔地上空俯冲着,发出一串串火光,响起一阵阵枪声。地面上有一个人。一会儿倒下,一会儿跳起来往这边跑,我一看,正是那位同志。我站起来喊道:‘快跑啊,我等着你呢!’”
“他看见我,怔了一下,随即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好久都没再爬起来了。我想‘糟了,他别又挂了彩!’”
“飞机又在他头上扫射了好久,然后盘旋了一周,嗷嗷嗥着,朝西边飞去了。”
“他还没起来。我把骡子拴在树杈上,跑过去看他。刚跑出树下两步,就听他喊道‘别动,飞机还要回来。’”
“果然,话音刚散,一架野马式飞机从我身后掠了过来,又在开阔地上旋了一圈,这才飞走。”
飞机声消失后,他带着满身泥水走过来。
我说:‘刚才吓了我一跳。’
他说:‘我本想跑进庄隐蔽起来,看见你在这儿,改了主意了,我怕把你也暴露了。’
“我折了些树枝,把我们俩和骡子都伪装起来,扶他骑上牲口。这时我才看到,他跟我头一次见面时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窝和腮都深深地凹进去了,脸色蜡黄,嘴唇焦黑,吊着的那只手变成了黑紫色……”
“飞机成群地在天上肆虐,前、左、右三方不断地响着轰炸声,远近有十多处冒着白烟,风里含着焦臭味。我们还看见成串的降落伞吊着的重磅炸弹在远处缓缓落下,看见火光。”
“骡子的目标大,我们只能在青纱帐里走。太阳像一盆火似地悬在当头,烤得人浑身疼,衣上的雨水换了汗水,地上的泥还是那么软,那么深,却热得烫脚。空气似凝结了,又热,又粘,呼吸着烧嗓子。我只觉得一阵阵眼花,头眩,脚软,浑身无力。回头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骑在牲口上镇镇静静的。”
“遇上了一段好路,我刚要拉起骡子快走,就听背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他倒在地上了。我忙过去扶他,只见他满脸紧张,眼闭着,牙咬得挺紧,哪里还醒人事!”
“我急得转了半天圈,才想起这大约是中暑,就跑开去找水。漫洼野地,哪儿来的井?只好拿手巾到路上蘸那马蹄坑里的泥水、捧回来往他头上和嘴里挤,这么来来回回地不知弄了多少次。这时,四周围静极了,挣得似乎有一种极轻微的声响在空气中振荡。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们周围没有部队,遭遇上敌人怎么办?”
“终于,他睁开眼了。先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随即苦笑一下,用右手撑着地要爬起来。我说:‘不忙,你先歇歇!’这句话还没落音,就听头顶上嗖嗖的两枪,忙向四周看去,糟了,五十米开外有十几个穿便衣的人,托着枪正往我们这儿跑,一边喊着:‘捉活的呀,土八路交枪吧,跑不了啦!’”
“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了,伸手从我皮带上拉出手枪,把枪加在左胳膊弯里,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马!’”
“我说:‘你先上!’”
“他说:‘你上去拉我!’”
“我两手按住骡背,往上一蹿,刚迈过一只腿去,那骡子就像疯了似的,尖叫一声,撒腿飞跑起来。我喊‘站住’,喊‘吁’,拉缰绳,揪鬃毛,怎么也不能使它慢一步。”
“背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勉强回过头去张望,这才知道我已跑出很远来了,背后是一片青纱帐,根本认不出刚才出事的地方。”
“又跑了一阵,看见我们连队了,我大声喊:‘快拦住,快拦住,这骡子惊了。’”
“大家扬起手来拦在路上,大声喊:‘吁,吁!’那骡子原地转了个圈,颓然倒下来,把我从背上扔出去老远。回到它身旁,我看见它屁股上深深地插着那把匕首,我立时鼻子发酸,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指导员看看我,又看看那把匕首,捏着拳头喊道:‘立正!’”
“我们站好,他转身向东,带头摘下帽子,喊:‘静默!’”
“静默完毕,我们继续前进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掉,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说到这里,顾彤长吁一声,沉默了。我也不想讲话。赶车的人干咳了两声,又点着一袋烟。
天阴透了,黑暗遮住了一切。只有赶车人那烟火,偶而红光一闪,照亮那摇晃着的辕马和他自己那魁梧的轮廓。
“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区的人,也没记住他的名字,不然,这次倒可以打听一下。”顾彤沉默了片刻,又叹气道:“不问也罢,若真打听出他还活着,我真没勇气像现在这样子去见他,这些年自己进步得不快啊!”
远处传来几声鸡啼。黎明悄悄地,悄悄地随在雨的身后飘来了。公路两旁稀稀落落地露出了白色的墙壁和蓝色的树丛。沂河的河西一片银白,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沙滩。在下雨,是那种沉静的,温暖的雨,落在地上连声音都没有。
在岔路口,车停住了。赶车的人说:“我要下路了,进城就顺着公路走,还有三里地。”
我们感谢着跳下车。赶车人咳了声,沉闷地说:“你说的那个人没死,现在陈家后庄当农业社主任,叫陈宝田。”
“陈宝田!”我惊叫道,“我们要访问的就是陈宝田!”
顾彤问:“你怎么知道的?”
赶车的人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顾彤定睛一看,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可不是吗,长脸,高颧骨,大眼睛,左边的袖子空着……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