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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下一支什么歌

仲秋。

山风吹落了火球般的夕阳,吹走了红绸样的晚霞,夜来了。

十五的月亮真亮,真大,真圆。它从彩云岭上徐徐升起,恰似一面宝镜,悬挂到了碧蓝碧蓝的遥遥天壁上。它把一缕缕柔和的银丝,慷慨地洒向大地。这迷人的月光,照亮了环村耸立的高山矮岭,照亮了绕村流过的湄水河。整个河湾小村——犁河湾,被月光编织的大纱帐罩住了,显得那般迷离和神秘……

沿着河岸,依着山脚,一条条小路上,一队队人影在月色下闪动。姑娘们无忧无虑的、小伙子们豪情奔放的、老倌子、老婆婆们欢心舒畅的笑声,荡动在山风里,震动在树林中,飘动在河面上,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笑声,全象是浸过蜜似的,那般的爽朗,那般的甜美。

全村人都朝村东头的翻身学校里走去。

这里,解放前,是村子里有名的大地主的庄园。解放后,成了村里穷人的孩子们上学的地方了。当年在这里指导土地改革工作的江区长,亲自把翻身小学的校名牌,庄重地挂到校门上。后来呢?为什么如今校园里竖起了一个高高的红砖砌的烟筒呢?为什么如今学校的教室全是青一色的红砖新屋呢?什么时候翻新重建了?这座学校几度衰荣的一个一个的故事,全在今晚上的电影里了。那沿着河岸走来的,那傍着山脚走来的,其中有不少是今晚这部电影故事里的人物。不过,编这个电影的新伢子,把他们的名字都改了,说是什么“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哩!

学校的大坪里,早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村子里家家户户各种各样的凳子,都集中到这里展览来了。这部电影还没有在全国城乡公映,这是电影制片厂的同志专程送到村子里来答谢的。这一则是感谢村上的同志在电影拍摄过程中给予的帮助;二则是因为这个村庄是这部电影的“故乡”,电影中许多人物的生活原型全在这里。请这些电影中真正的主人公们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在可能的情况下,公开发行前再做一点修改。这地坪里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在电影拍摄时当过群众演员。现在,他们怀一颗蹦蹦直跳的心,等着在银幕上看自己的“尊容”哩!

大坪适中的地方,放着两把藤椅。此刻,藤椅空着,没有人坐。这是年轻的支部书记特意摆下,请当年的江区长、如今村里的新公民、离休老干部江晓峰和他的老伴坐的。现在,全村人都到了,这两位应该到的人却还没有来。精明能干的年轻的党支部书记,派出了一批又一批人去寻找。前去寻找的人,一个一个地回来了,都说没有见到江老头。

“狗伢子,喜妹子,你们再去寻寻看。”

年轻的支部书记又准备派出第三队人马了。

“小明,我们早到了,快开映吧。”

这时,一个黑黑的角落里,响起了回声。霎时,坪里的人都调过头,朝这一方角落张望。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喊叫开了:

“老区长,坐中间去呀!”

“江专员,快坐到那藤椅上去呀!”

“江爷爷,孙奶奶,快去坐呀!”

“江老……”

各种各样的称呼,从一张一张不同的嘴里吐了出来。年轻的支书走上前去,怀着敬意,庄重地来请江晓峰和他的老伴孙惠敏。老头执意不挪动身子,高低不肯坐到那藤椅上去……

这时,一位三十六、七岁的瘦高个子挤了过来。他叫侯新,即将开映的这部电影的编剧。他恭恭敬敬站到江晓峰夫妇面前,恳切地说:

“江伯伯,请你不要谦让了。”

江晓峰仍然不肯挪动身子。

一个肥胖的高个子老头走过来了。他戴着一顶太阳帽,那衣着、装束,就告诉了人家,他不是本地人,而是电影制片厂来的。是的,他是这部影片的导演。这时,他豪爽地对江晓峰说:

“坐过去嘛,好好给我们挑挑毛病,你对这部片子最有发言权。”

“新新,你们这样搞,要把我捧上天呀!众目睽睽之下,叫我的脸往哪儿搁?你们行行好吧,让我坐到这个角落里,避一避众人的目光吧。这样,我心里兴许会好受一些。还有,我声明:电影里的那个江峰,不是我!”

不管怎么请,不管谁来邀,江晓峰坚决不到位置适中的藤椅上去就坐。年轻的支部书记只好请放跌员开始放映。

两把藤椅,一直空着,谁也没有去坐。

一束光亮,射到银幕上。嬉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于是,这个电影里的故事,开始从银幕上映出来了……

重重叠叠的山,弯弯曲曲的河。

河岸上,山壁间,一条从石壁上凿出来的山路,蜿蜒向前。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汉子,在这条石壁间的小路上大步走着。此人方正的脸膛,浓黑的眉毛。眉宇间显出一种昂扬的正气。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年纪。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人,穿一身蓝色制服,长得标标致致。

转过一座山梁,蜿蜒的小路把他俩引到一个渡口。对岸,一栋栋屋舍,傍山而建。一栋青砖花瓦屋,座落在村东头的翠竹林子里。一个美丽的江南山村,出现在他们面前。

穿灰色制服的叫江峰,是管辖这一带山乡的八区区长。他刚刚从部队下到地方,领导一个区的土地改革工作。他面前的这个村庄,叫犁河湾,是他管辖的第十乡第九村。前一晌,他在这里蹲了半个月。如今,这村子里的地主斗倒了,土地还了家。翻了身的农民喜气洋洋。他上次离村时,就剩村东头这栋漂亮的花瓦屋没有分了。许多没有房子住的贫雇农,都眼巴巴地望着这栋屋,都想要到这栋大花瓦屋里分上一两间房子住住。这种心情,当然可以理解。那天夜里,村农会主席侯青山来请示他,是不是研究一个方案,把这栋花瓦屋分给严重缺房的贫雇农?他却让人意外地没有答应:

“等等。等我这次到县委开完会回来再研究吧。”

“你难道另有安排?”侯青山不解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我还没有考虑成熟。”

“村公所用不着这么多房子,有三、四间就行了。”

“三、四间,我也不能给。”

“那……”

“等我开会回来再谈吧。”

昨天,会议散了。他刚走出会议室,县民政科科长一把拖住他,交给他一份名单。那是部队上寄来的,上头记载着本县一批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他们区有三名。其中一名是十乡九村的,名叫侯玉生。

“侯玉生?”

江峰面对这份名单怔住了。侯玉生?多么熟悉的名字!不就是自己当年的战友?不就是咱们团宣传队的炊事员?不就是那次渡江战斗中……顷刻间,多少铭刻在心间的往事,又在心胸里翻开波,滚开浪了。那个在他心里隐隐地涌动了多日的、一直难以下决心的想法,终于在这时候定下了决心。

他脚步匆匆,走进了县文教科办公室。他一把抓住县文教科长的手,说:“能不能分配给我几个老师?”

“老师?”

“对,我要办学校。”

“区里吗?”

“不,村里。”

“村里?”

“对,十乡九村。”

“有条件吗?”

“没有老师。”

“校舍呢?”县文教科长象审问般地一口气抛出了一大串的问号。

“有。”江峰回答得很肯定。“一栋很漂亮的地主的花瓦屋。稍稍改一改就可以用。”

“没有分给农民?”

“没有。”

“农民没有意见?”

“意见?这就靠我们去做工作了。只要把道理说透,就不会有啥意见了。”

“有你这样热心教育事业的区长,八区的农民子弟可有福气了!”文教科长摇晃着江峰宽大的肩膀,笑了。

笑毕,文教科长抬起头来,冲隔壁房间喊。

“小李子呀,你们俩快过来。”

“谁?”江峰问。

“你不是在逼着我交老师吗?算你运气好,专区师资训练班刚分来两位……”

说话间,门口出现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男的,二十二、三岁;女的,不到二十岁。两张红润的脸蛋上,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两双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新生活的无比向往。

江峰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门口站立着的那个单瘦身材的小伙子,一时怔住了。

门口的小伙子呢,也傻了似地站立着。

“这位是八区江区长。这两位是专区师资班分来的……”

“小知名,李水云!”没等文教科长介绍完,怔立片刻的江峰脱口而出。接着,便大步迎了上去。

“江队长!”小伙子也动情地喊道。

“怎么?你们认识?”文教科长也吃惊了。

“何止认识!我们是多年的战友啦!”江峰很是感慨地对文教科长说。接着,偏过头去,问李水云:

“你也下地方了?”

李水云点点头。

“多久了?”

“三个月。一下来,就进了专区师资训练班。今天刚分到县里。”

“这位呢?”江峰这才注意到李水云身旁的那位漂亮的姑娘。姑娘很文雅,个子虽然矮小,却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的美感。江峰和李水云谈话时,她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美丽的微笑。

“我们师资班的同学,叫钟灵,同我一起分到这个县里来的。”

“啊,钟老师!”江峰向钟灵伸出手去。“怎么样?你们二位,到我们八区去吧!”

“好啊!”李水云乐了。“我们又到一起了。你过去的老部下,又变成你今天的新部下。”

“钟老师呢?你还没有表态呢!”

钟灵红着脸笑笑:“我跟他走。”

“呵,原来你们……哈哈……”江峰开怀地笑了。

李水云跟江峰上犁河湾去了,立即着手筹备建校。钟灵的家就在这座县城。她回家稍做准备,过几天就进村来。

转眼间,江峰和李水云来到了渡口。

一只渡船,恰好停靠在这边的码头上。摆渡的老汉笑着迎了上来:

“江区长,你可回来了!全村人都在盼你啦!”

“村子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分房的方案做出来了,青山不敢公布,要等你回来掌本。”

“唔。”江峰望着流动的河水,沉默了。

盼望着的人终于回到村子里来了。消息比山风还窜得快。转眼间,花瓦屋前面,围了一大片的人。人们朝着江峰,嚷嚷着:

“江区长,把花瓦屋分了吧!让我们住上过过瘾。”

“江同志,我家实在挤不下。”

“老江,农会把方案做出来了,你就快批了吧!”

“……”

江峰站在花瓦屋前的一尊石狮子上,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又一眼,长久长久地没有开声。

侯青山凑了过来,问:“老江,你要找哪个?”

“村子里的人,我都想找。”

侯青山不解地望着江峰。

“我先找你。”江峰把目光投向侯青山:“你的三个儿子都多大了?”

“大的十六,老二今年十四,最小的,也已经十岁了。”

“都念书了吗?”

“没有。”

“树生大爷,你那长孙今年几岁了?”江峰把目光移向站在一棵梨树下的老大爷。

“十三岁了。”

“念书了吗?”

“到哪里去念书呀!”老大爷不由得叹息一声。

江峰从石狮上跳下来,走到人群中间,挨个挨个地问着。许多人不解地望着他,谁也不理解这位区长为什么回避分房问题不谈,而来询问人家的孩子念没有念书。

越问下去,江峰的心情就越沉重了。

他,拉着李水云,在人群里走着。脸色青得难看,额角上暴出一条条青筋。李水云斜视了他一眼,心咯登一下沉了下来。江峰的脸色,象一把烧红的铁铲在烙着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辈子都将怀着深深的歉意的痛心的往事,也想起了刚才在犁河湾的路上,江峰交给他看的那个名单。

“老侯,老侯的老家在八区?”看罢名单,李水云好大一阵才语调沉重地问。

“不但是在八区,而且还是你这次去任教的那一个山村。”

“犁河湾?”

江峰点了点头。

“他的那娃子,不知……”象有一团棉絮塞在李水云的心胸,他闷得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

江峰自然猜到了李水云心里想说却又没有说出口来的话。他说:“等会回到村里后,我们再一块、一块去……”

“一块去”哪儿呢?江峰没有把话说完。但李水云也明白了他下面想说什么话了。

现在,江峰缓缓地移动着脚步,默默地在人群中走着。他的手,什么时候又插进了口袋,摸到了那份名单。是啊,他想起了他,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炊事兵,一个朴实得象对面山头上的一块岩石般的普通的山民出身的战士。啊,他,不就是这个村庄的人吗?哪一位是他的妻子?哪一位是他的娃子?那娃子今年该有两岁多了吧?取了个什么名呢?当年,老侯就是委托今天来的、现今跟随在自己身后的这位李水云为他的儿子取个名。可是,没有想到,李水云还没有为他的娃子想出个好名字来,抢渡大西河的战斗就打响了。一个为父的朴素的愿望——给娃儿取个名——没有得到满足,侯玉生就……自己作为他的领导,心里真感到内疚!现在身后的李水云,他又会怎么想呢?心里,大概也很不平静吧?

新中国在战火的洗礼中诞生了。战友们分手了,各自走上了新的岗位。可是他,连孩子的名也没有留下,就长眠在那大江里了。

想起这些,江峰的心头就象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很沉。他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彩云岭。岭间,一条古老的石板路,穿山而过。千百年来,这里的山民们,挑着沉重的担子,攀行在这陡峭的山道上,一代接一代……突然间,江峰转过身来,神色严肃地环视了一遍身边那一张张期望他说话的脸,又看了看李水云。

他终于说话了,语调低沉而激昂:

“这些日子里,我的脑子里老是浮现我一位难忘的战友的形象。那是两年多前,新中国诞生的前夜,一场战斗结束,又一批俘虏兵补充到我们部队来了。那时,我在一个团宣传队任队长。一个俘虏兵,被分配到我们宣传队当炊事员。我找他谈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一口他家乡的土话,我半天也没听懂。于是,我掏出笔来,请他写给我看。他抖动着那只粗壮的手,半天不敢接笔。突然,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为什么哭呢?当时,我真纳闷。我连忙找来他的一位同乡——喏!就是这位李同志——用家乡话和他交谈。这才弄清他痛哭的原因。原来,他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参加国民党的部队,就是村里的伪保长利用他不识字的弱点,愚弄他,自己送上门去当‘壮丁’的。”

“有一天,伪保长派他送一封信到伪乡政府去。一到那里,对方看完他送去的信,就把他扣押起来了。他大声发问:‘你们为什么捆人?’伪乡长嘿嘿一笑,抖动着手中的信纸说:‘你自己送来的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还问谁呀?’”

“信是保长让我送来的,是保长让我送来的!他瞎说了啥呀?”

“哈哈……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是你们保里抽来的壮丁!你看,你看!”伪乡长说着,把信纸展开让他看。

“就这样,他到了国民党的部队。八个月后,被我军俘虏。他坚决要求参加人民解放军,上级批准了。他打仗很勇敢。在一次渡江战斗中,不幸光荣牺牲了。”

“江区长,你这是说谁呀?”侯青山凑过来问。

“我的一位战友。”

“是不是姓侯?”

“对,他叫侯玉生。”

“他、他就是我们湾子里的呀!”

“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都还在我们这湾子里吗?”

“在,在。伢子两岁多了,还没有取名呢!他妈妈一直等着他爸爸寄名字回来。”

“她母子俩来了没有?”

“没、没有。我们不知道玉生参加了解放军,还一直把她当伪军家属看待。”

“胡来!”江峰生气了。

人群里很静。沿河来的风,把花瓦屋后的竹林摇动了,一杆杆楠竹互相撞击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江峰分开人群,和李水云一道,跟在侯青山身后,到玉生嫂家去了。不一会,江峰抱着玉生的孩子,走到花瓦屋前。二十多岁的玉生嫂,跟在江峰的身后。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的。

“乡亲们!”江峰抱着玉生那两岁多还未取名的娃子,亮起嗓门,对大家说:“今天,地主老财被我们打倒了,土地还了家。我们政治上是翻身了。但是,我们的子弟,一个个十三、四岁,十五、六岁了,都还没有上学。我们的祖祖辈辈没有文化,我们这一代,也被坑害了。我们可不能再叫我们的后辈人也成为文盲呵!没有文化,将来他们怎么来掌权,怎么来建设家乡,怎么来建设新中国呵!我们要争取做一个有文化的农民,争取从文化科学上翻身!这栋地主的花瓦屋,我们就不分给大家了,在这里办一所翻身小学,好不好呀?”

“好!”

“拥护!”

“要得!”

“……”

不知是谁领头拍起了手板。顷刻间,人群里掌声哗哗一片……

“静静!静静!”

江峰右手在空中挥动着,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他把李水云推到大家面前,向众人介绍说:

“这一位是侯玉生同志的战友,是县里派到这里来帮我们办学校的李老师。”

人群里,又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

掌声中,李水云向大家谦逊地鞠了一躬。

江峰激动地笑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玉生的娃儿的小脸蛋,动情地说:“娃子,今晚让这位李叔叔给你取个名。这是你爸爸当年托付他的呵!过几年,到村上的翻身小学校里来念书,让李叔叔教你。”

小娃子望着江峰,傻乎乎地笑着。

三天后,江峰亲手把翻身小学的校名牌,挂到了花瓦屋的大门前……

湄水河日日夜夜地流淌,彩云岭年年岁岁开花。一晃,八年过去了。

翻身小学是这一带山乡颇有名气的山村小学。周围好几个村子的农家孩子,都到这里来上学。侯玉生的伢子,不觉已经十岁了,在翻身小学初小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公社的完全小学,读高小了。

傍晚,落日衔山。湄江渡口,熙熙攘攘。一个个挑着铺盖、木箱的农民,排成长队,等着过渡。

“听说这几年,这所学校办出了名堂。”

“是呵,年年考高小,录取率它都在别的学校的前面。”

“可不,今年毕业两个班,八十二名学生,考取了六十八名。”

“不简单!”

“听说这所学校,还是江县长当年亲手建立起来的,亲自取的名字。”

“那为什么要把一个好好的学校,拆掉来办铁广呢?”

“钢铁元帅升帐呗!”

“这一下,翻身小学要变成趴倒小学了。”

“别瞎说,被上面听去你该死。”

“……”

上了船的,坐在河岸卵石堆、草地上候船的,都在议论着。他们是从各地抽调来,到这犁河湾拆学校,办铁厂,大炼钢铁的。渡船,在河面上缓慢地飘动。摆渡的老人,双眉紧锁,在有力无气地撑着竹篙,落日下山了,晚霞暗红。乡间有语道:傍晚烧火云,明天大天晴。今天的晚霞这副模样,明天会是个什么天气呢?

这时,对岸河堤上,一个瘦长个男子汉,急匆匆地朝渡口边跑来。他是李水云,现今翻身小学的校长。

渡船刚刚靠上岸,李水云就赶到了渡口。

他挥动着手,扯大嗓门,一副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架式,对船上尚未上岸的人,对对岸排队候船的人,说道:

“同志们,请大家静一静,听我一句话。是不是拆掉学校办炼铁厂,还没有最后定。我们正在积极向上级反映,要求保住这所当年翻身农民办起来的学校。我们再一次派人到县里找江县长,再一次向县委送请求保留这所学校的报告去了。现在,是不是请各位乡亲们暂时回去……”

“你是谁?”

突然,对岸的人群里有人站了起来。看来,这似乎是一位领队的干部。

“我是李水云,翻身小学的校长。”

“你煽动人们回家,阻止全民大办钢铁,这样做合适吗?一切后果,你能负责吗?”

“我负责。”

“快走呀!快回家呀!天不早了,要断黑了!”

这时,在河岸候船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挑起行囊,开始往回走。靠到了这边岸上的渡船,又启动了,朝对岸退了回去。

“回来!”

带队的干部一声猛吼。

吼声里,有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观望着,有人则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打起飞脚往前走,甚至比刚才跑得更快了。那些停住脚步观望的人。看有人跑到前面去了,便又迈开步子走了。

“姓李的!一切后果,你要负责!”

对岸,那带队干部看四散归去的人群,再也喊不拢来了。他冲着李水云,厉声吼道。

“我负责!”李水云冷静地应诺。

李水云的话,在彩云岭间回荡,在湄水河上飘动……

夜。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侯青山摸着黑,踏着山路回来了。

翻身小学里,靠西边的一间小房,还亮着煤油灯光。李水云正在灯下思考着下学期的教学大纲。他思绪很乱。这半个月里,他一连给县委、给刚刚成立不久的公社党委,递了五份报告,请求把这所学校留下来。这是翻身农民办起的翻身学校啊!当年,是江区长亲自把自己领进这所学校来。党,农民兄弟,对自己寄托了多少期望啊!为什么要在学校办得正红火、正准备开办高年级、办成完全小学的时候,把它拆掉去建炼铁厂呢?这犁河湾,一不出煤,二不出铁矿石。原料、燃料都没有,能炼出什么铁来呢?

这些日子,奇闻一桩一桩地传来:有些地方打烂农民做饭的铁锅,砍伐满山的树木,用柴块熔化铁锅,炼出了三斤、五斤“铁砣砣”。这是搞什么形式主义,要什么猴把戏呢?一贯实事求是的共产党,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呢?李水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灾难降临到了犁河湾,降临到了翻身学校,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不知哪一位头脑发热的头头,看中了这栋花瓦屋,要把它拆掉来建劳民伤财的炼铁厂了。报告一份一份地递上去了,不见批复。他又以学校的名义,以自己的名义,先后给江峰县长写了八封信,也不见回音。昨天,老村长侯青山,带着他写的第九封信,上县城找江县长去了。只要老村长找到了江县长,或许这所学校还能保全下来,否则,其后果可以想见。

“水云,吃点饭吧。你今天两餐没吃东西了。”

钟灵端过来一碗饭,上面压着一个荷包蛋。那年,她和李水云一起到犁河湾来任教。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生活,使这两颗心跳到一起了,第三年上,他们结了婚。如今,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娃,长得挺可爱。

“爸爸,吃好菜,你也吃不下饭呀?”小女孩天真地望着李水云。她觉得奇怪,吃荷包蛋,爸爸还吃不下饭。

李水云看看小女娃,没有言声。这些日子来,他明显地消瘦了。脸腮上,两块腮帮骨突了出来。胡子很深了,也没有刮一刮。黑乎乎的爬了一脸。只有那对眼睛,依然那么清亮,活象两潭秋水。

“这年月,你可要灵活一点,千万不能硬顶呵!”钟灵坐在一边,开导着丈夫,劝慰着丈夫。“人是铁,饭是钢。你不能一连几餐不吃饭呵!”

李水云终于端起了碗,胡乱地往嘴里扒了几口,便放下了碗。

“吱”的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侯青山踉跄地走了进来。

“大叔,是你?找着江县长了?”李水云急忙迎了上去。

侯青山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不在县里?”

“下去检查钢铁生产去了。”停了停,侯青山叹息了一声,接着说:“水云呀,这所学校怕是保不住了。连县政府的大门口,都筑起了土高炉。县委会留在家值班的机关干部们,都轮流在那里当炉前工呢。”

李水云定定地望着侯青山,长久、长久地没有吭声。

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照着这两张愁苦的脸膛……

候青山出门的时候,关切地交代李水云:

“水云呵,你这片心,我们乡亲们领了。明天,他们又会领人来,你、你千万别太硬顶了呵!”

李水云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有吱声,默默地送侯青山出门。他站立在门槛边,望着侯青山那微微有点驼的身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浓重的夜色里……

猛烈的山风,扫过竹山,扫过松林,把犁河湾这夜的世界,搅得呼啦啦直叫唤。李水云轻轻地关上了门。然而,那满山满岭山风的喧腾声,却关不住,不停地灌入他的脑子,掀动着他心灵深处那难忘的一页……

十年了。

十年前,他和江峰都在人民解放军的一个团的宣传队里,江峰任队长,李水云是演员兼编剧。有一天,李水云正伏在揹包上写什么,江峰突然走过来,叫他:“小李,你来一下。”

“啥事?”

“上面分给我们队一位新同志,一口家乡土话,听不懂。从口语分析象是你的同乡。请你来当当翻译。”

这位新同志,就是侯玉生。几天前,正是在离他家乡——也是李水云家乡——不远的地方,被我军俘虏。本来,他完全可以领一笔路费,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团聚。要知道,他新婚才三个月,就被骗进了国民党军队。走时,老婆已经有身孕了。此时,孩子来到人世间半年多了。可是,他没有申请回家,却坚决要求参加人民解放军。他被留下来了,分配到这个团的宣传队做炊事员。

那年,李水云二十岁,才思敏捷。他既为宣传队写小演唱、快板、小剧本,又写小说、战地通讯。他的作品,在师的油印小报,在军的报纸上,发表了不少。他,当时在全师、全军已小有名气。为此,战友们送给他一个外号:“小知名”。

解放湖南以后,人民解放军的战旗,直指南国。战士们马不停蹄,南下征战。这一天,部队开到了广西境内的大西河边,驻扎下来了。准备在这里稍事休整,再渡江歼敌。

那天下午,江峰从团部回来,带来了一张新出版的军报。他兴奋地告诉大家:

“我们‘小知名’的又一篇作品,在军报上发表了!”

大家轰轰嚷嚷地一下子围了上来,向李水云祝贺。

就在这时,一匹飞马,送来了上级的战斗命令:明天拂晓,抢渡大西河。

江峰立即喊住李水云,要他代表全队,给团党委写一份请战决心书。

当时,沾沾自喜的李水云正在酝酿着一篇新的准备投给军报的短篇小说。他回过头去,看了江峰一眼,冷淡地说:

“写决心书水平的人,我们队里还有呀!”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我现在正准备写投给军报发表的稿子。”

“你……”江峰气得把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我……啥?”

“你混蛋!”江峰一下跳了起来,“决心书是交给党,交给人民,交给革命的。写在决心书上的名字,不会比你印在报纸上的名字份量轻!”

征得团政治处的同意,一个战地整风会议,在江峰的主持下,召开了。大家赤诚相见,言辞尖锐地向“小知名”近向来的自满、自傲情绪,开了一通火。江峰的几句话,更是把李水云的心震动了:

“我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这样两句话,现在我转送给你:最初几篇作品的发表,可能是这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这个作者毁灭的开始!水云同志,我希望你要引起警惕!一个人,有时,要把自己的名字看得重似千斤!因为它代表我们民族的尊严,人民的尊严,代表革命利益。有时,则要把自己的名字看得轻似鸿毛!因为,它与我们的民族,与我们革命事业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因此,人的名字,不光是人的符号,还代表着人的尊严,标志着一个人的人格啊!”

这一棒棒,把李水云敲呆了。他震惊了,他后怕起来,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天的晚饭,他没有吃。

侯玉生以为他病了,特意为他做了一碗面条送来。

“侯玉生同志,我没有病呀?”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呀?”

“我、我、我……唉!”李水云不好怎么往下说了。

“我已做好了,你多少吃一点吧,多少吃一点吧。”

李水云含着热泪,端起了这碗热乎乎的面条。

“我、我想求你一件事。”侯玉生吞吞吐吐地对李水云说。

“什么事?”

“我想求你为我的孩子取个名。”

“你的孩子?”

“是的。算来,孩子应该生下来九个多月了。”

“男孩?女孩?”

“不知道。”

“那,是不是先写封信给你家里去问一问。问清是男是女后,再取名。我们的家乡解放了,可以通信了。”

“这样更好,请你帮忙写个信。”

“好,等明天渡了河再写吧。”

“我就怕这一仗……要是我牺牲了,也好知道给孩子取了个啥名呀!”

“我今晚上还要为队里写请战决心书,只怕挤不出写信的时间来了。”

“那好,明天渡了河再写也行。”

侯玉生坐在李水云的床边,守着他把一大碗面条吃完,然后,才端起那只盛面条的碗,离去。

夜里,请战的决心书写好了。全队的人,都排着队到决心书上来签名。轮到侯玉生时,李水云把笔递给他,他没有接,伸出大拇指,往墨盘里沾墨,准备往上面按手模。李水云连忙抬起头来说:

“来,我教你写,我教你写。”

李水云把笔放到侯玉生手里,然后,自己再捉着他的手,把笔往纸面上送去。

决心书上,写上了侯玉生三个字。

侯玉生望着自己的名字笑了,笑得很甜美……

次日拂晓,渡江战斗打响了。

浩浩荡荡的江面上,千帆竞发,火光一片。

我军数以百计的船只,顶着敌人猛烈的炮火,飞速地向对岸划去,强行渡江。

江峰率领的宣传队乘坐的木船,开到离对岸还有一百来米的河面上,被敌人的炮弹击中。木船散架了,人员全部落到了滚滚的河水中。一些战友中弹了,倒下了,被河水推下去了。

侯玉生自幼生长在山乡的河边,五、六岁就下河捉鱼摸虾,水性很好。宣传队里的人,却有近半数不会水。船散了架以后,有些人抓住了木板、木梁,往对岸游去。有些人却没有抓到什么东西,身子在水中一浮一沉,眼看就会沉下水去。天没有全亮,河面上灰蒙蒙一片。侯玉生踩着水,迅速地拦住一块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板、木头,趁着炮火带来的一闪一闪的光亮,往一个一个落水的、不会游泳的战友手里送去:

“小宋,抓着!”

“大胡,抓着!”

“小李子,快抓着!”

“……”

他一连给十多个战友送过去了助游的木板,正要转过身子,自己游上岸去时,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水面上浮动了一下。他飞速扑上前去一看,是江峰。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难以支持,即将沉下水去了。侯玉生一手拉着他,一手抱住一块木板,奋力往岸边游去。

送江峰上岸后,侯玉生调转身子一看,多少懂一点水性,平时能游上十几二十米的李水云,在游到离岸三十来米的地方,身子往下沉了。他赶忙抱着木板调转身去,重又扑进水中,朝李水云游去。

侯玉生一把拉住李水云,带着他往岸边游来。游到离岸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侯玉生突然“哎哟”一声,身子一软,往水下沉去。

他中弹了。

“小、小李子,快,快游……”

李水云吃力地抬起头来看时,侯玉生不见了,只有一块木板朝他推来。

江水,奔腾浩荡……

几个小时后,战斗结束了。

宣传队二十四名同志,活着的只有十一名了。还有三名死难烈士的尸体,没有打捞到,被江水推走了。其中,就有这个一生中仅仅是由别人捉着自己的手写过一次自己的名字的侯玉生。

把敌人最后一个碉堡轰掉以后,开始打扫战场。岸上,江里,寻找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侯玉生和另外两名战士的遗体。

江峰、李水云以及宣传队活着的其他同志,对着奔腾浩荡的大西河,深情地鞠了一躬。

这天夜里,宣传队的同志安排住在镇子上的小学校。李水云记着昨天晚上,侯玉生委托自己给他家里写一封信,给孩子取一个名字的事。他翻开本子,伏在一张课桌上,想往上面写什么,想给这个没有见过、而且永远不可能见到父亲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取个什么名字呢?侯玉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也许,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不要再象自己一样,是一个一字不识的文盲,要做一个有学识、有文化的人。那么,是不是取名叫“侯文”呢?不,不好。也许,他祝福自己的孩子,迎着新中国而生,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成长。那么,是不是取名:侯迎新?李水云又摇头了。他觉得仍然不满意。他的笔尖,一直没有落到小本本上去。

他终于在小本本上写字了。然而,从笔尖下流出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侯玉生、侯玉生、侯玉生……

外面脚步响。江峰走进来了。

“小李,你去执行一项任务。”

“什么任务?”

“各营、连烈士的遗体,已经全部运到镇子东边的山头上了。政治处要我们把烈士的遗体一一登记下来,将来要在这里立一块烈士纪念碑。你带上笔、本子、手电,去翻开每一个烈士胸前的符号,把每一个人的名字写到本本上。登记时,你再认真查看一下,看有没有我们队的侯玉生等三位同志的遗体?”

“我和谁去?”

“就你一个人。”

“就我?”

“怎么?害怕?”

“我……”

李水云没有再说什么了。怎么说呢?战友们活着的时候,一起行军,一起打仗,一起娱乐,可亲可爱。在战场上时,战友倒下去了,谁也不感到害怕,心中只有对敌人的仇恨,只有为战友复仇的火焰。可是,现在,战斗结束了,各连、各营死难战友的遗体全部集中到一座山头上了。要他一个人摸黑爬到山头上逐一去登记牺牲者的名字,他心里能没有几分畏惧吗?

“小李啊,他们面对凶恶的敌人,没有胆怯,没有畏惧,没有退却,冲上去了,最后倒下了。我们,难道害怕这些倒下去了的战友?有些战友,就是为了让我们活下来而倒下去的呀!我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下来,对得住他们吗?他们不是死人,他们将和即将诞生的新中国一起活着!现在,大家都去执行任务去了,我们这个集体只剩下你和我了。你害怕去,你留下值班,我去。”

说完,江峰转身就往外走。

“不,江队长,我去!”

李水云亮着手电,走到江峰的前头去了。江峰只好停下脚步,留下来值班。

夜色很浓,很黑。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李水云亮着手电,沿着一条小小的砂石山道上山了。几个小时以前,这里还进行过激战。手电光团照亮的地方,不时还可以看到一摊摊暗红的血迹。沿河吹来的风,在山林里喧闹。茫茫山野间,发出一片“轰轰”的恐怖之声。

儿时,李水云就胆小。夜间,到后屋的厕所里去,都要大人陪。现在,虽然存部队里生活了三年,但是,他一直是在团部的宣传队里编编写写,是兵营里的“秀才”,极少端枪到前沿阵地上冲冲杀杀,没有得到多少“胆量”的锻炼。如果是正常情况下,要他独自一入夜间进山来,而且是到一大堆死尸中间来,他全身的骨头都将会吓软的!

然而,今天夜里,他有了另一番感觉。是的,刚才,他猛地听到要他一人上山来一个一个记下牺牲的战友们的名字的时候,他心里是萌生过几分恐惧。但是,现在没有了,完全没有了。这是谁给他的胆量?是他,是那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侯玉生……

松林里,整整齐齐躺着一大片死难的战友,他用手电光匆匆照了一遍,蹲下了。牺牲者的姿式各种各样,牺牲者的年龄大大小小,牺牲者的身材高高矮矮。他们中间,也许还有人象侯玉生一样,一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写过,也许还有人象侯玉生一样,有刚出生的孩儿等着他取名啊!也许,有人刚刚收到爱妻慈母的来信,还没来得及写回信,就到这片松林中来了。是的,他们是倒下去了,但,一个民族将站起来,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国家,将站起来!

山野,仍旧在夜风中发出恐怖的呼叫声。夜色,依然是那样浓,那样黑。然而,李水云的心头,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腔敬慕之情。他一只腿蹲着,一只腿跪地,翻开死难战友胸前的符号,一个一个地往小本本上登记着名字。他的脸色是那样严肃,那样庄重。本子上的字体,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他一边登记着,一边认真地、肃穆地看了看每一个人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小本本上写上了二百八十个名字,没有侯玉生……

当他回到驻地,江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小本本,肃穆庄重地端详着上面一个一个名字。最后,轻轻地合上本子,说:

“没有他。”

“嗯,没有。”李水云知道江峰说的是谁。

“不,有的!”江峰很激动,很坚定地说:“他的名字,将永远刻在我们心头的石碑上,将永远刻在我们的国土上!”

…………

门外,是无边无际浓黑的夜色,是狂风搅动山林的嘈杂的喧腾声。李水云长久地站在门边,心里象塞进了几团烂棉絮,憋得透不过气来。眼前,又猛地浮现出那难忘岁月中的一幕。抢渡大西河战斗胜利结束的第二天,团部的干部战士,围坐在一架收音机前,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的新中国开国大典的实况录音。当***那“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的时候,多少人的眼睛湿润了呵!是多少个侯玉生倒下去,才使这个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站起来啊!如今,本应用百倍的热情,用浑身的气力来把在战争中伤了元气的国土建设得美好起来,打扮得漂亮起来,可是,眼下……唉!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李水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早了,睡吧!”什么时候,钟灵陪伴着李水云,站到这门边上来了。

人们大概都有过这样的体会,当学生的时候,同学们常常爱在一起议论自己的老师。大家似乎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女老师和睦,男老师“凶”。然而在这所翻身小学里,学生们却都说,李校长比钟灵老师还要温和。长得秀秀气气的钟老师,刚到犁河湾来时,脾气儿却暴得很。每当她“训”学生的时候,李水云便匆匆走近来,轻声细语地说:“阿灵,好好讲。娃子们都是很听话的。他们都刚刚离开妈妈。我们要拿出做妈妈的耐心来呀。将来,你也是要做妈妈的嘛。”他的话,使钟灵老师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上了。渐渐地,钟灵老师的脾气改了,变得越来越“妈妈气”了。然而,眼下这些日子里,学生们的“男妈妈”般的李水云,脾气却越来越不好了,常常发闷火。他心里难受呵!

此刻,李水云轻轻叹息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没有上床歇息,却又坐回到书桌前了。他铺开了一叠材料纸,握起了一支笔。这个昔日部队上的“小知名”,下到地方当上小学校的“孩子王”后,就很少握笔写文章了。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到培养新中国的孩子上去了。偶尔在报刊上露露面,也多是在教学杂志上发一点教学经验方面的文字。眼下,看来他是准备写点什么了。

“又给江县长写信?”钟灵也扑到桌前来了。

“不!给报社写文章。”

“什么文章?”

“你、你别管,上床睡去吧!”

“水云,这年月,你的笔可不能乱写呀!”

“不写,我憋得难受呵!新中国,是多少个侯玉生用命换来的,我们只能把她尽快地建设好,不能这样胡搞呵!”

“水云!”钟灵一下抓住李水云手中的笔,波动着泪光的眼睛,直楞楞地瞪着自己的丈夫。

“阿灵,骨头硬一点!”

“……”

外面,普山普岭的竹林、树木,在猛烈的山风中摇晃,喧闹。李水云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象一团篝火,在这狂风呼吼的黑夜里燃烧……

这天黄昏,厚云布满天空。天阴沉沉的。空中飘着无声的毛毛细雨。

李水云被村子里的人抬回来了。现在,他直挺挺地躺在一块门板上,那样安然。学生们永远也听不到自己崇敬的这位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了。他,这天下午,死在公社的万人斗争大会上。

钟灵扑了上来,紧紧地抱着丈夫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三岁的小女娃,也在一位大嫂子的怀里,嚎啕大哭。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大人、细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往日受他们敬重的、这个为翻身人办学的校长,默默地饮泣着。

昨天清晨,学校门前吵吵闹闹。那天被李水云劝说回去的农民,现在,在那个带队干部的带领下,又来了。

校门口,那对石狮子前面,嘴里闪亮着两颗金牙的青年带队干部,冲着李水云,很不客气地说:

“你们赶快把要搬的东西搬走,我们要动手拆屋了。”

“搬?”

“对!上级让我通知你,县委正式决定,拆掉这所学校,兴办一座炼铁厂。半个月内,一定要出铁。学校的老师们,暂时都留下来建铁厂,以后再另行分配。”

“什么?这是谁批的?”

“县委。”

“简直是头脑发热!胡闹!”

李水云威严得象一头怒狮,站立在校门前的石狮上。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头脑发热!是犯了狂癫病!”

“你这个狗胆包天的反革命分子,反对大跃进,诬蔑大炼钢铁运动,诬蔑党的领导,给我押到公社去!”

李水云被押走了。老村长侯青山赶来说情,也无济于事。他被人解押着,沿着湄水河岸那岩壁上凿出来的山路,沿着彩云岭间那条砂石山道,走去了。也就在这一天,一家大报上,以反面教材的面目刊登了他那篇秉言直书的文章。公社里,一个万人斗争大会便召开了……

如今,他回来了。没有象离村时那样大吵大闹,而是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任爱妻幼女怎么啼哭,任乡亲们怎么呼唤,他再也不答话了。

李水云的家里来人了,要把他的尸体运回老家去安葬。侯青山代表全体犁河湾的人,向李水云的家人提出恳求:

“留下他吧,把他安葬在我们湾子里吧!我们全犁河湾的人永远记着他。”

李水云的遗体终于留下来了,留在犁河湾了。村子里把他安葬在彩云岭的翠竹林间。人们愿他象绿竹般常青。

山下,大花瓦屋拆掉了,翻身学校从地球上抹掉了。一座土高炉,正在垒砌。

山上,村子里的人,排着长队,在这位与自己相处了八、九年的小学校长的坟地,一铲一铲地添着土……

其名在公社完全小学念书,其实在一家炼铁厂锤矿石的侯新,这一天正巧回来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在自己敬慕的老师的坟地旁,栽上了一株松树。当他为小松树浇好水,从坟地上走下来的时候,青山大伯一把拽住了他。

“伢子,高小生了,你为大伯写个信。”

“给谁?”

“老江,江峰县长,你的江伯伯。我就不信,老江会赞成这个,拆掉他亲手建起的翻身学校,来搞这劳民伤财的买卖。”

一封一封的信寄出去了,一封一封的信不见回音。后来,听人说,江峰调走了,调到外县任县委书记去了。

侯青山常常对着弯弯曲曲的湄水河,对着河岸岩壁上凿出来的、那古老的石板路,无可奈何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又一个春天悄悄地来到了这个庭院。

庭院里,有几株垂柳。这几天,枝枝条条上,悄悄地绽出了一个个嫩黄色的叶苞苞。叶苞长得真快。几夜春风,它就一苞一苞地张开了,每一苞变成了三两片嫩黄的新叶。

阳光下,孙惠敏正提着洒水壶,在给一盆一盆的花淋水。往日,也许工作太忙,江峰的眼睛,很少关注到这些花。直到最近,他仿佛才突然发现,自己家里,居然还种养了这么多的花。

岁月如流水。什么人对这类的话体会得最深?老人。当他走完了生命漫长的历程,到了六十岁、七十岁,再回过头来看,简直觉得,人生一辈子,弹指一挥间呵!此刻,江峰就有这样的感觉。粉碎“***”后,他已是五十大几了。当了五年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副专员,就是六十出头了。最近,他自己申请,上级批准,便正式离休了。他这个副专员的位置,让给了年富力强的人。

他站在柳树前,望着老伴给一盆一盆的花淋水。花朵儿,在阳光下开得很美,很惹人喜爱。按理,望着一朵朵在艳阳下开放的鲜花,他应该心情舒畅。然而,他不,他心里象塞进了一团烂棉花,闷得慌,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

人离休、退休以后,和一桩一桩的实际工作分手了,变得清闲起来。这样的时候,最爱回想自己的过去,回想自己走过来的路,回想那一桩一件的往事,思念那一个一个远去了的战友、同事。江峰也一样,离休半个月来,他在回忆中生活。他思念着一个一个的人,常常占据他的心房的,是他,是那位他亲自带到犁河湾,亲自领进翻身学校的李水云。他思索着一桩一件的事,最使他难以忘却的,是那所自己领着翻身农民办起来的翻身小学。这一生中,最使他不能原谅自己的,也正是在这里。这些日子,他的心情愈来愈沉重了,觉得欠了别人一笔大债没有偿还。

“老孙,在这庭院里栽这么多的花,看样子,你想在这里住到去见马克思了?”

“怎么?摘了乌纱帽了,你还异想天开,想换好房子呀?”

“想呀!”江峰举起手中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真想!”

“别在那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老伴讥笑他。

“明天,我们先去看看吧。”

“怎么?你真要换地方了?”

“当然。”

“哪里?”

“明天一起去看看,你同意了再搬。”

第二天,一辆北京吉普车,载着这对老夫老妻,出城了。

车子出了城,在郊外的大道上疾驶。孙惠敏不禁纳闷了,说:“你,到底要上哪里去呀?”

“这些日子,我常对你叨念的地方。”

“哪里?”

“你没有记在心里呀?”

“我想想,让我想想。”

孙惠敏认真思索起来。江峰也陷入了沉思。人,怪,许多许多的过错,自己当时不能察觉,要过后才能认识。可是,当你认识到了,已经铸成大错了,晚了,只能给你留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后悔。人世间,最难吃的,最苦的,莫过于后悔药了。江峰认识到当年那个头脑发热的错误,是在那非常岁月的“牛棚”里。回想起来真怪,越是批他“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自省的、却是自己干过的一桩一桩的“左”的错事,“左”的蠢事。那一年,他复职出来工作,真想到这个小山村里去跑一趟,看一看应该看的地方,看一看应该看的人。然而,一上手工作,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的矛盾,都推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的腿捆住了。渐渐地,他把这个心愿推到脑后了。

“哦!”老伴终于想起来了,她推了江峰一把,道:“今天,是去那个小山村吧!”

“唔。算你猜对了。”

“你真的打算到那里去落户呀?”

“不是去落户。”

“那是什么呢?”

“是去偿还一笔债,偿还一笔也许我一辈子也无法还清的心债。”

“这话怎么这样玄乎呀?”

“我想枕着孩子们的读书声睡觉,我才睡得香甜啊!这,我不是对你说过,你不是表示赞成吗?”

“你呀!你呀!”

孙惠敏连连几声“你呀”,不知是表示承认呢,还是表示否认?也许,是在这两者之间吧!

小车,在山区公路上飞驶着。三十来年没有去那个山村,这里的交通状况有了改善。汽车,一直开到村子前面的、那清亮清亮的湄水河边。

下了车,江峰领着孙惠敏,沿着河岸,朝东边的那片屋子走去。他最后一次到这里,距离今日快三十年了。那一次,他是专程到这里来,亲手牵着刚满六岁的侯新,走进这所学校。在学校的报名册上,他亲笔为自己那牺牲了的战友的孩子,写下了侯新这个名字。这是孩子快三岁的时候,李水云为他取的名字呵!当他走出学校时,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比畅快、欢愉和惬意之感。而今呢,而今他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步履很缓慢,很沉重。远远地看去,当年的那栋花瓦屋不见了。那花瓦屋后面的一大片翠竹林不见了。现在留在那里的,是一个高高的烟筒。这个烟筒,也许当年就没有冒过多少烟呵!烟筒一侧,有一个红砖、土砖混合砌成的成方成正的房子。这,可能是当年的炼铁厂的厂房改建的吧?再往后看,有一个黑乎乎的炉碴堆。那里大概是当年的翠竹林子,后来用来放炉碴碴了。这堆炉碴碴里,不知熔掉了多少农民的铁饭锅呵!

阳春三月,河风夹着花的芬香,春的气息,扑鼻而来。田野上的红花草,红绿相交,花地毯似地铺在他面前,向人们预示着来日那丰收的秋天。彩云岭下,那一栋栋古老的木板房、土砖房的旁边,新出现了几栋红砖瓦屋。有些,还安着玻璃窗呢!这一切的一切,又向他展示着今日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有那一管烟筒,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与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不调和。它象一把尖刀,插在江峰的心里,使他感到心里一阵绞痛。

“这干部同志,你找谁呀?”

河岸边,一个七十开外的老倌子,坐在草地上,晒着暖和和的春天的太阳。他的面前,一群黑黑白白的山羊,正在勾着头吃草。他看到前面走过来两位干部模样的老同志,便和善地问道。他在心里想:兴许,自己能够为他们解答什么问题哩。比如说,他要找湾子里的哪一个人,自己没有不知道的。自己活到七十多岁了,还没有离开过这犁河湾啊!

他是土地改革时期村上的老农会主席、老村长侯青山。

江峰向老人投过来目光。他的心头不禁一热,面前的这位老人,挺面熟呵!他莫不是侯青山?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他一时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村子里,有位叫侯青山的老同志吗?”江峰试探着问。

老人一下站了起来,眯细着眼睛望着江峰。好一阵,他笑了,开心、爽朗地笑了:

“你、你是江区长呀!”

两双手热烈地相握。

清亮清亮的湄河水,映出这对久别重逢的老人的倒影……

江峰和他的老伴,在犁河湾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启程回城去了。

侯青山来送行,大队精明能干的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侯小明来送行,李水云的妻子,那位钟灵老师也来送行。来送行的,还有许多当年相识的大爷、大娘。

昨天,在河边和侯青山相见后,江峰头一句话就问:“村子里现在还有学校吗?”

“唉!”老人一声长叹,“对你老弟不住呀!我们没有把你亲手办起来的翻身小学保护好。为保护这所学校,李水云老师赔进去了一条命啊!”

江峰不语,身子微微地抖动着。

“我们派人到处找你,没有找到你。我们又一封一封地给你写信,也不见回音。后来,我们才知道你不在县里了,调走了。要是当时我们找到了你,兴许这所学校就不会被那些脑壳发热、发昏的人毁掉,那现在它会建得更好了,也许早就办成了完全小学,李水云老师也不会这样冤死了。如今他如果还活着的话,才刚过五十,正是壮年啦!”

江峰迅速偏过脸去,不敢看侯青山了。他望着面前的河水。河水在他面前翻波滚浪地流淌着。他真想借这大江之水,洗一洗自己的心,洗一洗自己的……唉,唉唉!

他悚然了,他颤抖了。

“现在,学校倒还是有一所。这不,就是那烟筒旁边的那个方桶桶房子”。侯青山举起那满是粗筋的手,指给江峰看。江峰早已看到这所特别的房子了。

“铁厂闹了半年多,流出了几个铁砣砣,还是砸烂我们的饭锅、菜锅去化的。铁厂停了以后,我们把这厂房改了改,就成了现在这个学校。四个班,都在这间大屋子里。湾子里的人,老早就想重新盖一盖,大队党支部议了几次,可就是资金还不够。那些年,年年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越割越穷,穷到每个工日只有八分钱。这两、三年还刚刚恢复元气。看来,还要过一、两年才能建起来。”

江峰低着头,看着流动的河水,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进村了,来到那所由学校改建的厂房、又由厂房改建的学校。此刻,正在上课:四个班,分四个方向,面向老师,听老师讲课。班与班之间,用竹垫子隔了隔。七、八岁,八、九岁的孩子,正是调皮的年龄,正是幻想的年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好奇心驱使他们难免不干一点坏事。竹垫子上,被他们撕扯出了一个一个的大洞。这一个一个的洞,把每个教室里的声音,都溶汇到了一起。

在四年级那个班上课的,是一位女教师。她就是钟灵。当年,江峰在县文教科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年方十八、九岁,一身的青春气息。而今,出现在江峰面前的,是一个脸腮爬满皱纹,头发黑白相间的、年过半百的老教师了。丈夫死了以后,她拖着一个孩子,坚强地活下来了,而且一直坚持留在这犁河湾,留在丈夫的身边。她把学生当孩子待,她把老师当妈妈做。提起她来,这满湾子男女老少,谁不说她一声好呢!

“是不是请钟老师出来一下?”侯青山跟在江峰身后,小声说。

江峰连连地摆手:“不了,她正在上课。等会再见她吧。”

江峰迈着缓慢的脚步,离开了这炼铁厂的遗址。侯青山热情相邀:“到我家坐坐,喝杯米酒去?”

“慢。”

“那先去大队办公室?”

“慢。”

“那,你是不是想先见见你老战友的堂客、新伢子他娘?”

“她现在可好?”

“不在湾子里住了。”

“到哪去了?”

“被新伢子接到城里去了。”

“侯新现在干什么了?”

“出息了!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报社当了记者。”

“唔。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那个侯新,真是他呀?”

“对,是他。去年,我们统了个计,你当年送进这翻身小学的第一批学生中,有两人当上了工程师、三人成了医师、四人……出息了不少人材。他们回到湾子里来,常常在一起叨念你,说是你领头办起的翻身学校把他们培养出来的。”

不见江峰作答,只见他呼吸加快了,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青山老兄,请你领我去看一个人,好吗?”

“谁?”

“李水云。”

“他……唔,你要上坟?”

“我想到他的坟前去站一站。”

彩云岭上,翠竹林里,有一个突起的土堆。李云水,就长眠在这里。当年,新伢子在他坟前栽下的松树,已经长成挺拔的大树了。清明节临近,有人已经在这里掛上了一挂一挂的纸花。

江峰默默地、碎步走到坟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把在路旁采摘的一束山花,庄重地放在坟头。他长久地默立着,没有说一句话。

山风起了,竹枝摇动,沙沙作响。江峰的心胸里,翻波滚浪,很不平静。三年前,因工作关系,他到过广西境内的大西河,到那次渡江战斗的遗址看了看。河边的龙头镇,建设得不错了,成了一座美丽的小山城。城东的山岭上,就是当年摆放死难战友的尸体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烈士陵园。这天,天下着毛毛雨。雨雾朦胧一片,罩着绿水,罩着青山,罩着整个山城。一个青翠的山头上,绿树丛中,耸立着一块高高的石碑,象一个昂首屹立的巨人,面对小城,面对大江,很是威严。这,就是烈士陵园里的烈士纪念碑。江峰一步一步地朝高高的纪念碑走去。

无声的雨丝,给绿色的陵园增添了一种肃穆的气氛。

纪念碑正中,刻着几个仿照***笔迹的苍劲的大字:革命先烈永垂不朽。左右两块小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他在碑前默立片刻。然后,走近前去,到石碑上寻找一个个熟悉的战友的名字。他一个一个地详细看下去,从左边的石碑,看到右边的石碑。终于,他在这名字的海洋里,寻到了这样三个字:侯玉生。

雨点儿,静静地飘落着。湿了他的头发,湿了他的衣裳。

他久久地默立在那里,任凭雨点把身子淋一个透湿。

如今,江峰默立在另一位战友的墓前,这是一个小小的土堆,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却没有庄严的墓碑。当年,为新中国的诞生倒下的战友,受到人民的敬重,受到后人的景仰,这是完全应该的。然而,面前的这一位,他没有死在壮烈的战斗中,不是倒在敌人的枪弹下,却是……这是一笔多么可怕的心灵的债务呵!多年来,尤其是经过十年浩劫,他重新出来工作后,他真是想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到这里来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土堆,看一看牺牲在和那次渡江战斗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另一个战场上的这位战友。在这个战场上,在这场战争中,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想一想,真是不寒而栗呵!几次欲往,却没有勇气!现在,站在李水云的墓地前,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由得,他对着这个小小的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

“喔——喔喔……”

突然,身后有人哭泣。江峰转头一看,是钟灵。学校放午学了,听到消息了的钟灵,连忙上山,赶到丈夫的坟地来了。此时此刻,望着老区长、她和水云参加工作的引路人,向水云的坟鞠躬,重重地触动了她的心,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钟老师。”江峰向钟灵伸出手去。“你不应该哭,你应该高兴,应该自豪。该哭的,不是你呀!”

江峰万般感慨地摆动着头。

“老区长,你不知道,老李直到今日,慨上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啊!”

“是吗?”江峰瞪圆了眼。一股热血,直往他的脑门顶上冲。他连连愤慨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学校打了报告,要求为李水云平反。上面说,当年并没有下给他戴‘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文件。”

“谁说?”

“据说是县委组织部。”

“我去找县委,明天就去找。”

“谢谢!谢谢!”钟灵连连说。

“老孙,你有什么感受?”

从坟地走下来的时候,江峰这样问自己的老伴。孙惠敏的眼眶早已湿润了。此刻,她看了丈夫一眼,语调坚定地说:

“我们去大队部吧。向大队党支部提出我们的请求吧!”

“好,好!你,真理解我的心呀!”

直到晚霞把彩云岭,把湄水河装扮得绚丽多姿的时候,这场艰难的“谈判”,总算结束了。年轻的支部书记侯小明,代表大队党支部,代表全犁河湾的人民,庄重地接受了江峰夫妇俩献出的一生的积蓄,一万元存款,来重建翻身小学。这对革命老夫妻,将成为犁河湾的新公民,住到翻身学校里,在孩子们的读书声中,过着充实的晚年生活。

“什么时候动工呢?”

归去的路上,江峰这样问侯小明。这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爽快地回答着:

“昨晚上你们休息后,我们连夜召开党支部会议。大家决心在半个月内把材料筹备齐,二十天后动工。”

“大约什么时候建成呢!”

“三个月后。”

“这么说,三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搬到这犁河湾来啰?”说着,江峰偏过头去,欣慰地望了老伴一眼。

这时,侯小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江峰:

“那个烟筒拆不拆除呢?”

江峰思索片刻,道:“不拆。留下它,做一个历史的见证吧。让我们记住,在我们党的历史上,上面,下面,都有过那么一些头脑发热、发昏的人,干过那么一些错事,蠢事!”

湄江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那般欢快,那般舒坦……

重建翻身小学的工程进度很快。看来,比原计划还会提前些日子竣工。

竣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队党支部开过好几次会议研究,这个学校,当年是江峰带领翻身农民办起来的,现在,又是他把一生的积蓄捐献出来,在这个炼铁厂的遗址上重建的。用什么方式,把江峰的事迹,传给学校一代一代的新学生,传给犁河湾的后人呢!研究来,讨论去,最后一致决定,把翻身学校更名为:江峰学校。同时,到学校的校门前,立一块石碑,用我们民族最古老的方式,把江峰的事迹传给后人,用以激励后人奋进。

立碑的事决定以后,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碑文如何写?碑文谁来写?年轻的支部书记找了在犁河湾任教了三十多年的钟灵老师。这两次建校,她都是见证人,参加者。面对这个课题,钟灵老师犯难了:“我的笔太拙了,怕表达不出老区长江峰同志那动人的事迹,把好事办坏了。”

“那到底请谁来写合适呢?”

“我看,请侯新来写。他是省报的记者,当年又是老区长亲自送他进翻身学校念书的,准能写好这篇碑文。”钟灵老师兴奋地推荐道。

“对!对!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他呢?”年轻的支部书记笑了。“钟老师,快写信,请侯新哥回来。”

钟灵连夜给侯新写信了。信中,她激动地叙述了犁河湾的这一件大新闻,并庄重地提出了全村人对他的重托。

侯新接到信,心里异常激动。他想起了那一年,老区长牵着他的手,送他走进翻身小学,又亲笔在报名册上,写上李水云老师为自己取的名字。自己,是翻身学校培养出来的,自己的成长,有李水云老师的心血,有钟灵老师的心血,也有老区长的心血啊!他拿着信,找到报社负责同志,详细地汇报了江峰同志当年带领翻身农民办学,离休后又捐款重建山村学校的事迹。报社领导同志听了汇报以后,指示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它的意义,远不在办一所山村小学,而是回答了一个老干部如何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的重大课题。”他指示侯新立即回村采访,不仅要写好碑文,更重要的是要写好这个典型。向全省人民宣传这个典型。

第二天,侯新就启程了。一天一夜,他就赶回到了犁河湾,这个生他养他的故乡。

还有两天,学校就将胜利竣工了。重建的这所学校,比过去的那栋地主的花瓦屋,还气派些,还体面些,还漂亮些,自然也更适用些。学校除了有十二间大教室外,还有图书室、阅览室、文娱室以及教职员工的宿舍。校名牌已经做好、漆好、写好了,就等竣工典礼上,请老区长、也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江峰,亲手挂到校门上了。

石碑也凿好了,是从彩云岭上采来的一块上等青石。碑面已磨得光滑滑的,就等往上面刻碑文了。

夜里,灯光下,青山大伯,小明支书,钟灵老师,都围着侯新,向他诉说着老区长江峰的一条又一条的功绩,都要求把它写进碑文里去。侯新大学毕业后,到报社当了十多年记者,写过许多大通讯,长篇特写。现在,这篇碑文,却把他难住了。江峰同志为山村办教育,桩桩件件这么多的事迹,要浓缩到三百字的碑文中来,确实不容易啊!

他苦苦思索了两天,就在学校胜利竣工的那一天,他终于交出了他这一生来最为庄重、最为严肃的一篇文章。村民大会上讨论时,获得一致通过。

老石工戴起了老花眼镜,连夜赶刻起来。

竣工典礼明天举行,老区长明天就搬家来了。石碑,要在竣工典礼举行的时候,在学校的大门前竖立起来。

夜深了,山村安静了。只有村前的湄河水,在潺潺流动;只有校门前老石匠刻字的凿石声,在“叮,叮”有节奏地响着。那一下一下的凿石声,震动着整个犁河湾,一声不漏地落到每个山民的心头上……

学校的竣工典礼就要开始了。看来,这是犁河湾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日子。全村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山道上,河岸边,年轻的妈妈,抱着心爱的孩子,天真活泼的孙子,搀扶着慈祥的奶奶,刚订婚的后生子,邀来了自己的未婚妻……一个个都穿上了平日自己最喜爱也是自己最贵重的衣裳,走到学校的大坪里来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兴奋的红光;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波动着激动的神采。

老区长搬家的车子刚刚开到。大家一齐动手。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一件的家具搬进了房子里。孙惠敏最喜爱摆弄花。这次搬家,她把一盆一盆她心爱的花也搬来了。手没洗一洗,脸没擦一把,她就浇起她心爱的花束了。在城里工作的两个孩子,也跟着车子来,为父母搬家来了。

全村的人都到场了,竣工典礼就要开始。年轻的支部书记没让老区长江峰把一杯开水喝完,就拉着他到会场来了,就把他请上了主席台。

侯小明走到麦克风前,庄严地宣布:

“江峰学校竣工典礼现在开始!”

“第一项:鸣炮。挂校名牌。立纪念碑。现在,我们请学校的创办人、离休老干部江峰同志亲自挂校名牌!”

霎时,数十挂鞭炮一齐点燃了,巨大的声浪,震荡着会场,震荡着每个犁河湾人的心房。许多人起劲地鼓起掌来。掌声,鞭炮声,山民们开心的笑声,混成一片,组成一支激昂的乐曲……

鞭炮声、掌声、笑声里,江峰痴呆了似的,木桩似地立着,一动不动。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宽大的额角上渗了出来。

侯小明和青山大伯把一块漆得亮闪闪,披着红绸子,上面书写着“江峰学校”四个大字的校名牌,送到江峰面前。

江峰的脸通红通红。他没有伸手接牌。

“老区长,请挂牌。”

“你、你、你们这是、这是搞什么名堂?!”江峰气得语不成句。

“党支部研究决定,为了让我们的后人记住您的恩德,将这所学校以您的名字命名。另外,在校门前,为您立一块纪念碑!”

“胡来!简直是胡来!”

江峰动气了。也许,是犁河湾的人头一次看到他动这么大的肝火。他全身都颤抖了,脸色青得很难看。他没有接牌,把侯小明和青山大伯尴尬地凉在一边,迈开大步,走到台前,深深地向乡亲们鞠了一躬。

全场寂寞无声。千百双眼睛一齐朝向他。

“今天,我江峰来参加这个学校的竣工典礼,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罪过,我对不住犁河湾的全体乡亲父老!”

这话怎么说呀?台上的侯小明愣住了,青山大伯愣住了,钟灵老师愣住了,侯新也愣住了;台下的成千上百的人都愣住了。会场里更静了,静得相互间能听到心跳声。

江峰瞥了一眼校名牌和纪念碑,脸涨得更红了。

他又开口了,嗓音变得沉痛而嘶哑:

“不错,当年,是我和村子里的翻身农民一起,把这座地主庄园开办成一所翻身小学的。然而,一九五八年,上面批准公社把这所学校拆掉办炼铁厂,筑土高炉。那个头脑发昏的批准人,到底是谁呢?”

江峰又扫了一眼面前的纪念碑和校名牌。台上、台下的人,不由地互相交换着眼色,搞不清他到底要点谁的名了。

“你们没有想到吧,这个人,就是你们今天要为他树碑立传的那一位,就是我!”

台下千百双眼睛都傻了似地望着江峰。台上的人也惊呆了。

“李水云老师的报告,我收到了没有?侯新后来写给我的信我接到了没有?接到了,都接到了!我为什么没有给你们回信?这个答案李水云老师当年就说出来了:是我的脑袋发了昏!还有一条,当年李水云老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我想保自己头上的乌纱帽,看重自己那个名儿,耽心自己身败名裂!那时候,我们共产党内,头脑发昏的人,或者说,想保乌纱帽的人,不只是我江峰一个。上面有,下面也有。所以,我们办了不少错事,办了不少蠢事!”

什么时候,惊呆了的侯新,象是突然被什么敲了一下头脑,猛地醒悟了似的,他取出笔,翻开采访本,飞快地记录着。

“今天,学校重新修建起来了。如果要立一块碑,碑上刻着的,不是我江某人的什么恩德,什么功绩,而应该是我江峰的一份认罪的检讨书。如果乡亲们宽宏大量,谅解我,不让我在石碑上刻认罪的检讨书,那我就多谢了!”

江峰摘掉帽子,朝左右两边的乡亲们深深鞠了两个躬。

“人老了,脑子有时倒比年轻的时候还清醒些了。这些日子里,我常常回顾自己这一生办的事。一想到自己办的这桩蠢事、丑事,心里就痛,就睡不香,吃不好。是的,这件事,你们犁河湾的人不知道,还一直把我当作恩人记在心里。其他的人,也不见得就知道。当年,办这样事的人,也不是我江某人一个。我完全可以冠冕堂皇地欺骗人家。但是,我欺骗不了自己。这笔心灵的债务,我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它将时时折磨着我!”

江峰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接着说:

“我和老伴把自己一生的积蓄拿出来,重建这所学校,不是要后人记着什么恩德。我有什么恩?有什么德?我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是想多少偿还一点心灵上的债务,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在什么地方呢?自己革命一辈子,直到最后才悟出的一个道理,就是:革命到底不完全等于革命到死。革命的底是共产主义。而共产主义靠我们一代人、两代人的奋斗实现不了,要一代接一代地奋斗下去!社会主义,靠一些无知的文盲,靠一些科学的光眼瞎,也建设不好。因此,我们建这座学校,是想多培养几个懂事的后辈人,多培养几个不象我们过去那样办蠢事的后辈人。我希望我们翻身农民的孩子们,孙子们,好好读书,真正从科学文化上做一个翻身人!所以,这所学校的名字,我建议,仍然叫:翻身学校。至于那块碑,我建议把现在的碑文凿掉,另外写一篇碑文,纪念一个真正值得纪念的人。这个人是谁呢?李——水——云!”

象暴雨袭过山林,象山洪落下悬岩,人群里掌声哗哗一片。这是激动的掌声,这是痛快的掌声……

电影,在银幕上参加学校竣工典礼的群众的欢呼声中,在银幕下观众的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

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然而,总觉得关于这部电影的由来,有必要向关心它的读者们做一番简单的交代。

那天,学校的竣工典礼结束以后,侯新回到自己的住处,激动地提起笔来,挥笔疾书。常有人说,下笔如有神。神从何来?侯新这次体验到了:神从喷涌的生活之泉中来。

这几天,滚烫的生活激流,冲击着侯新的心。他沉不住气了。他睡不安稳,吃不香甜了。耳闻目睹江晓峰一桩桩感人肺腑的事,激荡在他的心里。有些事件,自己还是参加者之一,感受者之一呵!他激动不已,钦佩不已。

日赶夜赶,一篇洋洋三万言的中篇报告文学,两天两夜,就摆到了他的案头。这天傍晚,他来到学校,将稿子送给老区长、爸爸的老战友江晓峰同志审定。

“你呵,你呵,怎么专门来捉弄我?那块碑没有树成,这里又来立传!”

不管怎么解释,怎么劝说,怎么讲道理,江晓峰坚决不同意发表。报社的总编辑很欣赏这篇作品,把它排出小样,又拼成大样,准备分四期连载。总编辑又亲自带着报纸的大样来到湄河湾,找江晓峰,对他进行“要挟”,想“逼”他同意,他硬是不干。报导对象坚决不同意,总编辑也没有办法,只好割爱了。

侯新呢?心里当然更不舒服。这倒不是惋惜自己的新作不能和读者见面,而是觉得不把这个令自己钦佩、敬慕不已的人物宣传出去,自己似乎欠了人民一笔债。

他苦苦地思索了两天三夜,办法终于出来了。江晓峰是不同意宣传他。那么,把他的名字改改,做小说投寄出去看看?

于是,他把江晓峰的“晓”字删去了,把湄河湾的“湄”字改成了“犁”字,又做了适当的艺术加工,认真地修改了一次,把它投寄到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型文学刊物了。三个月后,这篇以《碑》为题的作品,在这家刊物上发表了。

侯新,这个新闻记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上,竟然也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新闻。《碑》问世以后,居然得到戏剧界、电影界、电视界和文学界那样的青睐……几乎是同时,全国十多家电影制片厂来人、来函、来电,约请他去将这部作品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

于是,这部电影《碑》,就这样诞生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七日匆草于鲤鱼江煤矿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改写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