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来的风,吹乱了这片荒地上的草,摇动了开放在绿草丛中的一朵朵黄的、白的、紫的、红的花。这里,新垒了一个坟堆。此时,坟墓前面,趴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哭得分外伤心:
“奶奶,嗷嗷……奶奶,嗷嗷……”
这对孩子的身后,蹲着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两行泪水,在他那被山风吹得黑黝黝的脸腮上流淌。泪滴儿,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他脚下的几株小草。他没有哭出声,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孩子们的哭声刺得他心儿痛。他脸腮上的泪珠儿,淌得更快了。
在这堆新坟右前方的一株绿竹下,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抱着竹子在饮泣。似乎羞愧,她没有把哭声放出喉来。人,活着的时候,别人往往看到他的缺点多;一旦死去,他生前的许多许多优点,就风起云涌般地来到你的面前,象钢针一样扎着你的心。有时候,许多的误会,要到人死了才能明了;许多的怨恨,要到人死了才能消除;许多的谜,要到人死了才能解开;许多……唉,唉,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面前这位抱竹饮泣的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孩子们的哭唤声,戳得中年男子的心儿痛,也戳得这位女人的心儿痛。她实在憋不住了,长喊一声“妈——”,便扑到坟前来了。她趴倒在坟堆上,伤心地放声嚎哭:“我有罪,我、我、我对不住您……”
河风大了,坟堆四周的草在风中摇,花在风中动。河风,把两代人的哭声卷走,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三天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用人类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她默默无闻的一生,长眠到这绿水畔、青山下了。
让我用笨拙的笔,为这个普通山女写一个传吧!
第一章
一
面前这条河,是长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这里的人称它为飞龙河。它源于西南方的飞龙山麓,出了飞龙山,穿过一个山峪,又一个山峪。不知穿过了多少山峪,流到了面前这个山峪。河岸两边,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远山近岭,连着天际。天晴的日子,站在河东南岸的望龙山上,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见群山耸立,直插天宇。山岭连绵起伏,象一条腾飞高天的蛟龙。那里,就是飞龙山。
飞龙河流到这个山峪,被一座陡峭的山峰挡住了。它只好偏过头来,向北窜去。于是,在这座陡峭的山峰对面,形成了一个几百亩田的小河湾,有一个几百口人的村子,人称龙河湾。河湾里,依山傍水地座落着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房子。最惹人注目的,是村东头那栋花瓦屋。这是村里唯一的富户人家的庄子。
这里是出进飞龙山的要道。早年间,没有公路的时候,一条沙石山道,从对面的山头上滑下来,一直伸到飞龙河边。过了渡,一条黄带子般的山道,又蜿蜒进山,伸向很大很大的飞龙山的深处。那一年,国家在这里建立了飞龙山林场,一条新修的公路在山岭间出现了。汽车,出现在这个古老的山村了。
村前的渡口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水泥公路桥。村民们去小镇、上县城,都打着哈哈从这条桥上走过。过路的行人,进飞龙山,出飞龙山,多数是坐汽车从这桥上过的。可是早年间,没修公路,没修桥的时候,过往的行人,都得过村前这个飞龙渡。
我们的故事,还得从早年间的渡口说起。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了,摆渡的老艄公去世了。村民们一致推荐十三岁的孤儿阿四来摆渡。渡船是村里的公物。渡口,是龙河湾兴办的一项行善事业。村里捐献了十来亩田,组成了一个“渡会”。摆渡者不向行人收费,生活费用由“渡会”供给。同时,渡口东岸有一座青砖建筑的河神庙,庙宇除神堂外,还有两间住房。这庙,也就归摆渡者管理、使用了。
十三岁的阿四,卷着一卷破铺盖,上了渡船。多数日子,他吃住在渡船上。遇到河里发大水,不能开船了,他才把渡船拴牢,搬回河神庙,住上一、两天。
渡船,在东西两岸来来回回;山洪,在飞龙河里涨涨落落。阿四在渡船上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年年月月,他驾着渡船接送了多少新嫁娘,然而,他自己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早早晚晚,他的渡船上,要过往多少年轻美貌的妹子呵!可是……曾经也有过那么几回,一些大胆的、心地好的妹子,坐在他的渡船上,多情地看过他几眼,拐弯抹角地问过他几句。那时,穷得丁当响的阿四,哪里敢往那方面去想。眼看三十岁喊得应了,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这天的黎明,河岸两边的山峦,还在甜甜的睡梦中没有醒来,阿四就被对岸赶早路的人喊醒了。他抽出长长的竹篙,启动渡船,过对岸接人了。送走这位早行人,阿四用竹篙把渡船固定住,蹲到船边,在河水里洗洗手,准备再回到舱里躺一躺。猛地,淡淡的曙色里,他看到河面上漂过来一个木盆。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木盆里还放着什么东西。
木盆顺水漂流而下,很快来到了渡船边,阿四将木盆端上船,只见木盆里用破棉絮裹着一个婴儿。婴儿不知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气力了。但仍然在不安地、轻轻地呻吟着。阿四,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把抱起了这个婴儿。大地还沉睡在拂晓的宁静里,只有河水在轻轻地拍打着船舷,发出低低的“哐”声。孩子那轻轻的呻吟声,一点不漏地全落到了阿四的心上。这颗坚强的男子汉的心,被震撼了!他抱着婴儿呆立在船头,任清凉的河风洗涤着他热辣辣的面颊。
“划船的叔叔,请划过来一下。我们——要——过——渡!”
对岸,一个女人尖尖的嗓音在喊他了。一种多年养成的职业的责任感,使他把婴儿放回那木盆,把木盆搬到舱里。然后,手脚麻利地启动了渡船。
天渐渐地亮了。红霞,涂红了远方的山峦。河面上,飘起了薄纱似的水雾。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船靠岸了。上船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子,和一位五、六岁的、穿着土布新衣的细伢子。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一个贴着红纸条的包包。看来,她是带孩子去走亲戚的。
“这位嫂子,真早呀!”女人上船后,阿四说。
“路远,得到一个亲戚家赶中饭,又带着一个细伢子,不早点不行。”女人笑笑说。
“坐稳当点,开船啦。”
长长的竹篙插到了河底,渡船离岸了。船到河心时,舱里那躺在木盆里歇息了一阵的嫩毛毛,突然“哇啦”一声嚎叫起来。
“你娃子哭啦!”过渡的那位大嫂子连忙说。
阿四收住竹篙,呆立在船头。船,顺水往下漂去。孩子的哭叫,使这位摆渡汉子的心慌了,乱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过渡的女人赶忙起身,钻进舱去,抱出了这嫩娃娃。“怎么?孩子妈这么早就出去做活路,把娃子丢到船上来了?”
阿四木然地立着。猛地,他发现船正顺水往下漂,他赶忙将手中的竹篙插向河底,用劲一撑,船又往对岸漂去了。
“娃子准是饿了,要吃奶了。来,婶子喂你的奶。”说话间,过渡的嫂子解开了衣襟,把娃子搂到了怀里。
苦命的孩子不知饿了多久。此刻,在这位不知姓、不晓名的过渡妈妈的怀里,香甜地吸着奶。
“这娃儿生下多久了?”过渡的嫂子一边用手指点着孩子的嫩脸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阿四。
“……”
阿四没有答话,偏过头去,将长长的竹篙用力往河底戳去。
“你看,娃子准是饿得厉害啦,吸奶吸得这么猛。娃子的妈呢?奶水一定不多吧?”
“……”
阿四还是没有答话,脸臊热臊热,心蹦蹦乱跳。
“长得真漂亮!是男娃,还是女娃呀?”
女人又问开了。阿四没有答话,她也没有在意,她看那娃子看得入迷了。
过渡女人这一串无意的问话,就象阿四手中的竹篙,一篙一篙点在阿四的心里,在他的心里溅开浪花。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女人就有了个崽娃,看来,自己这一辈子是这么个命呀!船下,河水哗啦哗啦地淌着。河浪撞在船头上,飞溅开一丛丛浪花。摆渡的汉子,心里难以平静了。脸,一阵比一阵热,是为自己要做爹爹激动,还是为自己没讨堂客先认崽害臊?说不清楚呵,说不清楚……
船,在阿四复杂的心情中靠岸了。这时,嫩娃娃在过渡“妈妈”的怀里喝饱吃足了。他还不知道这人世间的甘苦。有了目前这种短暂的满足,他高兴了,乐了,对着这位喂奶的婶子笑了。
“来,快对你爹爹笑一个,快对你爹爹笑一个。”过渡的嫂子把娃子抱到阿四的面前。小家伙正在乐处,咧开小嘴,对着阿四傻乎乎地笑着。
阿四也红着脸笑了。他低低地对过渡的女人说:“嫂子,谢谢你。”
“这是哪里话?你堂客奶不多,你要买猪脚炆药给她吃,发发奶。下午我打转身的时候,还可以喂他一次奶。”
“你,屋里哪里的呀?过去,怎么没见你打这儿过、过渡?”
“我屋里离这里不远。过去不往这大山冲里走。最近,在山里结了一门新亲戚。往后,就会常上你的渡船,常劳你的驾啦!”那嫂子说着,爽朗地笑了。
阿四从过渡嫂子手里接过娃子,目送他们娘崽俩走下渡船,沿着那沙石山道进山去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巅上露出了半张红脸,把一抹丽阳洒在阿四和他怀里那娃子的身上。
从此,渡船上多了一个娃子。摆渡的爹爹,带着他从河这边荡到河那边。过渡的女人,中年的,青年的,多少人喂过他的奶呵!他数不清有多少“妈妈”。
这娃娃,在摆渡爹爹的渡船上——这个大摇篮里,一天天地长着。也不知是哪一天,做爹的阿四,给这娃儿取了一个名:河娃。意思是,这是从河里捡来的“娃”。
二
河娃,在河风里长大了。转眼间,他十一岁了。
靠山吃山,近水吃水。这里,既靠山,又近水。上山,河娃是个打柴禾的能手,下河,捉鱼摸虾,河娃样样都行。五、六岁时,他就跟着爹爹学会了游水。如今,他一头钻进水里,出水时已经过了半条河了。
每天,他都陪伴着爹爹在渡船上。有时,过渡的行人不多,正坐在舱内巴旱烟的阿四懒得起身,河娃就接替爹爹,来撑篙摆渡。碰上阿四要到二十里外的山镇赶集办事,这一天就全由河娃来摆渡了。河娃,不觉间成了阿四的一只有力的臂膀。
河娃几岁的时候,阿四带着他在渡船的船舱内过夜,懒得到河神庙的房间里架铺。娃儿上了十岁,再挤在小小的船舱里,睡得不香甜了。于是,爹儿俩把铺搬到庙里的房间里来了。每到夜里,没了行人过渡的时候,爹儿俩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回到河岸边的庙里来。
这一天,河风很大。已是阴历十月间,降霜的季节了。下午,风儿刮得脸皮儿痛。这是霜风呵!明天早上,准又会降大霜。天黑一阵了,依山傍水的一栋栋房屋里,亮起了一点一点暗淡的松明火。上午,那位进山去看亲戚的柳家嫂子(就是那天给河娃喂奶的嫂子),过渡时交代说:“她可能回来得晚些,要他们等等她,晚一点收渡。”现在,阿四爹儿俩,钻进船舱内坐了好一阵了,还不见柳家嫂子来,估计她可能在亲戚家歇夜了。于是,阿四父子俩走上岸,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准备回庙里去。
“爹,看,柳婶婶来了。”
刚在岸上走几步,河娃就举手指着前面的河岸,对阿四说。
阿四抬起头来,朝前看去。茫茫夜色里,百十步外的河岸上,有一个黑影缓缓地朝渡口边走来。
“柳婶婶,快一点呀!”河娃对着黑影喊开了。
黑影移动得仍然是那么缓慢。她根本没听到河娃的喊声。
河娃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把嗓音提高了:“柳婶婶,快一点走呀!”
“不是。”阿四摇了摇头,又朝河神庙走去。
黑影依旧没有反应。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站住了。
突然,前面传来“扑通”一声巨响。阿四父子俩不禁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刚才立在河岸上的黑影消失了。“不好!”阿四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脑际:有人跳河寻短见了。他朝河娃一挥手:“快,上船,有人跳河了。”
父子俩迅速将船撑到出事处。接着,阿四把竹篙递给河娃:“你把船挽住!”说完,“扑通”一声,阿四跳进了河里。
河娃慌乱地舞动竹篙,撑着渡船,往爹爹游去的地方靠拢。不大一会儿,阿四把跳河的人捞了上来,放到船上。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子。冬日的夜晚,河面上寒风刺骨。阿四透湿的身子在夜风里抖动。那妹子躺在船板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天上没有月亮,船上没有灯光。黑暗里,急坏了阿四爹儿俩。河娃握着竹篙,不知是往左岸撑,还是往右岸撑。一时间,父子俩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去!”阿四终于下了决心,他一把夺过河娃手里的竹篙,使尽全力将渡船撑回西岸。
船头,撞碎一排一排的波浪,飞快地向岸边靠拢。阿四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一个的念头。必须马上给这个妹子换衣服,不然,虽没淹死,也会冻死呵!可是,我们爹儿俩都是男的,拿谁的衣服给她换?她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谁来给她换衣服?对,上岸后先把她搬到自己的被窝里去暖着。可是,这、这湿衣服又由谁来给她脱呢?唉,唉唉,今晚真是活见鬼,活见鬼呵!
“他大哥,还没有收船呀?”
正在这时,柳家嫂子站到码头上了。这下,真给阿四解了难题。他把船靠上岸,连连对柳家嫂子说:“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快,帮帮忙。”
“帮什么忙呀?”天色很黑,柳家嫂子没有看清躺在船板上的那一个全身透湿的妹子。
“快,帮忙把她抬回我屋里去,作兴还有救。”
柳家嫂子这才看清,一边赶忙上前抬人,一边急切地问:“这是谁?”
“不知道。天黑的时候,我们没有等来你,却等来了她。年纪轻轻的细妹子,跳河寻短见。唉,总是有什么犯难的事。”
说话间,阿四和柳家嫂子,抬着这个跳河的妹子,匆匆往河神庙走去。
三
庙堂里,烧起了熊熊的柴火。一把把干柴,投进火堆,火焰窜起两尺高。火堆边,阿四和河娃,正在烤着自己和那位年轻妹子换下来的湿衣服。湿衣在柴火烘烤下,冒着腾腾水气。
热心的柳家嫂子,留在这里陪那妹子过夜了。刚才,她和阿四一起,把妹子抬到庙里,用土法子把那妹子喝到肚子里的水倒了出来。不省人事的妹子,终于轻轻地喊出了一声“哎哟”。这时,柳家嫂子才把阿四父子轰出门,自己给那妹子脱下湿衣服。然后,将她放进阿四父子的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在河水里泡了这么久,那妹子的身子冰冷冰冷。就是盖再厚的被子,她的身子一时半刻也暖和不起来呀!更何况,阿四床上的被子,又硬又破。善良的柳家嫂子,自己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紧紧地搂着那妹子,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这位年轻妹子冰冷的身子。
好大一阵过去了,那妹子的呼吸越来越粗,哼叫声也越来越大了。终于,她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到了一张床上。柴火堆上的火焰,腾腾跃起,火光扑腾扑腾照亮着庙堂那早被烟火熏黑了的墙壁,照亮着屋顶上的木梁、瓦片。我这是到了哪里了?妹子觉得自己好象在梦里,又似乎不象……
“我、我……”那妹子恐慌地叫着,挣扎着想坐起来。
“醒了!醒了!”柳家嫂子惊喜地叫着。
坐在火堆边烤衣的阿四,急忙向床边走来了。河娃也抱着烤得半干的衣服走过来了。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那妹子呼叫着,腾地一下坐起来了。白白的上身,一丝不挂地袒露在被窝外面。惊喜中的柳家嫂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把将那妹子按倒:“小妹子,你、你没有穿衣,快躺到被窝里。”
阿四早已掉转身子,坐到火堆边去了。河娃,也赶忙转过身去。
那妹子这时才真正地醒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泣着。
“小妹子,别哭了,和嫂子说句话。”柳家嫂子紧紧地搂着那妹子,安慰地说。
妹子哭得更伤心了。
“什么事使你这样犯难,这样想不开?快和嫂子说说,让嫂子为你拿拿主意。”
“……”
被窝里,依然只是传出低低的哭声。
“天大的难事,年纪轻轻的,也不该去走这条路。日子长着啦,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啦!”
“……”
回答柳家嫂子的,还是那唏唏嘘嘘的饮泣声。
这时,那妹子身上脱下的湿衣,一件一件全烤干了。阿四将烤干的衣服叠好,放到床头边。然后,对柳家嫂子说:“我和河娃,到船上过夜去了。”
“好吧,你们去吧,歇着去吧。”
河娃又抱来一大把干柴,放到火堆上。然后,才跟着爹走出庙堂,到河边的渡船上去。
蒙在被子里哭了好大一阵的那妹子,总算停止了哭泣。柳家嫂子这才将烤干的里衣里裤递给她,让她穿上。
“小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
“嗯。”柳家嫂子点点头。
“名?”
“嗯。”柳家嫂子又点点头。
“家里人,喊我雪妹子。妈妈说,我是下雪天生的。”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在哪里?”
“大山里。”
“村子名呢?”
“十里坳。”
“离这里多远?”
雪妹子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事迫使你这样做呀?”
“哇”的一声,雪妹子又哭了。随后,不管柳家嫂子怎么问,她再也不开声了。渐渐地,天亮了。她爬起床来,穿好衣服,对柳家嫂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庙堂外走去。
这时,阿四和河娃,端着在渡船上煮熟的饭菜,朝庙堂里走来。刚走到庙前,雪妹子就推门出来了。
见阿四父子走来了,雪妹子忙朝阿四和河娃跪地一拜,说:“难为大叔,难为小弟弟了。”
“你,快别、别这样。”头一次受人这样一拜的阿四,慌忙用双手将雪妹子扶起。
“我,走了。”雪妹子含着泪花说。
“你准备去哪里?”柳家嫂子站在身后问。
“是呀,你去哪里呢?”阿四也接着问。
“不知道。”热泪从雪妹子的脸腮上簌簌滚落下来。
“大姐姐,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十一岁的河娃,拉着雪妹子的手说。
“河娃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你要是愿意,就住到我们这里,给我们洗洗衣、做做饭吧。”阿四也恳切地说。
“小妹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柳家嫂子帮上腔了。
雪妹子迟疑地站立片刻,终于转身走进了庙堂。
四
山上,一株株新竹吐翠了,一蓬蓬刺莓红透了。雪妹子,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
雪妹和河娃玩得可好了。有时,阿四有事外出,留雪妹和河娃摆渡。从大山里来的雪妹,从没有握过撑船的竹篙,船儿很不听她的使唤。十一岁的河娃,便当她的师傅了。渐渐地,竹篙在雪妹手里也挥舞自如了。多数的日子,阿四在船上摆渡,他俩就上山打些柴禾,挑到小镇上去卖。采来野果,就带回来给阿四吃。男孩子野些,常常不是脚上扎了刺,就是手指划破皮。这时候,雪妹便从身上取出针,小心翼翼地为河娃挑刺,从兜里掏出碎布片,轻手轻脚地为河娃包扎伤口。渐渐地,河娃对雪妹,姐姐长,姐姐短地喊得可甜了。
有一天,他们上山打了一担柴禾后,两人坐到一株大松树下,吃着刚刚采摘来的酸枣,雪妹不禁对河娃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娃,娘死了不久,爹也咽了气。这时候,村子里的一个财主,要把她拿给自己的那个大痴呆儿子做婆娘。平日里,村子里的姑娘一见到这个傻得抓屎吃的呆子,吓得转身飞跑。雪妹子一听到这个消息,连夜翻山跑了。在那串连着一座又一座翻不完的山的山道上,跑了整整一个夜晚,又跑了整整一个白天,来到了飞龙渡。她想在这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偷偷地死去……
“现在可好了,他们抓不到你了。”小河娃天真地笑了,“要是他们再来抓你,我和阿爹,帮你打他们。”
这天早上,河娃和村子里的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约好,上山去摘三月莓。这刺莓儿可甜了,可好吃了。他想邀上雪姐姐一起去。
“河娃,你和他们去吧。”雪妹子头一回拒绝了河娃的要求。
“你呢?”河娃不解地望着她。
“有事。”
“什么事呀?”
“等会,柳家嫂子要来。”说着,雪妹子低下了头。
她又来做什么呢?河娃在心里想着,没有往下问了。这几天,柳家嫂子来了好几次了。有时蹲在船舱里,低低地和阿爹说着话;有时拉着雪姐姐的手,坐到河岸边的草地上说话去了。他们说些什么呢?
河娃懒得去细想,便和小伙伴们上山采摘刺莓去了。
现在,他用桐树叶子包着两大包又大又红的刺莓回来了。一包,他准备送给阿爹;一包,他打算送给雪姐姐。很快地,他来到了渡口。渡船正好靠上这边的岸。一看,阿爹不在船上,雪姐姐也不在船上。是村子里的小满叔帮着在摆渡。
小满叔朝他做了个鬼脸,嘴巴朝岸上的河神庙翘翘,示意他到庙里去找。
他掉转身子朝庙前跑来了。远远地一看,阿爹蹲在门外,正在埋头吸烟。今天,他穿上了新衣。头发理掉了,嘴巴边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了。他不时抬头望望庙堂那闭着的木板门,脸红红的。兴奋,激动,却又不安。
“爹!”河娃跑上前去,递给阿四一包刺莓,“给你,刚从山上摘来的。”
阿四最爱吃刺莓了。这一回,却例外地将河娃递过来的刺莓挡回来了:“你先拿着,我现在不想吃。”说完,他又望了望庙堂的木板门。门依然关着。
阿爹不吃,河娃想进屋去找雪姐姐,把一包刺莓送给她。他刚要去推门,被阿爹一把拉住了:“别进去。”
“雪姐姐在屋里吗?”
“河娃,爹问你一句话:她,好不好?”
“哪个呀?”河娃糊涂了。
“雪……”阿四的话没有说出,脸已经红得象个关公。
“你问雪姐姐吗?”
阿四涨红着脸直点头。
“好,她好!她可好了!”小河娃兴奋得跳起来。
“以后,你别叫她雪姐姐了。”
“那叫什么?”
“叫……”
叫什么呢?阿四说不出口了,脸涨得更红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柳家嫂子探出半个身子来,向阿四招了招手,兴奋地说:“成了,成了,她答应了。你进来吧!”
阿四进去了,河娃也跟着进去了。屋里,头一回摆上了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放着几杯茶。雪妹子坐在桌边,低着头,脖子根都红了。另外,还坐着村子里两位年龄最大的老阿公。他们正在认真地商谈着什么事,此时已经进入尾声了。
“雪姐姐!”河娃忘记了阿爹刚才的交代,依旧这样喊着,扑上前去,递给雪妹子一包刺莓:“给你,我在大山里摘来的刺莓,清甜清甜的!”
雪妹子一手接过那青青的桐树叶子包着的刺莓,一手将河娃搂到怀里。她的脸,更加火辣辣的了。
“爹,这包给你。”河娃把另一包刺莓捧给阿四。这一回,阿四接住了。
“孩子向你们祝福了。你们往后的生活,会象这阳春三月的刺莓一样甜的。”一位老阿公借题发挥地说。
“是呵,家旺全靠人和。阿四为人厚道、心地好,河娃子聪明、听话,雪妹,你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过得红火的。”另一位老阿公也祝福说。
雪妹没有答话,头低着,用手理着河娃那短短的头发。四十岁的阿四,平日里和雪妹坐在一起,十分随便、自在。现在,却显得局促不安了。生活的内容,两者间的关系,在发生大变化啊!
什么时候,柳家嫂子把河娃拉到了一边,轻轻地告诉他:“往后,不能再喊她姐姐了。”
“喊什么?”
“喊娘。”
“……”
这时,这个十一岁多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又似乎一切都更糊涂了。他怔怔地望望柳家嫂子,又呆呆地看看阿爹和雪妹。
第二章
五
一阵清爽的河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正在伙房里忙碌的雪妹,在清风里伸直腰来,对着窗子,任河风吹拂着她流淌着热汗的脸。这张脸,远不是当年那张秀气的少女的脸了。岁月的风霜,已经在她的额头、眼角,刻下了细细的皱纹了。眨眼间,她和阿四成亲已十个春秋寒暑了。他们成亲的那年冬天,通往县城的山道上开来了解放军的队伍。队伍从飞龙渡过江,进飞龙山剿匪。整整一个上午,队伍还没有过完。解放军进山后,土改工作队也进村了。世道,不觉间翻了个个儿。龙河湾东头花瓦屋的主人,搬倒了,被赶了出来。这里,一半变成了村公所,一半成了小学校。穷人的孩子,开始高高兴兴上学了。河娃,也背着雪妹给他缝的书包,上学校读书了。初小毕业后,雪妹又送河娃到十多里外的完全小学读书,完小毕业后,河娃考进了飞龙山国营林场办的林业学校。去年,他在林校毕业了,分配在林场里当技术员。
河风拂面,雪妹感到格外的惬意,心里特别的甜。不远处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样的舒心欢快。
鲜鱼煮好了,一只没有下蛋的子鸡下锅了。去年冬天熏的干牛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了。做佐料用的红辣椒、姜丝子、葱叶子,也一一备齐了。一顿山乡人家丰盛的午餐,正在准备。
灶里的一根根干竹枝枝,不时炸响着,吐出长长的火舌,发出“”的笑声。山乡人说:火笑迎贵客。是的,雪妹家里,今天将有贵客到。这位贵客,就是河娃自己“对”上的“象”——阿四和雪妹的未婚儿媳妇。
时间过了十二年了,世道变了,雪妹的家境也有了些变化。阿四依旧在飞龙渡摆渡,而河神庙和庙宇左侧的两间房子,土改时正式分给了他们家。现在,他们又在神堂右侧盖了两间新房。庙堂里的河神菩萨,在土地改革那年,就被人扔进了飞龙河里。那年盖那两间新房的时候,小学校里的老师建议,将庙堂拆掉,翻盖成一栋新的农家房子。阿四不同意,雪妹也不同意,还是将庙堂保留下来了。
雪妹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阿四则已年过半百了。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开初那两年,雪妹还小,对这个,并不在意。阿四虽然盼着雪妹生一个儿子,但在雪妹面前,他也装着不在乎,他怕伤女人的心。五年过去了,雪妹依然没有身孕。她的心里开始有点不安了。好心肠的柳家嫂子送来一些药,她扎扎实实地吃了几回,肚子照样没有大起来。第六年上,柳家婶子叫她到飞龙山上的观音庙去求神,请送子娘娘送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第一次提出时,她不肯。都什么社会了,还信神?第三次、第四次提出的时候,柳家婶子举出了一个一个求神求来了儿子的典型例子。她的心动了。那一天,她终于跟着柳家婶子,向飞龙山的观音庙走来了。
爬了十多里山路,终于看到半山腰里,耸立着一座青砖青瓦的大庙了。她们提着香、纸、贡品,正要跨进庙堂,只见庙堂里生着一堆大火,一伙身穿蓝咔叽布工作服的工作同志,正搬下一个个木菩萨,劈碎来烧火做饭。他们是进山探矿的地质队员们。雪妹赶忙收回腿来,拉着柳家婶子,不要命地往山下跑。提来的一篮贡品、香、纸,失落一路。
回到屋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抱头痛哭起来。柳家婶子在半路上分了手,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傍晚时分,阿四回来了。他看到雪妹躺在床上,忙走上前来,轻声细语地问:“哪里不舒服了?我这就去请郎中先生来。”说着,阿四就往门外走去。
“回来!”
雪妹大声吼道。她和阿四成亲后,还是头一次动这么大的肝火。他们年龄虽然悬殊,但阿四为人厚道,雪妹心里开初的那点隐隐的不适,渐渐淡退了。夫妻间感情十分融洽,日子过得满舒心的。现在,雪妹突然动这么大的火,阿四不禁感到奇怪,一时解不透。他听话地在门边站住了。接着,又转身走回床边。
“嗷嗷……”
雪妹哭得更伤心了。
“你怎么啦?”
阿四慌了,站不是,坐不是。
雪妹怎么好开口对丈夫说呢?她知道,阿四心里也十分想要一个儿子呵!可是自己……唉,唉唉,我为什么向他发这么大的火呀?他哪一点得罪你了?你进到这个屋里六、七年了,没给他养下个儿子,他没吐半句怨言,总是随着你,附着你。你还这样对待他,你、你、你的心太坏了!
雪妹在心里怨着自己,骂着自己。阿四糊糊涂涂地、一句不吭地站在床前。手,不时摸摸后脑勺。
“你说句实话,恨不恨我?”雪妹张着泪眼,没头没脑地问阿四。
“恨你?”阿四真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简直象坠入了云里雾里。
“我、我没给你养……”
阿四心里明白了。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给雪妹抹着眼泪,细声细气地安慰道:“看把你急的。要是急坏了身子,我可真的会恨你了。”
“你呀,真坏!”雪妹破涕为笑了。
“今天,你一定上观音庙了。”阿四坐到床沿上说。
“你怎么晓得?”
“猜的。”
“唉,活见鬼了!”接着,雪妹把在观音庙里的见闻对阿四说了。
“我看,以后不要去求什么神,吃什么药了。河娃这孩子,心地好,又聪明。今年就完小毕业了,我们多送他读点书,让他有个出息,日后我们也就……”
“你真好!”雪妹一头栽倒在丈夫的怀里了。
从此以后,雪妹再也没有去寻什么药,求什么神了。热心肠的柳家婶子,前年去世了。她在世时,还常来鼓动鼓动雪妹。她去世以后,也没有人来说这样的事了。如今,河娃在林场当上了技术员了,每个星期六,都走十多里山路,从场里跑回来。星期天,在家里忙一天,挖土,种菜,扯猪草,什么都干。早些日子,村子里一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子,来到雪妹家里,给河娃提亲了。说女的是山那边的一个学堂里的老师。雪妹答复她:“这是大事,得由河娃自己定。星期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说看。”上个星期天,河娃回来了。一到家,喝了一杯冷茶,扛着锄头就要下地,被雪妹喊住了:
“河娃。”
“娘,有事吗?”记不清从哪一天起,河娃当面喊雪妹做“娘”了。
“刚进屋,坐着歇歇吧。”
“我不累。”说着,河娃又准备拔腿往外走了。
“我有句话对你说。”
河娃这才又站住:“什么事?”
“那一天,对河三婶子来给你提亲了,说女的是山那边小学堂里的先生呢!”
“妈,我、我还不想谈这事。”
“你,不细了。”
“也没老吧?”
“二十二足岁啦。是不是叫三婶子把人带来让你看一看?”
“不、不……我、我……”河娃连耳根子都通红通红了。
“你,心里有了?”雪妹敏感地问。
“没、没……不、不……”雪妹越问,河娃越发心慌了。
“对……”雪妹本想说“对娘还保密”,一个“娘”字来到喉边,把她吓得脸都通红了。她机灵地改了口:“对家里还保密吗?”
“这、这……”
“你一定是自己在外面‘对’着‘象’了?”雪妹进一步追问。
河娃知道瞒不下去了,终于红着脸点了点头。
“哪里的?”
“场里。”
“叫什么名字?”
“柳春。”
“干什么的?”
“和我一样。”
“也是技术员?”
“对,我们是同学。”
“好呀!”雪妹高兴了,“怎么不带回家来让我和你爹看看?”
“今天,她要来,我没让她来。”
“那是为什么?”
“我、我还没有问过你和爹呢!”
“你呀,你呀!为甚不早透透气?”雪妹的心里象注了蜜一般甜,“下个星期天,你领她来家玩玩。”
“呃!”河娃啄了啄脑壳,扛起锄头飞一般下地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雪妹把河娃自己对了象的事对阿四说了。阿四自然高兴。孩子是他从尺把长带到五尺长的。他抱着他,向多少过渡的女子讨过奶呀。这娃的奶妈,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呵!现在,他就对上象了,要成家了,算是真正地长大了。阿四的心里,波动着甜甜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尽到了一份责任,把一个被父母弃之河中的孩子拉扯大了。忽然,他的心里又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今年,河娃才二十二岁,就有姑娘恋上了。自己那阵儿……唉,现今的后生子,几多的幸福呵!
那天清晨,天才蒙蒙亮,河娃就要回场里去。雪妹送他出门,追着他的屁股叮嘱:“下个星期回来,一定带柳春来呀!”
一眨眼,一个星期过去了。今天,未过门的儿媳妇就要来了。雪妹把阿四这几天捕到的河鱼,挑了几条大的放在水缸里养着。一早起来,就忙开了,杀鸡啦,剖鱼啦……现在,近午时分了。一样一样的菜,全做出来了,河娃和柳春却还没有回来。
正在雪妹困惑不解的时候,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了。老头子头一个走进来,后面,是河娃,再后面,是一个标标致致的、高高大大的年轻妹子。她留着短发,一张圆脸蛋红扑扑的。卷卷的刘海,被汗水沾在额前。自然,她是柳春了。
“这是娘。”河娃侧过脸去,向柳春介绍着。
“娘!”柳春甜甜地喊道。
打柳春在门口出现,雪妹就怔住了。这时,她说:“你、你不是柳家婶子的晚妹子吗?”
柳春笑着点点头。
“你在家的时候,不是叫竹妹子吗?怎么现在……”
“到林校读书时,改成了这个名字。”柳春答道。
“看我,看我!只顾说话,还没有搬凳让你坐呢!”说着,雪妹手脚麻利地搬来了两条竹凳,让柳春和河娃坐。“口渴了吧,先喝杯凉茶。”
“不渴,不渴。”柳春连连说。
“一定是在场里忙公事去了吧?这时候才到。”
“不,我们到山上摘刺莓去了。”河娃连忙说。
“妈,给你。河娃说,你和爹都喜欢吃刺莓。”柳春说着,把一大包用桐树叶子包着的刺莓,双手捧着递给雪妹。
“难为了,难为了。”雪妹连忙起身,接过刺莓。
“爹,这一包,给你。”
阿四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接住了柳春递过来的刺莓。
一颗一颗又大又红的刺莓,送到了雪妹的嘴里,送到了阿四的嘴里。往年,他们也常吃它。然而,他俩觉得,今年的刺莓特别的甜,把心都甜透了。
六
雪妹把一碗煨得烂烂的鸡肉,端到了阿四面前。阿四斜躺在一把困椅上,人瘦了,脸上很少血色,苍白苍白的。
“把它吃了吧。”
“你,怎么又杀鸡啦!”阿四看到雪妹端过来的是一碗鸡肉,眉头一皱,生气了。
“养养身子。”
“我不打紧。这十多只鸡,是喂给春妹子坐月子吃的。你却一只一只地杀给我吃。我能吃得下吗?”
“你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躺几天就会好的。”
雪妹没有再说什么,泪花在眼睛里闪动。她赶忙转过身去。这几年,一个一个的新名堂出现了。随着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我们这块古老的国土上,一个一个不同牌儿、不同名称的“卫星”也上天了。亩产五千斤,亩产一万斤,直至亩产二万斤,二万多斤。这“卫星”一个比一个奇,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前一年,红薯遍山遍岭,没有挖了,全烂在地里。一些田里的稻子,也没有收割了,任其在田里发芽、霉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被调遣到“钢铁元帅”帐下了,被指派到“万头养猪场”去了。开初,那些一生劳累的山里人,不忍心这么多好端端的粮食糟蹋在地里,偷偷地收捡一些回来,被人发现了,扣上了“反对公共食堂”的大帽子,被拉出去游斗,从此,谁也不敢去捡地里的粮食了。第二年,问题就出来了,公共食堂里,每人每天只有三两、四两米了。一个一个奇奇怪怪的“卫星”,又在我们古老的国土上出现了:由于饥饿,长期缺乏起码的营养,大群大群的水肿病人,出现在那些往日健壮的山民们中间了;由葛根、土茯苓、树皮、树叶、野菜做成的各种各样的代食品,在市场上高价出售了;大米,由每斤一角上升到五元……阿四也没有逃脱这场灾难,他患了水肿病。雪妹真急呀!她想尽千方百计,卖掉家私,不惜昂贵的价格买了些黄豆、大米。这时,河娃和柳春刚结婚,他们从自己的口粮中,也节省一些送回来。雪妹把黄豆、大米炒黄,磨成粉,做成丸子,蒸给阿四吃。不出一个月,阿四的腿消肿了。
又艰难地过了一年,日子不见有大的好转。好在上面的政策放松了,允许私人开荒种地。雪妹年轻,在山边开了一大片荒地,种上了南瓜,插上了红薯。入秋,一个一个的大南瓜搬到了家里。这时,阿四又病了。腿没有肿,但全身发黄,浑身无力,两腿拖不动。雪妹慌了,催着他去县里的大医院检查,并搭信给河娃,说他爹病了。
河娃一听到信就回来了。他和柳春结婚一年多了。青年人生命力旺盛,林场里的生活也要好些。他们婚后三、四个月,柳春就有“喜”了。阿四听到这个消息,真高兴呵!雪妹心里那乐劲,自然不用说了。她赶忙孵了二十只鸡喂着,好让柳春坐月子吃。哪怕生活再苦,阿四夫妇俩也要省出点主粮来喂鸡。阿四还常常偷偷把雪妹特意为他做的没拌杂粮的白白的米饭,从碗里拨一些到地下让鸡吃。几个月过去,鸡长大了,已是两斤多一只,阿四却又病了。柳春的肚子也大起来了,行走不方便。近一个多月里,她没有回来过。河娃也不象过去,每个星期都回来一次了,而是十多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送一点什么东西到家里,吃一餐饭,便匆匆回场里去了。
“爹,你哪里不舒服?”河娃一跨进门来,就问。
“全身无力,一双脚拖都拖不动。”雪妹把阿四的病情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下决心说:“我想送你爹上县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去。”
“好,下午还有一班汽车。”
就在到处“卫星上天”的那一年,一条公路蜿蜒进山了。那一阵,“钢铁元帅”升帐,各地开办工厂,需要大量的木材。以前,飞龙山林场的木材是从飞龙河扎排放出去的。眼下,只一条水路哪行呵!就在修公路进山的那一年,飞龙渡上游几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条水泥公路桥。阿四和他的渡船从此结束了历史使命。龙河湾这个以前只闻鸡啼狗叫鸟唱歌的山村,也能听到汽车喇叭声了。山民们上县城,可以到林场场部去搭汽车了。
雪妹和阿四,来到了林场场部,登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河娃陪爹妈一起上城。柳春也腆着个大肚子到汽车站送他们。虽然这里通车两、三年了,但雪妹和阿四还是头一次坐汽车,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阿四的病似乎一下轻了几分,他不时和雪妹说说话,又不时问河娃一、两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使得河娃好几次答不上话来。
在医院里检查了一整天,又花了一天时间等化验结果。第三天上午,安排阿四在旅店里休息,雪妹和河娃到医院去取化验单。一切结果都出来了。当班的大夫看着化验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河娃叫到里面小房子里说什么去了。
“什么?什么?”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河娃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黄疸型肝炎。”
“肝炎?”河娃反问。那阵儿,这是一种吓人的病。
大夫点点头。
“能不能治好?”河娃急切地问。
“晚了。已是晚期。”
“请安排住院吧!”
“没有必要了,时间不会太长了,回去做些准备吧。”停了停,大夫叹息地说,“这年月,日子艰难,营养不良,多少壮实的汉子死于这样的病呵!”
河娃一下子傻了。
为什么医生把河娃喊到里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上雪妹的心头。开初,她站在原地愣着,心里象塞进一把茅草,又慌,又闷,又乱,极度地不安。片刻之后,她象突然从恶梦中醒过来似的,飞快地向里屋跑去。
医生正在交代河娃:“一定不要告诉病人,那样对他的病更不利。也最好不要告诉你娘,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在病人面前流露出来。”
“医生,什、什么病?”雪妹挤进屋来,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
“你?进来了?”医生吃惊地看着雪妹。
“娘,不是什么大病。”河娃强压住心里的悲痛,安慰雪妹说。
“不,”医生把目光转向河娃,“看来,我必须向你娘说清楚了。她已听到了一星半点。不说清楚,让她闷到心里去胡想,反而不好……”
医生为阿四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给病人服用。从医院里出来,河娃宽着雪妹的心:“妈,你要想开点。多给爹做点好吃的。那些鸡,回去就杀给爹吃吧。柳春生毛毛时,再想法子去买吧。”接着,他又嘱咐雪妹:“你可千万不要让爹知道是这种病,那样对他的病不好。”
来到旅店,阿四问她:“查出是什么病来了吗?”她强装笑脸,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含含糊糊地回复他了。到家的第一天,她就抓住一只黑鸡婆杀了。鸡肉端到阿四面前的时候,阿四直骂她:“你疯啦,鸡是喂给春妹子养毛毛吃的。”
“医生说,你亏了身子,要补一补。”雪妹真想抱住阿四痛哭一场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你的儿媳妇,只想着你那未出世的孙子。你该想想自己了,该想想自己了。可是,雪妹一肚子的话,都不好对阿四说。医生说过的,对病人要……千万不能把感情流露给病人。然而,雪妹又怎么快乐得起来,怎么装得出来呵!
“你吃了吧,身子要补一补了。”雪妹恳求地说。
阿四只好把碗端起来了。
第一只鸡,阿四总算吃下去了。现在,杀了第二只鸡,阿四动肝火了,硬是不肯吃。怎么向他解释?怎么来说服他?雪妹真是没有办法了。要是往日,阿四向她耍态度,发脾气,雪妹是不甘示弱的。可是眼下,他……一切的委屈,一切的悲伤,她都只能把它强压在自己肚子里,不能露到脸上来,不能露到脸上来呵!
“鸡还多着哩!你吃了这只吧。”
“春妹子是头一胎,要多吃些鸡。眼下这日子又这么苦,找不出别的好东西给她吃。”
“到那时,再去买吧。”
“就要生了,这十天半个月里就要生了。”憨厚的阿四也犟起来,一碗鸡肉放在面前,他硬是不吃。
“煮都煮好了,你吃了吧,以后不杀了,好不好呀?”雪妹的眼睛湿了,只好把头转过去。
“春妹子快生了,要人打招扶。她自己没有娘了,你明天到场里去吧。头一胎,我们可要尽尽心,认个真。”
“你呢?”雪妹把头别到一边问。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我不打紧,这点小病,自己还能招扶自己。”
阿四的话,象针一样扎着雪妹的心。鼻子酸酸的,眼泪直涌。她警告着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要冷静,在病人面前要“快乐”呵!她只好依着阿四,说:“好,你先吃吧。明天,我进山去看看。”
这时,门开了。河娃回来了。他带回了一竹篮鲜蘑菇。他走到阿四面前,问道:“爹,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好些了,好些了。”
“娘,这蘑菇,拌鸡炖着给爹吃,营养价值高。”河娃把蘑菇交给雪妹。
阿四的脸沉下来了:“又是炖鸡,炖鸡!河娃,春妹子怎么样了?”
“她好,好。”
“叫你娘去打招扶吧!”
“不了。你身体不好,娘应该在屋里。那里,有我哩!”
“你,一个男子汉,顶个屁用!”
“我们商量好了。过两天就住到屋里来,到屋里来生。好让娘既能照顾爹又能招扶招扶柳春。”
“好。”雪妹赞成地说。
“爹,你看呢?”
阿四点着头:“那就快接回来吧。”
次日清晨,雪妹安顿好家里的事,就和河娃进山接柳春去了。
七
半夜里,河娃和柳春的屋子里,传来了“哎哟,哎哟”的哼叫声。接着,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阿四这几天的病情更重了,常常一通宵一通宵不能合眼。雪妹这两天实在累了,此刻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听到隔壁房子里的响声和痛苦的哼叫声,阿四连忙把雪妹摇醒:“快,起来,起来!春妹子怕是要生了。”
雪妹翻身下床,开门出去了。这时,河娃也起来了,准备开大门出去:
“娘,她肚子痛得厉害。”
“你快去喊接生员来,我过去招扶她。”
河娃亮起手电走了。雪妹到柳春房里去了。阿四吃力地坐了起来。隔壁房里柳春那痛苦的哼叫声,一声不漏地传过来,落到阿四的心里。老头觉得身上的病顿时减轻了一半,浑身感奋起来。今年,他五十二岁了,过去盼雪妹生儿子,后来生儿的希望破灭了,就盼柳春生孙子。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我阿四家,总算有接脚的了。
接生员很快喊来了,隔壁房子里忙乱起来。
“快,煮几个荷包蛋来给生崽婆吃,提提神。”这是那位赶来接生的大婶子的声音。
伙房里的火烧起来了。很快,雪妹端着热乎乎的一碗荷包蛋,送到了柳春面前。柳春靠在床头,痛得满头大汗。她连连摇手,表示不想吃蛋。
“快吃下去,吃了才有精神啦!”四十多岁的接生的大婶子,命令似地说。
“春,吃了吧,吃了吧。”雪妹用匙梗挑起一个蛋,送到柳春的嘴边,柳春只好把嘴巴张开了,一连吃了三个,柳春再也吃不下了。接生的婶子才挥手示意雪妹把碗端走。
接生员让柳春平卧在床上。柳春两手死死地抓着床档头的木方,试图这样来减少自己的痛苦。不大一会,她上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其痛苦的状况,真是难以形容。雪妹自己没有生育过,看别人生崽也是头一次。她站在一旁,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常听人讲,女人养崽,是生死一关。看来,这话不假。河娃站在床前,看到妻子这个样子,恨不得分一半痛苦给自己。然而,这是任何模范丈夫所不能代替的。四十多岁的接生员,是见过场面的。她从容地指挥着:
“用力,往下用力!”
“收气,出气,往下用力……”
隔壁房里,阿四贴着墙壁在听。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声音,都被他捕捉到了耳朵里。他这一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合,心里无法想象出隔壁房里的情景来。但他听着这种声音,就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人生的乐趣。他真想喊雪妹过来,问问情况。他怕雪妹在那里正忙着,就没有开口了。不大一会儿,雪妹过来了。阿四赶忙问她:
“怎么样?快了吧?”
“你,别坐着呀!”
雪妹的鼻子又酸了。她要按他躺下,他不干。
“快了吧?”阿四又急切地问。
“你自己,现在怎么样?”雪妹不答而问。她知道,这几天老头子的病情更重了。
“我,好,好。你还不快过去帮忙。”
雪妹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在是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雪妹只好又过去了。隔壁房子里,平静些了,听不到什么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袭上阿四的心头。突然,“哇——哇——”,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河娃赶紧跑过来,告诉阿爹。
“男娃?女娃?”
“……”河娃答不上来。刚才,他只顾高兴,没有去辨认男女了。
“是个胖孙子!”
这时,雪妹也高兴地跑过来了。
“快抱过来让我看看,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接生员正在洗哩。”
片刻,毛毛洗好、包好了。雪妹抱了过来,送到阿四床前。河娃举着一盏马灯,给阿爹照亮。老人那凹进去的眼睛,霎时放出特别的光。他看到了,孩子红红的圆脸,脸上生着黄黄的茸毛。眼皮睁开了,一双清亮清亮的大眼。他感到满足了,他感到一切都放心了。他嘘了一口气,连连说:“好,好。”突然,他象一切力气都用完了似的,头一偏,柴棍子似地倒到床上了。
“爹!爹——!”
“我的命啦——我的命!”
这间古老的庙堂里,顿时慌乱起来。灾难紧伴着欢乐降临到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乡人家……
第三章
八
阿四去世以后,雪妹就跟着河娃和柳春进山了,住到了林场。林场里,分给了河娃和柳春两间木板结构的房子。柳春产假期满就上班了,雪妹在家带着孙儿木木,煮着一家人的茶饭。一家人和睦相处,婆媳间感情融洽。
转眼,四年过去了。四岁的木木,满山满岭地跑,能摘刺莓回来给奶奶吃了。这时,柳春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柳春,是一个具有我们民族传统美德和社会主义新思想的新女性。她十分敬重雪妹,深深地同情她苦难的身世和这半辈子走过的坎坷道路。雪妹才二十七、八岁,丈夫就弃她去了。这对她来说,该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情的折磨呵!从个人的感情上来说,柳春真希望雪妹永远在自己身边,自己舍不得她;从家庭需要来说,更希望雪妹不要离开这个家,孩子离不了她,许多的家务活都是她一手包下的呵!然而,柳春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太残忍了,太不道德了!自己不能把她锁在自己的屋里,不能把这个年轻女人的心套在封建的枷锁上。她应该有她的幸福,自己应该支持她、帮助她去获得这种幸福!
好几次,柳春想和河娃商量。可河娃这个男子汉,心没有女人细,压根儿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处处敬重雪妹,关心着她的冷暖。柳春多次启发他,他都没有领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天,柳春终于把话说明了,河娃感到吃惊,感到不好接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爹死了,就要把娘赶走?连娘都不想养了?”
“你!”柳春感到丈夫曲解了她的意思,气得一下站了起来。
“有我们吃的,就有娘吃的!”河娃又硬梆梆地来了一句。
“你养了她吗?”柳春也动气了,“带着孩子,管着一家人的浆洗,仅仅吃一点饭,什么都不要,世上有这样的便宜保姆请吗?”
“这……”河娃答不上话了。过了一阵,才说:“那我们更应该留着她。”
“你这不是留着她,是锁着她!”
“这话怎么说?”
“娘今年多大啦?”
“三十二。”
“如果她入了团,还是个超龄团员呢!”
河娃木然地立在妻子面前,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没有再说话了。
“我马上又要生孩子了,自己又没有娘,她对待我象亲娘一样。从个人感情上说,从小家庭的利益上来说,我真希望她永远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能这样光为自己想吗?”
“她、她自己没有提出过呀?”
“一条封建的锁链锁住了她的心。”
“你是说……”
“我们应该帮助她。”
“怎么好对她说这样的事?我们是晚辈。”
“我想过。”
“你说说。”
“能不能创造条件,让她与外面适合的中年男子接触接触。”
“你是说……”
“我们先给她物色物色对象。看准了,在了,就领到家里来玩一玩。先别对娘说。”
“这……”
“娘是苦命女子,又是老实女子,一定要挑一个厚道的、老实的、信得过的人。”
“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呀!”河娃感到为难。
“慢慢来嘛。你山上山下跑得多,留留神看。”
小夫妻俩终于统一了思想。
九
山里,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柳春的第二个孩子又呱呱落地了。是个女孩,取名水水。
雪妹更忙了,煮茶饭,洗尿片,既要招扶坐月子的柳春,又要照看满山满岭乱跑的木木。这天下午,雪妹正在屋里珊小竹笋,准备晚饭菜,河娃回来了。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肩背猎枪,腰间挂着一个火药筒,一条壮实的赶山狗,一下从他身后窜到他身前,吐出舌头,摇着尾巴,向主人撒着欢。
“娘,这位李叔叔在山里赶山,口渴了,到我屋里喝点茶。”
“好,请坐,请坐。”雪妹赶紧起身,递过来一条竹凳。
猎人刚坐下,手脚麻利的雪妹就泡了一杯喷香的茶端出来丁。猎人欠起身子,一边接茶,一边偷偷地瞟了雪妹一眼。
河娃进里屋打个转,拿出烟来,递给这位猎人。柳春也跟着出来。孩子已经满月了,她也可以下床活动了。
“这位大叔,家就在这一带吧?”雪妹重又坐回到竹凳上,剥着小竹笋壳壳。
“对对,家不远,就在下面这山冲里。”
“常上山来赶山吗?”
“田里功夫紧,就在队上出工。闲一点的时候,就赶赶山。”
这位赶山人真老实,有一种典型的中年男子在女人面前的羞涩感。他想看看雪妹,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不看看,似乎又不甘心。眼光扫过来后,又很快地移开了。雪妹一点也不在意,埋头剥她的小竹笋,准备晚饭菜。
赶山人想说点什么话,却又找不出话来说。雪妹一心在剥小竹笋。她觉得已经给这位生客搬了凳,倒了茶,自己应该做的都做了。她这里常有进山来运树、采药的生客来讨茶喝。对每一位,她都是如此。
已经知道这位赶山人进屋喝茶的原委的柳春,看到这个对不上话的场面,急了。她急中生智,赶忙插进嘴来说:
“李大叔,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
“一个崽,一个女。”
“都多大了?”
“崽十五岁,妹子十三。”
“堂客呢?”
“过世几年了。”
这种审问式的对话,使赶山人汗流满面了。他情态越来越窘。不知是哪一句话,引起了雪妹的关注,她抬起头来,看了那赶山人一眼。只见他身子结实,脸膛黝黑,浓眉大眼。此刻,他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今年多大了?”柳春又问开了。
“四十二。”
“为什么不再讨一个堂客呢?”
“这、这……”
惹人喜爱的赶山狗,为主人帮忙了。它看到主人被这个青年女子问得答不上话来,急成这个样子,便扑上前去,朝柳春“汪,汪”就是两声。
这一下,老实的赶山人更急了,他朝那狗猛地吼一声:“畜生,回来!”猎狗听话地转过身子,摇着尾巴回到主人身边。
柳春笑了,河娃笑了,雪妹也淡淡地笑了,只有赶山人没有笑。
晚间,孩子们睡了,柳春、河娃和雪妹坐在火塘边。高山上的春夜还蛮冷,火塘里烧了一点火。雪妹闲不住,正在灯下为孩子缝着尿片。
经过左思右想,柳春和河娃决心和娘进行一次艰难的谈话。河娃自然缺乏某种勇气,只好由柳春来开头炮了。
“娘,今下午来的这位赶山的李叔,真好笑。”
“什么事好笑?”雪妹头也没有抬地问。
“问他的话,问一句,答一句,不会多答一个字。”
“山里人嘛。哪会象那些跑江湖的尖嘴利舌?”
“太老实了。”
“老实人靠得住。你们在外交朋友,就要交这样的老实人。”
再说什么呢?怎么往明里说呢?柳春一时没有办法了。她用眼睛盯了河娃两次,可河娃却把头埋下了,低低地埋下了。
沉默了一阵,柳春又开口了:
“娘,你看这李叔好不好呢?”
“好,好老实。”
“他今天是……他不是来讨茶喝的。”
“那是……”
“特地上门来的。”
“什么事?”
“看你!”柳春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看我?”雪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是的。”
雪妹似乎想到了那一层了,脸红了。片刻,她生气地说:“河娃,你们这是什么话?”
“娘,我们……”河娃说不上话来。
“娘,你待我们好,象亲娘一样好。我们离不开你,孩子们也离不开你。但是,我们不能长期把你关在我们屋里做长工用,当保姆使。你还年轻,才三十二岁啦……”
雪妹的身子抖动起来,缝补尿片的手不听使唤,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她也不觉痛,她麻木了……
“你应该大胆地想,不能把自己的心紧闭着。你应该大胆地去寻找你的幸福。这幸福,不是吃饱、穿暖,如果光是这一点,我们是能够满足你的。可是,一个活着的三十二岁的女人的幸福,远远不只是这一点,远远不只是这一点呵!”柳春象是在演说。直到今天,河娃才看到她那泼辣的口才,那敏锐的思想。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雪妹的心慌了,乱了。又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两滴殷红的鲜血,在手指上渗了出来。她猛地丢下手中的尿片,转身进屋去了。
“看你,看你!”河娃埋怨柳春了。
柳春茫然地望着雪妹关上的房门。
十
这一夜,雪妹睡不安稳了。
阿四过世四年多了。近些日子来,难道她一点儿也没有对自己往后的生活思索过吗?自己毕竟才三十岁出头呵!她心思儿有时也往这方面动过,但很短暂,思绪一触到这里,就飞快地缩回来了。“你要规矩点呵,你要规矩点呵!”她常常这样警告自己。今晚,柳春把她的心搅乱了,撬动了。她周身火辣辣的,心跳也加急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知名状的恐慌,一种道不清的滋味。柳春的话错了?不,不不。那么,对了?不,不不。错又不是,对又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回答不了自己了。
儿子好,儿媳妇也好,往后,自己不会少吃,不会少穿。可是柳春说了:一个女子,活在世上,不光是图个吃饱穿暖,应该还有点别的。一点什么呢?一点……雪妹说不清楚了。
雪妹的面前,又映出了下午的那二幕,又浮现了那个厚道、朴实的赶山人。这汉子真老实,回答柳春的问话时,脸都红了,汗都冒出来了。他,没了女人。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着实难呵!你、你、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当爹当妈与你相什么干呀!为什么不相干?他应该有一个人管管家,他应该有一个人关照他……雪妹的心里无法平静了。
隔壁,躺在床上的这对年轻夫妇,也不安了。河娃埋怨妻子,不该对娘讲这些话,伤了娘的心了。
“不对!”柳春不同意丈夫的看法,“这不是伤她的心,而是动她的心。”
“动她的心?”
“把她自己强行锁着的心捣动捣动,让她大胆地往这方面去想想。”
“你真是一个大胆的女人啦!”
“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了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常常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
“你呀!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大胆地选择男人。”河娃不无感慨地说。
“这一点算给你说对了。”柳春毫不隐讳地说,“我绝不会守一世的寡,自己去坑害自己。”
“那你一定希望我马上就死。”
“不要胡来!这是两回事。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样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
“你呀!你呀!”
“我?我就是这样!我想,把娘的心撬动撬动,她也会打开锁着自己心的那把锁的!”
林场里木材多,房屋全是木结构:木头梁柱,木板墙壁。柳春、河娃的困房和雪妹的困房,只隔了一层木板,小俩口的悄悄话,都被雪妹听到了。雪妹的心里,更乱套了,更不安生了。
这一夜,两间房子里、两张床上的主人,都没有睡好。
第三天下午,木木和水水,中午时睡了,现在还没有醒来。雪妹抽空来到山溪的小坝上洗衣。突然,前面的山头上传来“汪汪”的狗叫,接着是赶山人放铳的响声。哪个又进山来赶山(打猎)了?是不是他?那位李……雪妹的心象被柴棍子拨动了一下一样,怦怦地跳起来。狗叫声愈来愈近,到了上面不远的树林子里了。雪妹慌乱地收拾衣服,将洗好的和没有洗好的,一起放到了木桶里。莫不又是他来讨茶喝了?雪妹心里这样想着,飞快地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她呆呆地坐在房中。好一阵过去了,狗还在树林子里叫,没有下来。她坐不住了。她真不理解,为什么那赶山狗的叫声,使她的心如此着慌,对她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地挎起一只篮子,朝上面的树林子走去。
走进树林子,雪妹果然看到了两个赶山的,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后生子。一人拎着一只刚刚打到的野兔子,朝那边打起飞脚下山了。雪妹的心一下冷了。我这是怎么啦!撞了什么鬼罗!她赶忙挎着一只空篮子从林子里下来。
这时,柳春和河娃正从林场苗圃里回家,雪妹刚才的动作、眼神,他们全看清了。柳春笑着瞟了河娃一眼:“娘的心动了,明天通知李叔到这边来赶一次山吧。”
“嘿嘿,嘿嘿。”河娃傻乎乎地笑着。
“娘,”快到雪妹身前了,柳春迎上去喊道。雪妹正埋头想心事,听到喊声,赶忙抬起头来,见是柳春和河娃,她白净净的脸不禁绯红了。
“提起篮子进山干什么呀?”柳春故意问。
“想扯点小笋子做夜饭菜。这一带没有小笋子,一根也没有扯到。”雪妹撒着谎,脸红得更厉害了。
十一
次日下午,屋子前面的树林子里,又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接着,“轰——轰——”响起了铳声。谁又捣乱来了?这时,雪妹正在屋里摘菜、洗菜,听到赶山狗叫,心又慌了。然而,她没有起身,没有出门。昨天出的那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洋相,已经够自己羞一月半月的了。这么大的山里,赶山的这么多,一响铳就是他来了吗?就是他,又与你相什么干呀?你不是说,不想这些,不想这些吗?你呀,你呀,真的不安分了,不规矩了。要是心里的东西别人看得到,看别人怎么耻笑你呀!
“汪——汪!”
狗叫声越来越近了,好象就到了屋前。不管怎么下决心忍耐,雪妹还是坐不住了。她出门来,莫名其妙地朝狗叫的树林子里走去。
走出不远,那个牛牯般壮实的、河娃称李叔的赶山人,肩上扛着一只刚打死的麂子,汗流满面从山道上走了下来。他身后,除了那只黄赶山狗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矮墩墩的伢子。伢子手里提着一只野兔。
“哟,是他李叔呀!”
赶山李自然早已看到雪妹了。他“嘿嘿,嘿嘿”地笑着,随手用罗布手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今天你运气真好,打了一只这么大的麂子。”
“不大,不大。”
“一定口渴了吧?”
“嗯,渴了,渴了。”
“进屋喝杯茶吧。”
“好,好。”
“这位是,你公子?”
“是罗。”
这个伢子长得象他爹,浑身黑黑的,壮实得象条小牛犊。这时,赶山李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训斥儿子,“还不快喊婶婶!”
伢子的脸红了,头低了。
“快喊!”赶山李威严地命令道。
“婶婶。”伢子喊了,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雪妹还是听到了,或者猜到了,她笑着应道,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呃——”然后,招呼这父子俩说:“快进屋喝茶去吧。”
赶山李父子进屋以后,雪妹很快地给他们送来了凉茶。两人各喝了两大碗。
“龙技术员和柳技术员呢?”
“在场里忙公事。”
“家里就全靠你照管罗?”
“是啦。你家里呢?听说,他婶子故了?”
“是啦,命苦啦。她去世的时候,刚三十岁。”
“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好好带着两个娃,将来日子会过好的。”
“她婶子,听说……”赶山李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说呀!”
“河娃他爹,也故了?”
“都故了四年多了。唉!”
“你也该想开点。”这回,轮到赶山李安慰雪妹了。
“哟,该煮饭了。你们吃了饭再走呀。”雪妹站起身了。
“不了,我们该回去了。这只野兔子,留给你们尝个味吧。”说着,赶山李从伢子手里拿过野兔,丢在地上,转身走出了门。
“这哪成,吃了饭再走嘛。”
“李叔!”这时,柳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我娘留你吃饭,你就领了这个情,吃了饭再走。”
说完,柳春跑上前去,一手抓住赶山李,一手抓住那伢子,往屋里拉来。
那只不懂人哇间复杂感情的赶山狗,扑到柳春身前,一个劲地“汪汪”叫着……
十二
这几天,每天天刚亮,一对喜鹊就在屋后树林子里“喳喳喳”叫得欢。雪妹每天起来煮早饭,都被这喜鹊的叫声闹得心里乱。山里人说,“喜鹊子叫,喜事儿到”。莫不是这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了?真见鬼了。
赶山的李叔,这一向经常到这屋后的山头上来赶山,那“汪汪”的狗叫声,使得雪妹一次比一次心慌。每一回,她都要走出门去张望,尽管她知道,这赶山李一定会进屋来“讨茶”吃的。但她仍然坐不安稳,等不及,希望他早点进屋来歇个脚,喝杯茶。这边山头上,哪有这么多野物打呀?好几次,赶山李是两手空空归去的,但他乐意到这边山上来扑空。没打上野物,看了人呀!
见的面多了,赶山李的影子,在雪妹的心里抹不掉了,赶不走了。这个赶山人,厚道得象他身上穿的粗布衣裳,老实得象他肩上扛的猎枪。每回来,坐在雪妹对面,没有多话,也不敢多看。陪雪妹坐一坐,他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今天,雪妹决定到山下的冲里那赶山李家里去看看了。看看那还没见过面的小妹子,是不是也象她哥一样,老实得怕见生人呢?是不是也象她爹一样,朴实得象山岩上的一棵树呢?小小的年纪没了娘,穿得洁不洁净呢?
她带着这一个一个的问号,上路了。今个是星期天,柳春却要进山去突击一项什么任务,孩子由河娃照看。这女子象她娘一样,心细,心好。她知道雪妹今天要下山到赶山李家去看看,出门的时候,她递给雪妹一些钱,要她到场部的商店里去买点东西,说是等会和李家的孩子们见面的时候,有一点见面礼。雪妹不收她的钱,说她自己身上有。柳春哪里肯,硬把钱塞在雪妹袋子里。
要是看着合意,你就下山去和他一起过?走在路上,雪妹这样问自己。心一触到这里,脸又热了。尽管路边没有一个人。河娃、柳春和木木、水水,和你这样亲,待你这样好,你丢得下吗?你舍得离开吗?唉唉,怎么说呢?突然,她想起了柳春的话:“娘,你去了以后,还是我们的娘。我们还是一家,不过是把一个家分做两个点了,一个点在山上,一个点在山下。木木、水水,你要是喜欢的话,你就帮我们带一个,到山上住住,到山下也住住,自由来往。”听柳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象泡在蜜糖缸里一样。这孩子,几多的懂事,几多的体贴人呵!
走进山冲里,进了李家。赶山李领着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看了看。屋里,没有收拾打扫,显得零乱而不卫生。两个孩子,早跑得没影子了。不知是怕见生人,还是怕见后娘。多年来,不,世世代代来,后娘在社会上的名声不好。许多这样那样的歌谣,在孩子们中间传。
村子里传开了,赶山李家来了个女人。许多好奇的堂客们,不懂事的孩子,都挤到门前、窗下看雪妹来了。这样、那样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进了雪妹的耳鼓。有说她的年龄的:这个说,“看上去刚三十岁的样子”;那个说,“不止,怕有三十五了”。有议论她的长相的:这个说,“脸模子漂亮”;那个说,“身段子也好看”。也有拿她和赶山李死去的堂客做比较的:这个说,“比他以前那堂客强多了”;那个说,“女人,贵在心好。他以前那堂客心地可好。不知她……”
在这些议论声里,雪妹感到脸热得很。她没有久留,就起身走了。赶山李留她吃饭,她没肯。没有多话的赶山李,只好送她出门。印象到底如何?她在心里问自己。可是回答不出来。真见鬼了,只要人好,还来看什么家当呵!你呀你……
赶山李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她。他没有问她一句话,好象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两人都默默地在山道上走着。老实人啦,走路都是这么老实。他不敢和她靠得很近,总是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
突然,雪妹站住了。她记起,动身时在商店为孩子们买的礼物,还在自己的布袋子里呢!
“伢妹子呢?刚才怎么没见到?”雪妹问。
“这些鬼崽崽,吃了饭就见不到影子。”
“热天快到了,我给他们兄妹俩一人买了一双凉鞋,不知合不合脚。”
“合脚的,合脚的。”赶山李赶紧接过这两双塑料凉鞋。接着,他轻轻地问:“你,同意了?”
“这……”雪妹感到羞涩,冲赶山李一笑,打起飞脚在山道上跑了。
“等等!等等!”赶山李先是一愣,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喊着,大步追了上去。
赶山人跑起山路,赛过狗。十几步,就把雪妹追上了。
“还有话吗?”雪妹低着头问。
“给、给你,昨天到镇子上卖山货,给你买的。”
雪妹偏头一看,赶山李手里捧着一面镜子。镜子的形状,象一颗人心。赶山李捧着镜子走近了。镜子里,映出了雪妹那张血红血红的脸。
“你呀,真坏!”
雪妹笑着把镜子夺了过来,转过身去,从山道上飞快地跑走了。
赶山李没有追了,果果地立在原处,望着雪妹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
十三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疾风般地卷到了雪妹的面前。
她回到林场的时候,自己家的房子前面,站着好多的人。木木和水水,在两个邻居大嫂子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哭着。人群里,不见河娃,不见柳春。
有人看到雪妹了。人群里的谈话声一下低落下来。一个快嘴的毛头后生子,走上前来说:“出事了,柳技术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雪妹慌忙问道。
“你媳妇被大树压着了。”
“什么?”如雷轰顶,雪妹的头都要裂开了。她将惊惧的目光向人群扫去,连忙问:“她人呢?人呢?”
“送山下医院抢救去了。”
“伤着哪里了?伤重不重?”
“难说啦!一抱围粗的树筒筒飞快地从山上滚下来,她正蹲在地上忙什么,发现时已经跑不掉了,树筒从她身上滚过去。抬下来时已全身是血,不醒人事了。”
雪妹急疯了,拔腿就往山下跑。
“用救护车送县医院了。”
“我要到医院去!我要到医院去!”雪妹吼叫着。她和柳春的感情太深了。
去县医院,没有车,谈何容易!上百里山路啦!雪妹被人拉住了。她惊慌地望着大家,不知怎么办好了。
“河娃已跟着车子去了,你在家把家看好,把孙子带好吧。”
这时,被一个四十多岁妇女抱着的木木,把两只手伸向她,“奶奶,奶奶”地哭叫着。水水也在一位年轻嫂子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哭着。
她的心酸了,走上前去,把木木拉到身前,又伸手去抱水水。
雪妹带着木木和水水,在屋里不安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电话里传来消息,柳春抢救无效,在医院里去世了。天啦,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好人命不长。”柳春,多好的人啦,才刚刚二十五岁啦!就去了,丢下两个娃,匆匆地去了。
领导同志来了一批又一批,安慰河娃,安慰雪妹。雪妹捧着柳春生前留下的照片,抱着柳春生前给她织的毛线衣,嚎啕大哭……
赶山李也听到讯了,到雪妹家里来了。本来,他是特意来安慰雪妹,安慰河娃的。走进屋来,看到雪妹抱着毛线衣在哭,看着河娃蹲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他不知道说几句什么话好了,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这样的场合,就是那些尖嘴利舌的人都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想出几句既颂扬死者,又安慰生者的话来的。赶山李这样的老实汉子寻得到什么贴切的话来安慰雪妹和河娃啦?他只有默默地陪着他们落眼泪。
柳春就安葬在屋后的树林子里,坟墓朝着她生前培育的那块苗圃。坟墓垒好以后,雪妹抱着木木和水水——这两个还不懂事的娃,向他们长眠在这里的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慢慢地离开这里。
十四
三个月过去了。
家里发生不幸,雪妹和赶山李的事,就搁下来了。这些日子,河娃的心情也不痛快,自然也没有心思来关照这样的事了。现在,事情过去几个月了,河娃的心情平静些了,不禁又想起柳春生前经常和他谈的事:我们要支持、帮助、鼓励娘去获得自己的幸福。现在,柳春不在了,自己更要担起这个责任呵。那天夜里。伢儿们都睡了,河娃在坪地里劈柴,雪妹在坪地里洗衣。清亮的月光,铺了一地,洒了他们一身。
河娃心里痒痒的,忍不住问道:“娘,你和李叔的事怎么样了?”
“……”雪妹哑住了,没有答上话来,一个劲地搓衣。
“要是你觉得合意,就办了,搬过去过吧。”
“水水,木木,谁带?”雪妹的话中含着哭音。这些日子,她思念柳春,更想着这一家子日后的生活。木木才四岁多,水水才八个月啦!要是自己走了,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河娃马上找一个?找,应该找。找个什么样的呢?天下的好女人多是多,河娃能碰上吗?还能寻上一个柳春这样的人吗?要是来一个厉害的,心不好的,伢妹子们可要受苦了。这两个月里,赶山李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呢,也想给他说什么,到头还是没有说。生活呵,尽给人出难题。
那天夜里,雪妹睡不着,坐起来,从床边的小桌上摸到那块赶山李送给她的心形的镜子。手,一遍又一遍地在镜面上摸着,心跳得厉害,脸烫得厉害。好在屋里没有点灯,镜子里什么也映不出。要不,又会象那天一样,镜子里照出她一张血红血红的脸。她正揣着镜子回忆着那一天赶山李送她时在山道上追她的情景。突然,睡在身边的水水,“哇——哇——”地哭起来。小家伙饿了,想吃奶了。要是柳春在的话,取出奶头往她小嘴里一塞,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如今,她妈妈去了,不能来喂她的奶了。柳春去世后,雪妹就把两个孩子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夜里,要爬起来好几次。抱孩子下床撒尿啦,到火堆上煮奶糕喂孩子啦。现在,水水的哭声,赶跑了她一心窝甜蜜的往事,一切都回到现实里来了。她赶忙把镜子放下,起床煮奶糕去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这样走了,对不住孩子,对不住柳春呵!”她一边给水水喂奶糕,一边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心。她想等赶山李下次再来时,对他说说,请他谅解。他是好人,以后是会有好心的女人上他的门的。他会答应吗?会答应的,他是通情达理的,知道这个家庭的苦处的。那天上午,赶山李来了,这些话在她的嘴边兜了一个圈图,又一个圈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现在,河娃又提起这件事,她的心无法平静了。
“孩子有我嘛。”河娃重重地劈着柴。“梆、梆”的斧子声,伴着他的话一起进入雪妹的耳朵里。
“你?你行?”雪妹的心都碎了。
“生活逼着我,不行也得行。”
“哇——哇——”
屋里,水水又哭了。雪妹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赶忙进屋了。河娃重重地举起斧子,又轻轻地落下了。他没有心思再劈柴了,一下坐到一个树兜上,卷起了一支“喇叭筒”,吸开了。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弥漫在他的面前。
“我的好宝宝,奶奶的好宝宝,快别哭了,别哭了……”
屋里,雪妹哄孩子的话,不断地传出来。河娃的心,一阵一阵的热。
“水水,快撒尿,听奶奶的话,快撒尿。撒了尿,奶奶喂奶糕给你吃。”
“哇——哇——”水水不住地哭嚷。
“好,好,我们水水不撒尿,肚子饿了,要吃糕糕了。奶奶这就给你煮糕糕去。”
哭声小了,看来是雪妹抱着水水进后面的伙房煮奶糕去了。渐渐地,孩子不哭了。不大一会,屋里又传来雪妹的声音:
“看你,看你!刚才这样催你,你不拉,刚刚垫上尿布,就拉湿了。你呀,太不听话了,真该打屁股!”
“哇——哇——”水水又哭了。
“好水水,快别哭了。是奶奶不对,是奶奶坏。我们水水是个听话的好妹子!”
很快,雪妹提着湿尿片出来了。河娃迎上去:“娘,我去洗吧。”
“劈你的柴吧。”
雪妹说着,踏着清亮的月光,朝山溪小坝走去了。
河娃呆立着,一排排热浪在心头冲刷,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慢慢地蒙住了他的眼球……
十五
丽阳把一团团斑斓的树影投在山路上。雪妹和赶山李从山道上走下。刚才,赶山李来看她。走的时候,雪妹起身送他。以往,她送出门就打转身了。这一次,她送得远些了。过了山溪小坝,又过了苗圃,赶山李几次请她打转身,她都没有听。很快,这条沙石山道把他们带到了一片树林子里。
“他李叔,你好走。”雪妹终于停住了脚步。
“请回吧。”赶山李转过身来了。
“这个,你带回吧。”雪妹把那面心形镜子送到了赶山李面前。
赶山李怔住了。
“看着我屋里柳春的两个娃子,我想,你不会怪我的。”
赶山李点点头,连连说:“我明白,我明白。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想,会有更好的女人进你的屋的。”
“多谢,多谢……”老实、厚道的赶山李,眼睛湿润了。接着,他把镜子挡回来:“这个,你留着用吧。你不要小看我了。”
雪妹把捧镜子的手收回来了。她站立着,目送着赶山李缓缓地走下山去。明丽的阳光把一团一团树影投射在他们面前的山道上。
第四章
十六
就在送走赶山李不久,雪妹就带着木木和水水下山了,回到了飞龙河边那古老的庙堂里。
雪妹的心又锁闭了。她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木木、水水转。一个不到五岁,一个才十一个月呀!一个自己没有生育过、没有带过这样小的嫩毛毛的女人,一下子带上两个离不开娘的孩子其困难情景,可以想见了。但是,她都忍受了,克服了,一天一天地把孩子带下来了。
河娃自然还在林场里做技术员。孩子跟着奶奶住回古庙里来了。没有特殊情况,他也每天都回来住。反正林场离家也不过十来里路,山里人的脚板劲足,一阵风一样去了,又一阵风一样回来了。回到家里,早早晚晚种种菜,忙忙家里的杂事。逢上假日,拿上阿爹留下的网,到飞龙河里捕捕鱼,让全家人打打牙祭。
不久,一场风暴,从北京卷到省城,从省城卷到县城,从县城卷到林场来了。林场里也出现了好几种名号的什么“团”,什么“队”。河娃不热心搞这些,一天到晚在他的苗圃里忙。到了这年夏天,许多人都“杀”出林场“闹革命”去了。河娃在苗圃里搞的树种试验,也被扣上了这样那样的帽子,搞不下去了,他“逍遥”到家里,一住就是十多天、半个月。
雪妹一天到晚的忙,为孩子们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岁月的流水,悄悄地在她那秀丽的脸上留下印记了。两个眼角边的鱼尾纹越来越深了。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也变粗些了。河娃每次回来,看到雪妹为自己的孩子忙,心里总是酸酸的,涌起隐隐的痛楚。柳春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曾经为雪妹的生活前景做过美丽的描绘,那时候,他们真诚地希望她获得幸福。自从娘闭着的心扉朝赶山李打开后,小夫妻俩真高兴。然而,灾难呵,你为什么这样没长眼睛!娘呵,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场灾难应该是我承受的,你却为我担当了一多半!你的心多纯呵!
回到古庙的第二年春天,赶山李寻到这里来了一次,并带来了他新婚的妻子。雪妹热情地接待他们,打心眼里祝福他们。老实的汉子呵,你是一片诚意来向关心过你的雪妹报喜,来向她表达自己心里的谢意,你并无别的目的。可是,你这一次来,又把雪妹的心搅乱了,绞痛了。她送他们出门后,倚在门框边。夕阳里,她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前脚踩后脚地沿河而上,她的眼睛又湿了。她不知倚着门框站了多久,直到木木出来抱着她的腿喊:“奶奶,妹妹尿床了!妹妹尿床了!”她才茫然地转过身去。
柳春去世两年了,河娃还没有找上对象。她多次地催他,劝他,到处托人为他物色合适的女子。他也接触了几个,没一个满他的意。她多么希望河娃再找一个呵!他还年轻得很,又在外面忙工作,需要有合心的女人关照他,许多许多的方面,是别的人不能代替的。有时,她也这样想:万一进门来的人,心不好,弄得家里不和睦,亏待柳春的孩子,寻自己拌嘴磨牙,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时候,河姓会不会是那样的人呢?难说呵,难说!不会的,不会的。河娃虽然不是自己生的,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呵!河娃呵,你为什么看一个不满意,挑一个又不满意,你心里打算要等什么样的人呢?想再找一个柳春一样贤惠的?这就看你的本事和运气了。
其实,河娃对自己的事,又何尝没有考虑呢?忙工作的时候,脑子里腾不出位置来,没有去想。一旦闲下来,或者夜里躺到了床上,思绪就如同飞龙河的水一样涌上来了。甚至连柳春在世时,那一天夜里小俩口开玩笑的话都又回到耳边来了:“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样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合心的人,又在哪里呢?自己再这样下去,把娘害苦了。孩子施着她,她把本来已经获得的幸福丢弃了,她把本来已经打开的心扉关闭了。柳春说过的,这是“残害”她。我不能再让娘守着自己的孩子了,把孩子带上山去,劝她把锁着的心再一次打开。
这一天,他带着这样一个决心回来了。吃过晚饭以后,他拉着六岁的木木,娘带着二岁多的水水,坐在河岸上乘凉。正是六月天,屋子里热,河边风大,他们在河边坐到很晚才进屋子里去。
怎么开口说呢?河娃的舌头,没有柳春活,笨得很,半天没把话说出来。倒是雪妹先开口了:
“河娃,你说实话,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我?”
“没想?”
“想过。”
“那说说。”
“能找到吗?”
“条件不要太高了,实在一些。”
“我想的不是这样那样的条件,想的是,万一找一个心地不好的,待孩子不好,我对不住柳春啦!可是,人心深得很,一天两天,甚至三年五年,都看不准。”
“世上好人总是多数。万一……我带着木木、水水另过。”
“这、这是什么活!”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怕这怕那,拖着不找。”
“娘,”河娃突然站了起来,“明天,我准备把孩子带上山去。”
“你……找着了?瞒着我?”
“不!我不能再坑害你了。”
“坑害我?”
“还是柳春留下的话,我们希望你幸福!”
“河娃,有你和柳春这话,我已经满足了,我已经死了那个心,把心移到木木、水水身上了。”
“你、你……”河娃不知往下措个什么词了。
一阵清凉的河风,带着沿岸山花的芳香,吹了过来……
十七
又是四年过去了。
木木十岁多了,水水也六岁多了,都已上学。木木读四年级,水水读发蒙班。
一个春夜,木木在灯下铺开作文本,准备做老师今天布置的作文。他含着笔头想了老大一阵,没有想出一句话来。他感到老师出的这个题目真难。自己还是三、四岁的时候见过妈妈,现在根本记不起妈妈是个什么样子来了,怎么来写妈妈呀!
“爸,这题目我不会做,你给我讲讲。”
河娃接过笔记本,一看,上面的题目是:我的妈妈。他知道老师出这个题目,是用过心思的。是呵,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妈妈和孩子最亲。开始学做文章的时候,让孩子写自己最亲、最熟的人,比叫孩子写别的什么,自然容易一些。然而,这个题目,对自己的孩子,实在有点特别呵!
雪妹在灯下给水水补鞋子。她低着头,两眼看着进针的地方。灯光下,只见她那一头黑发里,开始出现白丝了。呵,她已经三十九岁。那一年,她才三十三岁哪。为了这两个孩子,这六年时光里,她耗出了多少心血。河娃捧着孩子的作文本,下意识地看了埋头补鞋的雪妹一眼。一个念头,在心里一闪。是呵,她不就是孩子的“妈妈”吗?
“爸,我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呢?”木木又在问了。
看着灯下雪妹舞动的一闪一闪的银针,多少情感涌上河娃的心。他对孩子说:“照着你奶奶的样子写吧!”
“照着奶奶的样子写?老师要我们写妈妈呀!”
“奶奶对你好不好?”
“好!”
“奶奶和你亲不亲?”
“亲!”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亲的人。你妈妈死的早,是奶奶把你们带大的。奶奶,就象是你们的亲妈妈。”
这父子俩的对话,一句一句落到雪妹的心里。雪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加快了循环,连脚尖上都暖和了。是呵,世上还有什么语言比这更动听的呢?比这更暖心的呢?比这更令人感到满足的呢?
“那,奶奶就是妈妈了!”什么时候,正在做一加二等于几的算术题的水水,抬起头来说话了。
水水的话,如同一根钢针在河娃的心里重重地扎了一下。他沉下脸来,唬着水水:“别乱说!”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嘛。”水水不服气,噘着小嘴望着爸爸。
“爸爸说,奶奶象妈妈。”哥哥替妹妹纠正说。
雪妹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这里,到伙房里为一家人烧洗脚水去了。河娃父子间刚才的对话,她没有听到。不一会儿,木木的作文本上,已经写了几行字,他把本子递给河娃看:“爸,这样写要得不?”
木木在作文本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四岁多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奶奶喂饭给我吃,还帮我洗澡、洗衣服。我的奶奶象妈妈一样爱我、亲我。我没有妈妈了,但我有奶奶,奶奶就象妈妈。我爱妈妈,我更爱奶奶。”
“好,好。”河娃看罢,表扬着木木。接着,又感慨地说,“你们应该记着你们的奶奶。”
夜深了,各自都回到自己的住房里睡去了。木木跟爸爸睡北屋,水水跟奶奶睡南屋。夜很静,只有屋子前不远的飞龙河水在轻轻地哼着歌。往日,这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一支很迷人的催眠曲,很快地,它就会把你带进梦乡。今晚上,不行了,不管飞龙河水再怎么温柔地哼着迷人的催眠曲,河娃怎么也睡不着了。
孩子刚才的话,柳春生前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到河娃的心上:“奶奶就是妈妈。”“要找个合心的人,只有合心,才有幸福。”“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了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常常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一下,他的眼前,映出了他和雪妹一起上山打柴、一起下河捞虾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跳出了他喊雪妹“姐姐”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柳家婶子、后来的岳母要他喊雪妹“妈”,他羞涩地低下头的情景……
“我这是怎么啦!胡闹!瞎来!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不!不对,自己和她,都是阿四老人救下的孩子。说阿四是自己的父亲,不如说阿四是我们俩的恩人更确切!不!不行!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河娃躺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思绪的野马啦,他驾驭不住了。他害怕了,一颗心缩得紧紧的……
天刚蒙蒙亮,河娃就回林场去了。雪妹喊他吃了早饭再走,他硬硬地回一句:“不吃!”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双大脚板,踩得山道上的沙子梆梆梆梆响。
十八
好久没有下雨了。飞龙河里的水,清亮清亮的。飞龙渡口,渡船虽然多年没用了,但两岸的青石码头,却仍然是村妇们劳作的一个重要场所,下河洗菜、挑水、洗衣,都到码头上来。这偏僻的山区,除了一、两个月县里的流动电影放映队来放一场电影,就没有别的什么文娱活动。快乐的山村少妇们是不甘寂寞的,自有他们取乐的方式。这个青石码头,就是他们作乐的场所之一。村子里谁家的什么秘闻、笑话,甚至谣言,都带到这里交流来了。你讲一个,他说一件,大家听了笑一笑,乐一乐,她们就感到满足了。
现在,这个青石码头上,有五、六个妇女在洗衣、洗被什么的。常言道:三个妇女一台戏,何况五、六个妇女到了一起?
“昨晚,我打河神庙前过,听到里面……格格格……”一个鼻子塌塌的女人,没有把话说出口,就自己先笑起来了。
“说呀!听到什么了?”有人催她了。
“昨天,四年级的老师不是给学生出了个作文题目吗?你那三伢子也是读四年级吧?”
“是呀!昨晚上,他要我端端正正坐到他的面前。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老师叫他写我。他拿起笔来,把我写成: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子,白白的牙齿……哈哈哈,我简直成了大美人了。”这位妇女说着,自己笑起来了。
“谁听你的,还是听二嫂子说,看她在河神庙前听到什么了。”有人还是关心前面提出的问题。
“学校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那木伢子不会写,问他爸爸:我妈妈,我很小很小时就死了,什么样儿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怎么写呀?你们猜河娃怎么说?”
“到底怎么说?快说,只有你听到了。”
“河娃说:你照着你们奶奶的样子写吧。奶奶就象妈妈。水妹子马上插上一句:奶奶就是妈妈呀!”
“哈哈……”五、六个妇女一齐笑了。
“后面呢?河娃怎么说?”有人关心着下文。
“谁还老站到那里听呀?”塌鼻梁妇女说。
“你们别笑,也难说啦,奶奶可能就是妈妈。要不,河娃为什么老不找?据说看了五、六个了,没一个满他的意。”
“本来,雪妹就不是他的娘嘛。”
“他也不是阿四的崽。两个人都是阿四在河里捡的。”
“这么说,这奶奶做妈妈也做得,女的比男的也没大几岁。”
“雪妹还到处托人为河娃寻对象哩!真是假里卖乖!”
“就勇敢一点说,要河娃找上她自己算了啦!”
“哈哈……”
“你们别烂舌头了,这是什么话啦!雪妹哪点得罪你们啦!这样好的女子,村子里有几个啦!”一个高个子妇女出来说公道话了。“要是被雪妹听到了,不把她的心戳碎了!”
“雪妹给了什么东西买通你啦,你这样护着她。”有个妇女向高个子进攻了。
“看,雪妹来了!”一个矮墩墩的少妇压低嗓子说。
刚才说雪妹这样那样话的人,一下全闭住嘴巴,低下头了。矮墩墩的少妇不禁“噗哧”一声,大笑起来。那几位妇女知道自己上当了,一齐向矮墩墩的少妇泼起水来。
顿时,青石码头上,水花飞舞,泼水声、欢笑声,响起一片。
这帮妇女,别无其他目的,无非是说出来寻点乐趣。不过,这么大一个村子里,总是有拨弄是非的人的。话一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过一个人,添一枝,加一叶,越传越神,越传越真了。很快地,整个村子里,轰闹开了。
十九
没有不透风的墙。
村子里这些风传,东一点,西一点,终于进到雪妹的耳朵里来了。顿时,她感到五雷轰顶,整个天宇都将要塌下来似的。天啦,这是谁嚼舌头?讲出这样的话,真是天地良心不容啦!自己清清白白,河娃清清白白,却被他们说成这个样子。日后,叫自己怎么在这里立身,怎么在这里做人!
她双手捧起赶山李送给她的那面心形的镜子,泪水一滴一滴落到镜子上。她真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心给赶山李,却把心放到这两个孩子身上。自己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这样一个被人指背脊的下场!人家赶山李,多好的人!当初跟了他,什么话也不会给别人说。现在,自己就是跳进飞龙河也洗不清啦!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镜面上,镜子里的一切都浑浑浊浊的了。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人啦!生怕你过了一天安生的日子,要没事找事地戳出这样昧良心的话来!
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村妇女,河娃可是在国家干公事,搞臭了名声,叫他怎么工作啦!突然,她又恨起河娃来,十次八次地托人给你介绍对象,二十次、三十次地催你重新成亲,你为什么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呀?到如今,唉唉唉……
有一回,她的心的确也往这里动过一下。顿时,她大汗淋漓。那正是午夜时分,她赶忙翻身爬起来,双腿跪到庙堂里空空的神台前,足足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是罪过,这是什么鬼送进她心里来的邪念。她求神灵保佑,把这个邪鬼赶走;她求神灵宽恕,她一定再不往这方面动心。从此,她的心紧紧地闭着。她别无他求,只求把木木和水水带好,只求河娃快一点讨回一个心地好的堂客。自己那一晚这个闪电般出现、又闪电般消逝的念头,难道被别人用什么测心术测去了?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时,除了热泪,又有一滴一滴冷汗落到那面心形镜子上。
河娃回来了。
他刚刚走进屋,雪妹“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这……”河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来搀扶雪妹。
雪妹不起来:“你,赶快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马上讨个堂客进屋。”
“这……”
“不然,我只有跳进飞龙河了。”
“我答应,我答应。你,请起来,请起来!”
河娃用颤抖的手把雪妹扶起。此时,他也是浑身冒冷汗了!人言可畏呵!可畏!
第五章
二十
人陆陆续续地全走了。屋子里,留下了一地的瓜子皮、花生壳、烟头和鞭炮屑。三、四张方桌上,数十个茶杯里,残存着茶叶末。房子的空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河娃和贺兰的婚礼散了。
雪妹开始收拾东西,打扫房地了。已经被村子上两位年长的老人送进新房的河娃,走回庙堂——现今的堂屋里来了。
“娘,我来收拾吧。”
“不不不,你快休息去。我来,我来。”雪妹把河娃推进新房,随手把门关上了。
总算把媳妇接进屋了,雪妹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觉得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使命。她手脚轻快地收拾杯碟,抹着桌子,打扫地板,把向别人借来的用器一一清出来放到一边,准备给人家送去。忙这些的时候,她的动作是麻利的,脚步是轻盈的,心里是甜的。
很快地,地扫得干干净净了,桌子抹得光光亮亮了。一切都收拾好了。她这才回到自己的住房。
木木在雪妹的房子里架了一个铺,单独睡张床了。水水跟雪妹睡。这时候,两个小家伙还没有睡,等奶奶来呢!
正是早春二月,水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叫得挺欢,把山村的春夜喧腾得很热闹。听到青蛙叫,水水站在床边,拍起手板,唱开雪妹教给她的歌儿了:
麻拐子(青蛀)呱呱叫,
家家种禾要。
有的先下水,
冒得的急得跳……
“快跳!快跳!”当哥哥的木木,笑着逗妹妹。
“你才跳哩!你才跳哩!”水水在哥哥面前噘起了小嘴。
这时,雪妹进来了。水水连忙向她扑了过来。
“奶奶,不早了,睡觉吧。”
水水站到了床边,雪妹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说:“明天,跟妈妈睡去了!”
“我不!我要跟你一起睡,要跟你一起睡!”水水在雪妹面前撒开娇了。
“听话,跟妈妈睡。”
“我还不认识她哩!”
“今晚她都把这么多糖粒子、花生给你吃了,你还不认识?”
“糖粒子、花生才不是她的哩!糖粒子是你买来的,花生也是你炒的。”
“鬼妹子,别这样不听话!”
“哥哥都做作文了,奶奶就象妈妈。奶奶,你就带我睡吧。”水水一下子又想起了哥哥的作文题目了。
木木毕竟大些,自己脱好衣服上床了。今晚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这一切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也似乎有一种大一点的、懂事的孩子的羞涩感了,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现在,他已经钻进被窝里了。
“木木、水水,告诉你们一件事。”雪妹把木木喊起来说。
“什么事?”木木坐起来了。
“明天起床以后,到爸爸、妈妈的房子里去,喊爸爸,喊妈妈。”
“为什么?”水水偏着脑壳问。
“别挖根了,听奶奶的,你去喊就是了。头一,要喊妈妈。”
“我不,我喊不出来。”木木又一头钻进被窝里了。
“我也不!我妈妈早死了。”
“你们可要听话呵!”雪妹象是恳求似地说。接着,坐到了床沿上。
孩子们无忧无虑,一上床就睡过去了。现在,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雪妹没有睡,还坐在床沿上。她只是把房子里的灯熄了。新的生活课题摆到了她面前。欣喜之中,又涌上来一丝丝不安,一点点忧虑。家庭复杂了,千万要和睦呵。
一种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后的轻松、喜悦的心绪里,又莫名其妙地夹杂上来一种遗落贵重东西似的惆怅之感。雪妹心里,好似塞进了一把乱麻。月光如水,从木格子窗口射进来,投在房心的地上。地上象铺上了一块银砖似地闪亮。
为什么自己心里象塞满了东西似地闷得慌?雪妹在心里悄然问自己,自己却怎么也答不上来。儿媳是好是孬,今天才进屋啦。你提前着什么急呢?不,不全是为这。那,那又还为的甚呢?是呀,为甚心头闷呢?
“错了!错了!”
窗子外,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雪妹一惊,屏声静气地听着。
“洞房在那边。这边是他那年轻的娘老子睡的。”
“嘘——声音细点。快过那边去。”
窗外,声音消失了。雪妹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她心里觉得好笑。那帮淘气鬼,来听洞房的壁脚来了。这个大山冲冲的小村庄里,人们结婚,新婚的那天夜里,就有三五成群的人去听壁脚。听到一点什么,他们就掺上自己的想象,涂上一层艺术的色彩,第二天就将它宣扬出去,传播出去,让大家乐一乐,笑一笑。有时,还在地头对新婚的后生子进行恐吓,硬把新人没有说过的话,强加给他,逼他认账……别人听壁脚,只到那些头一次结婚的青年新婚夫妇那里去听。这帮冒名堂的,却到河娃这对三十多岁的二婚人的房边听来了……
窗外田野上,青蛙呱啦呱啦地叫着。山村的春夜,很热闹,山乡女子雪妹的心里,也很不平静。
二十一
那帮听壁脚的创新者们,并没有扑空,还挺有点收获。
河娃的新房,布置得简朴而大方。此刻,他没有上床睡,坐在桌前的灯下,翻着一本林业技术杂志。他心里没有一种新婚的冲动,却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慌乱。
新娘坐在床沿上,迟迟没有上床。很明显,她是在等着自己这位新婚的丈夫。她的个头、长相,和柳春很相似。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脸庞还浮现着一种少女的红润。头发松莲蓬的,黑亮亮的。刚才,她特意把发上的夹子取下了,让发丝散在肩头。她没有穿新衣,新衣上身,还会给人带来一种俗气;一身半新毛涤卡衣,把她装饰得庄重而又秀美。她身上穿的,戴的;脸模子,衣架子,一切都是和谐的。
她是山那边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河娃是她的第四任丈夫了。前三个,都病死了。家里人说,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在八字先生那里为她算了一个八字。那位远近闻名的老八字先生,算了以后,毫不隐晦地说:“是女者,一生将配四夫。”要找四个男人?这还了得?老奶奶急了,交给八字先生两块光洋,求他把孩儿这遭难的“运”送掉。老先生硬不肯收,立起身来,戳着铁棍棍走了。前年,她第三个丈夫死了,家里人又翻出这段古话。一方面,夸那位八字先生如何如何“神”;一方面,说兰子从此可以走上好运了。
前三个丈夫,都没有给她留下孩子。一定是这女人身上的毛病了,别人都这样议论。她就是不服这口气。有一天,她特意坐车到县里的医院检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奇事、巧事:她没毛病,能生育。她以前找的三个丈夫,都碰上是有这样毛病的男人。唉,如今,自己这一节背时运总算过去了。对面前的第四位丈夫,她是满意的。那天,别人带他到自己的店子里来。她从柜台前出来,陪他走进自己的房子。泡给他的茶还没有喝哩,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今年三十六,家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娘。每月工资四十五块八。你看吧,行就谈谈,不行就都不要浪费时间。”她笑了。她觉得这个男子直爽得可笑,干脆得可爱。她也来了一个干脆的,当场就答应了。
那一次,河娃的确是这样说的。他被雪妹逼得没有办法了。正好这时,有人向他介绍这个贺兰。他想,这回来个干脆的,女的同意了,就马上办吧。这个在林业学校毕业的林场技术员,居然也信奉“人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信条了。就这样定下来吧。看自己是个什么命吧。自己命好,进门来的就会是好人。自己命不好,那也就不能怨别人了。
如今,婚礼都举行了,是正式夫妻了。河娃的心里却又不安起来。是新婚的妻子不漂亮?不!漂亮。但是,漂亮不是人最贵重的。人,最贵重的是什么呢?才结婚啦,生活还没开始,你就知道她身上没有人最贵重的东西吗?她会有的,会有人最贵重的东西的。河娃这样安慰自己。
新娘在床沿上坐了一阵,等了一阵,河娃还在灯下看书。这是怎么啦?害羞?又不是第一次结婚了。那么,是什么?她一时真是不解。她自己的心里,正在想一件甜蜜的事情,实在忍不住了,她轻轻地走到丈夫身后,“刷”一下把灯熄掉。
“你……”河娃才惊慌地吐出一个字,一个柔软的身子,就倒到了自己怀里。头发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女人娇嗔地说。
窗外,那帮听壁脚的小子,真有忍耐心,还没有走。这时候,他们发出了轻轻的、满足的笑声。蚌声呱呱,使他们的笑声没有被房里的这对新人听到。
“告诉你,”女人躺在河娃的怀里,甜甜地说,“我想过了,我们马上生一个孩子吧!”
“你……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吗?”
“你听哪个没牙齿的人说的?”
“不是一个人,人们都这么说。这么多年,你都……”
“哇,就只有我们女人有这个毛病?前不久,我特意到县医院检查了。”
“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那是你的。”
“现在应该说,是我们两个的。”
“不管怎么说,我要一个。”
“你都三十几了。听人说,年纪大了,生育困难。”
“不怕。破肚子呗!我已问过医生了。”
“喏,你的工作都做到前头了。好吧,好吧。”
“你答应了?”
“答应了。”
蹲在窗子下听壁脚的几个毛头小伙,这时实在憋不住了,“哗”地一下,强压在嗓子里的笑声一齐冲了出来。接着,他们打着“啊嗬”跑了。
“你看!你看!都被人听去了。”河娃急了。
“怕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又不是偷人。”贺兰却不怕。说完,她从容地拉着河娃往床边走来……
二十二
生活是充满矛盾的。常常是欢乐紧伴着痛苦,幸福接连着灾难。河娃和贺兰结婚以后,家庭应该是幸福的了,然而矛盾也紧接着出现了。
贺兰工作的山区供销社,离龙河湾七、八里路,就在前面那座山的那边。飞龙渡这里,正好是林场、供销社的中心点。河娃从林场到供销社去,正好要从屋门口过。所以,刚结婚的那阵,两个人都住在家里,早早晚晚一起走。
贺兰进屋以后,木木和水水都不亲她、喊她,总是躲着她。为这事,雪妹不知对孩子们说过多少次,引导过多少次。河娃也做过工作。但是,孩子们就是不听。甚至,兄妹俩还偷偷赌咒:谁喊她“妈”,谁就不是人,是狗,是猫,是河里的王八,是山上的四脚蛇。有时,河娃只好对贺兰说:人是感情动物,要孩子亲你,你要先对孩子亲呵!还要我去尊敬细伢伢?这是什么话!贺兰心里这样想。渐渐地,她回来得少些了,并要求河娃一回来,就住到她供销社去。河娃哪里丢得下这个家?柳春留下的两个孩子,自己要对得起柳春呵!还有,娘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自己怎么能冷淡她呢?晚上,夫妻俩常常为这发生口角。
开初这段时间,家庭生活虽然不很和谐,但日子过得也还平静。然而,人与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已经消失了的、村里原来传开的那些风言风语又捡了起来,送到贺兰的耳朵里去了。一般地说,女人疑心重,贺兰更不例外。人一有了疑心,许多许多现象,真的,假的,都全往自己猜疑的方面靠近来了。为什么孩子不亲自己?为什么河娃的心不对着自己,总是贴着那个古老的庙堂?柳春死了六年,河娃为什么一直不找?他们多年生活在一起,又根本不是什么母子关系……越猜越象,越疑越真。一股醋意,在这个女人身上涌动起来,烧她的心,烫她的肺。更使她怀疑的,是河娃总是不同意让自己生一个孩子。尽管他嘴上说一堆的漂亮话。原来他心里有这么一个“娘”,积了这样一汪祸水……
这一天,是星期六。贺兰估计着,河娃会从林场回来。他一定又会先到那个“娘”那里去,亲了娘,再装模作样到自己这里来打一转。她决计去侦探一番看,说不定……这样想着,贺兰浑身的血液都躁动了。
下午,天又下起雨来。贺兰冒雨赶回龙河湾来了。走到门边,她没有马上进屋,却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雪妹住屋的窗户下,屏声静气地听着。
事也真巧,河娃果然从林场回来了。此刻,他将一件什么东西交给雪妹,雪妹推让着:“这不好,这不好。你带给贺兰吧,我使不惯这。”
“这是场里奖的,你就留着用吧。”
“这……贺兰知道了,会怪你的。”
什么?霎时,一股热血,直往贺兰的脑门顶上冲。她趴近窗边,想看清河娃送给雪妹什么东西。窗户糊上了纸,里面又很暗,看不清楚。正当贺兰的脸贴近窗棂的时候,屋里又响起了河娃粗重的声音:“管她哩!我想给谁就给谁!”
好哇!河娃,你、你心里装着谁?还把我贺兰放在眼里没有?雪妹,这破女人,披着“娘”的外衣,坑害人啦!窗子下,贺兰气得全身发抖。
河风很大,把雨点吹斜过来,打湿了贺兰的裤筒。贺兰真想一下冲进屋去,揪住河娃,揪住雪妹,出一出心头的气。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仍然屏声静气地听着屋里的动静,想抓到更有力的把柄。
屋里,雪妹又说话了:“你,明天去贺兰那里,还是今晚去?”
“今晚不去了。”
“明天去时,要贺兰扯一节布,为水水做件上衣。水水的上衣补得不好再补了。木木也应该做件衣服了。”
“唉!”河娃叹息一声。
“你们,应该生个孩子了。看得出,贺兰很想要个孩子。”
“现在她没有生孩子,对木木、水水都是这个样子,要是她有了孩子,还不知……”
河娃的话,钢针似地扎着贺兰的心。她恨得牙齿咬得梆梆响。好呀,你们在背地里尽说我的坏话。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贺兰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气冲冲地转过身去,跨门而入了……
二十三
听到门口脚步响,雪妹连忙出来,见是贺兰,她笑着迎上去:“贺兰,你回来了呀?要不要喝杯茶?”
贺兰哼也没哼一声,气乎乎地冲进自己与河娃在这座古庙里的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
雪妹一愣,知道事情不妙。她回到自己屋里,把河娃刚才交给她的一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交回河娃:“贺兰回来了,你去交给她吧。”
河娃只好接过收音机,走进自己的卧室。只见贺兰和衣躺在床上,脸沉着,喘着粗气。他走至床边,和悦地问:“你回来多久了?为什么躲到屋里不出来?”
“我躲着干什么?我是你正正式式的老婆!”
贺兰的话来得很猛,河娃一下怔住了。片刻,他把收音机递过去:“对对对,这个,应该由你去送给娘。”
“我送?你想送就你送吧!”贺兰仍然没好气地说。接着,她气冲冲地走到了屋外阶基上站着。
雪妹正在伙房里忙碌着。火上的饭开了,她倒出米汤来调猪食。调好以后,她提着满满的一桶猪食,到猪栏喂猪去了。走到阶基上的时候,她喊贺兰:“饭挂在火上。我喂猪去了,你看看。”
贺兰没应,也没有回头。老实的雪妹没有在意,提着猪食桶就走了。待她喂完猪回来的时候,一锅饭已经烧糊了。
吃饭时,贺兰借故发火了:“煮的什么饭!是喂猪,还是喂人!”
“贺兰,刚才我喂猪去了,喊你看看饭,你没有听到呀?”雪妹平心静气地说。
“我看饭?我是你们家的伙夫?”
“贺兰,”河娃端着饭碗站起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娘?”
雪妹的心象被火燎着一样。她不知道贺兰今天为甚耍这样的脾气!她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火,端起碗,站到门边吃饭去了。
“娘?到底是娘,还是婆娘?”
“你——”河娃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真想一拳砸过去,打掉她的傻气!然而,他忍住了,拳头举到半空又落下来了。
“叭!”
门边,雪妹手中的碗一下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碗碎了,饭粒、菜叶洒了一地。天啦!这是什么话!过去,她虽然风闻到一点这样嚼舌头的话,但谁也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说过。现在,自己屋里的人,自己的儿媳,居然对着她,对着河娃,对着木木和水水,说这样的脏话!这叫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怎么忍受得了?霎时,她感到前面的山在动,前面的河在动,头顶上的房梁在动。她站不住了,双手抓住门框,将身子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串沉雷从飞龙山麓上空滚过来,震得房屋上的瓦片都动。雨大了,风大了。飞龙河昨天就涨水了,现在,河水咆哮着,滔滔北去。屋前那株枇杷树,在风中呼啦呼啦地吼叫着。树上,一粒粒还没有熟的青枇杷,被风强行吹落下来,打落在地上。
屋里静了一阵。雪妹透过气来了,她面对贺兰,生平第一次这样愤怒地吼道:
“贺兰,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这样给我泼脏水,这样坑害我。今天,你、你得把话说清楚!”
“要我说清楚?我怎么清楚!事是你自己做的,是脏是净,是香是臭,你自己心里清楚!”
河娃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碗一下砸碎在地上:“你住嘴!”
“你坏!你是坏蛋!大坏蛋!”什么时候,木木扑过去了,扬起小拳头,在贺兰的身上擂着。
“好呵,你们老老少少都对着我来,我在这个臭地方呆不下去了!”
“……”
双方越闹越大了。
二十四
天黑一大阵了。这场家庭混战,持续了快两个小时。
这时,外面,风没停,雨没住,雷在响,电在闪,河浪在吼。屋里,雪妹哭,贺兰骂,孩子叫,乱作一团。真是越闹越不象样了。河娃使尽全身力气,将贺兰拖进自己的房子,求着她说:“我的娘呀!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对我好好说说。”
贺兰头一偏,不理他。
这时,雪妹也从昔日的庙堂、今日的厅堂走进了自己的房子,倒在床上,伤心地哭着。水水站在床边,哭着对雪妹说:“奶奶,你别哭,你别哭,我听你的话,去喊她做妈妈……”
“你敢!”木木对妹妹扬起了拳头,“她象什么妈妈?她要我们喊妈妈,想得好!我们要用棍子把她赶出去!”
河娃听雪妹哭得这样伤心,走进房里来了,想对雪妹说几句什么安慰的话。刚进屋,贺兰就跟了上来,大声说:“你们快到一起去过吧!”说着,“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河娃转身来开门,门拉不开了。贺兰从外面扣上了。
“开门!开门!”
河娃把门打得梆梆响,外面没有理睬。河娃气得呀,一蹦两尺高。床上,雪妹痛哭着,哭声令人撕心裂肺。她数落着:“我到底前世造了什么孽呀,要遭这样的磨,要背这样的臭冤枉啦!”
河娃在门边蹲下了,狠狠地吸着烟。阵阵江涛声,不时灌进屋来。突然,河娃立起身来,对着门使劲踢出一脚。霎时,“轰”的一声,门破了,河娃的脚也破了。他顾不得疼痛,也不知道疼痛了。三脚两步,愤怒地冲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
河娃出门后,雪妹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不要命地向屋外冲去。
这时,一道闪电,撕破天幕。雷声劈下,大雨哗哗……
“奶奶!奶——奶!”
屋里,木木和水水大哭起来。
雪妹顶着风雨在河岸上疯跑着。她沿河而上,来到了她每年来一次的地方,来到了阿四长眠的地方。她慌乱地扑上来,抱住了她当年栽在坟前的柏树,嚎啕大哭:“当年,你为什么要把我救上来,你为什么要把我救上来,让我来受这样的活罪呵……”
面前,阿四那长满青草的坟堆,没有知觉。不管雪妹怎么哭诉,它默立在风雨里,一动也不动。不!前面的飞龙山在听她说,脚下的飞龙河在听她说……
她拖着被雨淋得透湿的身子,从阿四坟前走下来了。一道道闪电,不时把夜空撕破!她来到了二十六、七年前第一次来到的那个地方。这里,没了渡船,只有一座水泥公路桥。她站到了桥头上。桥下,看不见滚滚的洪流,只听到滔滔的涛声。当又一道闪电把夜空撕破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生活多年的古庙屹立在风雨中。闪电消失了,古庙隐去了。黑暗,吞灭了大地。她闭上眼睛,纵身跳进了滚滚的洪流里……
第二天,人们在十多里远的河湾里,寻到了雪妹的尸体,把她运回了古庙。于是,阿四这堆老坟的旁边,又垒起了一堆新坟。
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古老的河神庙,却依然耸立在老地方。让她劳作一生的大地,记着她吧!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九日
——五月三日草于新邵
六月修改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