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老突然来到桃花镇。
从省里出发时,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一直到车进入平江地区,杜老才分别给闻舒和吕正打了电话,希望他们当天赶到桃花镇,他有事情找他们。
闻舒接电话时,没有听出是谁,杜老生气地道:“我姓杜。”
“是杜老?”闻舒心里打了个疙顿。杜老在省里是位老资格的干部,做过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杜老办过不少大案要案,杜包公全国闻名。闻舒在省委工作的时候,一直跟着谢老,由于谢老和杜老的密切关系,闻舒和杜老便也多了一份交往和感情,后来闻舒跟着谢老到北京,一直在中央工作,没有直接受过杜老的领导,但是现任的省委书记、省长以及省里许多领导干部,从前都是杜老的部下,杜老培养他们,提拔他们,重用他们,因此,杜老虽然离休多年,但在省里的位置,一直很特殊。
闻舒稍一犹豫,只是片刻没有接上话头,杜老在电话那边重重地咳了一声,道:“闻舒,你还记得有这么个姓杜的人?”
闻舒和杜老,算起来恐怕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亦无任何信件往来,当然,互相的关心,从侧面了解情况是免不了的,闻舒到平江上任后,几次到省里开会,始终没有碰见杜老。
现在,突然听到了杜老的声音,闻舒很激动,但是,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杜老发出的气息和信号,又使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杜老虽然铁面无私,但并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和闻舒多少年不见,头一次通电话,口气如此严厉,闻舒知道杜老是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为什么?肯定和平江有关系。
闻舒道:“杜老,我到平江后,您一次也没来,您是对我有意见?”
杜老闷声闷气地道:“我是对你有意见,我问你,你那个桃花镇,是怎么回事?”
闻舒心里再次打了个疙顿,感觉到杜老对桃花镇有什么想法,但不知事情从何而起,到底看法如何,严重不严重,杜老对桃花镇的了解到底有多少,程度有多深,闻舒都不清楚,在杜老猛烈的攻势之下,闻舒十分被动,只得含糊地探问:“杜老,您是不是想到桃花镇去看看?”
杜老大声道:“闻舒,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么个老人,我请你,今天下午,赶到桃花镇,我在那里恭候。”刚要挂断电话,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另外,我叫吕正也去。”
闻舒放下电话,心中的不安更明显了,他想了想,把周怀叫进来,问周怀楚平书记今天在哪里活动,周怀说楚书记到县里去了,说定要下晚才回来,闻舒道:“你马上找到他,叫他中午前赶回平江,有要紧事情商量。”
闻舒到平江后,无论碰到什么难处理的事情,从来都是从容不迫,颇具大将风度的,对这一点,市机关的干部有口皆碑,都是很服帖的。周怀头一次看到闻舒露出焦虑的神色,急忙应声而去,闻舒又喊住他交待:“中午十二点半,我和楚书记一起到平泽去。”
周怀到自己办公室迅速通知。
中午前,楚平果然赶到了,踏进闻舒的办公室,说:“闻书记,下午到平泽?”
闻舒说:“楚书记,杜老现在已经在桃花镇了。”
楚平一愣,道:“杜老突然来的?”
闻舒说:“好像是突然来的,事先一点也没听说,刚刚给我打个电话,叫我下午到桃花镇见他,也叫了吕正,口气里,很严厉的意思。我想,你在平泽干过好多年,对桃花镇比我了解得多,请你回来,一起去。”
楚平说:“估计是什么事?”
闻舒摇了摇头,不无忧心地道:“不知道,杜老这人,你们都知道的,说不准。”
正当闻舒和楚平对杜老的突然袭击捉摸不定揣摩不透的时候,在平泽县委,吕正的心也乱了。
尤敬华的那份报告,曾经被他随手丢在一边,后来却阴差阳错到了杜老手里,在杜老突然通知尤敬华到省里去那天,吕正当场就把报告找出来,仔仔细细看过,所以,吕正和闻舒楚平不一样,他对杜老的突然行动已经有所预感,但内心深处仍然存有一线希望。
早晨接到杜老的电话,听到杜老沉闷的声音说:“我姓杜!”吕正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突然地往下一沉。
吕正马上把平县长从县政府的一个会上叫出来,平县长说:“今天我是主持。”
吕正道:“顾不上你那边了!”
这才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向平县长说了,边说,心里也是很窝囊,说到底,派调研组的事情是他想出来的,平县长是反对的,现在回想起那次县委常委会,吕正心里不由泛出种种滋味。那次会上,吕正还没有开口说什么话,就由平县长带头,一班人,人人替项达民说话,像真的形成一股势力似的,现在吕正回想,如果当初平县长不是那么激动,不为项达民说那么多好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平县长带头,大家一起说项达民的坏话,要齐心协力把项达民赶下台,最后会是什么样呢,最后他还会向桃花镇派调研组吗,还会派尤敬华去做组长吗?
吕正回答不出自己给自己提的问题。
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问题,对现在的事情,已经于事无补,平县长听吕正说话,一句嘴也没有插,吕正最后道:“平县长,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心中也没有底,想听听你的想法。”
平县长说:“尤敬华的报告,到底写了什么?”
吕正道:“他调查了桃花镇经济发展中的一些问题,相当严重。”
平县长说:“就是说,杜老也并没有深入到桃花镇亲自走一走,看一看,只是看了尤敬华的报告?”
吕正说:“是的,”口气沉重起来,“但是,现在他已经在桃花镇了,他能够亲眼看,亲自调查了。”
平县长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和谁争辩道:“他能亲眼看一看,最好,他就知道桃花镇是什么!”
吕正对平县长的话不能赞同,他不无担心地说:“尤敬华排列出的问题以及许多现象都是事实,我们不能否认桃花镇存在这些严重的问题!”
平县长激动起来,说:“今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到桃花镇去,我去见杜老,我去和他说!”
吕正说:“你难道认为杜老是一个仅靠两只耳朵活着的人?”
平县长道:“那,尤敬华的话,他也不应该完全听信。”
吕正说:“所以,他来了。”
平县长突然眼睛一亮,道:“杜老是来看桃花镇,来印证尤敬华报告中的事情,如果我们能够……”突然站起来,“马上通知项达民!”
吕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杜老已经在桃花镇了。”
桃花镇镇党委会议室,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紧张的气氛。
几小时之内,突然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任项达民再胸有成竹、泰然自若,此时也有点措手不及了。
上午项达民在阳光集团,集团下属的中外合资锦盛服装厂的外方老板,突然提出中止合同,毕奇处理不了了,请项达民过去商量,项达民刚到阳光集团,还没有开始谈判,小钱急急赶来,告诉项达民,尤敬华又来了。
项达民道:“他来他的。”
小钱说:“不是他一个人,他是陪着一位老同志来的。”
项达民仍然没有在意,随意道:“老同志?谁?老县长?”
小钱说:“我也不认得,到镇上,我接待他们,也没有向我介绍。”
项达民说:“噢,来头不小是吧,连镇党委也不在眼里?”想说“管他呢”,但稍一考虑,却问道:“怎么样一个人,多大年纪?从哪里来?”
小钱道:“我看他们的车牌,是省里的车,年纪大约有七十出头了,但身体很健壮,脸板板的。”
项达民心里飞快地转了一圈,潜意识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什么,却又不很明显,心下有些嘀咕了,又问小钱:“姓什么?”
小钱想了想:“好像听尤敬华称他顾老,或者是杜老?我没听清楚,他们只在镇上转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项达民重复着小钱的话:“顾老?哪个顾老?杜老?哪个杜老?”嘴里嘀咕着,潜意识里的东西慢慢清晰起来,越来越清晰,后来,一下子,突然跳到眼前来了:“是杜老?!”
小钱也是知道杜老的,但是一直没有朝那上面靠,根本没有联想到,这会儿见项达民面色大变,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吓了一大跳,道:“你是说,杜老?那个杜老?”
项达民说:“省里来的杜老,除了那个杜老,还会有哪个杜老?”说话间,从小钱的神态上,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杜老是谁,杜老又不是老虎,干吗如此紧张,当下笑了笑,说:“杜老能来我们桃花镇,好事情,大好事情,请他多看看。”
小钱说:“我要陪他们看看,他们不要,说自己会看。”
项达民慢慢地点了点头,预感到有些什么问题,他估计到杜老一定是突然袭击,如果杜老从市里、县里,一级一级下来,无论如何,项达民事先总能得到些风声,既然事先毫无消息透来,说明杜老的行动十分快速而且隐秘,项达民对小钱说:“你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小钱说:“他们不要我过问,我也不好多问。”
项达民想了想,回头到阳光集团会议室,让毕奇先和外商谈起来,毕奇苦着脸,道:“我怎么谈,我怎么谈?”
项达民没理他,走了出来,向小钱一挥手,说:“走,我们找他们去。”
小钱说:“说了,让你别去找他们,下午两点,在镇会议室开会。”心里很不服气,又道:“奇怪,也不告诉人他是谁,就让人等他开会,就算他是杜老,也可以告诉我一下嘛。”
项达民听小钱这么一说,更加认定是杜老到了,这种作风,除了杜老,不会是第二个人。
尤敬华陪着杜老来,一切都是未知数,是尤敬华到省里去请来的,还是杜老下来视察提出要到桃花镇看看,杜老是有目的而来,还是随意地看看,和尤敬华的调查有没有关系,一切都是谜。
项达民和小钱一起回到镇上,已是将近中午时分,项达民告诉了柏森林和常金鹏。柏森林什么话也没有说,常金鹏则骂起人来:“他妈的尤敬华,自己捣来捣去还没捣够,去把老人家捣来,吓唬谁?!”
项达民说:“一会儿他们来了,你就免开尊口吧。”
常金鹏道:“对不起,我想说我就说,为什么不许我说话!”
项达民不和他多说,转向柏森林问道:“柏镇长,以你的看法,杜老突然下来,会不会和尤敬华的调查有关系?”
柏森林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说不准,又想了想,说:“你有没有给吕书记打个电话,也许吕书记知道情况。”
项达民二话没说,抓起电话就打,县委办公室主任一听是项达民,开玩笑道:“项书记,这么等不及呀,吕书记已经出发了。”
项达民不明就里,道:“已经出发?出发到哪里?”
办公室主任说:“项书记你开什么玩笑,吕书记和平县长到你那里,你会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去,怎么这会儿打电话来问?”
项达民放下电话,向柏森林看看,说:“他们来了。”
柏森林说:“吕书记?”
项达民说:“还有平县长。”
常金鹏有些紧张,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项达民摆了摆手,道:“肚子饿了,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饭。”
三人吃过饭回到镇上,小钱迎上来,压低声音说:“来了。”
项达民问:“人呢?”
小钱指指会议室:“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项达民说:“尤敬华呢?”
小钱正要说话,尤敬华已经听到声音,轻轻地从会议室里出来,向项达民柏森林常金鹏点点头,示意他们走开说话,免得影响杜老休息。
大家来到办公室,项达民说:“尤书记,怎么回事?”
其他人都紧张而激动地盯着尤敬华。
尤敬华却平平静静,说:“我的调查报告,杜老看过了。”
项达民皱了皱眉头,道:“你的调查报告,不是给吕书记了?”
尤敬华不动声色:“我有复印件。”
常金鹏脸涨得通红,正要说话,大家都听到楼下汽车声由远而近,走到窗口一看,吕正和平家川到了。
刚刚将吕正和平家川迎上来,吕正才说了一句“闻书记马上也来”,汽车声再次响起。
闻舒和楚平也到了,大家和项达民握了握手,心情都很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吕正向闻舒和楚平伸了一下手,指了指隔壁房间,引着闻舒和楚平到隔壁去说话。
项达民的心一下子踏实多了。
隔壁房间,吕正只来得及简要地说了大概情况,才说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口一声笑,回头一看,杜老站在那里,笑道:“哈,我不过闭了十分钟眼,你们就偷偷地商量起来?”
大家在会议室里坐下,谁也不知道该由谁来主持这个会,按惯例,得先介绍到场人员,但是由谁来介绍呢,谁是主人呢?
杜老“啊哈”一笑,说:“不必很多繁文缛节,我认得的,就不必介绍。”指着自己认得的人一一说过来:“闻舒,认得的,早就认得了,二十年前吧?”
闻舒说:“整整二十年。”
杜老又指指楚平:“楚平,认得的,从平泽县出去的,所以今天闻舒把你叫来了。”
楚平略有些尴尬地一笑。
杜老又说起吕正,在什么场合见过,当时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平家川没有见过,由吕正介绍了平家川,杜老说:“怎么,今天都是双档?”
下面就是镇上的干部了,由吕正介绍了项达民和柏森林常金鹏,最后杜老向大家一环顾,说:“互相都认识了吧?”
只有闻舒不认得尤敬华,但他事先已经听吕正说到这个人,估计就是他了,向尤敬华点点头,道:“是尤敬华?”
尤敬华起身向闻舒致意:“闻书记。”
杜老说:“好了,仪式过了,我们言归正传,今天把各位,从百忙之中请到这里来,想请大家听一个汇报,不过,我提请大家注意,这不是我的调查报告,这是小尤的报告。”说着向尤敬华点点头,道:“你可以说了,他们这些人,都早已经猜到是由你作汇报,也不必我多嘴。”
尤敬华清了清嗓子,说:“杜老叫我汇报,我就汇报了,主要,是这一个月,在桃花镇作调查研究……”
杜老作了个手势,说:“小尤,你先停一下,我还是要多一句嘴,把话说在前面,免得他们这些人,心里犯嘀咕,骂我霸道,”说着回头向大家道:“我只是希望你们各位,暂时忘记自己是市的、县的、镇的一把手,不管小尤说什么话,你们得让人家把话说完。”
没有人作声,只有闻舒微微笑了一下。
尤敬华开始汇报,他讲的主要内容就是他的调查报告,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镇党委主要负责人存在的问题。
常金鹏脸一直涨得通红通红,按照他平时的脾气,早就大怒发火了,但今天的场合毕竟和平时太不一样,常金鹏到镇上工作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看项达民的脸色,常金鹏再不敢有开口的念头。
柏森林的脸色表面看起来始终很平静,无论尤敬华说什么,即使尤敬华在讲话中直指他的问题,他也始终没有反应,但是此时此刻,柏森林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的波澜,波澜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使他的心脏有一种承受不了的感觉。
项达民气得几次想打断尤敬华的话,但都被吕正的眼色阻挡住了,他注意到不仅吕正平家川楚平的神色都很沉重严肃,闻舒也一样认真专注地听着尤敬华发言,一字一句也不让漏过。
倒是不许别人打断尤敬华、不许别人说话的杜老自己先忍不住了,当尤敬华说到桃花镇全面工作中华而不实的问题时,杜老打断了尤敬华的讲话,说:“我们的干部,放卫星、搞浮夸,是有悠久历史的,我看到一个消息,某市半年引进外资一点八亿美元,报道的时候,却声称十八亿美元,同志们,这里面,差的什么,差的仅是一个小数点吗?”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说:“我不说,还是让小尤说。”
尤敬华又谈了几个问题,乡镇企业财务管理上的不规范,基建工地缺乏监督,许多企业白条入账现象严重,三只烟囱,用餐、用烟、用车,毫无节制,尤敬华念出一个数字,去年一年,桃花镇请客送礼的费用,数额高得如天文数字。杜老又控制不住了,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一年!一个天文数字!同志们,这还是共产党吗?!”
没有人敢接杜老的话,全场一片肃静,杜老一口气往下说:“同志们,你们知不知道,共产党的天下,是怎么打下来的?!你们全都忘记了?你们开一个产品介绍会,到会者,每人受礼达三千元,这个厂,每年能赚多少?!”
常金鹏实在憋得难受,道:“杜老,这个问题允许我解释一下,所谓的三千元,我们并不清楚尤书记是怎么得出来的,”眼睛横着尤敬华:“可能是将礼品作价的罢,但是有一点必须说清楚,我们的礼品,都是我们自己的产品,多年的实践证明,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促销方法,如果连正常的促销手段都要上纲上线,我们还搞什么经济建设。”
常金鹏虽然有怨气,但口气是委屈而和缓的,并不强烈,哪知,杜老却勃然大怒,指着他道:“同志,正常的促销手段?你居然认为,你们这些严重的行贿行为,都是正常的促销手段?我倒想问一问,在这个桃花镇上,还有‘正常’两字吗?”
尤敬华接着杜老的话,继续自己的汇报,说:“据了解,去年一年,桃花镇镇级单位以及大大小小的企业,共举办洽谈、招商、订货、交易等活动三百五十三次,会议费用……”
项达民第一次打断了尤敬华的话,说:“你有没有同时了解一下,这些经济活动给桃花镇带来的经济效益是多少?”
杜老说:“项达民,你让人家说话!”
尤敬华继续道:“这仅仅是许许多多活动中的公开的可以见人的一小部分,更多更大量的活动在背后,在幕后,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进行,每时每刻,由此,我不由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问自己,桃花镇怎么了?桃花镇已经虚亏到如此地步,不靠这些手段,已经无法支撑了?”
杜老激动地坐下去,又站起来,说:“本人非常赞同尤敬华的观点!靠吃喝、回扣、行贿等不正当手段支撑着的,决不可能是一块欣欣向荣的经济!”
杜老中气十足,嗓音宏亮,声音久久地回荡在会议室里。
会议室里,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楚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会议开始以后出现的第一道比较有力的反对的声音,这声音轰然炸响在所有人的心里,楚平说:“既然是这样,不如回到从前,回到文革去!”
杜老噔噔几步走到楚平面前,盯着他,道:“楚平,你这是什么话,你认为我是老‘左’?我告诉你,我在受‘左’派整的时候,你恐怕还不知道‘左’为何物!”
楚平道:“您是老资格,我们都尊重您,是因为您最讲实事求是。”话中有音。
杜老道:“怎么,你的意思,我现在不实事求是?”
楚平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楚平和杜老接上火的时候,项达民注意地看了看闻舒的态度,从闻舒的表情上,项达民实在看不出市委书记心里在想什么,项达民想,在杜老面前,闻舒也是无法随便表态的。
闻舒也注意着项达民的神态,不由想,项达民,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杜老向尤敬华一招手,向尤敬华要了他的汇报材料,举着,向项达民扬了扬,问:“项达民,你说,这个调查报告里,有没有半句假话,有没有凭空捏造,这些具体的数字,这许多情况,是不是事实?”
项达民没有直接回答杜老的问题,却道:“杜老,我希望您,能够在桃花镇多住些日子!”平静的口气之中蕴含着激动。
杜老道:“我会住的!”转向尤敬华:“小尤,把你的话先说完,还有多少?”
尤敬华又谈了最后几点,讲得嘴干舌燥,喝了一大口水,说:“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桃花镇的领导班子,是一个不合格的班子,是一个严重失职、有严重腐败行为的不好的班子,这样的班子,我个人认为,无法担负起发展桃花镇经济的重大使命!”
紧接着尤敬华的话音,猛地一声巨响,“啪!”项达民猛烈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一声巨响,震得每个人的心都摇晃了一下。
由于震撼,桌上的一只茶杯被震倒,滚落下来,摔得粉碎,一片碎瓷片飞上桌来,飞到杜老面前。
所有的人都被项达民这一桌子拍呆住了。
过了好半天,柏森林慢慢地站起来,拿了扫帚,将地上的碎片扫起来,整个动作做得无声无息,会议室仍然一片死寂,其他人也都不看柏森林,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好像他们的眼前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在扫地。
项达民感觉到手掌火辣辣的,在场所有人的惊呆,使他很快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事情重新来过,他仍然是要拍桌子的。杜老对桃花镇的看法,已经铁定,他拍不拍桌子,都无法改变杜老的想法,项达民最为恼火的是尤敬华在闻舒面前瞎说八道!
闻舒的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也许因为这是闻舒进入这个场合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竟有些遥远而飘忽:“有话好好说,有问题坐下来商量,拍桌子打板凳,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杜老是万万想不到项达民会当着他的面拍桌子,所以一下子也有些发愣,这会儿回过神来,更生气,脸涨得通红,道:“在这么多领导面前,你竟然拍桌子,市委书记、县委书记都在这儿,你竟然拍桌子?!”
吕正说:“项达民,你怎么搞的,杜老是老同志,你怎么能够……”
杜老说:“别说我,我不过一个下了台的老人,无权无势,倒是你们这些当权者在场,他都不怕,平时的工作作风,更是可想而知。小尤的报告中,也涉及到这个问题,有人称之为土皇帝,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领教了什么叫土皇帝!”
楚平不服,道:“辛辛苦苦干工作,那么大的成就你们看不到,最后得到什么,得到尤敬华那个评价?不合格的?严重失职的?腐败的?换了我,我也要拍桌子。”
杜老道:“你也拍桌子,他也拍桌子,怎么,你们拍桌子人家就怕了你们?你们平时的工作,就是拍桌子?”越说越来气,忍不住也激动地一拍桌子,虽然没有项达民拍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但毕竟也是在拍桌子,而且又是在批评别人拍桌子的时候,自己也拍了桌子。
吕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杜老,又看看闻舒,尽量保持从容,慢慢地道:“其实,据我了解,项达民平时工作中,不拍桌子。”
常金鹏也跟着道:“我跟了项书记十年,他从来不拍桌子。”
杜老脸一冷:“那就是说,今天的桌子,是拍给我看的?!”
大家又不吭声了。
吕正仍然试着要打圆场,脸上硬堆起些笑意,笑得很困难,干咳了两声,对项达民说:“你平时很有大将风度的么,今天怎么了,着急了?”
平家川县长早就想说话,但看这阵势,基本上没有他说话的资格,忍了半天,这时候终于也说了一句:“如果大家都能体谅做基层工作的同志……”说着,竟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闻舒说:“项达民,无论怎么样,我们应该正确对待不同意见,要经得起考验,要经得起风浪。”说着,脸上有些自嘲的样子,又补充道:“当然,这些话,我不说,你也能做到,你是有丰富的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应该比我们更懂得怎么处理问题。”话中也有言外之音。
尤敬华朝杜老看看,杜老暂时没有反应,尤敬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到底没有说出来。
柏森林起身给大家的茶杯一一加满水,走到项达民跟前,说:“你的杯子打了,要不要替你重新泡一杯茶来?”
项达民说:“不用。”此时项达民的心里,不仅一点也不为拍桌子后悔,甚至有一些庆幸,从知道杜老突然来到桃花镇,一直到项达民拍桌子前,从闻舒到吕正,他们的态度都很暧昧,含糊不清,深深地隐藏在某个角落,他一拍桌子,却把他们的态度拍出来了,事情总有正反两方面的因素,所以从前人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气氛看起来松缓了些,常金鹏点了烟抽起来,同时给在场的人一人扔了一支,除了闻舒,其他人都开始抽烟,一时间,会议室里就烟雾腾腾了,尤敬华透过烟雾,再三地向杜老瞄着,心下嘀咕,不知杜老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杜老不说话,尤敬华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杜老也抽烟,但是很快咳嗽起来,自己把烟掐灭了,说:“不行了,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理论,我是不主张戒烟的,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把烟掐灭了,这可不是我的主观意识要戒烟,是我的身体开始排斥烟了。”
大家笑了笑,故作轻松,但互相都知道笑得不轻松,杜老突然把话题扯开去,谁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果然,杜老掐灭了烟火,站了起来,向大家环顾了一下,眼光最后停落在闻舒身上,说:“你们大家的想法,我不敢说全部了解,但基本上是清楚的,有一点,我必须说明白,我这次临来平江之前,专门向省委负责同志汇报了……”他威严地再次环顾大家,一字一顿道:“省委领导同志指示:不管是先进还是典型,有问题,就查,查清楚了,再解决,有利于工作!”
杜老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
杜老也需要尚方宝剑。
杜老自己就是一柄尚方宝剑。
但是杜老仍然求得了另一柄尚方宝剑。
杜老继续说:“所以说,我不是代表我个人来的!”说着停顿一下,眼光盯着吕正,道:“吕正,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感谢你,你平泽县委派一个调研组到桃花镇,这是个好办法,好主意,你选的人,也非常对头,你是有眼光的县委书记,你的调研组的工作,是我们今后工作的一个良好的开端。”
吕正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受,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闻舒一眼,闻舒并没有看他,也不在看任何人,闻舒正平平淡淡地盯着自己眼前的茶杯出神,吕正争取不到支援,心里难免有些慌乱,他能够掂出杜老这番话的分量,闻舒也一定掂得出。
坐在吕正身边的平家川不由地瞥了吕正一眼,但是现在说什么也已经迟了,怪吕正多事?怨吕正心胸不够宽?后悔当初没有在项达民和桃花镇的问题上和吕正争个高下、坚决不同意派调研组?后悔当初没有坚决反对尤敬华做组长?这一切的后悔,都已经为时过晚,平家川此时,肚子里积了满满的话要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随便乱说。
平家川虽然不吭声,但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信息,吕正是能够接受到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杜老,我把我当初派调研组到桃花镇的意图,向您汇报一下。”
杜老摆了摆手,说:“你不是已经决定调研组的工作结束了么?既然已经结束,先前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我相信,不管你派调研组的初衷是什么,调研组的工作是成功的,有成效的!”
杜老话音未落,项达民突然站了起来,并不看着杜老,却是向着闻舒和吕正道:“各位书记领导,关于桃花镇的问题,关于我个人的问题,你们慢慢商量吧,我那儿,有个外商等着谈判,错过这个机会,很可能就错过了一千万的投资,我不想错过一千万!”
话一说完,并不等大家有所反应,拉开门,扬长而去。
常金鹏毫不犹豫也跟着走了出去。
剩下的人,都盯着晃动的门发愣。
柏森林在项达民站起来的时候,也站了起来,现在项达民和常金鹏走了,其他领导都坐着,柏森林一个人站在会议室里,坐下也不好,不坐下也不好,显得很尴尬。
杜老向他看了看,说:“怎么,柏镇长,你也要走?”
柏森林说:“也许,你们商量问题,我不便听。”
杜老说:“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回避一下也好。”
柏森林离开位子的时候,他的目光接触到闻舒的目光,他突然从闻舒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柏森林的心抖动了一下,他将闻舒的目光深深地吸进内心深处,将它藏在一个不可能遗失的安全的地方。
柏森林走了出来,在走廊里看到常金鹏,常金鹏道:“怎么,想赖着不走?被赶出来了?”
柏森林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常金鹏道:“你别假作沉重,你的心思,别人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以为有机可乘了,是不是?一颗心正激动无比、正心花怒放呢,是不是?”
柏森林平时从来不和常金鹏一般见识,但是这会儿,常金鹏的话,使柏森林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闻舒注视他的目光,柏森林头一回很认真地对常金鹏说:“机遇是很重要的。”
常金鹏反倒一愣,再想嘲讽一句,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了。
柏森林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纷乱的思绪,他此时的心情,虽然不像常金鹏说的那样心花怒放,但毕竟很激动,很冲动,长久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开始活动了。
三
桃花镇的一二三把手刚刚走出去,杜老就“呵呵”地笑起来,说:“这个项达民,有个性,嘿嘿,像我年轻的时候。”
杜老的万丈怒火突然自动熄灭,实在让人不可理解,大家的感觉中仍然是刚才那个雷霆万钧的杜老,所以,杜老说项达民像他年轻的时候,谁也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杜老指了指吕正,说:“吕正,领导这么个人物,你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吕正没吭声,他无法表态,杜老的话不错,作为项达民的直接领导,吕正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尴尬的位置,此时此刻,吕正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吭声,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去注意闻舒的态度。
面对突然发生的杜老兴师问罪桃花镇的事件,内心震动最大的是闻舒。
闻舒受中央和谢老的重托,来到平江,正是平江到处告急的困难关头,尤其是平江的乡镇企业,确实面临最严峻的时刻。中央关注平江的乡镇企业,不仅为平江一地,更是为全国的乡村、为全国的经济发展考虑前途,在平江四处烽烟燃起的时候,中央派闻舒来平江,不仅要他来救火,更是要他来找到火源,找到彻底解决、根除火种的办法。
根本的问题无疑是人。
项达民就是桃花镇的根本,没有项达民就没有桃花镇的今天,桃花镇的今天是什么样子呢,一方面面貌日新月异,另一方面,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天塌下来的可能。
即使没有杜老,闻舒也要考虑项达民的问题,或者说,从闻舒来到平江的那天起,他就开始考虑项达民的问题,考虑许许多多和项达民一样的,吃尽千辛万苦,为平江经济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乡镇干部。
项达民怎么了?
乡镇干部们怎么了?
如尤敬华的结论,他们不合格、没有资格再担负乡镇经济建设的重任?
桃花镇的天什么时候会突然塌下来,尤敬华调查报告中的那些问题,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足以使桃花镇彻底垮掉。
更严重的是,项达民仍然乐观,他真的看不见已经埋在他脚下的万丈深渊?他仍然精神抖擞地签订合同,借贷资金,上马项目。
谁都无法否认,乡镇干部们,靠的就是不服输的精神,在从无到有的艰难进程中,这种精神支撑了他们,使他们成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已经不是从无到有,现在面临的是由盛而衰,仅靠“精神”两字,能抵挡一切吗?
项达民当然认为,只要有精神,他就能抵挡一切。
闻舒早已经嗅出项达民身上的悲剧意味。
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最后仍然不可避免悲剧的结果,这将是闻舒不愿意接受但是必须接受的无可避免的事实。
如果项达民倒下了,谁来接替项达民。
闻舒的目光曾不由自主一次次越过项达民,停留在柏森林身上,虽然只停留了很短很短的时间,但在场许多人,都注意到了闻舒的目光。
选择柏森林替代项达民。
这同样是历史进展的必然结果。
柏森林具有高知识结构,有最先进的思想,有远大的眼光,更可贵的,是他的扎根农村三年的实践,这是许多像柏森林这样的知识型的干部所缺少的。
这些,都是闻舒正在考虑尚未成熟的想法。
突然,杜老来了,猛地推了闻舒一把。
杜老爽朗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并不是瞎子,我也看得见,乡镇干部辛辛苦苦,但是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大家一心扑在事业上,却出现那么多那么严重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出了毛病,我来桃花镇,就是希望大家一起把这个问题搞搞清楚!”
闻舒说:“这也正是我们大家都想要搞明白的事情。”
杜老眯着眼睛看着闻舒,道:“闻舒,我今天给你出了个难题,我等着你的回答。”
其实难题并不是杜老提出来的,难题早已经存在,闻舒正是冲着这个大难题来到平江的,有没有杜老振聋发聩的一声大喊,都一样,闻舒必须解决这个难题,为桃花镇,为平江,也为全国。
闻舒慢慢地点了点头,说:“会有答案的。”
杜老说:“好,那我就等着,”回头看了看尤敬华,说:“小尤,我不可能长期呆在桃花镇,我不在桃花镇的时候,你坚守在这里,没有我的话,你不能走!”
因为第二天要开市委常委会,闻舒和楚平在桃花镇陪杜老吃过晚饭,就赶回平江去。
车开出一大段路,闻舒一直没有说话,楚平憋不住了,问道:“闻书记,杜老到底什么意思?他真的要搞项达民?”
闻舒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看起来是有这个意思。”
楚平说:“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闻舒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楚书记,我们说什么?”
楚平道:“告诉他项达民这么多年来干了什么!”
闻舒说:“杜老是有水平的,我们能够告诉他的东西,他都能看到,问题在于,我们不告诉他的东西,他也能看到。”
楚平听闻舒这话,心里暗叫不妙,忍不住说:“闻书记,你是否也认为,项达民……”说了半句,觉得不好再往下说,停了下来。
闻舒没有表态,但他内心的波动很大,他完全可以对楚平说,现在问题不在于我的看法,而在于杜老的看法,闻舒当然可以把杜老的态度挡在前面,掩饰掉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没有这么说,因为闻舒知道,自己的想法,早晚要让大家所了解,现在不说,是因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
楚平心里气愤不平,说:“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
闻舒说:“既然尤敬华的调查报告已经到了杜老手里,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被动。”
楚平说:“狗屁调查报告,也只有尤敬华那样的人弄得出来。”
闻舒说:“楚书记,刚才我抽空把报告翻了翻,写得还是很有水平的,若不是有一定道理,杜老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打动了。”
楚平忍不住说:“闻书记,我有话在先,从一开始,我就是为项达民保驾护航的,不管碰到什么样的风浪,我都会为他保驾到底。”
闻舒也不软不硬地道:“我知道,在平江,在省里,为项达民保驾的人不止一二,”语气突然加重了:“许多人为项达民保驾,许多人亲手把项达民推向了悲剧!”
楚平听到“悲剧”两字,心里一抖,侧过脸去看闻舒。
闻舒却又调节情绪,放松下来,说:“我们不可能也不必去和杜老据理力争,不如静观,以静制动。”
当然,如果闻舒仅仅是这样的意思,楚平是不会担心的,可是现在,楚平却忧心忡忡,他已经开始感觉闻舒态度的暗暗变化,闻舒对于项达民的信任,开始动摇,闻舒的隐藏在暗处的疑虑,比起杜老的公开的批评和不满,更使楚平担忧。
正当闻舒和楚平坐在车上各自想心思的时候,在桃花镇上,吕正和平家川来到杜老的房间。
杜老正在看电视,一见到吕正平家川,说:“怎么,今天书记县长都不回平泽去了?”
吕正老老实实地道:“我不放心,项达民这摊子事不落实,我哪能安心回去?”
杜老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道:“吕正,看起来,我到你们平泽来,我到桃花镇来,你们颇不放心呀!”
吕正说:“杜老,您能来,是我们最大的荣幸,我们请您还请不到!”
杜老说:“你那是请我来走马观花,过过场,说几句好话,这样的事情,我杜某人不干的,过去不干,现在不干,将来也决不干!”
吕正尴尬地一笑。
杜老继续道:“我要来查你们的问题,你就头痛了,吕正,我告诉你,桃花镇这个地方,我是来定了,你赶不走我!”
吕正知道再周旋也周旋不出名堂来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杜老,项达民是全国劳动模范,桃花镇是全国的先进乡镇……”
杜老挥了一下手,打断吕正的话道:“怎么,是先进,是模范,就是老虎屁股了,摸不得了?”
吕正心里也来气了,但嘴上不敢硬顶,仍然谦恭地道:“我的意思,对于这样的人物,我们是否应该更慎重一些,典型的影响是无穷的,我们是否应该考虑……”
杜老又挥了挥手,说:“吕正,你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左一个考虑,右一个考虑,你都是考虑的什么东西?”
吕正张口结舌。
杜老说:“你考虑的,无非是桃花镇在你平泽县的经济发展中的作用、贡献,无非是它能在你的各种上报材料中增加一些可观的百分点,增加一些讨喜的阿拉伯数字……”
吕正实实在在地说:“是的,缺少了桃花镇,平泽县就像缺了一条腿!”
杜老道:“吕正同志,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我又不是来拿走你的桃花镇!”
虽然杜老始终半开玩笑半认真,但吕正却笑不起来,说:“即使尤敬华报告中列出的问题都属实,这些问题中,许多也只是属于经济建设中的决策失误。”
“决策失误?”杜老不再调侃了,有些气愤起来,语气也加强了,“决策失误?你轻飘飘的用四个字就能掩盖一切?你有没有想一想,为什么决策会失误,是偶然因素决定的,还是必然的结果?为什么它桃花镇的决策失误如此之多?和一把手到底有没有关系?”停了一会儿,杜老又道:“我想直接和项达民谈谈。”
吕正说:“您等着,我叫人去叫他。”
杜老摆摆手:“不必,我可以去找他,看看他在干什么,看看他的工作环境。”说着也不看吕正,自顾走出房间,到隔壁尤敬华房间,叫尤敬华领着去看项达民。
吕正跟杜老走出去后,平家川赶紧打项达民的手机,仍然是打不通,便打到常金鹏的手机上,问项达民在哪里,常金鹏说,这会儿正一起在宾馆的歌舞厅陪客人唱歌跳舞,平家川果然从手机中听到喧闹的音乐声,心中实在着急,说:“你叫项达民听电话。”
不一会儿项达民接电话,说:“平县长,你也过来唱唱,我们新进了些碟片,有许多老歌。”
平家川说:“项达民,你真能沉得住气。”
项达民说:“怎么呢,客人提出来要玩玩,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三陪么。”
平家川说:“杜老和尤敬华这会儿正往你那边过来,你不想惹老人家不高兴,就走开吧。”
项达民毫不犹豫道:“那怎么行,一会儿我还和黄小姐对唱呢,点歌单已经送上去了,黄小姐你知道的吧,就是台商黄雅柏的千金,以后和他们雅柏公司的谈判,黄先生都已经交给黄小姐了。”
平家川心里又急又气,说:“你只知道谈判谈判,现在人家要来谈判你的问题了,你还黄小姐李小姐唱歌呢……”
项达民正对着手机说话,一眼看到杜老尤敬华已经出现在歌厅门口,便笑了起来,对平家川说:“平县长,他们已经来了,一会儿我请杜老也唱一首。”将手机交给常金鹏,常金鹏又“喂”了一声,发现那边平家川已经挂断。
项达民满脸笑容向杜老和尤敬华迎过来,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与下午在会议室里恼火的表现大相径庭,杜老向尤敬华看了一眼,想,果然如你所说,这个人,很会变脸嘛,这么想着,脸上便也露出笑意,道:“项达民,兴致很高嘛。”
项达民正要说话,突然一看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歌名,“呀”了一声,说:“轮到我了。”向常金鹏招招手,道:“给杜老尤书记泡茶。”说着便撇下杜老,走到黄小姐面前,请黄小姐上台演唱。
他们合作了一段样板戏。
黄小姐功底很好,婉转动听,项达民却唱得不怎么样,没有什么情趣,也不怎么会用嗓子,直通通的。
杜老问常金鹏:“这位小姐,哪里的?”
常金鹏说:“台湾客商。”
杜老笑了一下,问:“是来谈判投资的?”
常金鹏道:“黄小姐和她的父亲,在我们这里干了十年了,先后投资办了五家企业,和我们合作修了两条路。”
正说着,项达民又上前唱起来,杜老道:“表现欲还蛮强的么,怎么,又唱样板戏?”
常金鹏道:“我们项书记,只唱样板戏,其他不唱,还有语录歌,可惜语录歌没有ok带。”
这回项达民唱的是杨子荣《甘洒热血写春秋》。
项达民刚唱完,便抓着话筒宣布:“今天,我们的歌厅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省里的杜老,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杜老唱一首。”
杜老知道项达民出他的洋相,并不生气,只是摆了摆手。
项达民又大声道:“看起来,需要黄小姐的有请,杜老才肯上台?”
话音未落,黄小姐果然向杜老走过来,笑盈盈地向杜老伸出一只手,尤敬华有些紧张地挡住杜老,向黄小姐说:“对不起,杜老是来检查工作的。”
黄小姐仍然笑眯眯的,说:“检查工作?好呀,既然是检查工作,那自己就得会工作,自己不会工作,怎么检查工作呢,来吧,杜老,请吧,唱歌陪客,是很重要的工作呀!”
杜老说:“黄小姐,你对大陆的情况很熟悉。”
黄小姐说:“我对桃花镇确实很熟悉。”
杜老说:“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黄小姐说:“请问。”
杜老说:“你到大陆投资,能说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吗?”
黄小姐不假思索,道:“印象最深的就是,我想不到大陆上有项达民这样的好干部!”
尤敬华迅速地瞥了杜老一眼,意思是说,这都是项达民安排好的节目,杜老微微一笑,并不觉得意外,接着道:“你能不能说说,你是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问题的?”
黄小姐说:“我当然是从我的角度,我父亲和我,愿意不断地来大陆投资,不断地到桃花镇来,完全是冲着项达民来的,没有项达民,我们决不会来!”
“为什么?”杜老紧追不舍。
“因为项达民会挣钱!”黄小姐一直笑眯眯的,说过之后,又补充道:“不仅他自己能挣钱,还能帮助我们在大陆挣钱,就凭这,我们就认定他是个好干部!”
杜老点了点头,说:“实在话,很实在!”
项达民又在台上嚷了起来,要杜老唱歌,尤敬华说:“项书记,你就别难为杜老了。”
哪料杜老却站了起来,走到台上,接过项达民手里的话筒,说:“我唱的歌,你们这里没有的,我就清唱一首了。”回头对项达民说:“也许我和你有共同的东西,你只会唱样板戏和语录歌,我也是,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唱一首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常金鹏听了,大声道:“这算唱的什么,像老和尚念经。”
大家笑起来。
黄小姐回味了一会儿,对项达民说:“我听过几首类似的歌曲,你们称之为语录歌的,给我的感觉,就像一种宗教音乐。”
项达民笑了笑,说:“各人的理解不一样。”
吕正走了进来,向杜老和项达民告别,他和平县长要回平泽去了,项达民送吕正出来,吕正见项达民不说话,道:“怎么,没有话说了?”
项达民说:“你们都走了。”话说得竟有些感伤的味道。
吕正说:“事到如今,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项达民说:“老人家到底要干什么?”
吕正说:“你心里清楚。”
项达民说:“他要在这里呆多久?”
吕正摇了摇头,气氛有点沉闷,过了一会儿,吕正说:“我会尽快把尤敬华要回来的,县里工作忙,离不了他。”
项达民说:“杜老能同意?尤敬华可是得力干将。”
吕正说:“县里正开始查人大一个副主任的经济案件,我提议县纪委要有人参加配合审查,这事情,非尤敬华莫属,他杜老,对这类案件,历来重视,不能不把尤敬华放回来。”
项达民说:“杜老这个人,不是靠一两个尤敬华工作的。”
吕正说:“那是第二步。”说着顿了一下。
项达民看出吕正心里仍然有事,想了想,说:“吕书记,你是担心闻书记的想法?”
吕正不能不佩服项达民的精明,点了点头,道:“以我的看法,闻书记的想法,已经起了变化。”
项达民问:“仅仅是在半天时间内?”
吕正摇了摇头,道:“不见得。”
项达民说:“不仅是闻书记的想法,连你吕书记的想法,也都起了变化,你心里也许正在想,这个项达民,我倒在杜老面前不管不顾一味地替他说话,万一他真的有事,我怎么兜得住他,或者,你正在想,这个项达民,捉摸不透他的,到底会不会有事,到底会有什么事?”
吕正被项达民说穿了心思,也不难堪,反而心情放松了些,道:“项达民,你既然能够明白,你好自为之呀。”
项达民却笑起来,说:“怎么啦,吕书记,已经交代后事了?还早着点吧。”
吕正却没有心思说笑,道:“项达民,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有什么话,不好跟别人说的,你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项达民说:“等我坦白交代啦?”
吕正说:“和杜老,不宜硬顶,这是我的劝告。”
项达民说:“我下午拍桌子,是拍尤敬华的,不是拍杜老的。”
吕正说:“你特别气愤他在闻书记面前瞎说八道。”
项达民承认有这样的想法,点了点头。
吕正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项达民,你的信息灵通,小道消息也多,有机会在楚书记那里打听打听,看看闻书记的态度到底如何。”说着自己先笑了一下,道:“我这也是多余,项达民用得着我关照?”
项达民没有说话,却紧紧握住吕正的手。
吕正回到平泽的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多,孔雪杉还没有睡。虽然吕正白天突然不告而别,并没有说明突然赶到桃花镇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什么重要人物来了,但此时,杜老突然袭击桃花镇的消息,却已经传遍了平泽,孔雪杉正在担心着。吕正尽量简要地把事情一说,孔雪杉说:“尤敬华报告的事情,你事先跟谁都没有提过,你的嘴可真紧。”
吕正没好气地说:“人人都会做现成诸葛亮、事后诸葛亮。”
孔雪杉也觉得这时候把责任推到吕正头上确实有失公道,她很清楚吕正此时的复杂心情,想了想,问:“项达民怎么样?”
吕正道:“他办法多,点子多,什么事能难倒他?”
孔雪杉摸不透吕正心里到底怎么想,话没有接上去。
吕正又“哼”了一声,道:“我早跟他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
孔雪杉说:“这叫什么话,项达民纵使有千错万错,也不会有一个是错在不义上。”停顿一下,不服道:“现在的干部,混得下去的,混得好的,不被人骂的,我看多半倒是缺少一个‘义’字。”
吕正道:“你不必跟我咬文嚼字,我只是打个比方,项达民今天竟然拍桌子,杜老很生气,认为是拍给他看的,以我的看法,项达民这桌子,可是拍出多层次的内容来了,他是拍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的。”
孔雪杉想像项达民拍桌子的情形,不由想笑一笑,但是忍住了。
吕正说:“尤敬华的报告中,引用有人背后骂项达民的话,说他是土皇帝,他这一拍桌子,正好和这个土皇帝合拍,项达民失策呀,大大的失策。”
孔雪杉道:“人到气急了,气冲上来,拍就拍了,有什么大不了。”
吕正说:“别人我不敢说,我也不知道,但项达民我是了解他的,他不会随随便便拍桌子,你想想,杜老、闻书记、楚书记、我,平县长都在场,尤其是闻书记,到底是什么态度,他明白吗?他这桌子能随便拍吗?!”
孔雪杉道:“你话说到这里,我正好有个事情告诉你,有人很愿意和你讨论项达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吕正一愣,没有听懂孔雪杉的意思,看着她。
孔雪杉说:“今天晚上陶李来找过你。”
“陶李?”吕正想了想,“是那个女作家,给项达民写过一本书的?”
孔雪杉说:“《热土》。”
吕正说:“他们也给了我一本《热土》,我抽空翻过,好像,写得不怎么样。”
孔雪杉说:“我没有看,没有发言权。”
吕正道:“陶李找我干什么?”
孔雪杉说:“她想多侧面地了解项达民,你这个县委书记,当然是一个重要侧面。”
吕正想了想,说:“怎么,她要写下卷?”
孔雪杉说:“大概是吧,若不然,她了解项达民那么多干什么,她又不是组织部,又不是纪委。”顿一顿道:“你不在家,她和我聊了聊,蛮健谈的,看问题显得很深刻。”
吕正问:“她要采访项达民什么东西?她不是在桃花镇呆过很长时间么,材料还不够?”
孔雪杉说:“她不是要采访项达民什么内容,她也不是要关于项达民的材料,那些东西,她是足够了。”
吕正说:“那她要什么?”
孔雪杉说:“她要你的思想,她要平泽县委书记对项达民这样的乡镇企业家的看法,对乡镇经济建设的评判和预测,她要掌握平泽县委书记的灵魂。”
吕正说:“被你说得如巫婆似的,照你说起来,她已经掌握了桃花镇党委书记的灵魂了?”
孔雪杉说:“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觉得话说得不妥,又道:“不,不是她自己觉得,这是事实,以我的看法,陶李确实非常了解项达民,而且,不仅了解项达民,也了解项达民周围的许多人,了解与项达民有关的一切人和事。”
吕正说:“包括我?”
孔雪杉点点头,郑重地道:“一点不错,她对你的情况也非常清楚,不仅包括你,也包括我,许多事情,她都知道,还有我们许多人对项达民的态度,她都了如指掌。”
吕正沉默不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眼睛一亮,说:“也好,是个好事情,希望陶李尽快把下卷写出来,如果能请省委领导写个序之类,事情就好办多了。”
孔雪杉道:“你认为,陶李是替项达民吹喇叭抬轿子的?”
吕正说:“这个情况大家清楚,陶李从来都是‘歌项派’,陶李的作品,一向以对社会问题的尖锐批评著称,唯有对项达民不一样,从心底里发出赞叹,有人以此攻击陶李,认为陶李被项达民收买,或是迷惑,或是欺骗,失去了一个优秀作家的人格,陶李却毫不隐讳自己对项达民的好感。批评一个坏人和歌颂一个好人,都同样会受到社会的攻击,她说,我同样不动摇不犹豫不畏惧。”
孔雪杉说:“你好像很欣赏陶李?”
吕正说:“谈不上欣赏,虽然她的上卷《热土》确实写得不怎么样,但这样的作品有它另外的作用,如果她能在这时候,写出项达民的下卷来,我们大家再一起做些工作,应该是很有帮助的。”
孔雪杉说:“这只是你的想法,只是一般人的想法,或者说是愿望。”孔雪杉说话时,不由流露出担忧:“如果陶李按照世人的想法和愿望写作,陶李就不成其为陶李!”
孔雪杉话中有话,吕正不由看了她一眼,问:“你觉得陶李有什么想法?”话一出口,觉得问题太空泛,又道:“陶李是不是知道杜老到桃花镇的事情,还有尤敬华的调查报告,她知不知道?”
孔雪杉说:“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是我想,陶李决不是见风使舵的作家,杜老对桃花镇的看法,对项达民的看法,不会影响她,陶李是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用自己的眼睛看事实,用自己的感受去理解社会的。”
吕正却增添了一层心思,嘴上应付道:“但愿如此。”
吕正的心思,是由《热土》引起的。
当然,陶李可以说,《热土》是小说。
但是,谁会把《热土》当成虚构的小说来读呢。
大家都把它当作项达民的故事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