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雷声,从那排陡峭的山峰深处滚过来。越压越低的乌黑的云层里,突然射出千万支雨箭,闪动在天地之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搅乱了这个矿区小车站。那些在站台上接客、候车的人们,慌乱起来,纷纷朝那间狭小的候车室挤去。
这个不太大的车站月台,顿时空荡荡的。闪闪的雨幕里,却还立着一个人。此人看去三十三、四岁,个子不高,身板却挺结实。他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穿一双黄塑料凉鞋。光着身子,立在雨中,定定地望着那排滚来雷声的山峰。两排铁轨,从那山峰脚下的隧道里延伸出来,一直伸到这个矿区小站,伸到这个年轻人的脚下。
他在接车,接一位对他来说非同小可的客人……不,不能叫客人。应该叫什么呢?他一时真说不准,反正不是各人,是一位至关重要、至关重要的人。今天是第三次来接他了。那天接到他的信,说是十八号到。十八号是前天。前天、昨天,他都早早地来到这个车站,接那每天给这个小站送来一次欢乐、带来一次喧嚣的火车。可是他两次都扑了空。
火车送下一批人,接上一批人,一声长啸,又徐徐出站了。没有接到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位年轻人感到很惆怅,很失望。目光随着远去的火车,落在那遥远的山头上。他顿时觉得天地间无比空荡。他伫立一阵,回到矿区,又匆忙跑到矿招待所。也许,他们失之交臂,来人已经住进招待所了。他毕竟没有见过他,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任,”他急切地喊矿招待所的服务员。“今天,来了一位边同志吗?”
“边同志?那里的?”
“春雷出版社。”
“边什么?”
“边……”他说不上了。
“男的?女的?”
“这……”他急出了满头大汗。
服务员小任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怪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又一次一次去接他做什么!”说完,她将旅客登记本扔过去,“你自己查吧。”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查到他要接的人。如今,他第三次来到车站,接这列一天一趟的火车,心里,不免敲着鼓:今天,他总该来吧?信上明明写着,十八号到,为什么过了两天了,还没有到?该不是在捉弄人吧?不,不不,这位老边,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自己虽然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但已和他通过多年的信,“文革”中虽中断了几年,前些日子又联系上了。从多年的书信往来中,他断定他不是那种随便开这么大玩笑的人。
雨箭在天地间闪动。又是一串沉雷,从那排陡峭的山峰深处滚来。年轻人的身子早已被雨水淋湿了。火车晚点了,迟迟没有到。
“小龙!毕——小——龙!”
从车站去煤矿矿部的公路上,一个人打着雨伞飞跑而来。边跑边喊。开初一、两声,这位叫毕小龙的年轻人没有听到,仍然呆立在雨中。打伞飞跑的人越来越近了,喊声也越来越大。
呆立的毕小龙终于听到了,他兴奋地转过身子,急切地问:“排长,边同志到了?”
“不。信,你的信。出版社来的。”被毕小龙唤做排长的人,已经来到毕小龙的面前,他把伞伸过去,挡住了落在毕小龙身上的雨点。他叫赵宏,在部队上的时候,是毕小龙的排长,所以毕小龙一直沿袭部队里的称呼喊他。他比毕小龙晚一年转业到这座湘中山区的大煤矿,在矿工会担任文体干事。这时,他将信递给毕小龙,催他:“快看看,快看看!”
信封撕开了,毕小龙从信封里掏出一张三十二开的小纸,上面简单地写着几行字:“戴真真同志在来你处的途中,不慎负伤,摔断了左腿,现在住进了医院……”
“戴真真?戴真真?怎么姓边?怎么姓边了?”霎时,毕小龙傻了。他捧着这张小小的信纸怔立着,不住地重复“戴真真怎么姓边了”。此刻,他的心间,有如面前这雷电交加的世界。他木然地望着矿区的群山,望着山下那一座座高高的井架……
“怎么,这位编辑你认识?”赵宏被毕小龙见信后的表情弄糊涂了,问道。
“何止认识!”
“莫不是……”
“我的同学。”
“同学?”赵宏更糊涂了,“你不是说,文化革命前,他就处理了你的许多稿件,还编发了你的处女作。你们通信多年,虽没有见过面,怎么连名字也不知道呢?”
毕小龙没有回答,三、五几句话也回答不清楚。天边,闪动一道道闪电;心头上,落下一声声雷鸣。这封短短的信,掏出了他心灵深处的一串记忆的珍珠;牵出了一桩桩遥远而难忘的往事……
一
也是雨天。十七年前的一个秋雨封门的早晨。
雨帘很大很大,罩住了重重叠叠的山,罩住了弯弯曲曲的路,罩住了依山傍溪的村落。一条砂石小道,从一栋土砖瓦屋里延伸出来,下了坡,接到田圾里的石板道上。石板路穿过田塅,又抬头爬上了山……
雨中,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子人,从那栋土砖瓦屋里奔出来,下了坡,走到田塅中的石板路上。走在前面的,是个脸色黝黑、身材瘦小的男孩子。他脚步很沉,赤脚踩在石板路面上,石板咚咚地响着,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这一带山里人爱戴的棕丝斗笠,光着头,在雨中奔走,任雨点儿打在他的身上、脸上。走在后面的,是个留着短发,穿着洁净、朴素的女孩子。一张圆圆的脸上,不明显地点缀着几粒雀斑。她打着一把青布雨伞。此刻,她很想大步跟上前去,同前头的男孩子共伞而行,却又一时碍于男女间的一种神秘的(他们正处在那个男女间神秘的年龄啊)感觉,缺乏冲上去的勇气。她的脸红红的,红得象五月间屋后石榴树上开的石榴花。这阵儿,脸上那本来就不明显的雀斑,全隐没在这片红晕里了。
“龙伢子!龙——伢——子!”
土砖瓦屋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四十挨边的妇女。她的手里,抱着一把油纸伞。雨很大,她却忘了把伞撑开。她一边大声朝前喊着,一边飞快地从坡道上跑下,跑到田煅里的石板路上来了。
“小龙,你娘来了。”
走在毕小龙身后的妹子,见毕小龙依旧火冲冲地走着,忍不住喊道。
毕小龙象一头犟水牯,头没有回,步没有停,一溜烟似地穿过田塅,爬上了对面的山坡。
怀里抱伞的妇女,没有喊话了,脚板雨点般地在石板路面上点动,飞快地上了坡,追上了毕小龙。
毕小龙在娘面前,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女人望着面前的儿子,泪水涌满了眼眶。她喘了一阵气,轻轻地将怀里的伞举起。伞慢慢地撑开了,一块一块的补钉,布满在被多年的风雨洗涤得发黑了的红油伞面上。
女人把伞送给了自己的儿子,仍然没有说话。她那布着细密的皱纹的脸腮上,不知是多了一行泪水,还是多了一行雨水。站在他们后面的妹子,头低下去了,眼眶里蒙了一层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没有风,只有雨点儿静静地下着,落在泥土里,落在树林中,落在石板路面上,落在他们的身上……母子俩的头发湿了,衣服湿了。毕小龙渐渐地靠到了娘的身边,站到了这把破旧的油纸伞下。
雨滴儿,静静地下着……
“小龙,不是你爹不要你读高中,实在是家里供不起。你都快十七岁了,能帮你爹一把了。去学校把行李挑回来,上山开点荒,多种点麦子,明年也许会好一些……”女人嗓门发哽,说不下去了。她往儿子的衣兜里塞了一个熟红薯。接着,她那干瘦的手又到口袋里摸了好一阵,摸出几个银光闪闪的,做装饰用的银制小菩萨,递给小龙:“这,是我从你外婆给你打三朝(孩子满月时的庆祝活动)时送来的风帽上抠下的,它是银子做的。你把它送到铺子里去卖掉,买几个饼子吃吧。这个……你就把它退给学校吧!”
毕小龙把五个银菩萨塞进口袋。然后,接过娘递来的那份高中录取通知单,咬咬牙,撕碎了。
“小龙,快别、别……”身后站着的那个妹子着急地说。
“还留它做什么!”
“明年年成好一点,也许你爹还会送你读高中的。”妹子细声细气地安慰毕小龙。
什么时候,小龙娘转身走了,回到那土砖瓦屋里去了。这时候,那妹子对毕小龙说:“我们走吧,还有六十里路要走啦!”
这妹子叫汪细英。她的家就在毕小龙屋后的山脚下。两个的家只隔着一座小小的山。他俩从小学同学,一直到初中毕业。汪细英还一直当着毕小龙的班长。现在,要分手了。
雨点儿细了,纷纷扬扬,搅得山朦胧、路朦胧。他俩踏着被细雨笼罩的、连串着一座又一座山的砂石山道远去了……
二
县一中座落在县城西边一片松林里。前年大炼钢铁,许多山上的树木都砍来喂了“土高炉”。老校长却用自己的乌纱帽,换下了这片松林。
这时,从校门里走出一群嘴唇边冒出一点点儿茸茸黄毛——黄毛的主人却骄傲地称之为“胡子”——的男学生。毕小龙被围在中间。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七嘴八舌地冲毕小龙说。
“验上去啦?”
“哟,好运气!”
“什么时候发军装?”
“听说,这次招的是海军。”
“去东北呢?还是去广东?”
“反正,你这条龙要飞啦!”
“当了军官,可别把我们忘了呀!”
“哈哈……”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女学生挤到这群男学生面前来了。一位是汪细英,另一位梳着辫子,戴着眼镜,脸上,常常浮出一脸调皮的神气,最爱笑了,同学们戏称她为“笑眼镜”。这时,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在这群男同学中间响开来。她拉着汪细英,挤到毕小龙面前,端详了好一阵,说:“这一下,我们该喊你解放军叔叔呢?还是喊解放军哥哥呀?”
“哈哈哈……”男同学们狂笑起来。其中有人起哄了:“你当然得喊解放军叔叔。快喊,快喊呀!”
“喊就喊!解放军叔叔,您好!”
“哈哈哈哈……”
一个个笑得伸不直腰。毕小龙当然不敢接受这个“叔叔”的尊称。突然,后面响起一个调皮的声音:“呃——小朋友们,你们好!”
笑声里,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瘦高个子,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他是汪细英、真真、小龙的同班同学,叫杨水生。这次考高中,他落选了。正当他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运动开始了。由于此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国家进行国民经济的调整,许多大跃进“跃”起来的工矿企业、各种牌号的大学、中专,纷纷下马。因此,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这次征兵,不征农村青年,只征收青年工人、青年学生和城镇青年。年龄要求上,也作了些调整,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杨水生的家在县城,征兵运动一开始,他就报了名。他和毕小龙一样,接到批准入伍的通知书了。现在,杨水生十分神气地站在汪细英面前,说:“真真喊我们解放军叔叔,你也该喊我们一声!”
“我呀,”汪细英理了理短发,说:“我该喊你们解放军弟弟!”
“哈哈哈……”
人群里又是一阵大笑。
“小龙,水生,叔叔也当了,弟弟也当了,快请客,快请客!”好几个人逗乐地说。
“好!”杨水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
“小龙,你呢?”
毕小龙没有吱声,手伸进口袋,又抽出来,最后伸到大家面前。只见他的手心里,亮闪闪地放着五个银菩萨。
细英的眼睛湿润了,许多话向她的喉咙口涌来。当大家听完细英那段揪心的话以后,都沉默了……
太阳坠下了西山,晚霞烧红了天际。沿河吹来的风,渐渐收去了七月烈日洒在大地上的浓烈的暑气。从全县征来的新兵,在县城的几所尚未开学的中、小学里集中了。此刻,松山完小的操坪里,新兵们正按临时编成的连、排、班在集合队伍。说是“兵”,服装却还是各式各样的。有穿短衣短裤的,有穿花格子衬衣的,五花八门。
各排的队伍集合好了,依次来到一间教室的门前。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一个大台子上,堆满了崭新的军衣、军鞋。教室门口,横放着一张课桌,几位青年军官,在那里忙碌着,给排队取衣的新兵们发放军装和津贴费。
队伍在缓缓地前进着。领到了第一身军装和第一次津贴费的新兵们,高高兴兴地回宿舍穿新军装去了。队伍一侧,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接兵干部,亲切地和新兵们交谈着,向他们介绍部队的情况,讲解着军容风纪。对部队生活十分向往,而又感到神秘、陌生的新兵们,觉得他讲的这一切是那样新鲜,那样有吸引力。一双双眼睛,紧盯着面前这张宽大的脸,这双浓眉下的大眼睛,甚至他左眉上那颗蚕豆般大的黑痣,在这群新兵的眼里,也显得无比威严。他就是赵宏,一个工兵连的排长。现在,是这新兵连的副指导员。
“报告副指导员,毕小龙和杨水生没有找到。”
赵宏抬起头,只见新兵三班临时指定的班长小王,立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刚才,连里通知各排集合发放军装时,三班的毕小龙和杨水生却不见了。赵宏叫小王马上派人去找。现在,找的人回来了,却没有找到人。这使赵宏颇觉意外。
“下午两点多钟,有人看见毕小龙抱一床蚊帐在自由市场上卖。”
“卖蚊帐?”赵宏更加奇怪了。他略一思索,连忙拉住小王,准备一同去寻找。刚走出几步,小王的眼睛突然一亮,叫道:
“来了!”
赵宏把目光投向排队领军装的队伍。只见队伍的最后边,站着一个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衩的人。他正是毕小龙。杨水生站在他的前边。许多人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队伍里爆发出哈哈大笑。毕小龙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
“毕小龙,你这是……”赵宏走近前去,轻声地问。
“报告副指导员,他的上衣丢了。”杨水生代为回答。
“丢了?怎么丢的?”
“下午在面馆吃面时脱下放在桌上,吃完后忘记拿了。到河里洗了一个澡上来,再去面馆取衣,早没了。”又是杨水生代为回答。
毕小龙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那,蚊帐呢?也丢了吗?”
突然,一个尖尖的女音在人群里响起,赵宏这才看到,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站到毕小龙的面前。这是汪细英和戴真真。戴真真的额前,总是搭着几绺卷卷的刘海,为她那一脸调皮的神气增添了几分调皮的味道。刚才那冲动的话,就是她说的。汪细英今天穿一身蓝布学生服,浑身飘散出一股乡下姑娘的质朴气息,她的腋下,夹着一床白纱布蚊帐。
听到说蚊帐,毕小龙不禁抬头去看。只见汪细英手里抱的蚊帐,正是自己上午卖掉的那一床。这个犟小子,头一次在女同学面前低了头。
“书读不成了,吃顿饱饭,当兵去!”上午,毕小龙将自己的行李交给汪细英,托她带回家去,却留下一床七、八成新的蚊帐,抱到自由市场上卖掉。然后,拉上杨水生,走进一家面馆,每人来了四碗面,结果连衬衣也丢了,细心的汪细英,清理毕小龙的行李时,发现少了一床蚊帐,连忙来寻他,寻遍了全校每一个角落,不见他的踪影。她又来到青石板街口,那个近年才兴旺起来的自由市场去寻他。细英对小龙,有姐姐对弟弟般的了解,她估计他上这里来了。然而,跑遍了整个自由市场,没找到毕小龙,但在一位摆摊子的老婆婆那里,看到了那床蚊帐,便掏钱将它赎了回来……
“小龙,你参军保卫祖国,同学们都高兴。不过,我们觉得你目前这种情绪不太对头。”
“没机会上学了,不等于没机会学习了。社会是个大课堂,解放军是所大学校嘛。”戴真真耸耸眼镜,认真地说。
毕小龙抬头瞟了戴真真一眼,又低下了头。
赵宏站在一旁,听着她俩的话,心中一动,觉得有必要深入一步做些了解,便朝汪细英和戴真真挥挥手,说:“同学们到房里坐坐去。”
三人踏进了新兵连连部办公室。
清晨,朝霞染红了资江河水,染红了这个山区县城古老的、崭新的建筑物,也染红了县城对面的那座翠绿的山巅。一条砂石山路,带子般地在山岭中遥遥地飘来,又遥遥地飘去。
身穿新军装的毕小龙和汪细英坐在资江河岸的草地上。面前,是清波荡漾的河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麓,是山岭上那时隐时现、带子般的砂石山路。这条路,串连着一座又一座山峰,一直通到他俩那六十里外的家门口。然后,又蜿蜒前去,去串连更多的山岭,向更加遥远的地方延伸……
多么熟悉的山路,多么难忘的生活!如今,就要离别你,到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去了。那里,有这样的山岭吗?有这样的山路吗?此刻,毕小龙坐在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做班长的汪细英的身边,痴情地望着前面的山,望着山中的小路,思绪,随着这条山路远去了,到娘的身边去了……
太阳,从山巅上跃出来;阳光,洒落到资江河面上,闪烁出万点金光。毕小龙煞住翻腾的、无边无际的思绪,手在衣兜里摸了半天,终于伸出来了,伸到了汪细英面前。
毕小龙的手心里,放着六块钱人民币。
汪细英愣住了,不解地望着他。
“这个,给你。”毕小龙轻轻地、却又是坚定地说。
“你这是……”
“我,错了。”毕小龙的眼角潮湿了。“娘在家里吃苦,我不应该把蚊帐卖了换一顿饱的吃,这是我领到的头一个月津贴费,还你给我赎蚊帐的钱。”
“看你!”汪细英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这是部队上发给你做零用的。你留下,买牙膏、信纸、信封什么的。”
“不。”性格坚强的人,也有动情的时候。这阵儿,毕小龙的腮上,挂上了两行热泪。“那,请你把它带给我娘。”
“你零花呢?”
“我……有!”
毕小龙的又一只手伸到了汪细英的面前。汪细英垂头一看,毕小龙那干瘦的、黑黑的手心里,五个小小的银菩萨,在朝阳下闪光……
姑娘的心里顿时涌上来一阵热潮。她轻轻地接过毕小龙的头一个月津贴费,然后红着脸说:“银菩萨送一个给我吧。”
“好!”
毕小龙爽朗地答着,给汪细英递过去一个银菩萨。汪细英接住,紧紧地捏在手里。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脚下,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淌着。身边,垂柳在河风里拂动。前面,一男一女踏着草地上的露水来了。沉浸在一腔热辣辣的感情里的毕小龙和汪细英,当然没有发觉。
汪细英紧紧地捏着那个银菩萨,终于开了口:“离开学校了,希望你不要离开学习。我们不能一同走对面的这条山路回家了,希望我们能在心里的路上一道走……”
“心里的路是条什么样的路?咯咯咯……”
汪细英的话还未落音,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悦耳的大笑。不用看,细英就知道是戴真真来了。这个姑娘,开朗、活泼,似乎缺少一点姑娘的温柔。她这一笑,使毕小龙羞得埋下了头,汪细英的脸也红了:“你这个鬼婆,什么时候到的?”
“报告班长,刚到。”
戴真真调皮地说完,又是一串“咯咯咯”的笑声。笑声里,汪细英看到戴真真身边站着穿一身新军装的杨水生,心里不禁一下想起昨天欢送会上的情景来。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杨水生突然提议只有“笑嗓子”,没有“歌嗓子”的戴真真唱一支歌。掌声里,戴真真站起来了,手,向杨水生一摆,说道:“可以!不过,我们俩一起来,来一个二重唱。”这一下,同学们大笑起来。杨水生忸怩一下,终于站到戴真真身边,两人唱开了“二重唱”。人群里,许多人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这时,老实、厚道、温顺、被同学们尊称为“温柔的公主”的汪细英,对戴真真的取笑,也来了个小小的回击:“你们俩又来‘二重唱’了?”
“我呀,是来‘唱二重’的!”戴真真说着,又笑起来。笑毕,才一本正经地掏出一个硬壳笔记本,递给毕小龙:“刚才,我送了个本本给水生,现在送一个给你。这不是‘唱二重’了。要分别了,做个纪念吧!巧得很,我在那行蹩脚的赠言上,也用了一个‘路’字。”
毕小龙双手接住,细英的头也凑了过来。小龙把笔记本翻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并不工整的字:
沿着自己的路上山吧!让我们在山头会合!
三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连坐了几天火车,又坐了一整天的汽车,毕小龙和杨水生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再也看不见屋前屋后的山了,再也看不见那穿山串岭的砂石山路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短暂的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小龙和水生双双分配到一个步兵团的工兵连。一个在三班,一个在一班。这个工兵连,驻在一个地图上寻不到的,南海边上的小渔村里。
他们来到连队的时候,天已黑了。一切都被夜幕罩住了。这个偏僻的海边军营,没有电灯。每个班的宿舍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营区四周的一切,新兵们都无从了解。
领他们来到这个连队的,是赵宏。这位新兵连的副指导员,回到工兵连,就是一排排长了。老兵们都称他“老排长”。他已经担任了六年排长。他当排长后接来的新兵,有些已经担任连长了,他还是排长。这个老排长对自己接来的这一批新兵,倾注了兄长般的爱抚。他把他们一一带到各自的班里,再一次告诉他们,紧急集合时,如何快速打背包,如何快速穿衣服,穿鞋子。在这些十七、八岁的新兵面前,他真象个大姐姐。
熄灯号吹过了,军营安静下来。大海的涛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到躺在木板床上的毕小龙的耳朵里。这是他到海边军营的第一个夜晚,思绪象一匹野马,无边无际地奔跑着。渐渐地,家乡那重重叠叠的山,弯弯曲曲的小路,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许多有趣的故事。站第一班岗的老战士下哨回来了,他还没有睡着。他急了,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尽快入睡。然而,他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间大宿舍,全班十个人都睡在这间房子里。老兵们轮流上哨。岗哨换到第四批的时候,毕小龙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猛烈地摇着他的身子,低声喊着:
“毕小龙,毕小龙!紧急集合!快穿上衣服,背上背包到外边集合去!”
“做么子?”毕小龙说一口湖南话,声音很大。
“声音小一点。有敌情,部队紧急集合!”说话的是老排长。
“有敌情?”毕小龙慌忙翻身坐起,脑子里嗡嗡地轰响着。一时间,他不知是先穿衣服呢,还是先穿裤子。老排长一边压低嗓子告诉他:“先上后下,快!”一边动手替他打背包,动作利索,神速。
宿舍里除了老排长低声交代毕小龙注意什么的话音外,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一片轻轻的穿衣服、打背包、取枪支、背弹药的声音。转眼间,班里的老同志一个个背着背包,扛着枪支到操坪集合去了,毕小龙却连裤子还没有穿上。他急得要哭了。
“不要慌。”老排长帮他打好背包后,又去帮他穿衣服。
“排长,我、我还没有枪。”
“不要怕。跟老同志走,注意不要掉队。”
操坪里,各排的队伍集合好了,连长站到了队伍前面。夜很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他压低嗓门开始讲话了,声音虽不大,但短促、有力。气氛是那样紧张。
“在我连驻地东侧五公里的海滩上,发现一小股武装匪徒窜犯大陆。上级命令我连迅速歼灭这股敌人。现在,出发!”
队伍在行进。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地生路不熟,毕小龙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老兵朝前走着。他的心缩得紧紧的。他埋怨连里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他们新兵发枪。没有枪,等会怎么消灭敌人呀?可老排长偏偏不提发枪,却说什么“不要怕”。难道是我怕吗?老排长,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呀!
队伍摸黑走了个把小时,毕小龙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慢慢地,他感到脚下软乎乎的,就象是踩在资江河边的砂滩上。眼前,不时晃过一团团黑影,细一看,是树丛。突然,前边传过来口令:
“就地卧倒!”
毕小龙“噗通”一声趴倒在地下。双手一摸。满地是砂。啊!到了海滩。他的心缩得更紧了。这时,他多么希望老排长在自己身边,可偏偏看不到老排长的影子。他睁大眼睛盯着前面。夜,仍很黑,前面一片模糊,只是不断地传来呼隆隆的响声。渐渐地,他的视线里,滕朦胧胧地出现了一排排灰白色的墙。怪呀,这些墙还会动,从远方向近处移动。近了,近了,消失了。接着,又一排排墙推过来。呼隆隆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让人听着,越来越恐怖。这是什么?敌人的新式玩艺儿?还是……十七岁的毕小龙,这个山村里来的孩子,怎么也琢磨不透。
天,渐渐亮了。毕小龙看清楚前面那移动的“墙”,原来是海面上的一排排浪头。啊!海,真大,真壮阔!远处,那天水相接的地方,吐出了暗红的光亮。红光越来越强烈,于是,天上的云红了,海里的水红了。太阳从海水里羞羞答答地露出了半个脸盘。这,不正是作家们要描写的海上日出吗?毕小龙正伏在海滩上遐想,突然,连长站在前面的砂滩上大声发话了:
“解除情况,各排集合!”
老排长从他身边的树丛里跃了出来。啊,原来老排长一直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多么不机灵呀!他立起身,问老排长:“敌人呢?溜了?”
毕小龙身边的一个老兵笑了:“这是演习!”
“演习?”
“对。敌情是假设的。”
“这个小伙子,是新兵吧?”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戴着眼镜的首长来到毕小龙身前,用手拍着他的肩膀问。毕小龙知道这是个大首长,怯怯地答不上话。老排长代他回答:“师长,他是昨天晚上才到连队的。”
“哪里人呀?”
“湖南。”毕小龙怯怯地答道,脸红了。
“哟,我们是老乡呀!”师长笑了,特意改用走了调的湖南话问他:“参军前,是工人老大哥,还是学生伢子呀?”
“今年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家里没钱供我上学,我就报名参了军。”
“好呀!没钱去读高中,却读上了大学。人民解放军,就是座大学嘛。这座大学,不但能培养出军事家,还能培养出科学家、文学家。五十年代,我们师里就出过一个作家嘛。不信?你问他们,是不是呀?”师长说完,抬头扫了一眼身边的老战士。
“是的,是的。”老战士们连连说。
“小伙子,好好学,好好干。说不定,你还能成个什么‘家’呢!”说完,师长哈哈大笑起来。
到连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早饭以后,一部分同志请假外出,上海滨小镇买东西,办事去了。大多数同志留在营区。有些人在球场上打球,有些人在文娱室里下棋,有些人在阅览室看书。毕小龙和杨水生结伴走进阅览室。室内的报刊、杂志、书籍不太多,但对毕小龙来说,却是大开了眼界。杨水生最爱看画报。这时,他翻开一本新到的《解放军画报》。毕小龙却捧起本《解放军文艺》。
“小龙,快来看,他多威武!”杨水生看到画报上一个挎冲锋枪站立在椰子树下的青年战士的照片,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改日发了枪,我们也上照相馆来这么一张,寄给同学们,那才棒哩!”
毕小龙没有理杨水生,头一直埋在书页前。他已经被正看着的这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杨水生翻了翻画报,一个人走出阅览室。这阵儿,小龙这个山区来的初中毕业生,文学知识还少。自己正在看的这篇文章,到底是小说呢?还是散文呢?他说不出来。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等这些概念,他还闹不清楚。反正,他觉得这篇文章里冒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的心紧紧地抓住了。
文章是记述一个师政委、老红军战士患了癌症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帮助、教育一个刚入伍的、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平凡工作的小护士,如何懂得人生的意义的故事。写这位师政委,如何用生命最后的热,为革命事业发光。看着看着,这位老政委,就好象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哩,仿佛就成了这位小护士。政委的话,一句句落到了他的心坎上。这时,在海滩上,下连队来检查战备工作的师长对他说的话,又响起在他的耳边;入伍时,同学汪细英送给他的话又响起在耳边。还有戴真真那写在笔记本上的两行字,也在他的眼前跳动。走出阅览室的时候,他好象喝了酒一样,浑身热辣辣的。一股股难以压抑的思潮,在胸间涌动、冲击。因不能读高中而冒出来的那种消极情绪消失了,他身上正在增添着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正如那位即将离开人世的老政委对小护士说的:人生,是一个漫长的、严峻的课题。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课堂。每一天,都是一堂课,都是一张考卷。误了一堂课,下一堂补上;一张考卷不及格,争取下一张打满分。此刻,毕小龙的心头,骤然萌生出一个和升高中的同学们比试一下的念头。他决心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在人生这条长跑道上,暗暗地和他们来一场比赛!
他兴冲冲地走回宿舍,从床下取出小木凳,伏到铺板上。取出本子、钢笔,准备写入伍后的第一篇日记,把到军营一天来的感受写上,把自己的决心写上。钢笔在纸面上沙沙地流动。一会,他就写完一面纸。在学校里上作文课时,话总是那样难得出来,今天的话却如同溃堤的江水,奔泻而下……
不大一会儿,满满三页纸的一篇日记写完了。他嘘一口气,站起身,脑袋突然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转头一看,是老排长站在自己身后。刚才,老排长弓着身子在看他写日记。看得正出神,毕小龙突然站起,撞着了他的下颚。
“排长,你……”毕小龙不好意思地红脸了。
“写得不错!不错!”老排长连连称赞。略停,他拍拍毕小龙的肩膀说:“交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把咱们排的黑板报换一下。”
“登什么稿子呢?”
“哈哈……”老排长笑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吗?就是这一篇。题目嘛,就叫《一个新兵的日记》。”
毕小龙愣住了。
十天后。傍晚。火球似的太阳溶进了碧绿的大海。霞光,映红了壮阔的海面。
吃罢晚饭,毕小龙拿着一封信向连部走去,准备投进军邮箱里。那天,他出完黑板报,便向汪细英、戴真真写了一封信。杨水生也写了一封,是写给戴真真收的,不知信里头有没有写汪细英的名字,信没给他看,他无从知道。今天,回信来了,是汪细英写给他一个人的。戴真真只在信末附了一句话,字不工整、不漂亮,话却很调皮:“解放军哥哥,中学生戴真真向你致意!”细英在信中告诉他:开学一个多星期了,班里产生了班委会,她这个从小学以来就一直担任班长的“老班长”,又担任了新班的班长。在信的末尾,她请毕小龙代她向杨水生问好。读完,他就给细英写了回信。
连部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指导员手里捧着一张报纸,连长、文书、通讯员、司号员和老排长等,正身挤身,头挨头地围在一起看。是什么新闻这样吸引着他们呢?毕小龙正在心里猜测,文书发现了他,兴奋地叫道:
“毕小龙,你的名字上报了!”
“小龙,快过来,快过来。”连长高兴地向他招呼。
大家都抬起头,钦慕地看着他。他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一看,这是一张新到的当地小报——《海城日报》。二版的上端,一篇文章的标题,火团般地跳进他的眼里;《一个新兵的日记》。标题下方,印着三个字:毕小龙。编者在文章的前面,加了几句按语:“这是一个刚入伍的、十七岁的新战士的一则日记。他初中毕业后没有升高中,带着混日子过的消极情绪参了军。到军营的第一天,崭新的生活,使他对人生产生了新的认识……”
“小龙,写得不错。”指导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我没有往报社投寄呀!”毕小龙感到十分奇怪。
这时,老排长“嘿嘿”地笑了:“小龙,往后多写些。只要你文章写得好,不愁没人给你投寄!”
“一定是老排长干的!”机灵的文书猜到了。他向毕小龙介绍:“老排长是《海城日报》的通讯员哩,你拜他为师吧!”
毕小龙红着脸望着赵宏。
这时,连长对司号员挥挥手:“吹号,全连集合。”
部队集合在操场上了。连长站在队伍前,满面红光,放大嗓门说:“同志们!现在,请指导员给我们读一篇文章。这是我们连新战士毕小龙写的。大家好好听!”
许多双眼睛在队伍里寻找这个平平常常的矮个子小战士。杨水生的头也转过去了。他的目光似乎特别一些。有吃惊的成份,有慌乱的内容,是不是还有一点嫉妒的味道呢?天知道!人们当然不会去注意他的目光。毕小龙呢?早就被大家热辣辣的目光,刺得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哪里能看到杨水生这种复杂的目光呢?
指导员很快就把这篇六、七百字的文章读完了。队伍散了,战士们纷纷把毕小龙围起来,好奇地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好象是一群记者向他采访似的。真的,毕小龙成了全连的新闻人物。
指导员鼓励加刺激地对毕小龙说:“小伙子,以后多写点我们连队的新人新事,到报纸上去发表。这一篇文章,新华社说不定还会转发,你家乡的报纸也会登。你的父母亲、你的同学们,都会看得到的!”
毕小龙的脸,象天际的晚霞,金子般亮,火焰般红……
四
毕小龙的文章,新华社当然不会转发,家乡的报纸也没有登。但他母校的同学们、老师们,还是看到了。这,成了这个山区中学的一条爆炸性的新闻。
文章见报的第十天,毕小龙收到了汪细英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剪贴本。硬壳面上,蒙着一层红绸子。红绸子上,用金黄的油漆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楷书字:脚印。这真象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翻开壳面,雪白雪白的道林纸上(那年月,印书印报的纸都是黑黑的,这种白白的道林纸,是多么珍贵啊),端端正正地贴着那篇《一个新兵的日记》,这是从小龙寄给细英的那份《海城日报》上剪下的。顿时,一股热潮,注入毕小龙的心。姑娘赠送这个礼品的用意,小伙子全明白了。他觉得身上猛地增添了一股力量。他在内心说:细英,你等着吧,看我往后的脚印!
转眼,连队又来了一批新兵,毕小龙无形中“晋升”为老战士了。汪细英特意为毕小龙精心设计和制作的剪贴本上,却再也没有“脚印”了。一年来,他先后给《海城日报》等报刊投寄过十多次稿,却一篇也没有被采用。善意的、恶意的冷嘲热讽,有如面前大海里的潮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毕小龙没有在这种潮流面前退下去,而是更加拼命读书、练笔。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学作品,象潮水般注入他的心中。他爱文学爱得更入迷了。每读完一部作品,他的心总是热热的、沉沉的。文学的力量,在他的心头汇集成洪流,冲刷着,奔腾着……有时,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和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混成一团,交替着在他的眼前出现。读到一本书中的一个感人的细节,一个母亲的形象时,他一闭合眼睛,故乡那弯弯的山路,就遥遥地飘到他的眼前来了;母亲那慈祥的脸,就闪动在他的面前了。这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摸出口袋里的那四个银菩萨……
文学的魔力、生活的魔力鼓动着他,叻长了他的“野心”。他决心试笔写小说了。写他的母亲,写他的同学汪细英,写生养他的山乡,写他生活着战斗着的部队……
春节。大海,蓝得可爱;天空,亮得喜人。毕小龙来到营房前面的芭蕉林里,背靠一株芭蕉树坐下了。很快地,他的思绪回到了他参军时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入魔似地进入到了自己作品中的境界。面前碧海飞浪,身旁蕉林摇曳,他全然不知晓。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写了多少页纸,隐隐约约,感到耳边军号声声,他只当是笔下那新兵连的集合号。当他写完一个章节,吁一口气,立起身来,伸一伸他那酸痛了的腰的时候,发现太阳从身后移到身前来了。时候不早了。他决定今天暂时写到这里,回到班里去看看有什么行动没有。便收拾好稿纸,往营房走去。
宿舍里没有一个人。都哪去了呢?他走到门口一看,同志们都在地里挑水浇菜。毕小龙赶忙找来一担水桶,挑水上菜地去了。
刚挑几担水,毕小龙就感到双腿发软,肚子也咕咕乱叫。这时,正好老排长挑水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禁问老排长:“排长,今天怎么还没有开饭呀?”
“什么饭?”
“……”毕小龙说不上来了。
“啊!”赵宏一下明白了,“你还没有吃中饭吧?难怪中午会餐的时候,不见你露面哩!”
“毕小龙,你这大半天哪里去了?”
“一定是躲到哪里写恋爱信去了。”
“哈哈……”
菜地里,战士们拿毕小龙取笑着,逗乐着。
老排长没有笑,他放下水桶,领毕小龙来到炊事班。炊事班长一边为毕小龙热饭热菜,一边问他:
“小伙子,中了啥魔呀?连吃饭都忘了?”
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毕小龙才把他那篇《参军》写好。这一次,他连老排长也没有告诉。以前,向《海城日报》投寄那几篇六、七百字的文章,他都请老排长看看,改改,然后由老排长送交文书投邮的。这一次,他不敢找老排长,也不敢找文书,他怕别人知道他写小说,取笑他。他决定星期天请假外出,自己偷偷上小镇的邮电所投寄。
他在邮电所门口徘徊着。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在他的眼前晃了一次,又一次。寄稿到底怎么寄呢?这么厚厚的一叠,要贴多少邮票呢?他想向邮政员打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连寄稿都不会,还写稿哩,这多不好意思呀!他的脸热热的,真有点后悔了,不应该向老排长保密。是嘛,老排长常讲,写稿是一项革命工作,光明正大的事,害什么羞呢?唉,自己做蠢事了,做蠢事了。
他在邮电所门口徘徊了一阵,对自己埋怨了一通,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多买几张邮票贴上。一会,一封贴着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丢进了邮电所门口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
五
毕小龙的心,跟着那贴了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封一起邮走了。每天下午,从围田工地一回到营房,他头一件事,就是到连部门口信栏里去看信。星期天的时候,他还到马路上去接到团部取文件,取信的文书哩。
每回都落了空,他失望了。
一个月,三十个日日夜夜,在毕小龙焦躁不安的心情中,艰难地过去了。这天,连部门口,一大堆的人,正挤在一起看什么,边看边议论着。那情形,同前次他那篇《一个新兵的日记》发表时差不多。他的心里,不禁冒出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他飞快地朝这边奔了过来。
远远地,有人看到了他:“看,他来了。”
这一声话语,使人群里的议论嘎然而止。只有文书抬起头,朝他喊道:“毕小龙,快来,你的信。”
“信?”他飞快地奔了过去,接过文书手里的那个大信封。一看,信封上印着那几个挂着他的心的、鲜红的大字:解放军文艺社。信沉沉的,里面厚厚的一叠。
“快,快拆开看看。解放军文艺社给你寄什么来了?”
“一定是我们的小作家要发表大作品了?”
“先睹为快。快拆开让我们看看!”
这时,人们把毕小龙团团围住,他想溜也溜不脱了。他只好当众把信封拆开。他那花四个八分钱的邮票寄出的稿件,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的手里。里面,夹了一张铅印的纸条,上面印着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您的作品我们收到了,经研究,不准备采用。十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欢迎您今后继续赐稿……”
毕小龙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许多张嘴都在念着这张铅印退稿条上的话,声音是那样的刺耳。还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冷笑。杨水生也挤在这群人里。他没有笑,也没有跟着念退稿条上的话。此刻,毕小龙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冷却了似的,懵了。杨水生帮他叠好那稿子,连同那张退稿条,一起装进信封,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毕小龙的口袋里,推着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回自己的宿舍里去。
那些看了退稿条的人,仍然挤在一起,象议论一件奇闻一样热烈地议论着。声音虽然压低了,缓步离去的毕小龙,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话,字字句句如同针尖儿扎着他的心。
老排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群人面前。他听出原委后,生气地训斥道:“你们都咋唬些什么呀!还不快同自己班里去!”
毕小龙也把老排长的话听到了。仿佛,他身上那冷却了的血液,又透进一丝暖气。接着,毕小龙身后响起了老排长粗重的脚步声,擂鼓似的,地板都在震动。老排长到了毕小龙和杨水生的身边,默默地伸出手去,拍了拍杨水生的肩膀:
“小杨,你做得很对!”
军营在熄灯号声中安静下来。不知疲倦的大海,仍在喧哗。“呼——啦,呼——啦,”阵阵浪涛声,落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老排长的心头。毕小龙光着身子排队领军装,后来伏在铺板上写那篇到军营第一天的日记,以及他在菜地里问自己“今天为什么还没有开饭呀”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地闪动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一个小战士在人生的道路上留下的一个比一个坚实的足迹。现在,他面临着一场新的考验。小伙子呀,经受得住吗?赵宏真想找毕小龙谈谈,可是毕小龙上哨去了。刚才,赵宏背着手枪去查了一遍哨,在营区东侧的哨位上,他看到了毕小龙,只见他警惕地站在哨位上。在哨位上和哨兵谈过多的话,多不合适呀?他压下涌到嗓子眼上的话语,离开了哨位,回宿舍去了。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毕小龙下哨回来了。他放下蚊帐,却没有睡。只见他的蚊帐里,亮起了手电光。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在受到这样一次打击之后,又在干什么?莫不是又在写新的作品?
赵宏在床上躺不住了,坐起来,下了床,他动作是那样的轻,移动脚步时,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终于来到了毕小龙的床前,借助蚊帐里的手电光,他看到,毕小龙翻开了那本《脚印》,把那张退稿条端端正正地贴在一张崭新的道林纸上。
一瞬间,这位和战士心心相印的老排长领悟到了毕小龙这一做法的含义。一层泪水,涌上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瞳孔,模糊了他的视线。
毕小龙又夹着一叠纸,到芭蕉林里来了。这回,他不是写作品,而是写信。
他要给汪细英写封信。这是多么艰难的一封信啊!手里的笔,比家乡那用来挖土的三齿大铁耙还要重。笔尖几次触到纸面,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他和汪细英书来信往一年多了。开初,他们在信里只是谈谈各自的学习和工作情况,说些相互勉励的话。汪细英在信里还顺便说一点毕小龙家里的情况,这自然是那些小龙父母不便在信中谈及的事。渐渐地,信的内容扩大了,深入了。汪细英的信,在毕小龙的生活里,份量越来越重了。若是汪细英某一封信回得晚了一点,毕小龙的心里就闷得发慌,好象猛然失落了一件贵重的东西似的。每一封信,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看不够。他常常拿着汪细英的信,面对壮阔的大海,自己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不是那些小说里描写的男女间特殊的感情——爱情呢?不,不对!那,那又是什么呢?这,使这个不满十九岁的小伙子,感到朦朦胧胧,不能确切地回答自己。
杨水生和戴真真也通过几次信。这个调皮的姑娘,写信也是调皮的。她和杨水生是在那个山区小县城的同一条青石板街上长大的。她的父亲是县城里颇有名气的医生,杨水生的父亲则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两个家庭常有往来,他俩彼此间当然了解。杨水生和毕小龙参军时,她给水生和小龙都送了一个笔记本,写了热情而调皮的赠言。杨水生到部队后,立即给她去了信。她回信时,话虽然写得调皮,但毕竟还很礼貌。当杨水生向她寄出第六封信,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的时候,她回信比以往几次都快。但拆开一看,杨水生怔住了。纸面上写了一个“你”字以后,下面是用毛笔乱涂的一片墨迹。杨水生在校时成绩虽然不好,可脑袋瓜并不笨。这不是说“你”——自己——糊涂吗?这不是拒绝和自己通信往来吗?他涨红着脸,气得咬着牙齿将这封只有一个字的信撕碎了,纸片儿丢到了大海里。
涨潮了,海浪排山倒海地向岸边涌来。广阔的大海滩,被海水侵占得越来越小了。海风,摇动身边的一丛丛芭蕉树,长而阔的芭蕉叶互相撞击,发出“刷刷”的响声。毕小龙靠着的这株芭蕉树,也在海风里摇动着。他的身子,也随着芭蕉树在动。那铺在他的膝盖上的信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叫唤,上面没有一个字。
刚才,向这片芭蕉林走来的时候,他的心是慌乱的,矛盾的。他想把这个贴退稿条的《脚印》剪贴本,给汪细英寄去,并给她写一封信,说说自己为什么把退稿条贴上去。是啊,不是你把它命名为《脚印》吗?前次发表在《海城日报》上的那篇六、七百字的短文章,不是真正的脚印!真正的脚印,应该从这张退稿条算起!尽管它是一个失败的记录。
涨潮的大海,景致是壮丽的。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波浪象山头般,重重叠叠,前仆后继地奔腾着,以无比的气势,显示着大海的威力!
毕小龙的脑海里,思绪就象是眼前海面上的波涛,从遥远的、天水相接的地方,向眼前涌来。他想起了读高小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穿行在家乡山岭间的、连着校门和家门的那条砂石山路。他读高小时,学校离家十五、六里路远。当时,他家里生活困难,不能象有些同学一样到学校里寄宿,而是每天清早吃一点杂粮饭走去上学。收红薯的季节,带一个生红薯做午餐,多数的日子,却是饿肚子。放学时,太阳偏西了,早上的那点杂粮饭,早已消化。他背着书包往回走,两腿软软的,每迈一步都感到吃力。快到家门口,偏偏又耸出一座高高的黑土坳,坡路又窄又陡,腿,真是提不起啊!细英啊,我现在,不也是行走在这样一条山间坡道上,不也是在空着肚子翻黑土坳吗?肚子里没有货,走起山路来,当然会加倍吃力!我的知识太贫乏了,要学习文学创作,当务之急,是要用知识把自己的空肚子填饱。你说是不是呢?这一瞬间,好象,汪细英踏着奔涌的浪头,从那天水相接的远方,来到他的面前,和他谈心来了。
突然,一个软乎乎的烤红薯递到毕小龙的面前。难忘啊,这个煨红薯!那一次,毕小龙爬到黑土坳的半山坡上,一身的冷汗,实在没有劲了。他瘫坐在砂石路面上。山脚下,一个女孩子匆匆走来。这是他的班长汪细英。她来到他面前,没有开口说话,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凉了的、却还软乎乎的煨红薯给他:“你饿坏了吧?吃掉它!”
“你……”
“我吃了一个了。”
一个煨红薯下肚,毕小龙又站起来翻黑土坳了。
“细英啊,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煨红薯呢?我想,你,一定会吧!”
“呼——啦,呼——啦!”
壮阔的大海上,气势磅礴的浪涛在回答他。他觉得,细英的声音,就溶汇在这浪涛声里。他全身热乎起来,笔尖落到纸面上。风小了,芭蕉树不摇了,膝盖上的信纸不动了。潮水,仍在涨,浪头一排比一排高。
他终于动笔写信了。
这次,细英的回信比以往的到得晚些。但,写在信纸上的,的确是大海涛声般的话语:
……
猛一见到这张退稿条,我热乎乎的心一下凉了。但,把你的信读完之后,我的心却更热了。
还记得吧,初中毕业那年,我们毕业班的同学搞了一次集体活动,给母校留一个纪念。我们班去青竹岭砍小竹子,给校园里的小花园筑一道篱笆。上山时,我们来了一次登山比赛。杨水生领一路人走大路,我们这一路人走小路,看谁先到山顶。我们这一路你领头,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大刺蓬。大家都说从这里走不通,嚷嚷着快调转头去寻路。你却发罄气,硬是从刺蓬里钻了过去。看到你钻过去了,几个男同学也跟着往前钻。走的人多了,这个大刺蓬里,居然也踩出一条路来……比赛的结果,我们当然落在后面。正当杨水生他们洋洋自得的时候,“小评论家”戴真真评论开了:“上山不只一条路!走大路可以上山,走小路也可以上山。走小路虽然慢一点到达山顶,但道路艰难,脚步更坚实些!”
不知怎的,读完你这封信,看到你贴在《脚印》上的退稿条,真真一年多前说的这些话,又响起在我的耳边。在这里,我还想说:大地这么宽,尽管有荆棘,只要舍得用脚劲去踩,就能够踩出一条路来!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那个煨红薯呢?
细英
四月十八日
三天后,毕小龙收到了戴真真的一封信。她好久没有在细英的信尾上附一、两句话了。当然,有些信,细英也不便给她看,哪怕是再要好的同学。毕小龙呢?也没有在给细英的信中给真真捎声好了。她这封信的到来,不能不使毕小龙感到意外。信很短,不上一百字。上面说:“在细英的床头,看到你贴在细英为你制做的《脚印》剪贴本上的退稿信,我为之一震!应该承认,这无疑是一个失败的脚印。可是在这个失败的脚印前面,我看到了一座山!愿你朝这座山上登攀!”
毕小龙的血一下沸腾起来。
不久,他又请假上海滨小镇去了。他又往那个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投进了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自然,这一次,他没有往信封上面贴四个八分钱的邮票了。
六
秋日的下午,阳光十分明丽。秋阳落在碧海上,海面是那样鲜亮,那样壮美。茫茫海面上,滚动着一排排波浪。波浪越堆越高,涌在最上面的水,终于支持不住了,从高高的浪尖上翻倒下来,卷起一层美丽的雪浪花。远远看去,宛如一条条矫健的白色蛟龙,飞腾在这碧蓝碧蓝的海面上。
在海湾边,屹立着一丛礁石。现在,这丛礁石上面坐着两个人。绿色的军装,映着碧蓝的海水,格外地醒目。这两人就是毕小龙和杨水生。他们是到海滩上来拾牛粪的。部队担任生产任务后,需要的肥料多。连队在海滩边搭了个工棚,挖了个大粪池。从每个班抽一名战士组成一个临时的拾粪班,负责拾捡海滩上的牛马粪。毕小龙和杨水生都抽到拾粪班来了。这天,他们在海边满满地拾了一担粪以后,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还挂在半空,时候还早,杨水生便提议说:“咱们到这里坐坐吧!”
大海壮美的景致,已深深地迷住了毕小龙。他欣然同意了。于是,两人便撂下粪担,爬上了这丛礁石。毕小龙用手托腮,目光从那天水相连的地方,接来一排海浪,一直伴随它到自己脚下,看着它撞在礁石上,化成万点水花。
世界一切事物中,最勤奋、最不安宁的,莫过于大海了。任何时候,它是那样精力充沛,那样激情洋溢。起风的时候,浪头一排压一排地滚来;没有起风的时候,它也是涛声喧腾。它怀抱里的水,总是那样兴奋,那样有韧性、有毅力,那样不知道疲倦。不论白天、黑夜,不停止跳跃,不停止呐喊,就象人不停止呼吸一样。你看,它从大海的深处跃起来,乘着风,向岸边的那丛丛礁石扑去。“刷——轰!”撞到礁石上,顿时全身粉碎,化做万点水花。转眼间,它又一点一滴地集合拢来,退回大海,积蓄好力量后,又“呐喊”着进行新的冲击。每一次,自己虽然粉身碎骨了,可它攻击的目标——礁石,却似乎没有动一根毫毛。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而气馁,而失去信心。它积蓄好力量后,又扑上来了……
“小龙,明天,连里要检查学习心得了。”
“唔。”毕小龙头也没有偏一下,仍然定定地望着大海,望着这奔腾扑来的海浪。
“你……”
杨水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今天,毕小龙又收到一封退稿信。他的《脚印》剪贴本上,已经贴上了三十八张退稿条。三十八张退稿条,要去了他两年时间。眼下已经是一九六四年秋了。退稿信多了,人们已经不予注目。第一次接到退稿时,人们带着好奇的、冷冷的笑声和低低的议论声围上来的情景,不再出现。毕小龙的退稿信,在连队里已经不成其为新闻了。
细英和真真已经高中毕业。细英到南方的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来上医科大学了。真真呢?失去联系已达两年。她送到毕小龙面前的最后的笔迹,就是那封总共不满一百字的、写着“在这个失败的脚印前面,我看到了一座山”的信。从细英的信里得知,真真也考上了大学。出乎毕小龙意外的,她却是报考的中文系。记得在初中时,她虽然爱好文学,但雄心勃勃地想做个什么原子能专家。她当医生的父亲,则要求她继承自己的事业——学医。没想到一上完高中,她的志向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既没有去攻原子能,也没有去学医。细英到大学后,还是常来信,不过信上的话,不象大海的涛声般有力量了……
杨水生的心情是畅快的,惬意的。记得三年前,毕小龙到连队不久,就在《海城日报》上发表了《一个新兵的日记》。好家伙,一入伍,他就来了个“旗开得胜”,领导上表扬他,老兵们夸奖他,就连汪细英这些女同学,也对他另眼相看,专门向他一个人写信。这,在杨水生——这个毕小龙的同学和同乡的心里,掀起一股复杂的感情潮水。难怪当连长集合全连朗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会向自己的同学投去特别的一瞥哩。如果说,那种潮水,那特别的一瞥,流露出了自己内心的隐痛的话,那么现在,当毕小龙收到第三十八封退稿信的时候,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享受!不过,他这种心情,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一丝半点也没有流露出来。他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出对毕小龙无比的同情和关切。他善于把自己最漂亮的那一面,摆出来让领导看,让同志们看。现在,他已经是班长了,而毕小龙呢,仍然是一个兵。在学校的时候,一些乡下的同学,常常私下里议论城里的同学说:“城里人心里鬼多。”这样机械的论断,当然不科学。可是,在现在这两个具体的人身上,却得到了印证。
大海,永远是浩浩荡荡的。毕小龙还在出神地看着这海水。什么时候,杨水生已经取出他那随身带着的学习心得本来了。他将心得本摊在膝盖上,埋着头把一本小书上的话往心得本上抄。这个在学校里功课常常不及格的学生,如今,倒成了全连的学习标兵。连队每次搞学习心得比赛,他都是拿冠军。他抄了一阵后,抬起头,对毕小龙说:
“你还不利用这个时间,写篇心得?”
“是啊,我真想写这样一篇心得啊!”毕小龙感慨地说。
“写篇什么心得呢?”
毕小龙没有答话,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空墨水瓶,弓下身子,去接那滚滚而来的海浪。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装了满满一瓶海水。
杨水生不解地望着他。
毕小龙将那瓶海水放进挎包,象是回答杨水生,又象是对自己说:“学习海水。”
“学习海水?”杨水生感到莫名其妙。
“你看,”毕小龙指了指脚下的海水,“撞碎了,又来了,多么有韧性啊!看起来,它失败了,它是没有力量的。实际上,它是胜利者,它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不信,你看那礁石,坑坑洼洼,被它咬掉了多少啊!”
“那,你准备把这个思想套上哪一条语录呢?”
“这,我、我没有想。”
“你……我帮你来找条语录吧,好找。”
“不用了。”
还说什么呢?杨水生感到大可不必。他收住嘴,没吭声了。这时,他已经写完两篇心得,合好本子,立起身来:
“小龙,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在金黄色的海滩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去。途中,要经过一个劳改农场——珠海农场。走近农场的时候,毕小龙记起,他和农场图书室的管理员约好,下午去取书。这是他到拾粪班来后新开辟的一个借书的“据点”。当战士,每月六元钱津贴费,他无钱买书,看书主要靠借。就是买,也买不起新书,只能到古旧书店买旧杂志、旧书。昨天,他从珠海农场图书室借书出来时,那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问他要一双军用胶鞋。据说,他是一个没有家室的孤老头,毕小龙对他不禁有几分同情。再,为了今后借书的方便,他欣然同意了。约定今天借书时带去。
“歇歇吧。”毕小龙说。
“都是干粪,很轻,你挑不动?”
“不,我想到珠海农场图书室去借几本书。你在这里等等我吧,我很快就来。”
杨水生只好把粪担放下。毕小龙把肩上的挎包往身后一送,挎包里突然掉下来一只崭新的军鞋,他赶忙弯腰拾起。
“捡粪,还背双新鞋出来?”杨水生好生奇怪。
毕小龙浅浅地笑笑,把图书管理员问他要鞋子的事告诉了杨水生。杨水生眉头一皱,说:“那里是劳改农场呀!”
“他是图书管理员,不是劳改犯。”
“这个农场里,有许多是刑满释放的就业人员。你对这个管理员的政治情况了解吗?”
“我借书,了解他的政治情况干啥。”话音落下,毕小龙已经跑出很远了。
工棚里传出了欢笑声。出外拾粪的战士们已陆续回来。这是各班抽人组成的临时集体,杨水生是这个集体的临时最高统帅。每天,留一个人在家值班,负责做饭。今天值班的是个小个子新兵。他把饭煮熟以后,提一只水桶,来到工棚左侧水沟边,衣服一脱,下了水。
这个大海滩上,水沟纵横。水沟边的水草里,虾子多得可以用手一捧一捧地捧。不大一会儿,小战士的水桶里,就足有一斤多虾子了。
突然,小战士看到离他不远的小沟里,一只肥胖的大麻鸭,正把头插在水里捕食。他再举头一看,长长的水沟里,没有鸭群,就这么一只。更使他觉得奇怪的是,大麻鸭那插在水里的头,长久地没有伸出水来。他好奇地走过去,把鸭子提起。
“哎哟!”
他不禁失声大叫。鸭子嘴巴上吊着一只菜碗大的螃蟹。原来,是这只鸭子将头插入水里捕食时,碰上了这只大螃蟹,被它那小虎钳似的夹子夹住了嘴巴,使鸭子无法将头伸出水面来呼吸,活活地淹死了。现在,小战士将鸭子提起,大螃蟹还牢牢地吊在上面。他把鸭子放到沟岸上,一脚踩住这只大螃蟹,取下鸭子,擒住了螃蟹。
这时,杨水生和毕小龙挑着牛粪沿着沟岸回来了。小战士一手提着鸭子,一手提着螃蟹,兴奋地喊道:
“三班长,看!今晚改善生活。”
杨水生和毕小龙同时抬起头,看到小战士手里提着鸭子和螃蟹。杨水生不禁问道:“哪来的?”
“沟里捡的。”
“捡的?”
“嗯。螃蟹夹住了鸭子的嘴,把鸭子活活淹死了。”
杨水生看了看鸭子,鸭子真肥!提上手掂一掂,足有三斤多。他接着又看看螃蟹,螃蟹真大!怕也有斤把重。毕小龙望望张牙舞爪的螃蟹,又瞅瞅已经死去的鸭子,笑了:“这只小老虎,厉害!”
“三班长,烧水烫吧?”
“好!这是自来食嘛。”杨水生痛快地答应了。
“三班长,”尽管是一同入伍的同学,在新战士的面前,毕小龙总是尊敬地叫杨水生“三班长。”这时,他拉了拉杨水生的衣角,说:“鸭子要不要交还失主呀?”
“鸭群赶得无踪无影了,到哪里去找失主呀?”杨水生说。
毕小龙没有再说什么了。杨水生朝那新兵一挥手,说:“你快去烧水吧!”说完,他挑着粪担到粪池边倒粪去了。
水快要开的时候,杨水生来到灶边,打算动手拔鸭毛。小战士把那只死鸭子放到一个脸盆里,正想端灶上的锅,倒水烫鸭,突然,外面响起了指导员的声音:“同志们吃了饭没有呀?”
杨水生怔了一下,连忙拽住小战士。接着,又把装鸭子的脸盆移到黑暗处。当小战士傻乎乎地站立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指导员微笑着走进门来:
“同志们还没有吃饭呀?”
“不,吃过了。”杨水生连忙答道,“今晚的菜多放了一点盐,太咸了,吃了口渴,烧点开水给大家喝。”
锅里的水也很帮忙,赶在杨水生说话的时候开了。杨水生一边朝大家喊:“水开了,快来灌水。”一边打一口缸开水,送到指导员面前:“指导员,喝水。”
“同志们单独在外执行任务,生活艰苦哇!”指导员接过杨水生递过去的开水,抬起头,对大家说。
这时,那个新战士,还愣愣地站在那里,闹不清班长到底在唱什么戏。老战士心里是清楚的,嘴上都不便说什么。几个人都没有作声,只围上来喝开水。
毕小龙没有来,他呆在棚外的草地上,借马上就要消逝的晚霞光亮看书。他看得那样入迷,指导员来到身边,他还没有发觉。指导员用手提了提他那黏着滑腻腻一层污垢的衣领,提醒地说:
“毕小龙,这衣该洗洗了。快用你的快速洗衣法洗洗吧!解放军战士嘛,哪能这么脏啊!”
毕小龙合上书,抬起头,发现是指导员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笑笑。时间,对毕小龙来说,太摊派不过来。看书,要时间;写作,要时间。洗澡、洗衣服,只好往后挪一挪位置了。下工回来,大家在水沟里、井台边痛痛快快地洗澡,洗衣服。他呢,提上一桶水从头到脚一淋,一个澡就算洗完了。接着,就伏到他的床铺板板上,写起来,看起来。洗衣服,每回都要指导员“督促”。衣服脱下后,先用小刀把领子上的污垢刮掉一层,再下水,这样省劲些。不知哪个幽默家,将他这种办法冠之为“快速洗衣法”。
晚霞在西方天际消失的时候,指导员亮起手电筒,要回连队驻地去,杨水生送他出门,走到工棚外的砂地上,指导员连连摆手:
“外边天黑看不见,你进去吧。”
杨水生没有答话,脚步也没有停,走了几十米后,他喊住指导员说:“有件事,向领导汇个报。”
“啥?”
“珠海农场图书室的管理员,问毕小龙要一双军鞋。为了借书方便,毕小龙已经给他送去一双。”
指导员的脚步猛地停住,转过身子,语调冷峻地问道:“他去送鞋的时候,你在场?”
“在场。”
“为什么不制止?”
“劝过他,但他……”
“好了,你回去吧。我这就到农场去了解一下情况。”
杨水生回来了,只见那个新兵仍然愣在那里没有动,忙问:“怎么?还没烧水烫鸭?”
“三班长,这……”
“还‘这’什么!快烧水。”
“刚才不是烧了?”
“你呀,唉,脑子呆得没门!”
这时,一个老兵把三班长不好意思吐出口的话挑明了:“拾到了鸭,一不找失主,二不交连队,让指导员知道了,还了得!不被狠狠地刮一顿,才怪哩!”
新战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奇怪地望着杨水生。渐渐地,这位他十分钦佩的班长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模糊起来……
七
操场上,“嚓嚓嚓”的脚步声,向四周散去。连队晚点名已经结束,班长们领着自己的战士,跑步回宿舍去了。
一班的队伍,在宿舍前解散。毕小龙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屋子。深秋,夜风很凉。他的脸,却象火燎般的热。凉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并不感到舒服、痛快。心头,象压着一块大石头,感到窒息、烦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象着了火似地难受!指导员走后不久,通讯员突然来到“拾粪班”,通知他们返回连队驻地。接着,全连集合晚点名,队伍刚刚集合好,指导员走到队列前,严厉地喊道:
“毕小龙!”
“到!”毕小龙双腿一靠。
“出列!”
指导员的语调是那样严厉,那样冲动。一时间,毕小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叫你出列干什么吗?”指导员下意识地压低嗓门,强行抑制住内心的冲动,问。
“不知道。”毕小龙低低地回答。
“这双军鞋,是你的吗?”
“……”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光黯淡。十步开外,看不清人。队列前的指导员,只留给队列里的战士们一尊黑影。然而此刻,人们凭感觉,知道他的手里举起了一双军鞋。毕小龙呢,一听到“军鞋”二字,心里一下全明白了,一颗心,在胸膛里小兔似地蹦跳。全身的皮肤都缩紧了。他没有抬头去看指导员手里的鞋,就是抬起头来,也看不清指导员手里的鞋啊!指导员的问话吐出来好久了,他没有答话,呆立着。
“同志,要时刻用手摸一摸自己身上的军装,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革命战士!革命战士,懂吗?”他没等毕小龙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一句比一句火气旺:“你知道,你把军鞋送给了什么人?为了自己借书方便,就不要一个革命战士应有的立场了?”
沉默。队列里出奇的静。毕小龙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呼吸越来越粗。
“下去!明天好好写个检讨!”
这当头一棒,打得毕小龙浑身热血直往脑门顶上冲。回到队列后,指导员就这件事,又是分析,又是告诫,说了一大通。毕小龙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象立时灌满了铅,沉沉的。
刚刚放下武器,铺好被子,熄灯号就响了。毕小龙没有上床。他脱下衣服,摸摸领子,粘糊糊的,油污太厚,该洗啦。晚饭的时候,指导员提着他的领子“督促”过,那时语气是多么温和。才过两个多小时,却向自己送来这么一场急风暴雨。他将衣服放进脸盆,拿上肥皂,朝井台边走去。
一个一个窗口的灯熄了,军营安静了。海面上哗哗的涛声,却不时飘荡过来,进入哨兵的耳里,进入战士的梦中。井台边只留下毕小龙这尊黑影。他把泡湿的衣服放在井台的水泥地面上,将衣领铺平,又从裤袋里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在衣领上刮着,开始了他的“快速洗衣”。
“嚓——嚓——”
刮衣领的声音,伴和着海涛声,落入他的心里。
刮过几下之后,他用手抹掉刀刃上那粘糊糊的污垢。然后,又动手刮开了。黯淡的星光,勾勒出营房前面蕉林里一丛丛高高低低的芭蕉树影。起风了,长而阔的芭蕉叶撞击着,摇曳着,哼着低沉的“沙沙”的歌。
“小龙。”
什么时候,杨水生蹲到了毕小龙的对面。他打了一盆冷水,准备洗脸。
“……”
毕小龙头也没有抬,小刀在衣领上一下一下地刮着。
“这图书管理员真可恶!问你要了军鞋,又把它送到指导员这里来。他有意坑害你,你上了他的当!”
“……”
毕小龙仍然没有说话。手里的小刀没有停,“嚓嚓”之声,一声比一声粗。
“当时,我就劝过你。可你……”
“嚓——嚓——”小刀刮衣领的声音。
“我看,我们想办法整整他!明天我们到他们场里去一下,说他诬陷解放军!”
“……”
一轮弯月,慢腾腾地从芭蕉林后爬出来,把几缕惨淡的光,投向大地。毕小龙还在用小刀刮着他的衣领。
杨水生洗完脸,立起身,安慰毕小龙说:“你也不要着急,明天我找指导员把情况说明说明。”
“三班长。”
突然,身后有人喊。杨水生抬起头,只见老排长站立在他和毕小龙身前。
“熄灯号吹了一阵了,你回去睡觉吧。”
“是。”
杨水生端着脸盆走了。
“小龙,我们一起动手。”
说着,老排长把毕小龙的衣服拿了过去,准备擦肥皂搓洗,手一触到衣领,方知道衣领上的布早已被小刀一块一块地刮下来了。老排长双手捧着这件没有衣领的军衣,好一阵没有说出话。
弯月摇晃着脸盘,爬出了芭蕉林。老排长把这件没有衣领的衣服洗好了。毕小龙还蹲在那里发痴。他将他扶起,说:“睡去吧。一切,都不要去想它了,好好睡一觉。”
毕小龙木然地迈开脚步走了。老排长将衣服拿到房前坪地里那排晾衣的铁丝上来晾。抖开衣服时,口袋里发出“叮哨”的响声。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梆梆的东西,放到月光下一看,银光闪闪的。啊,四个银菩萨。老排长的思绪,一下飞越苍山万重,回到了那个湘中山区的小县城,耳边又响起了汪细英的话音。渐渐地,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他没有见过面的慈爱的母亲形象……
这时,一排的哨位开始换哨了。上一班的哨兵向前来接班的哨兵交代:
“往下传,第四班哨喊排长上哨。”
“谁说的。”
“排长。”
“为什么?”
“不知道。”
“……”
哨位设在一丛芭蕉树下。月光很淡,树叶浓黑。老排长身背手枪,警惕地站在树荫里。在这里,他能目视四方,而外来的人却不能发现他。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哨兵选择的地方。
已是午夜,战士们睡熟了。一间间宿舍里,响起了小伙子们甜蜜的鼾声。前面的大海,象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守护在儿女身边,“啪——啦,啪——啦”地哼着催眠曲。
突然,月色下,一个人影朝老排长迎面走来。
“谁?”
“我。”
“小龙,你?”
“嗯。”
“谁叫你起来的?”
“……”
毕小龙走近了,他一头靠到老排长的肩上,嗓音哽塞地说:“排长,我没有睡呀!你不应该代替我上哨。你回去吧。”
“小龙,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呀?”
“生日?”
“你,忘了?”
“我……唉!”
“你看,这是什么?”
老排长把手伸到了毕小龙面前,月光下,老排长手掌里的四个银菩萨,熠熠闪光。
“排长!”两颗热泪,从毕小龙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我从这四个小小的银菩萨上,能想象得出你母亲慈祥的模样。娘,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啊!”
老排长把手伸过来了。毕小龙终于接住了这四个陪伴他三年多了的银菩萨。此刻,娘慈祥的面容,闪动在他的眼前。儿时的多少往事,甜的、苦的,一齐向他的眼前涌去……
“小龙,快回去睡吧。听话!”老排长又催他了。
“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躺到床上好好想想去吧。指导员的批评……”
“我,接受。”
“是啊,一个革命战士,要经受得住批评的考验,要正确地对待批评。你为了多借点书看,这想法是好的。但,不应该随便把一双军鞋交给一个政治情况不明的人,要注意政治影响。”
“排长,我错了。”
月亮,泻下来一片清辉,落在毕小龙的身上,落在芭蕉林里,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老排长拍拍毕小龙的肩膀,话语很是动情:“有错知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嘛。回去睡吧,这一班哨,留给我。”
“排长,那就让我们一道站在哨位上吧!”
朦胧的月色下,老排长点了点头,两个身影靠近了……
一个星期以后,毕小龙的心情平静了。他提起笔来,准备给汪细英写信,把自己的近况告诉她,也想和她谈谈“军鞋”事件。没想到,他刚在铺板上铺开信纸,文书便给他送来一封信。
信是汪细英写的。他急忙拆开:
小龙:
怎么说呢?
铺开信纸后,我的脑海里翻波滚浪,不知怎么来向你写这封信。我们同学间通信几年了。几年来,我积极地支持你向文学进军。当你收到第一封退稿信的时候,我还给你讲了那年上青竹岭砍小竹子,你钻刺蓬的故事,想鼓你的劲。现在想来,我……怎么说呢?
你知道,到大学后,我仍做学生会工作,在学生的思想教育中,我们大大地突出了政治,这是无产阶级学校的办学方向问题。同学中看小说的少了,读政治书籍的多了……这次“军鞋事件”看来不是偶然发生的。在水生的来信中,得知你对政治、对写作学习心得,态度十分冷漠,这是多么危险啊!我们学校里,正在批判“白专道路”。你走的是什么道路呢?我真对我过去的那种盲目支持你的做法怀疑了。再说,世界上做作家梦的人千千万万。可是,真正摘到了这顶桂冠的,少得可怜,少得可怜啊!
当今,一个青年,思想不开朗,政治上不求上进,是可怕的。水生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听说他担任班长一年多了,最近又将出席军里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让我们出一身冷汗,从严峻的现实中醒来,重新择路吧!
你的同学 细英
十月二十六日
毕小龙悄悄地走出宿舍来到芭蕉林里。手里捧着这铅一样沉的信纸,久久地、久久地发呆。
大海,在他的面前展开万顷波浪。海浪,不住地拍击堤岸,冲刷那岸边的礁石,向人们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他迈着艰难的脚步,走出了绿色世界的芭蕉林,向那碧蓝碧蓝的大海靠近。
他徘徊在金黄色的海滩上。砂地里,留下他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八
从军部参加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回来以后,杨水生被提升为二排排长了。提干以后,他很快又被批准回去探家。参军四年了,如今又成了一名年轻的军官,应该回去看看父母,看看亲戚朋友了。
动身前的那天晚上,正是周末。他到处找毕小龙,看他有什么往家里带的。可是,到处找不着他。宿舍里,不见他;俱乐部里,没有他。他难道又到芭蕉林子里去了?杨水生到林子里寻了一遍,也没看见。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有意回避我?是啊,今天的情况,与当初他发表《一个新兵的日记》时,大不一样了!人啦,千万种感情构成的高级动物,嫉妒,不也是这千万种感情中的一种吗?想想那天下午,指导员在全连的队列前朗读毕小龙的文章的时候,自己的心头,不也象有许多火毛虫在爬吗?每当看到他接到汪细英——女同学中的“温柔公主”的信的时候,自己的心头,不象是打翻一个酸坛子吗?现在,他的心情,比自己当初的心情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也好,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吧!
从芭蕉林里出来,路过一栋没有住人,木工班用来做工房的营房,杨水生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个窗口,有着微弱的灯光。谁在这里?杨水生不由得朝这扇窗户走去。这片营房座落在一个偏僻的海湾。房子的质量虽然不错,但是没有电灯。连里给每个班发一盏马灯。私人要用灯,多是用空墨水瓶自做。现在,跳动在这个窗户边的,正是一盏小墨水瓶做的灯。
杨水生走近了,透过窗户玻璃,看到窗前那张摆放木工工具的、布满刀斧伤痕的木台子上,一个人正在那豆粒般大的灯光下写着什么。木台子上的灰尘很厚,虽然擦了一遍,但远远没有擦干净。他的两个衣袖上,沾满了灰尘。
“你,在这里!”杨水生的话音,不无惊喜。
埋在豆粒般煤油灯光下的那个脑袋,一动也没有动。此刻,他的灵魂,漫游在他笔下的作品的世界里。太认真了,窗外的这点声音,哪能惊醒他!在工作里,在训练中,毕小龙也都表现出这样一股认真劲。部队刚开始拦海围田的那些日子,没有耕牛,没有机器翻地,全用人拉犁。海滩上的泥巴里,干贝壳特别多,一不小心,一脚踩下去,脚板就会被贝壳划破。碰上这样的情况,别人会哇哇喊叫,上田埂去找卫生员。他却不,脚板划了口子,鲜血流出来,他牙一咬,又一脚朝前踩去。一个上午过去,走上田埂的时候,他的脚板上,横纵着十多道血口子。也怪,伤口在海水里泡了好大一阵后,不化脓,也不流血了。练瞄准的时候,一举枪,常常坚持一分多钟不放下。每次打靶,他都是优秀。老排长,就是喜欢毕小龙这股劲。
“小龙!”杨水生把嗓门提高了。
终于,这个满是浓黑的粗发的脑袋,抬起来了。脸上,很快地荡出一丝笑容:
“二排长,是你。”
“小龙,同学间,何必这样喊。”听毕小龙这样喊他,杨水生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特别的甜。
“还喊水生,不合适吧?”
“就我们俩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杨水生春风满面,神采飞扬。“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新的据点。”毕小龙说着,打开窗户。两张脸隔窗相对,挨得很近。“这里安静。”
“你啊!”新排长感叹一句。想说点什么,又没有吐出口来。突然,他发现那张留有千百条刀斧印迹的木台子上,除了稿纸、墨水外,还放着四个银菩萨、一小瓶白水。猛地,那远远地流走了的参军时的情景,又回到杨水生的眼前。他不禁问道:
“这银菩萨还留在身边呀?”
“嗯。看到它,我就象看到了我的母亲,看到了我的故乡。”
“那,你写稿的时候把它摆到桌子上做什么呀?”
“我想写我故乡的、部队的那些母亲般的人。”
“这是……”杨水生指了指那一小瓶白水。
“海水。”
“啊!”杨水生似乎记起了什么。
毕小龙看了看杨水生,问:“你探家的申请,批准了吗?”
“我正为这事到处找你哩。”
“找我?”
“嗯。我明天就准备走,你有什么要带给家里的吗?”
毕小龙沉默了一阵,长叹一声说:“我真想请你把我的眼睛带回去,看一看我的妈妈。此外,我暂时还没有东西可带。”
“好吧,我一定到你家里去一趟,代你去看看你的妈妈。还有,路过广州的时候,我准备顺便看看几个在那里读大学的同学。你要不要给汪细英带点什么呀?”
毕小龙摇了摇头。这两个月里,他和汪细英为如何“选择前头的路”,在信中发生过多次争执了。尽管,汪细英信中的言语是善意的,温和的,但观点却是鲜明的。而毕小龙还是毕小龙,有那么一股犟劲和韧性,汪细英在信中对他的忠告,被他一一顶回去了。
“怎么?有什么不便的吗?”
“你别乱扯了。你和她,我和她,都是同学,有什么便不便的。你如见到她,请把我的情况给她说说。告诉她:我还在走那条满是刺蓬的路,那条失败的路……”
“你,不应该这样。”
“我,觉得这样合自己的心。昨天,我已经给她寄去一封信,一个包裹。”
“包裹?”
“嗯。”
“什么东西呀?同意我猜猜吗?”杨水生狡黠地一眨眼睛。
“你猜吧。”
“漂亮的头巾?”
毕小龙摇头。
“高级钢笔?”
毕小龙还是摇头。
“莫不是女式手表?”杨水生瞪大了眼睛。昨天,他已经上城买了这样一块表,准备这次和这个“温柔公主”见面的时候,见机行事的。莫非被毕小龙抢先了?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复杂的感情。
“不用猜了,你永远猜不着!”
杨水生的脸倏地热起来。一抹月亮的清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那一脸想极力掩盖住的慌乱表情……
汪细英从校园邮局出来,穿过一块绿茵茵的草坪,燕子般地向宿舍里飞去。她到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上大学一年多了。这个山乡姑娘在穿戴上,已有一个不算小的变化。虽然不花不绿,却颇有一派女大学生的风度。这时候,她手捧这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包裹,心里象擂鼓,咚咚咚响。他,到底给自己寄了什么来呢?是不是同意自己的观点,决心另择前头的路呢?
回到宿舍,她象押宝似地将这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她取出来一看,这是一个墨水瓶,将墨水洗净后,另装了一瓶白水。这是干什么呀?汪细英懵住了。
呆立片刻后,她将瓶盖拧开,用手点了点水,往口里一尝。哟!又苦,又咸,又涩,又腥……这是什么玩艺呀?
正当她不得其解的时候,她发现木匣子里放着一张纸。她展开一看,是信。上面,一句一句的话,象火一样燎着她的心:
…………
让我奉送一瓶海水,作为我对你的忠告的答复,也作为我们这场长达三个月的大争执的结论吧!
我决心学习海水!决心学习家乡的山路!
愿你能理解我的心。
小龙
二月二十日
汪细英看罢这封信,手中的那瓶海水,越捏越紧。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沿着她那涨得通红的脸腮上滚落下去……
她呆立着。
猛地,她听到门外有脚步响。她一下清醒过来,赶忙抹干泪水。她怕被同学们看见,追根寻底地问起来,自己怎么回答啊!她刚刚动作利索地把那个四方木匣子放进抽屉里,门口就有人说话了:
“细英,有人找。”一个女同学的声音。
汪细英赶忙抬头朝门口望去。瞬间,她怔住了。
“细英,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吧!”
杨水生着一身崭新的军官服,笑吟吟地站立在门口。
“水生,是你!”
“回家探亲,顺路来看看你。”
“快请进!快请进!”汪细英连忙迎上前去。
傍晚,汪细英和杨水生来到公园散步。晚霞的金辉,洒在花上,洒在树上,也洒在人们的身上。这里,那里,飞荡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汪细英的脚步却很沉,两条腿象灌了铅,步履艰难……
杨水生和汪细英并肩而行。刚才,他们大概做了长时间的谈话,现在来了个暂短的停顿。两人默默地走着。细英的眼眶里,波动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呼吸也似乎粗了些。
“唉!”杨水生叹息一声,安慰着汪细英说,“你也不要难过。部队组织上要我把他的情况对你说一说,无非是使你心里有个底,好对他进行帮助。我们都是他的同学,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为他在领导面前做过好多解释工作,好话讲了几谷箩。唉!都怪我能力太差了。这,很对你不起啊!”
“哪能这样说。小龙思想不开朗,政治上不求上进,这使我失望。以后,请你多多帮助他,我将好好谢谢你!”
“同学间,何必客气。哟!”杨水生象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我走的时候,他说给你寄来了一个包裹。你收到了吗?”
“收、收到了。”汪细英含在眼眶里的两颗热泪,终于溢了出来。
“寄的什么呀?”
“一瓶海水。”
“唉!”杨水生一声长叹,很是感慨地说:“他自己倒真象一瓶海水,又酸,又苦,又咸,又涩,连里拿他真没有办法。作为同学,我想将他另外的一些情况和你谈谈。唉!说来可怕呀!”杨水生说着,指了指桂花树下的一条长石凳。“到这里坐坐吧。”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了……
九
转眼,杨水生离队探家两个星期了。这一天,毕小龙所在的一班,被调到海田工地上,担负木水闸的维修工作。
很晚,毕小龙才从工地上回到工棚。忙了一整天,一躺到铺上,很快就入睡了。这个临时工棚里,满地铺着稻草,草上一个挨一个地摊着铺,足有几十个。里面,鼾声此起彼伏,很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毕小龙挤醒了。工棚里,没有灯,看不清是谁。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挤醒,他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便嘀咕起来。
那人没有作声,向外边挤了挤,毕小龙顿时觉得宽松了些,蒙头又睡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军官把毕小龙摇醒了,对着脸问他:“同志,师长呢?同志,师长呢?”
毕小龙感到惊奇,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师长哪去了?”
“我不知道。”
“他挨着你睡,你都不知道?你看,他的衣服还盖在你身上哩!”
毕小龙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军服,昨晚上自己被挤醒时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哎哟,莫非他就是师长?自己都说了些啥子呀!他的脸不由得热起来,连忙翻身爬起,和那个军官一起去寻师长。
出了工棚,方知太阳已出来一竿高了。上工地担负水闸维修任务以后,每个人都分头执行任务,作习时间难以整齐划一。工地上已经吹响了第一次休息哨,战士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在说说笑笑。其中一处人围得最多,笑声最大。他们连忙向那边走去。
一张熟悉的、戴眼镜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瞬间,毕小龙不禁想起自己头一次和师长见面时的情景。师长的那些话,又在他的耳际回响。一股热潮,在他的胸间荡开。
战士们把师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着:“师长,和我们打扑克!”
“不!和我们下对角棋。”
“不不不!还是给我们讲故事吧!”
“……”
这时,和毕小龙一起来的那位军官,走到师长跟前,向他报告:“李主任说,春耕生产会议明天就要开了,请你今天赶回去,好给大家做指示。”
“啊,是大林呀!我知道了,刚才已叫人打电话去啦,要李主任把会搬到工地上来开。”说完,他一眼发现了小龙,忙笑微微地朝他说:“哟,小毕也来了。睡醒了没有?昨晚上我挤醒了你,意见还不少哩!”
“师长!”毕小龙激动地喊了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你,我们俩是老相识啦,怎么还象大姑娘似的。来,打盘扑克。”
说着,他向一边移了移,让出一个位置给毕小龙。毕小龙只好坐下,去参加他们的“战斗”。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师长一边抓牌,一边问他的“对家”。
“杨晓东。”
“哪里人?”
“湖北。”
师长耸耸眼镜,风趣地说:“哟,那我们是老乡啦!”
毕小龙沉不住气了,叫嚷起来:“师长,你说话没定准。我是湖南人,你说是老乡;他是湖北人,你也说是老乡。你到底是哪里人呀?”
“你呀!这张嘴真厉害。我的家靠在湖南、湖北的边边上,说哪里都行。”师长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再说,干革命,四海为家,阶级兄弟,比什么都亲啊!”
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工地上开饭了。有一个活泼的小胖子战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个生辣椒,递给师长一个,调皮地说,“师长,你是真湖南人,假湖北人。不信?这辣椒就可以作证。”
师长接过辣椒,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湖南兵,就是喜欢几个辣椒。难怪有人说,湖南兵是‘辣椒兵’哩!”
工地上响起了哈哈的笑声……
面前这热腾腾的生活浪涛,冲击着毕小龙的心。老师长那可亲可敬的形象屹立在他的眼前。一丛丛火花,在他的心间飞溅开来:生活中的这一幕,不就是一篇作品吗?他沉不住气了,又准备挤时间动笔……
晚霞把海水映红的时候,杨水生探家回到了连队。消息很快在全连传开,本排的、外排的战士纷纷挤到他的房子里来,向他询问他家乡的情况,年景怎么样?家里的人可好?找了对象没有?……
他咧开嘴笑着,有选择性地回答大家一些问题。接着,从行李包取出花生、豆子、瓜子,以及湘中山乡的特产——猪血拌豆腐、猪肉做成的,用柴火烘干的猪血粑粑,请大家尝尝。
战士们吃着,谈着,笑着……
晚霞在天际消失后,月亮带着一群星星升上天幕。战士们陆续离去了。这时,杨水生提着两包准备送给连长、指导员的家乡土特产,向连部走去。回到连队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几乎与全连所有的战士见了面,就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同学。他是真的不知道我回到连队了吗?还是……唉,应该理解他的心情,一个失败者的心情。自己应该以胜利者的高姿态上门去找他,把汪细英带来的那包书,给他送去。
他从连部回来,便提着沉沉的一大包书,朝毕小龙的宿舍里走来。这时,毕小龙正坐在床前的一条小凳子上,伏在床铺上写什么。看来他的床单多日没有洗了,上面满是煤油印,蓝、黑墨水印,白床单简直成了格调特别的花床单了。
杨水生快步走到毕小龙的身后,喊道“小龙。”
毕小龙站起身,并不感到意外地说:“啥时候到的?”
“刚到。时间太紧,你的家我没有去成。”说话间,他把提来的那一大包书,放到了毕小龙的床头。“这是汪细英给你带来的书。刚回来,排里事多,我以后再抽时间和你好好谈谈。现在我走了。”
班里的战友们早就围上来。杨水生一走,快嘴的小胖子朝毕小龙神秘地一笑,说道:“快打开,女朋友给你带来什么书?一定是些很有味的、描写谈爱的小说吧!”
在一片吵闹声中,包包解开了。在书的上面,放着一封信。“哟!还有情书哩!”小胖子嘴巴快,手脚却慢。还没等他的手伸过去,信已经到了毕小龙的手里。
“快,公开!公开!”小胖子嚷着。
“对,念念,让我们大家欣赏欣赏。”有人立即响应小胖子的提议。
“一定写得很动情,很迷人。”
“当然罗,女大学生嘛。”
“……”
信,当然不能公开让大家欣赏。书,倒是借给了战友们一些。等房子里风平浪静以后,毕小龙才走出宿舍,躲到一丛芭蕉树下,借着月光,去看汪细英的信。
信很短,一页纸还未写满:
小龙同学:
你寄来的那个特别包裹——一小瓶海水,我收到了。你劝我相信海水的力量。作为同学,我祝愿你能实现自己这个“伟大的理想”;作为朋友,你却太使我失望了!
趁这次水生同学回部队,我和他一起到书店,挑了些政治理论书籍和革命文学书籍送给你。我真诚地希望你加强政治理论学习,从政治上求上进。请理解一个同学的一片苦心……
愿我们的同学情谊长存!
汪细英3.4
毕小龙的手颤抖着,身上仿佛爬上千万条火毛虫,浑身火辣辣的。一阵海风扫过来,带走了他手中的信纸。月光下,信纸随风远去了。他靠着芭蕉树站着,没有去追,任它飞走,飞走……
尽管,一好些日子以前,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如果那时候有人问他:女友若抛弃你,你将怎么办?他定会慷慨激昂地回答:这有什么!而今,这一天真的来了,他还是感到突然,感到恐慌,感到痛苦。他面对大海,面对月亮,沉痛地问自己:“在退稿条面前,你不气馁。在退情条面前,你又将如何呢?前进?后退?还是……”
大海在回答他,海水在回答他。他踏着月色,带着一身海腥气味,走进宿舍,坐到他的床铺前,铺开一叠新的稿纸。
渐渐地,稿纸上出现了那个倾注了他一腔深情的题目:辣椒兵
十
大海永远是欢乐的。每天清晨,它用掌声,迎接战士们来到新垦出来的农田上耕作,每天黄昏,它唱着歌子,送战士们回到营房。海滩上那铺盖着厚厚的砂子的小路上,每天都留下战士们一层盖一层的脚印。
军垦农田上,早稻收割了,晚稻又快开插了。三个月,在海滩小路上战士们的脚下悄然溜走。
这天,正是建军节。各班派一个公差,到炊事班来包饺子。毕小龙也出现在包饺子的人圈里。干这一行,他手脚笨拙。包出的饺子,既不漂亮,又不牢实。一下锅,就会散包。更何况现在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手在捏着饺子,心里在琢磨着刚刚接到的《大潮》杂志编辑部的信。《辣椒兵》脱稿后,他把它寄给了《大潮》。那天,当他披一身晚霞,浴一路海风,从海滨小镇回到连队时,老排长问他:“寄哪里了?”
他扬了扬刚买回来的《大潮》。
“哪里?”老排长提高了嗓门。
“《大潮》。”
老排长吃了一惊,眼睛瞪得老大:“你,真是下海不知深浅啊!”老排长是《海城日报》和军队报纸的老通讯员,虽然不搞文学创作,但爱看文学刊物。他生活阅历广,知道这家刊物的份量。没等毕小龙回话,他又开口了:“你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大作家们发表作品的园地!你,二十刚出头,嘴上没有毛,刚刚学驾船,就闯太平洋啊!”
“我、我觉得这份刊物办得好,上面的作品读来怪有味的。我就……”毕小龙听了老排长的话,心缩得紧紧的,有点害怕了。
这时,老排长的情绪平静下来,他鼓励毕小龙说:“这一篇,我看是写得不错的。说不定,会中。不中,我们也应该有这个闯劲!”
十天!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担心加紧张的十天,悄悄地、不安地过去了。第十一个朝霞漫天的早晨,文书递给毕小龙一封信。信封上印着两个鲜红的草书字:《大潮》。信封里厚厚的一叠,一种不祥之感袭上毕小龙的心头:稿子又退回来了!他匆匆把信封塞进口袋,拔步朝海滩走去。到了海边,他才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取出那叠稿纸,准备把夹在稿子里的铅印退稿条取出,带回宿舍,贴到《脚印》上。不料,翻开稿纸,夹在里面的,竟是一封钢笔写的信。麻麻密密的写了四大页。字体,既不漂亮,也不工整,一字一句,却象烈火一团,朝毕小龙的眼帘里窜:
毕勤同志(他给自己取的笔名):
高兴地读到你的大作《辣椒兵》。我们认为,作品的主题不错,很有生活气息,人物形象鲜明,语言也流畅。唯觉结构松散一些,有些段落缺乏生动的细节,读来有说教之感。从这个作品看,你是很熟悉你笔下所描写的生活的。经研究,我们请你做一次修改。现在,把我们的具体意见写在下面,供你修改时参考……
一连读了两次,毕小龙才把信纸装进信封。这是他头一次接到编辑用笔写给他的信。其兴奋之情,超越了他动笔写这个作品前心里的冲动。
他抬起头,眺望着浩瀚的碧海。海面上,雪花似的白浪,一排排,一队队地滚来。一刹那间,他突然在心里计算起他和《大潮》的距离来。他守卫在祖国南疆的一个小小的海边渔村,离《大潮》所在的都市,该隔着多少山,多少水,多少村庄和城市啊!可是,他觉得,面前的南海和远方的那座都市,紧紧相连。半个月后,他把修改稿寄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信中,带来了新的热情的修改意见,请他再改改……这回,又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工整的字体。三个月里,这份稿子,从军营到都市,从都市到军营,旅行了三趟。今天,稿件第四次回到他的手里。编辑部的信,仍旧是那样热情,意见写得是那样的中肯而仔细。现在,他的心里,正在认真地“消化”编辑部的意见,准备再好好修改一次。
“哈哈……”
“快看,咱们副指导员领谁来了?”
“还谁?女朋友呗!”
“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哩!”
“……”
人群里叫嚷开了。大家纷纷朝门外看去,只见那当了三个月排长就被提升为副指导员的杨水生,领着一个上穿白衬衣、下穿蓝绸裙子的姑娘,朝炊事班走来。这姑娘举止庄重而大方,身材苗条而胸脯丰满。她,就是汪细英。这次暑假,她没有回老家去看父母,却到部队来看同学。同学,这个连队里有两个。到底主要是来看谁?她没有贸然宣布。而在她的心里,是越来越明确了。这时候,人群里喧嚷声越来越大,正在入神地琢磨如何修改《辣椒兵》的毕小龙,也被惊醒了。当他抬起头来看时,杨水生和汪细英已经进了屋。屋子里的笑声更高了。战士们抢先取笑着:
“欢迎副指导员和他的——什么来着?”
“未婚妻呗!”口快的小胖子冒失地叫道。
“对对!欢迎副指导员和他的未婚妻和我们一道包饺子!”
“咱们副指导员的未婚妻好漂亮哟!”
“哈哈……”
杨水生笑吟吟地连连朝大家摆手:“别瞎说,别瞎说,汪细英同志是我和毕小龙的同学。”
汪细英在这群“哈哈”大笑的战士面前,涨红了脸。她呐呐地说:“杨水生同志,你们的战士怎么这样……”说着,她扭身就要走。突然,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头低了,脚立住了,脸涨得更红了。是的,她看到了人群里的毕小龙。毕小龙呢,当然也看到了她。此刻,尽管毕小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但自然逃不过汪细英的眼睛。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卷起了一场风暴……
“小龙。”汪细英终于理智地走到毕小龙面前,轻轻地喊道。
“啊,你、你来了。”
“趁暑假,来看看你和水生。”
“谢谢!”
两人都觉得无话可说了,双双难堪地呆立着。
吃过饺子后,汪细英决定去找找毕小龙,有些话想认真和他说说。杨水生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别的目的,一直紧紧地跟着她。很快,他们来到一班的宿舍。一走进房子,只见毕小龙正趴在床头看书。床单上,又是墨水印,又是煤油斑,白床单简直变成了花床单。
汪细英来到毕小龙身前,毕小龙的头还埋在书页里,没有发现她。
“小龙,看你这床单,该洗洗了。”说完,汪细英就去动手取床单。
“谢谢!让我自己洗。”毕小龙这才发现汪细英和杨水生站在他面前。他连忙将床单压住。
“小龙,你别这样……”
“你来部队休假,歇歇吧。我的床单,我自己能洗。”
汪细英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象陡地被针扎了一下,一阵绞痛。
杨水生满面带笑地走过来,劝道:“小龙,都是同学,还客气什么,就让细英帮你洗洗吧。”
小胖子也走过去,一阵“哈哈”之后,说;“咱们副指导员是全军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女朋友也不甘落后,是个女雷锋呀!毕小龙,不要争了,让你的同学帮你洗干净一点,还你这白床单的本来面貌吧!”
毕小龙终于松开手,床单搂到汪细英的怀里,汪细英红着脸看了看毕小龙,头一偏,转身朝门外走去。
外面,好大的太阳。是个洗衣服、被帐的好天气。
一转眼,汪细英在连队住了十天。如果说,她动身来这里的时候,她的心一半是为着杨水生,一半是为着毕小龙的话,那么现在,她的心全跳到杨水生这边了。多少次,她躲着杨水生,来到一班找毕小龙,毕小龙总是回避她,使她次次扑空。杨水生呢,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到后来,听到调皮鬼们开玩笑:“副指导员的未婚妻来啦!”逝只红红脸,不反驳,默认了。在全连战士的眼里,她已成了杨水生堂堂正正的未婚妻。
明天就要离开连队回学校去。她决心今晚去见见毕小龙,总觉得自己有些话要对他说。十天里,她也基本上摸清了毕小龙在业余时间的活动规律。于是,晚饭后,她便独自穿过操坪,朝芭蕉林边那栋空着的营房里走去。
听到脚步响,正在木工房的木台子上埋头修改《辣椒兵》的毕小龙,连忙一口气吹熄那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顿时,房间里一片漆黑。
轻轻的脚步声,还是响过来了。很快,对方“嚓”地划燃一根火柴,点亮了木台子上的煤油灯。
毕小龙把头埋得低低的。
“小龙”。汪细英轻轻地喊。
“……”
“我、我……我来向你告辞。明天,我就回学校去了。”
毕小龙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仍然没有说话。煤油灯光下,一小瓶海水,四个银菩萨,在汪细英的眼前,熠熠地闪光。一刹那间,多少遥远的往事,海涛般地向她奔腾而来……
“我钦佩你的闯劲和韧性。可是,请原谅我不能……我,对不住你。”汪细英话音哽塞,脸腮上,悄悄地淌下两行热泪。
“这是哪里话呀!”毕小龙终于抬起头,语调平静地说。“我不知怎样来回报你对我的帮助呀!”
“小龙,你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了。现在,我对自己过去讲的话怀疑起来。我觉得,那时候,我们都很幼稚,把世界上复杂的事物看得太简单,太容易。现在我们应该成熟些了。理想,再美丽,再迷人。可是,脱离了现实,就等于是一张白纸,就是幻想呀!”
汪细英说到这里,举手理了理头发。手腕上一块崭新的女式手表,在灯光下射出刺目的光。看来,杨水生为她备下的那块手表,终于戴到了她的手腕上。此刻,她举目望着毕小龙,目光里浸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前面的一丛丛芭蕉树,在海风中摇曳。哨位上,哨兵枪上的刺刀,在月色里寒光闪闪。毕小龙的心胸里,宛如涨潮时的大海,浪涛喧天。此刻,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面前木台上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照着那瓶海水,照着四个银菩萨,照着两张痛苦的、矛盾的、慌乱的脸。
“你,还有什么话吗?”突然,毕小龙头也不抬地说。
“我希望你认真想一想我的话。”
“谢谢!那请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还想把这篇稿子改出来。”
汪细英没有回话,立起身,走前几步,突然又回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银菩萨,轻轻地放在毕小龙面前的木台上,然后转身踉跄地走了。
海水,那瓶自己寄给汪细英的海水!银菩萨,参军离别时她问自己要的银菩萨!毕小龙目光一闪,双手捧起它,将海水摆到煤油灯的右侧,和那瓶海水并排放在一起。将银菩萨放入那四个之中。然后,从容地握起笔……
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着,是那样地坚定,那样地有劲……
十一
秋风,吹黄了万亩军垦农田。晚稻又成熟了,开镰收割了。
毕小龙所在的工兵连,担任晒谷和装谷入库的工作。这天下午,他正扛着装满谷子的大麻袋上汽车。突然,老排长在他的身后兴奋地喊:“毕小龙!”
毕小龙肩头一甩,将一袋谷子抛上汽车,转过身子,只见老排长领着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军人来了。老排长指着满头热汗的毕小龙向那军人介绍道:
“股长,这就是毕小龙。”
“啊!”团政治处宣传股蒋股长大步向毕小龙走去,“你就是毕勤同志呀!”
“毕勤!”毕小龙的心里一震,想:蒋股长怎么知道自己投寄稿件时用的笔名呢?
他正愣着,蒋股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向他伸出一只手:“你,向《大潮》杂志投寄了一篇小说吧?”
毕小龙点点头。
“可把你这个毕勤找到了!”蒋股长笑了。“前天接到军区文化部的电话,说我们团里出了一个战士作者,《大潮》月刊将发表他的作品。名字叫毕勤。要我们尽快把这个人找到。我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几乎问遍了全团所有的连队,都说没有叫毕勤的人。电话接到你们连,是赵宏同志接的,他告诉我:毕勤在这儿!好呀!小伙子,我们军队,不但能培养军事家,而且也能培养文学家。好好干!”
老排长赵宏,在一旁笑了,笑得那样爽朗,那样甜蜜!好象这篇即将在《大潮》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是他的一样。要不是蒋股长站在一边,他真会一把将毕小龙抱起来。
“军区文化部把编辑部的信和作品小样转来了,给你。”蒋股长说着,递过来一个印着军区政治部字样的大信封。
消息象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全连。正在晒谷场上翻晒谷子、正在扛包上汽车的战士,一下子围了过来,一层挨一层地挤到毕小龙的身边来看他手里的信和那印成了铅字的作品——《辣椒兵》。
信纸上,又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工整,却颇有气势的字体:
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并转
一三二四部队毕勤同志:
我们高兴地向部队领导机关报告:
你们的部队里又出了一个战士作者!他,叫毕勤。
《辣椒兵》,是毕勤同志的处女作,写得很有生气,较好地塑造了一位红军老战士——老师长的形象。我们决定,于明年一月号发表。现将作品的小样寄上。看后有什么意见,盼及时告诉我们。校正好的小样,请于本月底寄回,以便及时发稿。
此致
敬礼!
《大潮》编辑部
65.11.2
“叭!”一滴热泪,落到了信纸上。毕小龙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急忙将信纸和作品小样塞进口袋。转过身子,扛起一个灌满谷子的大麻袋,劲冲冲地朝汽车边走去……
夜。
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已经香甜地入睡了,毕小龙却辗转难眠。枕边,放着编辑部的信以及那份作品的小样。思绪象脱缰的烈马,奔跑在这四年多的生活小路上。一下,它跑在家乡的砂石山道,一下,它又走在海滩边那铺满海砂的小路。大海边的浪花,一丛丛在他的眼前溅开,又落下;汪细英的形象,在他的幻觉里甜甜地走来,又酸酸地离去;戴真真在登上青竹岭时发的那通“上山不只一条路”的调皮阔论,伴随她朗朗的笑声,又在他的耳际响开,消失;母亲追他出门时,送给他的五个银菩萨;到连队第一天看的那篇《永生的人》,发表的那篇日记……数不清的往事,宛如军营前面大海里的波浪,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在海岸边消失。是啊,是生活的魔力鼓动着他,是文学的魔力推动着他,使他在这条路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痛心的失败,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脚印,坚持走到了今天。
他手里的电筒又亮了。他用手紧紧地捏着那瓶海水,又读开了那封信,看开了那份小样。信、小样,已经看过七遍。如果有人要考他,他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可是,他还是觉得看不够,总觉得哪里还漏了一点什么,又用手电筒照着,从第一个字起,一字一嚼地往下看。他觉得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嚼橄榄,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
七千多字,又一个一个地从他的眼皮底下数过去了。这时,隔壁的一个机关办公室(担任新谷入库任务后,他们连借驻在粮库附近的一个机关的房子里)的挂钟又一次响了,“,,”一连响了十二下。时候不早啦,明天还要进行繁重的劳动,该好好睡一觉。他把信、作品小样及那瓶海水,放到枕头边,闭上了眼睛。可是,那信上既不漂亮、又不工整的字,又一行一行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象火团般暖着他的心。没见面的老师啊,没见面的朋友,你是谁?这个作品只有七千多字,可是你前后六次给我的信,远远地超过了七千字!假如,我在哪里撞见你,也不认识,连一声谢都不能向你道。假如,别人问我,帮助你修改这个作品的编辑叫什么名字?我答不出,该是多么内疚啊!
手电光又亮了。他又在看那封信、那份小样。每看一遍,他都觉得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它比蜜糖甜;它比家乡人民在新谷上场时吃的“尝新”酒还要暖心;它比母亲亲手炒的落花生还要香……
他把小样和信,又一次放下了。可是,大脑仍然在兴奋着,不愿意休息。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失眠者的经验之谈,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据说,数数,可以驱走脑子里一切杂乱的念头,可以使兴奋的大脑安静下来,然后昏然入睡。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开了,一、二、三……很快,他数到了一百,数到二百。当他快数到三百的时候,手,却不自主地、悄悄地伸到枕头边了,手电筒又在他的手里亮了……
不知道是第十几次看完《辣椒兵》的小样的时候,晨曦,悄悄地染白了玻璃窗户。接着,朝霞也临窗了。
两个月后,《辣椒兵》在《大潮》的卷首发表了。假日,毕小龙带着这本新到的、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刊物,向海边走去。初春的海风,还带着寒意,而毕小龙却感到这风吹在自己热烘烘的脸庞上,特别地舒服。
他又登上了那块大礁石。当年,他和杨水生来海滩拾牛粪时,经常坐在这里观赏大海的景致,争论问题。他曾在这里猎获到一个生活的哲理。每当失败的时候,他在这里获得力量,在心里发出“向海水学习”的誓言。也是在这里,他用一个墨水瓶装了一瓶海水,寄给曾经给过自己力量、支持,却又开始对信念动摇的汪细英……今天他又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思念一个人——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性别、年龄的人。他,就是那个象海水般给了他力量的、那个字体既不漂亮、又不工整的人。短短几个月里,他接到了他十几封信。短的,寥寥几句;长的,满满五、六页。面前浩瀚的大海,给了他力量;那个不知名的编辑热情的信件,给了他希望。每一回读到他的信,就涌起对他、对这个编辑部的无限敬慕之情。他叫什么名字?毕小龙真想知道这个名字啊!
海浪,一排排、一层层、浩浩荡荡地朝岸边滚来了,朝脚下的礁石扑来了。大海,开始涨潮了。面前宽阔的沙滩,淹没在一片浪涛里。“哗啦!”一个巨浪撞在礁石上,一堆水花在他面前溅开。阳光里,飞溅开来的水滴儿,化做红的花,绿的花,黄的花……毕小龙没有看脚下的浪花,却眺望着远方的海面。他真盼望那位编辑能象这浪涛一样,从那天水相接的地方向自己走来,然后,在礁石边相会。自己好紧紧地握一握他的手,向他轻轻地道一声谢……
天水相接的地方,只有滚滚的波涛,只有渔船的风帆,却不见他的踪影……。毕小龙忍不住了,在礁石上蹲下,弯腰装上一瓶海水。他决心把这瓶小小的海水,伴一封表达自己一腔深情的信,寄给这位不知名字的编辑。他想,他是能够收到的。自己每回寄去的信、稿,他都收到了,都是他回的信。这一封信里,他忍不住问道: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回信,很快就来了。毕小龙的心兴奋地跳着,把信拆开。信上,他没有道出自己的名字。简短的几百字,却组成了一支激昂的歌,响在毕小龙的耳际,响在毕小龙的心里:
…………
看着你寄来的这瓶海水,我想象出了你的形象!
作为一个作者,想知道经常和自己联系的编辑的名字,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这种信任,深表谢意!为作者看稿、提意见,是编辑的责任,你不要把它记在心上。
编辑部有规定,编辑不宜把自己的名字向外宣传。因此,要请你原谅我。好在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说不定将来还能见面哩!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字:我姓边……
毕小龙捧着这封信,向远方,向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心里的激情,有如面前大海上的波涛:您啊,是老边?小边?男边?女边?请大海的波涛,把我这个小战士深深的敬意,带到你的身边……
此时,已是一九六六年三月。声讨“三家村”的浪涛,已经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喧腾开了。《大潮》出了刊登《辣椒兵》的这一期就停了刊。接着,所有的文艺刊物相继关门,上上下下的报纸,全部是新华社的电讯稿。一个漫长的文化窒息时期开始了……
十二
坐了半天加一个通宵的火车,在朝霞漫天的时候,毕小龙来到了这座繁华、美丽的城市。
长年在偏僻的矿山里生活的毕小龙,陡地来到这座现代化的城市,感到一切都无比的新鲜。然而,他急于和戴真真见面,急于想知道她的伤情,虽然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电无心去观赏市容,就按照信上写明的地址,急匆匆地寻到了这所医院。
爬到三楼,就是戴真真住的六病室了。还没到探视病人的时间,病室外的大铁栏栅门锁着。毕小龙站在门口,急切地朝里喊着。
“医生,医生同志!”
他一连喊了十来句,都没有人答话。没法,他只好在门口呆着。真真啊,你为什么说自己姓边,要和老同学开这么长时间(整整十一年啦)的玩笑?这次,你是怎么负伤的?伤势重不重?真想马上见到你。可是我已经到了你的病室门口,却又被这道铁门拦在外面。这、这是什么鬼制度啊!
在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不见有人来,毕小龙急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用他握惯了电煤钻的大手,用力摇动着铁门。
这一着真灵,病室医护办公室里匆匆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中等身材,剪着短发。脸部被大口罩遮去了三分之二,只留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她来到门边,生气地问毕小龙:“干什么?”
“我想看个病人。”
“下午三点半以后。”
“我、我是从几百里路外的矿山来的……”
对方怔住了。那清亮的大眼,久久地注视着毕小龙。毕小龙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一双极其普通的黄塑料鞋。一个典型的矿工模样。
“医生同志,请照顾一下,我从这么远……”
“你是小龙吧?”女医生突然问道,语气也温和起来。
“你是——”毕小龙愣住了。
对方没有答话,取出钥匙打开了锁。
“请进。”对方很有礼貌地说着。语气里却透出几分慌乱。
“……”毕小龙还傻立在门边。
“快进呀!”
“你……”
“我是你的同学。”
“同学?”
对方把戴着的大口罩摘下了,一张毕小龙十分熟悉、却又陌生了的圆脸庞,出现在他眼前。汪细英!这三个字猛地冲到了毕小龙的脑际。一种异常的情感,浸透了他的心。他傻了,他慌了,他……
对方呢?也坠入了一种无言的难堪之中。太突然、太没思想准备了。汪细英连耳根都热了。脸上那一颗一颗不明显的雀斑,全淹没在厚厚的红晕里。
十一年来的风云,一齐在他们胸膛里翻滚开来……
毕小龙的《辣椒兵》发表后,两个月里,他又相继接到另外两家刊物寄来的作品小样。可是,还没有发表出来,刊物就停办了。这时候,“革命的浪涛”冲击到了一切领域,自然包括军队。毕小龙因为《辣椒兵》歌颂了军队的老干部,被扣上一顶“为‘带枪的刘、邓’立传”的大帽子,送进了“学习班”。在“语录歌”声中提升为团宣传股长的杨水生,是这个学习班的负责人。一天,他把毕小龙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切地说:“小龙,我们是同学。对你,我当然了解。这篇《辣椒兵》虽然是你写的,但是,有一个什么姓边的为你出了许多鬼主意嘛。是这个文艺黑线上的人物在拉拢你,腐蚀你。一个革命战士,应该站出来揭发他,和他划清界线。我看,你就写份材料吧。有了这份材料,我也好为你说话啊!”
毕小龙气得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杨水生。
“别犹豫了!革命战士嘛,应该……”
“嚓、嚓、嚓……”
毕小龙一句话也没说,喘着粗气,转身跑了。回答杨水生的,是他那一路重重的脚步声。
不久,他复员了,来到故乡的一座煤矿,当上了矿工。
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矿区周围的山头上,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柳树吐翠了。这时,已经复员到故乡这座煤矿当了九年矿工的毕小龙,根据自己的生活积累,开始动笔写一部长篇小说。一年过去,他把这部四十万字的书稿,寄到了春雷出版社,很快,出版社给他来了信,热情肯定了这部稿子。并决定派编辑来矿区和他交换意见,请也修改。这位编辑,就是戴真真。
杨水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文化大革命”中,他升到师文化科副科长后,转业到春雷出版社,担任了副主任,负责书稿的审阅工作。好在那时的出版社,实际上是个印刷公司,一年到头,只印一、两种上面审定的书。因此,他担任这样一个出版社副主任,能力是绰绰有余的。
在杨水生升任师文化科副科长的那一年,由于杨水生的努力,汪细英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大城市的权威医院当了医生。去医院报到之前,她来到部队,举行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丈夫到春雷出版社工作后,她也随之调到这座城市的一家大医院里来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四人帮”粉碎一年后,下放山乡七年的戴真真,又调回去干本行了。《大潮》杂志尚去复刊,她被安排到出版社当编辑。没想到,在这里,她和杨水生、汪细英重逢了。杨水生是她的顶头上司,细英工作的医院离出版社不远。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毕小龙,问水生和细英,他们也说不清楚。有一天,她在清理、登记当天的来稿。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稿子,出现在她面前。多么熟悉的笔迹啊!戴真真兴奋得跳起来。小龙啊,这些年,你的笔没有撂下,好,好!两天两晚,她就看完了这部四十万字的书稿,并被这部作品感动得落了泪。她连忙上送,请杨水生审阅。没有想到,却被他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枪毙”了。正巧这时,出版社“文化大革命”前的老社长回来了。戴真真将这部书稿送给老社长。从老社长那里回来,她病了,住进了医院。
她的病还没有痊愈,老社长就把书稿看完了。他立即到医院看戴真真,说:“作品不错!作者功力很深,稍作修改,可以出版。你是不是给作者发封信,请他来一趟。”
“不!我去。”戴真真兴奋地说。
“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啊!”
“不要紧。”
那天晚上九点钟。她上路了。天空里飘着毛毛雨,她戴着眼镜,冒雨往火车站走去。半路上,她的脚一滑,踩进了路边的水沟里,跌倒在地上,背着书稿的挎包也摔出老远。过路的行人赶来扶她。只见她趴在地上,双手四处摸着,嘴里在焦急地唠叨:“我的书稿,我的书稿……”
行人帮她找到了书稿。她一看,书稿好端端地装在挎包里,没有损坏。她才嘘一口气,想站起身来。可是,一阵钻心的绞痛,她又倒下去了。人们把她抬到医院里,一检查,左腿骨断了……
“小龙,喝杯茶吧!”
片刻之后,内心那强烈的感情波动平静些了。汪细英领毕小龙来到医护办公室,给他送来一杯香茶。
“不、不了。我要见戴真真。她是睡三十九床吧?”毕小龙没有坐,站着,也没有接茶。
“她……”
“她怎么了?”
“她已经转院了。”
“转哪里了?”
“中医院。”
“伤势很重?”
“不轻。”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毕小龙的头上滚落下去。
“你不要着急,能治好的,可能时间会要长一点。她是粉碎性骨折。中医院整治这类骨伤,有经验一些。”
“那我到那里去。”毕小龙转身就要走。
“你没去过那医院吧?我又正在值班,要不我领你去。”
“不了,不了,我会找到的。”
“那,我和水生晚上来看她。”汪细英涨红着脸说。
“啊,”毕小龙这才记起,应该问一句这样的话了:“水生呢?他现在在哪?”
“和真真一个单位。”
“啊!”
毕小龙再也没有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下去……
十三
毕小龙终于出现在戴真真的病房门口。
门开着。他立在门边,朝里看去,病房里放着三张床,戴真真躺在靠窗户边的病床上。她左腿缠着纱布,笔直地伸在床架上。一根不锈钢丝从脚跟处穿过,钢丝上吊着一个铁砣。钢丝从肉里穿过,这有多痛苦啊!可是,戴真真却毫不在乎似的,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哩!
毕小龙静静地站着。此刻,他的心里,如同一锅煮沸的水。这一刹那间,多少往事在他的眼前掠过。他定定地盯着这张满是调皮神气的脸,那额前卷卷的刘海,那镜片下光闪闪的眼睛。这些,他十分熟悉,此刻却又似乎有几分生疏了。是啊,留在毕小龙的脑子里的,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形象。十七年风雨,这个形象当然会有变化!但是,他熟悉这脸上的调皮的神气,熟悉她额前那卷卷的刘海,熟悉她腮上那深深的酒涡。
“真真!”他忍不住了,冲动地喊道。
戴真真把书本放下,转过脸来,望着门外。脸上,骤然浮上欣喜的笑容:“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呀!”
“总算见到你了!”毕小龙激动地走上前去。
“我早说过,说不定将来我们还可以见面哩!现在,我们不是见面了吗?咯咯咯……”戴真真说完,咧开嘴,发出一串调皮的笑声。
“还笑!”
“怎么?老同学见面,要哭呀?”
“你的腿……”
“跛不了!会好的。”
“你,真是个乐天派!”说完,毕小龙将带来的一网兜水果,往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去。猛地,他看到上面放着自己当年寄给“边”编辑的那瓶海水,忙把放上去的网袋又提起来。他怔怔地立着。好一阵,才指着那瓶海水说:“这个,你一直留在身边?”
“怎么?你希望我丢掉?”
“不不不!”毕小龙连连摆手。突然,他问道:“你为什么说自己姓边?”
戴真真笑了笑,没有吱声。一刹时,心中乱哄哄的。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这原因一时也说不清。不过,她当时是很不愿意妨碍小龙同细英之间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她才说:
“我是编辑,就是姓编(边)嘛!”
“也怪我,连自己同学的笔迹都没有认出来。你的笔迹,变化也真大!再,谁会猜得着你当了编辑呢!”
“是你叫我当的编辑呀!”
“我?”
“正是你!”
“瞎说!”
“还记得你第一次接到退稿条,把它贴在《脚印》剪贴本上,寄给细英的事?”
提到汪细英,毕小龙不禁低下了头。
戴真真也陷入了沉思。她当年看到毕小龙将退稿条贴在《脚印》上寄给细英时,她正在读高中二年级,准备毕业后遵父嘱报考医学院,将来好继承父亲的事业。然而这件事,对她触动很大。从此,她拼命钻研开了文学,毕业后考进了一家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并做了校刊的业余编辑。在大学中文系念了两年书,《大潮》文学杂志来学校要编辑,毕业班的学生没看上,却偏偏挑中了她。经过学校批准,她到《大潮》当了编辑。到编辑部后,每当她处理退稿的时候,眼前,老是出现毕小龙的那一张一张的退稿条。她尽可能地提笔给作者写信,认真地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没想到,半年后,《辣椒兵》来到了她的案头。尽管用了笔名,但她仍然从那熟悉的笔迹中看出是毕小龙的作品。她感到由衷的喜欢,却又不愿意在毕小龙面前“亮相”,因为……
这时,病房门口有人影闪动。是汪细英和杨水生带着孩子来看戴真真了。晚饭后,汪细英告诉杨水生:“毕小龙来看戴真真了,我们也去看看吧?你,做为真真的同学和领导,更应该多多关心她,注意和她搞好关系!真真可是你们社里的业务骨干啦!”十分乖巧的杨水生,知道眼前的形势对他这个不懂业务的“南郭先生”很不利了,决心灵活应酬。于是撂下饭碗,他就跟着妻子上医院来了。猛然间他想起要跟毕小龙、戴真真见面,而且将同汪细英一起去,这将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场面啊!但是,再难堪也只有忍受了。
“小龙不知道……结了婚没有?”路上,汪细英问杨水生。
“怎么?你?”杨水生十分不自然。
“要是……他和戴真真结合……”
“别管那么宽吧!”
“应该成全成全,都是老同学”。
现在,他们来到病房门口,看到屋里的那一对人,谈得十分亲热,不由得将身子闪到一边去了。
“……当我从细英姐口里,得知你收到了十三张退稿条时,我的心震动起来,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高中毕业后,报考中文系,争取将来当个编辑!”
“你,真好!”毕小龙很激动。
“不,我,对不起你。”
“这话怎么说?”
“把你耽搁了。”
“耽搁了?”
“是呵,要是我不摔伤腿住进医院,你的书稿修改的进程会快一些!”
“真真,我的老边!”
毕小龙这浸满感情的话,把窗外的这一对儿弄糊涂了。什么老边,什么老边呀?
“告诉我,你这部长篇里的那个母亲,为什么写得那么好?”
“我爱母亲。你看——”
“银菩萨?参军时你妈……”
“……”
“真好看!给我一个好吗?”
“好。”
“……”
汪细英的身子颤栗着。这些话,仿佛立时化做了一条无形的鞭子,在猛烈地抽打着她。这时,不懂事的孩子,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不解地问道:“妈妈,你冷吗?你冷吗?为什么身子发抖呀?”停停,孩子又撒娇地说:“为什么不进去看真真阿姨呀?坐在真真阿姨床边的,那是谁呀?”
孩子的话,也是鞭子,在抽打着汪细英。杨水生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团团烟雾,绕着他的脑袋飘动。
“告诉你,细英姐和杨水生他们的孩子已经六岁了,长得很可爱。”
“你呢?孩子几岁了?爱人在哪?”
“咯咯咯……爱人?孩子?正想请你这位作家给我写一个。我要一个很理想、很理想的!咯咯咯……”
这时候,杨水生和汪细英的身后,突然有人问话:“同志,戴真真住在哪间房子?”杨水生和汪细英转过身,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提着一网兜水果、麦乳精、罐头什么的,热汗涔涔地向他们走来。杨水生的眼睛倏地一亮,惊喜地迎上前去:“老赵,是你呀!”
“老杨!”赵宏握住了杨水生的手。
“看真真来了?”
“是啊!矿工们听说一个女编辑,为我们矿上的一个作者的书稿摔断了一条腿,可感动了。我们矿工会,就派我代表矿工们来慰问慰问她。你们也是来看她的吧?”
“对对对!”杨水生连连说,接着,领着赵宏,大步走进戴真真的病房。房里,真真的笑声还没有落,杨水生也笑着说开了:
“真真,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呀!”
真真抬起头来,小龙也转过身子。
“老排长!”毕小龙迎上去。
“哎哟哟,原来是老同学来了。”杨水生抢先向毕小龙伸过手去,“祝贺你呀,小龙!你这部长篇小说写得不错!不错!这将是文学界的一枚重型炸弹!”
汪细英在门边停了一下,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尴尬、难堪、复杂的表情,但很快就强露出笑容,拉扯着孩子,大大方方地朝毕小龙和戴真真走去……
一九八二年三月草稿
一九八三年四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