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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阳光 §第十七章

尤敬华敲了敲门,陶李还没有问谁,他就自报家门:“我姓尤,尤敬华。”

陶李过去开了门,人倚在门框边,说:“是尤书记。”

尤敬华道:“陶作家,不欢迎我进去坐坐?”

陶李笑了一下,将身子让开一点。尤敬华跟在陶李身边走进房间,往沙发上一坐,说:“听说你来了。”两眼闪闪发光,看着陶李,斗志昂扬的样子,道:“陶作家,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又回来了,是杜老叫我回来的。”

陶李说:“听说了,桃花镇,没有什么秘密。”

尤敬华说:“关于我的传说,很多呀,陶作家听到什么没有?”

陶李说:“桃花镇,传说是家常便饭,东边杀了一头羊,到西边就变成杀了一个娘。”

尤敬华笑起来,说:“陶作家对桃花镇的概括太生动、太形象了。”

陶李道:“这可不是我的概括,是桃花镇人自己的概括。”

尤敬华道:“我跟杜老来桃花镇后,吕书记想叫我回去,县里也有个重要案件,想叫我去挂帅,可是杜老不肯放我。”

陶李忍不住说:“尤书记很抢手嘛。”

尤敬华毫不在意她的嘲讽,笑着道:“我是听党的话,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党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陶李说:“杜老也是党,吕书记也是党,你听谁呢?看起来是听杜老的,哪个党大就听哪个?”

尤敬华说:“到底还是听顶头上司的,听吕书记的,吕书记叫我回去,我倒是打算卷铺盖走了,杜老很生气,对吕书记发了火,吕书记再通知我留下,我就留下了。”

尤敬华给人的感觉,似乎思维反应慢一些,不太灵敏,又像是有些做出来的呆、拎不清,其实,尤敬华每一句话里都夹有言外之意,这一点,陶李也是不得不佩服的。

陶李说:“尤书记找我,想了解什么?”

尤敬华反问道:“陶作家不想找我了解些什么吗?知道陶作家在写小说的下卷,我在桃花镇呆了一个月,情况掌握,自认为比较全面,可以向陶作家免费提供素材。”

陶李不冷不热地说:“那好呀。”

尤敬华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取出那份调查报告的复印件,拿在手里扬了扬,说:“杜老就是看了我这份东西,才来的。”

陶李说:“著名的调查报告,全平江都广为流传。”

尤敬华很兴奋,说:“是吗,是吗,全平江都知道了?”

陶李咧了咧嘴,道:“看起来,尤书记很能投杜老所好。”

尤敬华只作不明白她的冷嘲热讽,顺着说:“我倒也没有特别地有意地投谁所好,也是巧了,杜老偏偏看重我。”

陶李说:“英雄识英雄。”

尤敬华“嘿嘿”笑了两声,道:“陶作家,我这一阵一直住在镇上,有什么情况你需要了解的,随时可以来找我。”知道陶李并不要看他的调查报告,边说边收了起来,又道:“我今天来看你,主要是因为你的《热土》。”

陶李对其他事情可以不屑一顾,但对自己的作品,却是要听一听的,便“噢”了一声,等待尤敬华的下文。

尤敬华自己站起来,泡了两杯茶,端一杯给陶李,自己捧着一杯,水太烫,喝不上嘴,又放下来,说:“你的《热土》,我拜读过,很受教育,很感动的,说实话,看到好几个地方,我都掉眼泪了。”

这倒是陶李的《热土》出版之后,很少听到的好话。《热土》不能算是陶李的成功之作,陶李很清醒,也很善于认识自己,解剖自己,但是再清醒的人,也都是愿意听好话的,陶李听了尤敬华的话,一边暗自嘲笑自己免不了俗,一边心里却很高兴的。陶李从来都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这种双重心理,她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题目叫作《镜子》,说道,女人其实也知道无论是谁的镜子,照出来的都是一个假我,奇怪的是,女人都希望这个假我比真我更美些,女人心甘情愿被骗,女人自己骗骗自己,然后女人就有了自信,这也挺好。不必勉强女人清醒并且深刻得像个哲学家,对着镜子里的美丽的假我呸一声,说,你是假的,女人完全不必这样。

其实,又何止是女人呢。

但是,陶李毕竟是陶李,她是个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对于尤敬华的话,她决不会盲目地去接受,只是因为一时捉摸不透尤敬华想干什么,陶李干脆不说话。

尤敬华十分真诚地感叹,道:“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有读到这么有激情的文学作品了,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作品,作家们,好像一个个都把人生,把世界看得透透的,什么都没有意思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承认现实的缺陷,无奈,改变不了,无力改变,作罢了,这算是什么,是存在主义?”

陶李想不到尤敬华竟然也能对文学说出一二来,不由道:“尤书记对文学,很有研究呀。”

尤敬华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我正要请教陶作家,在文学作品中,作家怎么处理生活与虚构的关系?”

陶李一愣,感觉到尤敬华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气息传递过来。

尤敬华又接着解释一下:“比如说,你的《热土》,我听说,里边许多重要内容都是真人真事。至少,主人公就是项达民吧?”

陶李毫不客气地道:“主人公怎么是项达民?尤书记你到底读过小说没有,主人公是洪*远。”

尤敬华说:“项达民是原型。”

陶李说:“尤书记,我这是创作的小说作品,不是纪实文学,更不是报告文学,可以有原型,也可以完全虚构。”

尤敬华说:“这就是你的成功之处呀,所以感动人呢,大家看了,都一致认为就是写的项达民,一个作家能够做到这一步,得有很厚实的功夫才行,自己想写的东西,和写出来的东西达成一致,这是很不容易的。”

尤敬华的意思很明白,你想歌颂项达民,目的达到了,你成功了,话外音仍然十分丰富。

陶李倒无言以对,她正是本着这种目的出发,达到了这样的结果,宣传桃花镇、为项达民写书,这正是她要做和已经做成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否认呢,她为什么老是觉得心中别扭呢?

陶李努力搜索着自己思维中的怪点,为什么别扭?怕杜老和尤敬华对号入座,从中找出项达民的问题?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因素,所以陶李自觉不自觉地强调自己创作的是小说,是虚构的。

但是陶李心里明白,这绝不是决定的因素。

尤敬华的问题更进了一步,具体到小说中的细节,说:“陶作家,小说中洪*远和丁向君的婚外情,倒是很像……”见陶李脸色不好,要说什么,连忙道:“陶作家,你别误会,我决没有说你的意思,谁都看得出来,这丁向君决不是你陶作家,倒是很像……”

陶李再次打断尤敬华,说:“尤书记,这是一个共产党的纪委书记该做的事情吗?”

尤敬华说:“我知道,我知道,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太琐碎,但是陶作家,有时候,生活小节也同样能说明一个人的本质。”终于等茶凉了,喝上了,咕咕嘟嘟喝下一大杯,又继续道:“杜老认为,我也有同感,像桃花镇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交给一个个人品德有问题的人!”见陶李要说话,又连忙摆摆手,道:“你别再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现在就认定项达民个人品德有问题,我们现在,还在做着深入调查的工作,陶作家,有件事情,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蒋月仙……”说了蒋月仙三字,停了下来,像是等陶李发问。

陶李却摇了摇头,没有发问。

尤敬华说:“蒋月仙开服装店,项书记资助了八万。”

陶李是知道的,陶李感觉到自己无法对这件事作出评价,正因为无法肯定,陶李的内心是很波动的,对项达民作进一步了解的愿望也就更强烈。

尤敬华说:“这八万块钱,是个问题呀,陶作家你有没有想过,这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陶李不置可否,她心里却有两个声音,既觉得像尤敬华这样,把别人的钱都盘算得清清楚楚,叫人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实在有些讨人嫌,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尤敬华的话虽然听了叫人不舒服,但也不无道理,做尤敬华所做的工作,恐怕都得如此思考问题。

但是,陶李和尤敬华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陶李决不怀疑项达民的个人品德,陶李思考这些问题,和尤敬华的思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依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维方式。

陶李的内心,隐隐在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左右着她,她一方面要尽力抵抗这种巨大的力量,另一方面又迫切地想跟着这股力量往前走,去看个究竟,探个明白。

尤敬华探究似的又看看陶李,道:“陶作家,以前接触你,觉得你看问题很尖锐,深刻,口才又好,能说会道,今天怎么了,不想说话,有心思?”

装傻地明知故问,不免使陶李心里有些窝火,但陶李并不动声色,调节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你对桃花镇的了解,比我要深入得多,全面得多,应该多听你说,搞创作的人,透支了,就只能胡编乱造了,听尤书记的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收入呀。”

尤敬华并不在意陶李的话里有几分真意几分嘲讽,站起来给陶李的杯子加满水,也给自己的杯子加满水。

电话铃响起来,陶李去接了,是柏森林打来的,问有没有什么活动要他安排,陶李乘机摆脱尤敬华,说:“尤书记,对不起了,我另外还有点事情。”明显有送客的意思。

尤敬华也没有一丝不高兴,说:“我改日再来拜访。”

陶李送尤敬华到门口,看着尤敬华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到电梯口,等了等,看电梯不来,便朝楼梯走去。陶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刚要回房间,看到从走廊另一头,魏莉走过来,叫了一声“陶阿姨。”

陶李说:“是魏莉。”发现魏莉心事重重,说:“你找我?”

魏莉点点头,跟着陶李走进房间,陶李让她坐了,泡了一杯水,说:“魏莉,你今天不上班?”

魏莉说:“我特意请了假,来看您的。”

陶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连忙问了一句:“怎么了?”

魏莉犹豫了半天,才下决心说:“是项力。”

陶李突然有些紧张,脱口问:“项力?项力出什么事了?”

魏莉摇了摇头,把项达民当着她的面打了项力一个耳光的事情告诉了陶李,陶李听了,愣了一会儿,虽然有些愕然,但并不很明白魏莉的意思。

魏莉说:“本来,我们俩的关系很好。”

陶李说:“这个大家都知道。”

魏莉难过地说:“自从那一次,他再也、再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找他,他也不理睬我,基本上不再理睬我了……”

陶李想了想,对于项力,她多少了解一些,也算是个被父母宠惯的孩子,项达民竟然当着他的女朋友的面打了他的耳光,这对项力来说,也许确实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耻辱,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陶李慢慢地道:“项力是个要面子的孩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者他和父亲较真,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魏莉说:“他如果真的不想再理我,也就算了,时间长了,我也会想开的,但是,但是……”说不下去。

陶李追问:“但是什么?”

魏莉说:“他走了,回学校去了。”

陶李说:“年也不过就走了?”

魏莉神色更加不安,说:“他不仅仅是赌气提前回校,我,我专门追到他的学校去看过他,才发现……”突然停下了。

陶李紧追着问:“才发现什么?”

魏莉犹豫起来,说:“项力不许我说出来。”

这么一说,陶李更紧张,紧盯着魏莉。

魏莉痛苦地捂着脸,过了半天,说:“但是我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说,我不好直接去告诉他爸爸妈妈,知道您来了,我特意来告诉您,项力已经决定,要求毕业分配到西藏去工作!”

陶李张着的嘴合不拢来,呆呆地看着魏莉。

魏莉说出这话来,心情顿觉轻松,压在心头许多日子的重负减轻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陶阿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陶李想,现在轮到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魏莉又小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陶李却开始坐立不安,项力要到西藏去工作,这叫人说不出话来,按说,像陶李这样充满激情的人,当然应该为项力的激情而高兴,但是……

陶李往镇卫生院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护士也没有问她是谁,就去叫田金秀,叫了半天,回过来说,田护士长说,她正忙着给病人换衣服,这会儿没空接电话,等会儿再打。

陶李挂了电话,便往镇卫生院去,找到田金秀的时候,果然见她忙着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给换床单、打扫卫生,天气虽然是寒冬腊月,田金秀却忙得一头大汗。

田金秀想不到陶李会跑到医院来找她,伸手和陶李紧紧握着,陶李感觉到田金秀的手又硬又粗,但十分温暖。

田金秀将陶李拉到护士值班室,看到一个小护士在里边,将她赶了出去,说:“你到病房去看看,等一会儿再进来,我有话和陶作家说。”

小护士走后,陶李笑了一下,刚要说话,田金秀就抢在前面,说:“陶作家,我听说你来桃花镇了,正要去找你说说话,你倒先来了。”见陶李要说话,却不容她说,抢着道:“陶作家哎,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话要和你说。”见陶李不说话,又赶紧道:“有人以为那个什么杜老来了,就天下大乱了,我们项书记就要下台了,做他的大头梦啦,我们项书记,是容易被搞倒的?想搞倒我们项书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换了口气,又紧接着说:“陶作家,换个人,我不会和他说这些的,你不一样,我一看你,就是个正派人,真的,你陶作家一看就是很正派的,不像那个什么唱评弹的,你看她对男人的那种样子,你看她看男人时那种眼光,一看就是不怎么样的,什么素质,一点素质也没有,哪里能够和你比!陶作家,你是有素质的,我看得出来,我这双眼睛,你别小看我,还是很能够看人的,还竟然有人放屁说她和我们项书记怎么怎么,真是屁话,我们项书记,哪里会看上她,真是瞎说八道,我们项书记的眼界,很高的!”

陶李真不知如何才能和田金秀对上话,勉强应付一句:“是的,项书记是有水平的。”

田金秀兴奋起来,又说:“还有上海的那个主持人,自以为年轻,就了不起了,年轻有什么了不起,我看她,也就是凭一张脸蛋了,其他还有什么,我看她的肚子里,只有一包水,哪里像你陶作家,是有肚才的,是有真才实学的,是读过许多书的,是写书的。那个什么主持人,自以为自己年轻,长得漂亮,还想花我们项书记,做梦了,她上当了,我们项书记,是有头脑的人,怎么会被女人骗?她不要搞错,以为我们项书记给她一幢优惠别墅就是看上她了,我们项书记,从来不做蚀本生意,优惠别墅,哪里是为了照顾她,是为桃花镇做房产宣传广告呀……”

陶李心中暗暗叫苦,田金秀怎么评价蒋月仙和徐晶,就可能怎么评价她,现在虽然开口一个陶作家,闭口一个有水平,背后,也不知怎么议论我的呢,这么想着,不由脸上有些发热,怕田金秀觉察,连忙掩盖起来,道:“田护士长……”

田金秀又抢过话头,道:“陶作家,你别叫我田护士长,你叫我金秀就是了,我们两个,像亲姐妹一样的,不分你我。”看陶李要说什么,手又挡了一下,说:“陶作家,说真的,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也不多的,你写的《热土》,我一字一句都看过的,写得真好,以我的看法,这就是给那些反对我们项书记的人,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嘿嘿!”

田金秀说的这些话,陶李无法判断到底是她自己的想法呢,还是和项达民多少有些关系?她虽然写了《热土》,但自己觉得,对项达民的了解仍然是很不够的,至少,对项达民和田金秀的关系,她很不清楚,这么想着,突然就联想到《热土》中关于主人公婚外感情的描写,正担心田金秀会提出叫人难堪的问题,田金秀果然就说了:“陶作家,许多人看过《热土》都来问我,洪*远和丁向君,是不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

看田金秀说了一半停下来,陶李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田金秀却笑起来,说:“这些人,真是外行,我跟他们说,你们怎么提得出这样的问题,这是小说,小说就是编故事,编出来的么,他们就说不出话来了。”

陶李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田金秀说:“他们以为我这个人,傻,没有头脑,想到我这里来骗点情况,嘿嘿,我呀,才不傻呢,我就是这样想,写得好的,都是我们项书记的真人真事,写得不怎么好的,就是作家编出来的,嘿嘿,是不是,陶作家?”

陶李咧一咧嘴,说:“田护士长,项书记怎么说?他看了书没有,有什么想法?”

田金秀说:“你又叫我田护士长了。”

陶李笑了一下。

田金秀说:“唉,陶作家,不瞒你说,我们项书记,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和我说话,每天谈生意、陪客人,又要喝酒,回来都累瘫了,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脸上突然有些奇怪的表情,说:“陶作家,说出来也不怕难为情,我们都有很长很长时间,不过夫妻生活了。”说着,脸上奇怪的表情消失了,变成了愤怒,又说:“就这样为公家忙,人家还不让他太太平平地忙,那个什么尤敬华,写了个东西,居然说了我们项书记多少多少问题!”

陶李说:“好像是说桃花镇经济发展中的问题?”

田金秀说:“说桃花镇,不就是说我们项书记?桃花镇是我们项书记领导的,说桃花镇的问题,就是说我们项书记有问题,放他的狗屁,我们项书记有问题?天下的干部都可以拉出去枪毙!”

陶李便接着她的话题问:“杜老来了后,情况怎么样?”

田金秀气鼓鼓地道:“杜老怎么样,那是个象牙筷子上扳刺丝的人,就算如此,也不能把我们项书记怎么样,我们项书记说了,他不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陶李看到小护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没敢进来,便问田金秀有没有事情,田金秀说:“没事,有什么事情,她们会进来叫我的。”

绕了半天,陶李也没有捞得上说自己的来意,田金秀好像根本忘记了是陶李来找她的,倒好像是她请陶李来听她诉说的,滔滔不绝地替项达民抱不平。

陶李虽然对田金秀一口一个“我们项书记”感到很别扭,但是,田金秀诉说的内容,却引起了陶李的万千思绪。

项达民的难。

田金秀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我本来想去找那个尤敬华说说道理,实在气不过,后来想想,尤敬华怎么会到桃花镇来的,也不是他自己要来的,他自己要来,哪个理睬他?是吕正叫他来的,吕正,根本就不安好心,他叫尤敬华来干什么?不就是嫉妒我们项书记?”

陶李无法接她的话头。

田金秀又道:“杜老又怎么样,老了,退下来,怕大家忘记他,怕没有人睬他了,整个人,给大家看看,表示他还威风着,表示他还有权力……”

陶李终于忍不住说:“田护士长……”

田金秀说:“我知道,我这些话,也就跟你说说,其他人,我才不会说,我们项书记也不让我说。”

陶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田金秀能够和她说的话,肯定不知已经跟多少人说过,她全身心地维护着项达民,可是,到底能给项达民多少帮助,或者是帮倒忙?

陶李是来找田金秀说项力的事情,一直没有机会说,却被田金秀弄得心绪纷乱,思来想去,觉得项力的事情,不好直接告诉田金秀,还是得等项达民回来,和项达民说。

陶李正犹豫着,看到小护士又在门口探头,陶李对田金秀说了,田金秀回头瞪着小护士:“什么事,非要这时候来捣乱。”

小护士说:“十八床的病人,死活不肯让别人打针,一定要田护士长打针。”

田金秀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说:“陶作家,你看看这些小护士,你等我一下,我去打个针,就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陶李心里别别扭扭的,听田金秀说话,对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当然也是一种收获,但是陶李却不免有些心虚,好像有一种探听别人的隐私的感觉,好像是她在有意识地引诱田金秀说那些话,与其说是探听田金秀的想法,不如说更是在探听项达民的想法,陶李有些坐立不安,和田金秀一起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还有人在宾馆等着我。”

田金秀一脸可惜,说:“陶作家,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看你。”

陶李说:“我们再联系吧。”目送着田金秀急冲冲往病房去,陶李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底里,升起一股悲哀的感觉,这悲哀,是为项达民而生。

下晚的时候,柏森林给陶李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项达民回来了,镇上有几拨客人等着他,县土地管理局王局长等几个人陪着省土地局建设用地管理处的郑处长来了,要见项达民,平江精神文明办公室也有人在,由平泽县委宣传部陪着,再加上毕奇那边的莱特先生,项达民分身无术,让柏森林把陶李叫来,坐在哪一桌吃饭,由陶李自己决定。

陶李到了餐厅,一眼就看到项达民正在张罗着请人入席,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动了一下,隔着一个大厅,项达民也看见了陶李,稍稍一愣,便抬手招了一下,陶李走过去,项达民说:“你来了。”

陶李笑了笑,但不知怎么搞的,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她分辨不出这种紧张从何而来,是从项达民身上传递过来的呢,还是自身散发出来的,为了掩饰,她咳了一声,项达民敏感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说话。

陶李很快就为自己选定了目标:土地局那一桌。

莱特先生,陶李已经接触过,精神文明办公室的人,亦是经常往来,陶李当然选择自己最不了解的对象去靠近他们。

由项达民引过来,向这一桌的客人介绍了,以前陶李来桃花镇,只要项达民请吃饭,陶李总是坐在项达民边上的位子上,她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和项达民聊聊,大家也都习惯,很自然地就坐下来,可是今天陶李不知为什么站着没有动弹,稍过了一会儿,她在小钱边上坐下来,正对着项达民。

大家开始举杯。

县土地局王局长向项达民说:“今天总算没有白等,等了一天,把你等到了。”指了指另一桌上的柏森林,道:“幸好没有听柏镇长的话,他说你今天不回来。”

项达民说:“本来今天是不回来的,听说王局长陪郑处长来,我哪敢不回来。”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

王局长说:“郑处长百忙之中,专门为你桃花镇来的。”

乘他们说话打哈哈的当儿,坐在陶李一边的小钱轻声告诉陶李,桃花镇正在筹划建新技术开发区,规划中的土地占地约一百亩,在桃花镇南部,与桃花湖连成一片,因为占地面积比较大,县土地局无权批,报到平江市土地局,被否决退回,理由是桃花镇近几年的土地开发,大大超过了平江市全市开发土地的平均数,亦已经超过省局规定的极限,不能再批,桃花镇回头通过关系,又报到省局,希望省局能够裁决,事情到了省里,惊动得大了。

陶李说:“现在怎么样,批了没有?”

小钱摇了摇头,低声道:“郑处长就是为这事情来的吧。”

陶李说:“他们不是说一早就来了么,来了一天也没有和你们谈谈情况?”

小钱心事重重,道:“看起来情况不妙,若是好消息,应该早告诉我们了,至少柏镇长那里,他们也会透点风声出来,不必一定等到项书记回来才谈。”

陶李不由看了项达民一眼,项达民已经将这一桌上的客人一一敬过来,嘴上道:“我的一梭子已经完成,古时所称的酒过一巡,大概就是这样吧。”

郑处长和王局长们都说,酒过一巡怎么能放得过你,至少酒过三巡。

项达民说:“没问题,让我先到那两桌去扫一梭子,再回头来。”说着端了酒杯到另外两桌去敬酒,那边立即热闹起来。

一会儿项达民回来了,脸已经很红了,眼睛也有些红,看到陶李正和郑处长说话,笑起来,说:“你们小心呀,作家的笔是不留情的。”

王局长开玩笑说:“陶作家的《热土》我们都看过,看看里边的主人公洪*远,很熟悉呀。”

项达民指指自己的鼻子:“像我吗?”

王局长故作恍然大悟状,笑道:“噢,原来是写的项书记呀,怪不得老觉得像谁呢。”

看过《热土》的人都会心地笑了。

郑处长说:“噢,有这么本书?让我也拜读拜读嘛。”

小钱说:“我办公室里就有,一会儿拿一本给你。”

王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项达民,说:“项书记,你不错呀,有个丁向君,是谁呢?”

项达民瞥了陶李一眼,笑道:“反正不是陶作家,陶作家是不会爱上我的。”

陶李在场面上经常碰到类似的玩笑,她从来不往心里去,不当一回事,即使在写作《热土》的时候,她也心怀坦白,毫无疙瘩,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再来桃花镇,心里总是别别扭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听项达民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嘴还必须硬一点,便道:“那也不一定。”

不料项达民只是张了张嘴,无言地笑了一下。

大家回过神来,都哄笑起来,郑处长说:“项书记,机遇难得呀,怎么不敢说话了?”

王局长也道:“项书记向来敢说敢做,原来只是个口头革命派。”

项达民嘴更硬,说:“你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口头革命派?”

大家再一次哄笑起来,甚至有人鼓了几下掌。

眼看着大家借着几分酒意,越说越肆无忌惮,陶李索性豁出去,只有比他们更厉害,才能堵住他们的嘴,但今天话含在嘴里出不了口,正犹豫着,常金鹏举着酒杯过来敬酒,多少解了围。

常金鹏先敬郑处长,说:“感谢省领导对我们的关心。”

郑处长笑着,却不肯喝,说:“你说错了,我不是省领导。”

常金鹏说:“那就是省土地局的领导对我们的关心。”

郑处长仍然不肯喝,说:“仍然有两点错误,第一呢,我也不是土地局的领导;第二呢,关心说不上,至少这一次不敢说了。一会儿我把裁决结果告诉你们,你们就要骂我了。”

郑处长话一出口,大家就更证实了原来的猜测,知道新技术开发区的土地在省局也没有通过批准,一时有点冷场。

常金鹏举着杯,有些难堪,为了挽回面子,道:“我们和郑处长,自己人,好商量。”

郑处长喝酒的时候嘻嘻哈哈,一谈到正事,立即严肃起来,毫无商量的余地,道:“没有商量的可能了。”

常金鹏一开口就碰到很强硬的钉子,不由愣了一愣,稍过一会儿,又说:“我们的理由……”

郑处长又摆手,说:“什么理由也不行,你们一个小小的桃花镇,这个区,那个区,已经建了多少区?”

王局长扳着指头数起来:“别墅区,风景区,游乐区,古镇区,新城区,公司……”

常金鹏说:“新技术开发区,是招商引资的重要条件。”

郑处长说:“你们不是已经有个工业区了么,又要搞一个新技术区,到底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们的工业区中的企业,都不采用新技术?”

郑处长的手势和话语都很强硬,和刚开始喝酒时判若两人,使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舒服,项达民忍不住也强硬地说:“如果省土地局不能解决,我们只有找省长了。”

郑处长并不因为项达民拿省长来压人而生气,但态度却始终很明白,道:“你找国务院总理也没有用!国家没有那么多的土地给你们!”边说着,边拿出一个材料,向项达民扬了扬,道:“这是我专门替你们桃花镇整理出来的一张表格,你们自己可以看看,你们这几年占用土地的数字!”

气氛有些紧张,王局长出来缓和气氛,把话头一转,说:“其实,你们这个新技术开发区,就算土地能批下来,规划局恐怕也不可能同意,现在的规划口子,也是很厉害的,大到整体规划要管你,小到楼房的颜色也要他作主,我看过你们的规划,桃花湖是风景保护带,不可能让你们在桃花湖边建新技术开发区,你们规划中,有几幢十几层的大楼,怎么可能?”

项达民说:“说依傍桃花湖,是广告用语,其实离桃花湖很远。”

郑处长半开玩笑半挖苦,道:“你们真大派,以为天下的土地你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呀,与其这样,不如把你的新技术开发区,建到平江去,建到省城去。”

项达民“哈哈”一笑,说:“我还想建到美国去呢,只要***肯批。”

郑处长也“哈哈”一笑,说:“名不虚传,都说项达民胃口大,胃口果然大。”半真半假地说着,既不伤和气,但又都带着些骨头。

平江精神文明办公室的牛处长拿着杯子过来敬酒,一屁股坐在项达民边上的空位子上,先和项达民叽咕起来,宣传部出了一本什么书,要桃花镇包销多少册,项达民问:“什么书?”

牛处长说:“我们部长是主编,闻书记写的序。”

项达民又问一遍:“什么书?”

牛处长说:“《新风赞》。”

项达民说:“我们买了这书,干什么呢?”

牛处长有些尴尬,说:“我们部长关照的,桃花镇来人多,送送客人也是好的。”

项达民说:“这些书,有谁看?”

牛处长脸色难看起来,说:“项书记是不是有困难,如果有困难,我们就回去向部长如实汇报。”

项达民干笑一声,说:“谁说有困难?”

牛处长重又看到希望,便压下心里的不满,说:“那么项书记你看……”

项达民挥挥手:“买,你牛处长吩咐我们买多少我们就买多少。”

牛处长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给项达民,说:“项书记,这是我们的账号……”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书还没有出来,我们的印刷费,还没有着落,所以,所以想请项书记先帮帮忙。”

项达民将账号交给常金鹏,说:“明天叫周会计划过去。”

常金鹏脸色很不好看,说:“总公司的账上没有钱,现在年底,钱能逼死人,你们到宾馆客房看看,都是住的什么人,一两个月前就来了,讨债的,逼钱的……”停顿一下,把话丢到牛处长身上:“反正,现在,大家都疯了,想尽花招捞钱过年!”

项达民脸一沉,道:“你啰嗦什么,叫你划钱就划钱,明天就划出去。”

常金鹏还想说什么,看着项达民的脸色,没有再说出来。

项达民转而笑起来,举起酒杯对牛处长说:“牛处长,你一杯酒,端到现在还没有下去呀。”

牛处长说:“现在心里踏实了,有项书记的话垫底,敢喝了。”说完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

酒席闹闹哄哄一阵,晚饭终于结束了。

项达民站在宾馆外的空地上,客人都走完了,他仍然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陶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项达民察觉到了,但是没有说话。

常金鹏也走过来,好像等着项达民的吩咐,项达民摆了摆手,说:“没事了,你也回去吧,我和陶作家,再谈谈。”

他们沿着桃花源宾馆的围墙,慢慢地走着,项达民的脚步有点乱,自己笑起来,说:“怎么的,酒量每况愈下,这么一点酒,就乱了方阵?”

陶李心里很沉重,没有说话。

项达民侧过脸看了看陶李,说:“陶作家今天怎么话这么少?”

陶李说:“新技术开发区的事情没有希望了?”

项达民说:“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了,报批的时候,就知道没有希望,决不可能。”

陶李说:“为什么还报?”

项达民说:“你以为我真的要再建什么新技术开发区,别人不了解我,你陶作家应该了解,应该知道。”

陶李点了点头,她明白项达民的用心。

项达民说:“我现有的情况已经很糟了,就拿阳光来说,下属那么多的企业,一两年前还是生龙活虎,兵败如山倒呀,一下子,停产的停产,亏损的亏损,还有一块大头,我的房地产,你想想,我那么多土地都死在那里,哪里还可能争取新的土地,我无非是想借新技术这个口号,吸引人来投资金,投技术,盘活我的存量土地,比如毕奇那里的那个莱特,如果能和他谈成,锦源就能复活了……”

陶李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一声,在桃花镇,何止是一个锦源需要复活?陶李再一次为项达民感到身心疲惫。

陶李虽然没有说话,但项达民能够猜到陶李的想法,沉闷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了……我不明白,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我的精神依旧,我甚至比从前更努力,更拼命,拼命!为什么从前能干成的事,现在却不行了?我怎么了?我的问题在哪里?”语调越来越低:“连我的亲弟弟,我都无力救他……为什么?”

陶李又沉默了一会儿,知道项达民在等她说话,便小心地选择着词语,慢慢地道:“今天上午,有机会和柏镇长聊了聊,他有许多想法……”

项达民却嘲笑般地道:“我们的柏镇长,从来都是擅长制造想法的,他是双料研究生,他没有想法,谁有想法?”停顿一下,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急需的是想法吗?好像不是,我是个救火队员,或者说是桃花镇的救火队长,我没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地生产想法,我要救火,我东奔西闯,狼狈不堪……”

陶李说:“救火首先要有救火的方案,方案就是想法。”

项达民点头承认:“有了方案才能更快更有效地灭火……我为什么这么被动,如此狼狈,奔到东奔到西,我根本就不知道火源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起火的原因……”说着说着,眼睛里慢慢地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向往。

陶李并不很明白项达民在短短时间里内心所起的变化,她尚不知道,在项达民嘲笑柏森林的时候,在他内心深处,对柏森林有了一种重新认识的渴望,或者,还不止是认识,还有更多的东西。

项达民再次侧过脸来,看着陶李,说:“陶作家,你有心思,你想和我说什么?”

陶李鼓了鼓气,说:“昨天,魏莉来找我。”

项达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怪我,项力是个极要面子的孩子,我不应该当着魏莉的面……”说到一半,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说:“他觉得在魏莉面前丢了面子,竟然从此不再理睬魏莉了,这孩子,连年也不在家里过了……”

陶李摇了摇头,说:“魏莉对这事情已经慢慢地想开了,她来找我,是告诉我一个消息……”

“什么?”项达民明显有些紧张。

陶李心中一阵难过,尽量口气平稳地说:“魏莉追到学校去看过项力,项力告诉她,他已经决定,要求明年毕业分配到西藏去工作。”

很长时间的一阵静默,项达民一直没有吭声。

陶李说:“我昨天到医院找过田护士长,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能告诉她,我担心……”

项达民紧皱着眉头,吐出两个字:“添乱。”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出很远,走到了桃花湖边,天气很冷,寒气袭来,陶李不由打了个寒战。

没有风,桃花湖面静静的,远远近近的灯光,反给它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项达民站定了,叫了一声:“陶李。”

陶李一惊,项达民从来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一直是称她陶作家的,这一声“陶李”一叫,使她不敢相信,愣了一会儿,回头“嘿”了一声。

项达民说:“你开始写下卷了?”

陶李默默地点点头。

项达民说:“你变了。”

陶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怎么回答。

项达民说:“是什么东西,使你变了?”

陶李却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项力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项达民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他也固执地要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所以稍一停顿,又道:“不会是因为杜老和尤敬华他们的原因吧?”

陶李拗不过项达民,只得说:“我感觉到你很疲劳。”

项达民突然间又恢复了玩笑的口吻,道:“到底是作家,感觉灵敏,别人的感觉你也能体会得到。”

陶李心头一酸,双眼有点矇眬,强忍着说:“我希望我的感觉是错误的。”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她的感觉没有错。

在夜色中,陶李想,我的下卷,到底应该怎么写?

尤敬华连夜赶到平江,他要找闻舒汇报杜老回去后他在桃花镇所做的工作,在闻舒住的南平饭店,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奥迪车来了,估计是闻舒回来了,急忙跑到路中央招手。

许飞看到尤敬华挡在路中央,向闻舒看了一看,由于天色很暗,闻舒起先没有认出尤敬华,许飞停了车,尤敬华激动地跑过来,在车窗外探头,可惜车窗玻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尤敬华着急地皱着眉,想敲玻璃,又有些顾虑。

许飞将车窗玻璃放下来,闻舒看清了尤敬华,这才想了起来:“哟,是尤敬华。”

尤敬华冻得直抖,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了:“闻、闻书记,终于,终于等到你了,终于等到你了。”

闻舒说:“上车吧,一起进去。”

尤敬华裹着一身寒气上了车。

闻舒说:“等多长时间了?”

尤敬华说:“还好,一个多小时。”

许飞回过脸来看看尤敬华,许飞给几任市委一把手开过车,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尤敬华这样的人,没有约定就冲上门来找书记的,尤敬华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在天寒地冻中站了一个多小时,不由说:“如果今天闻书记不在平江,你也一直等下去?”

尤敬华充满自信地一笑,说:“我相信我会等到的。”

车很快到了闻舒住的小楼,闻舒对许飞说:“我今天晚上还要看几份材料,和尤书记的谈话不会很长,你稍等一下,一会送送尤书记。”

尤敬华说:“不会长不会长,汇报完我就走。”

到闻舒屋里,有暖气,又喝了热茶,尤敬华才慢慢地暖和过来,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充满期望地盯着闻舒。

杜老临回省里,给闻舒留下一个要求,他希望闻舒抽时间认真和尤敬华谈一次话,你会从尤敬华身上,得到许多东西,杜老说。

闻舒的工作,当然不受杜老指派,但是他会尽可能尊重杜老的意见,尽可能满足杜老的要求。

只是,平江的千头万绪,都等着闻舒去梳理,去解决,桃花镇,项达民,只是闻舒偌大棋盘上小小的一个子,虽然这个子颇具代表性和典型意义。

百年老厂平江纺织厂,平江工业的始祖,奄奄待毙,如果注入一个亿的资金,也许能够起死回生,闻舒怎么办?救,还是不救?救,一个亿从哪里来?

平江电器集团,家用电器产品曾经走红全国,现在却成为平江最重的包袱之一,职工每天辛苦劳动,制造出无数产品,但每生产一台家用电器,只盈利两元钱,入不敷出,数千工人,已有半年未领工资,未报医药费,这样的企业,如果不让它倒闭,有什么办法救活它?

旧城改造,平江历届领导,都有人倒在这个问题上,怎么改都是错的,谁改谁被骂,谁改谁倒霉,谁改谁下台,旧城改造的总体规划,早已经制订,中央也已经批准,但是谁敢干?现在闻舒来了,闻舒干不干?

何止是平江市里千头万绪,平江所属的六个县,哪个县不是万机待理,哪里没有急等闻舒调查了解表态的重大问题?平泽县吕正搞的沿湖四十公里抗洪大堤,从萌发意向开始,就有人告状,告状信一直写到中央,早在闻舒来平江之前,就已经听闻这个事情。现在,吕正的大堤已经快要建成,反对的意见仍然大有骂倒大堤的气势,闻舒要表态,不先了解了情况,怎么表态?

闻舒几乎没有可能排出时间给尤敬华。

尤敬华的电话,却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而至,紧跟着电话的,是尤敬华的信,一封又一封,使闻舒无法再置他于一边了。

现在,尤敬华却已经等不及,追来了。

即使没有杜老的要求,即使没有杜老来平江这件事,即使尤敬华只是一个普通的县干部,与桃花镇、与项达民毫无关系,闻舒也不能置他于一边。

当然,一般的人,他们没有尤敬华那样的认真精神,他们缺少尤敬华那般的坚韧。

当闻舒坐在尤敬华对面,看着尤敬华的时候,闻舒内心深处突然波动了一下,我原来也是愿意听尤敬华谈一谈的。

尤敬华他不慌不忙地掏出笔记本和材料,戴上眼镜,仍然将纸离眼睛远远的。

闻舒说:“你已经老花了?”

尤敬华说:“是呀,看字已经很累了,闻书记,我今天要汇报的内容有三大部分。”

闻舒笑了一下,说:“能不能不用汇报的形式,随便聊聊怎么样?”

尤敬华说:“好的,好的,其实,我的进一步调查还没有正式展开,所以,所以,我更想向您汇报的,是我的想法。”

闻舒说:“你说说。”

尤敬华说:“杜老这次来桃花镇,虽然事情出于偶然,但其实,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即使没有杜老,也会有张老李老王老,站出来,把问题揭开来!”

闻舒说:“你认为,桃花镇的问题,关键在哪里?”

尤敬华毫不犹豫道:“人!”

一个字,说到了闻舒心里。

尤敬华说了一个高度概括的字,却意犹未尽,又补充道:“三要素,物质要素,制度要素,人的要素,其中人是最关键的。我认为,桃花镇这副重担,像项达民这样的人,是挑不起来了,这个意见,那天在桃花镇的会上我已经说过了。”

闻舒说:“你能说说你的理由?”

尤敬华说:“理由很多,但最主要的一条,我认为,项达民早已把我党的优良传统不知抛到了哪里,在他心里,在他眼里,哪里还有党风两个字?杜老再三强调,党风问题,是关系到我党生死存亡的大事,杜老再三对我说,大楼建起来,干部倒下去,是我们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呀!”

以尤敬华的口气,好像党风的重要性是杜老强调出来的,但是闻舒多少也了解尤敬华这个人,并不很在意他说话的习惯,倒是尤敬华“关键在人”这几个字,在他心里再次引起震动。

尤敬华见闻舒没有说话,忍不住又重复说:“我也是在现实中生活着的人,我承认现实中有许多难题,有些事情,不请客不送礼就办不成,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现实中有难题,就丢了党风,就丢了原则,就丢了我们的远大理想!”

尤敬华滔滔不绝,像在作政治报告,闻舒却陷入了沉思,人的问题,再一次提到了最迫切最重要的位置上。

出发点是同一的:人。

但闻舒的思路却与尤敬华的思路不同。

尤敬华走后不久,电话响了,闻舒一听,是杨东,心里很高兴,说:“杨东,什么事?”

杨东说:“闻书记,我最近正在写一部伟大著作。”

闻舒说:“哦,能透露一点吗?”

杨东说:“我是反复揣摩了你的心思,才定下来的,投你所好,书名叫作《人的现代化》。”

闻舒笑了起来。

杨东说:“碰到难题了,想听听你的指点。”

闻舒说:“你过来吧,不过,小许这会儿好像不在。”

杨东说:“我打的过来。”

闻舒放下电话,站起来,直了直腰,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寒冷,心里,却涌起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