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几经拖延,明星化工厂终于还是没有能逃脱它的被抵押的厄运。
谈判一直进行到深夜十二点,项小龙颤抖着手,在抵押协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明星化工厂从此不复存在,没有厂长了,也没有工人了,什么也没有了,项小龙和全厂职工多年的辛苦劳累,转眼付诸东流,他们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大的代价,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一张废纸。
项小龙接过这一张薄薄的却又是力重千钧的纸,墙上的时钟开始敲响,整整敲了十二下。
参加谈判的人,无论是哪一方的人员,脸色都很难看,谈判成功,并不等于喜悦,他们一个个神情疲惫、情绪低落地走出会议室,项小龙留在最后,他要最后一次把会议室的门关紧,将钥匙交掉,他还要最后看一眼他的工厂。
项小龙走到窗前,关窗,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厂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小心维护,每次开会结束或者下班,都是项小龙自己关窗,这许多年来,厂里大大小小的玻璃窗,没有因为刮风下雨而损失过一块。多少回,当项小龙的手触摸到窗户的时候,心里总是涌起一股自豪,总是腾起一种激情,为自己的工厂,也为自己的事业。
今天却不一样了,项小龙心里,再也腾不起激情,他已经失去了事业,失去了工厂,失去了能让他自豪的资本,站在窗口面对着黑黝黝的厂区,心头一阵阵地抽痛。
项小龙下楼来,夜色漆黑,人都已经走光了,他的车还在,项小龙摸了摸锃亮的车身,叹息了一声,无论如何,这车他是不能再坐了。
项小龙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在等他。
项小龙知道是谁。
“小龙,上我的车吧。”项达民走近来,关注地看看弟弟,“小龙,你没事吧?”
项小龙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哥,你让我一个人走走,我想一个人走走。”
项达民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小龙,你散散心,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项达民心头涌起千语万言,但不知从何说起,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弟弟情绪异常,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只有等他情绪平稳些,再慢慢说。
项小龙注视着哥哥的车开远,盯着那道光亮一直到看不见,他心里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哥,我对不起你,哥,我对不起你!
项小龙踏着夜色,慢慢地走回家去,妻子付英还没有睡,项小龙一言不发,付英也不用问什么,从项小龙脸上,就能看出事情的结果,其实,即使她不看项小龙的脸色,她也能知道结果,这个结果是早就存在了的,决不是这一个晚上才出来。
付英说:“肚子饿了吧,我把饭菜热一下。”
项小龙仍然沉闷,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喝点酒。”
付英犹豫了一下,她想说已经快一点了,但是想了想,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到厨房去拿了酒瓶和酒杯,无声地给项小龙倒了一杯酒。
项小龙喝着酒,始终没有一句话,付英很是担心,几次想引他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话题为好,说工厂的话题吧,那无疑是在项小龙受伤的心上再加一刀,说其他话题吧,又觉得做妻子的太不关心丈夫的工作,丈夫的工厂被抵押了,妻子竟然连问也不问一下,付英左右为难,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默坐在一边,看着丈夫喝闷酒。
项小龙眼睛红起来,矇矇眬眬,含含糊糊地看着付英,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刚刚担任明星村的支部书记,那时候,明星村不仅是全镇最穷最落后的村,在平泽县,提起贫困村,也总少不了明星村的大名。
项小龙高中毕业后在桃花镇供销社工作,有一天,项达民突然来找他,神色很沉重,说,小龙,知道明星村的情况吧?
项小龙马上明白了哥哥的用意,他点了点头。
项达民说,小龙,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项小龙又点了点头。
第二天,项小龙就到明星村,接替了老支书。
项小龙一腔激情,满腔热血,而且,信心十足。
项小龙开始了他的艰苦的创业史。
……项小龙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是怎么跨出第一步的……虽然哥哥是镇党委书记,但是项小龙认得人不多,不认得人,怎么拉关系,怎么走路子,项小龙是硬着头皮出发的。
他来到镇上,找到一个熟人小董,希望小董能介绍点关系给他。项小龙说,小董,我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外面关系一定多,帮我们介绍介绍。
小董想了想,说,人倒也是认得几个,不过,关系也算不上怎么密切。
项小龙说,只要认得就行,关系是可以发展的。
小董说,好吧,我替你联系联系看,试试。
项小龙说,那就拜托了,过一日,我来听你的回音。
小董说,过一日?恐怕没有这么快,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着,我一有消息,就来告诉你。
项小龙就回去等小董的消息,只过了两天,小董就过来了。小董来的时候,项小龙正在村里检查农田排水情况,村办有人过来叫他,项小龙赶到村办,看到小董,竟有点意外,原以为小董也只是嘴上说说的,不会很认真地当回事,哪想到小董过了两天就来了,项小龙抱着满腔的希望和热情看着小董。
小董告诉项小龙,事情有眉目了,联系上了外经委的陈科长,陈科长手里,捏了一大把外资项目呢。
他们一起坐车来到县里,摸到了陈科长的门,陈科长很热情,笑眯眯地说,你们要来找我,老赵已经和我说过了。
项小龙和小董心中暗喜,可是喝了半天茶,抽了几根烟,陈科长始终不说正题,项小龙有些着急,再三地看小董,小董则看着陈科长。
陈科长说,你们二位,来找我,有什么事情,说吧,别拘谨,到我这儿来的人都像自己家的人似的,随便一点好了。
项小龙这才知道陈科长并不清楚他们的来意,连忙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陈科长很耐心地听项小龙说,一句也没有插嘴,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一直到项小龙说完,小董又补充,陈科长仍然没有说话,小董也说完了,大家静下来,项小龙和小董眼巴巴地盯着陈科长的嘴,好像陈科长的嘴里能蹦出个合资项目。
陈科长咧嘴笑了一下,嘴里黑洞洞的,没有合资项目在里边。陈科长笑着说,你们呀,搞错人了。
小董一急,说,你不是陈科长?
陈科长说,我是陈科长,可是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陈科长。
小董很尴尬,说,奇怪了,怎么会呢,老赵明明要我来找你的,地址也是他告诉我的,要不然怎么正好找到你家来呢?
陈科长想了想,说,要说错也没有全错,你们要找的是外经委的陈科长,我呢,是多管局蚕桑科的陈科长。老赵说你们要来找我,也没说什么事情,我一想么,桃花镇也是有蚕桑的地方,也许是有关养蚕的事情来找我吧。
项小龙和小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陈科长倒很善解人意,说,这也没什么,像你们这样,从乡下出来找外经委陈科长,找到我这儿的,还真有不少,外经委的陈科长我也认得,你们真要找他,我也可以给你们介绍,不过,这样就绕得远一些了。
项小龙和小董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陈科长继续说,不过,以我的看法,你们找那个陈科长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小董说,听说他手里外资企业项目很多呀。
陈科长说,说说的吧,哪里来?陈科长也不开工厂生产外资项目。
小董张着嘴愣了半天,才回头问项小龙,项支书,你看,要不要请陈科长介绍去找那个陈科长?
项小龙说,当然,当然,请陈科长介绍去试试,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争取。
陈科长说,既然如此,我替你们联系试试看。说着就过去拿电话打,抓起电话,愣了一愣,说,呀,电话号码忘记了,停一停,又说,我笔记本上有他的号码。放下电话,去找笔记本,找到笔记本,查了一会儿,说,怎么的呢,明明我记得有他的电话号码,这会儿找不到了,怎么会呢?歪着头想了想,说:有办法了,我找我们单位小刘,小刘和那边陈科长的爱人是同学,好像关系蛮密切的,试试。
小董和项小龙等着陈科长试试。
小刘不在家,小刘的丈夫接的电话,说小刘母亲生病,回娘家看母亲去了,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也许晚上不回来,说不准。
陈科长对小刘丈夫说,如果小刘回来,让她马上来个电话,有人等着,小刘丈夫应了,搁断电话,陈科长抱歉地向项小龙和小董笑笑,说,不巧,你们若是等不急,先回家去,我有了消息会来告诉你们,你们若是急等消息,只有在县里住一住。
小董说,我住不成,我家里还有事情。
项小龙说,我住下等等看。
正说着,小刘那边电话倒来了,项小龙和小董一听陈科长说,是小刘呀,心里一喜,重又看见了曙光。
小刘告诉陈科长,她也没有外经委陈科长的家庭电话。陈科长说,你不是和他爱人同学么,不是蛮熟的么。小刘说,熟什么呀,人家现在眼睛长在额骨头上,认得我们是谁呀。陈科长有些发愣,小刘又说,陈科长如果一定要打听,我可以帮你打听。陈科长说,那就谢谢了。放了电话,等了一会儿,小刘电话来了,打听到了。陈科长拿起纸和笔记下了电话号码,向项小龙和小董说,有了,电话号码有了,拿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向他们扬了扬,就给外经委的陈科长家去电话。是陈科长的爱人接的,说,你是谁?陈科长说,我是陈兵扬。那边想了一会儿,说,陈兵扬,哪个陈兵扬?陈科长说,我是多管局的陈兵扬,和你们老陈,熟悉的。那边说,老陈不在家。陈科长问,上哪里去了。那边说,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一样。陈科长犹豫了一下,就把事情说了,一边说一边向项小龙小董看着,神情有点紧张。说完了,那边陈科长的爱人一阵大笑,这笑声连坐在一边的项小龙和小董都听得很分明,笑了半天,终于是笑完了,说,你们怎么搞的,糊里糊涂,我们老陈早已经调出外经委了,你们那是哪年的年历呀。
陈科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信息也太不灵通了。挂了电话,转向项小龙小董说,县里干部调动得真是快,我们在一个机关大院里也不太搞得清楚。
项小龙说,没事,没事。
陈科长说,喝茶,喝茶。
项小龙和小董就喝茶,喝了些,陈科长又加满了,又喝了些,但是再也没有很多话说了。
他们又稍坐了一会儿,最后陈科长送他们到门口,向他们挥挥手。
回家的路上,小董说,怪我,怪我,怪我没有弄清情况。
项小龙说,哪怪你,现在外面办事情是难,你已经出了很大的力,我们不会忘记你。
到了该分手的地方他们就分了手,各自回去……
被酒精的作用牵入往事的项小龙突然笑了起来,那场误会,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一个大笑话,但,那毕竟是项小龙迈出的第一步呀,以后许许多多踏实的脚步,恰恰是从这不踏实的一步开始的。
一双脚,踩遍了千山万水。
一双眼,看遍了种种人物。
一张嘴,说尽了天下好话。
两只耳,听够了世间信息。
结果呢?
项小龙的笑越来越激烈,他又喝酒,开始大笑起来。
付英害怕起来,颤声道:“你别吓我,你别……”
项小龙的思维已经有点混乱,一把抓住付英的手,捏得紧紧的,道:“付英,付英,厂没有了,厂没有了……”
付英说:“厂没有了,人还在,只要人还在,就会有一切,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项小龙血红的眼睛里淌出两行滚烫的眼泪,口齿含混地道:“没有青山了,没有青山了,没有了厂,人活着还有什么……”
项小龙精神抑郁导致神智错乱,每天出门,路上不管遇到谁,拉住了说一番明星化工厂的事情,从投资办厂开始,一直讲到资产抵押,整个的抵押过程也一一说来。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耐心听一听,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但等到说得太多太多,重复再三讲,大家就难免有些疑虑,只道是项小龙对工厂太执着的缘故,现在厂也已经没有了,他爱讲就任由他讲讲吧,再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对头,项小龙只要发现听讲对象没有耐心,他马上痛哭流涕,向人下跪,哀求别人听他诉说。
项小龙疯了,医生说,是一种间歇性的精神分裂。
项达民是桃花镇最早得知这个消息的,生龙活虎、精力旺盛的弟弟,转眼间成了祥林嫂,项达民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阵一阵地感受着心里的疼痛。
从前常常以为,心痛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无非是小说家词库的一个词语而已,这会儿,项达民突然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心痛,心痛一点也不空洞,它实实在在地存在他的心间。
当项达民在医院里见到项小龙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而真实。
三十刚出头的项小龙,已经半头白发了。
三年前,项达民和项小龙一起,为明星化工厂的奠基铲动第一块泥土的时候,项小龙是多少的意气风发,多么的斗志昂扬,项小龙说,哥,你放心,没有这个化工厂,我项小龙不敢说大话,现在有了这个化工厂,你叫我上天屠龙我也敢!
三年后,项达民和项小龙一起,参与抵押资产的谈判,由他们亲手建起来的明星化工厂又由他们亲手拱让出去,最后签约的那天晚上,项达民和柏森林都在场,项小龙在谈判结果出来后表现出来的平静情绪,使项达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弟弟竟然疯了。
坐在精神病院长椅上的项小龙,一看到项达民,暗淡的眼睛立即有了光彩,走上前和项达民握手,道:“项书记,你来了。”想了想,问道:“项书记,你来了,我哥哥怎么没有来?”
项小龙不认得项达民是他的哥哥了。
他却知道他是项书记。
项达民心如刀绞,他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说:“小龙,我来看你了。”
项小龙向项达民身后看着,好像在找人,口中道:“咦,周立怎么没来,说好了周立要来的,周立怎么没来……”眼光仍然到处寻找。
项达民心里一阵酸楚,周立是项达民引荐给项小龙的,如果当初项达民没有把周立介绍到明星村去,项小龙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呢?
四年前的春天,项达民在省里参加人大会,有一天小组讨论的时候,说有人在外面找项达民。项达民出来一看,走廊里果然站着个人,年纪很轻,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见项达民从会议室出来,他走上前来,向项达民伸出手,自我介绍,他是省城化工学院的精细化工系教授周立,边说边掏出工作证给项达民看。
项达民被他的书呆子气逗笑起来,说:“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你给我看工作证干什么?”
周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的,工作证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项达民一下子对这位年轻的看起来有些木讷其实充满智慧的教授有了好感,他请周立到他的房间坐下来,慢慢地聊起天来。
周立和项达民谈的主要话题是化工研究和化工生产之间的关系,桃花镇也有几家化工厂,项达民多少也懂一点化工生产的情况,所以也还能和化工专家周立说上几句。谈了大约有半小时,周立越来越兴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改文静的样子,激动地说,项书记,我相信我没有找错人!
项达民已经敏感到周立手里恐怕有什么好东西,他也兴奋起来,道,你找我,是绝对错不了的!
周立果然是有几个专利。
项达民并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
在找到项达民之前,他已经通过熟人或其他什么关系,联系过好些国营的大厂,但是,周立说,我不信任他们。
人大会议结束,周立就跟着项达民来到桃花镇,项达民考虑再三,把周立介绍给明星村的支部书记项小龙。
胳膊肘子朝里弯,桃花镇许多村支书为这件事情酸溜溜的,甚至有人写信告到县委,说项达民利用职权,营私舞弊。
当时项小龙也刚刚从省城回来,他和所有钻天打洞到处寻找合作伙伴的乡镇厂长一样,已经把目光从原来的厂与厂的联营扩大到高校,进入高校找人才,找项目,可惜的是,项小龙虽然有和别的乡镇厂长一样的信心和努力,但是他没有他们所具备的条件,所有的对象一听说明星村的现状,没有不摇头后退的。项小龙绕了一大圈回来,心情沉重,正在这时候,项达民来了,带来了周立。
初到明星村,周立是很不满意的,明星村的基础太差太差,村里唯一的企业是一座破破烂烂的不足二百平方米的饼干厂,当项小龙请周立尝尝他们生产的饼干时,周立都不敢往嘴里放。
在明星村呆了两天,周立对项小龙有了一个全新的了解,项小龙的作风和项达民不一样,项小龙给人的感觉很软,但却很坚韧。
周立的项目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项目,名称叫作hyb4,是用于化工生产的一种添加剂,这种添加剂,目前国内还没有开始生产,国际生产量又极小,需求量却越来越大,而且发展十分迅速,周立打了个比方,如果国内的需求量是十,而整个国际上的产量目前只有六,国内的生产是零。
就凭这么一个数字,哪个能不动心?
项小龙动心了。
项达民也动心了。
但是,从动心到实施方案,中间的距离太长太长,其中的风险也太大太大。
周立说,不瞒你们说,在找你们之前,我已经找过好几家,都是产值几千万以上的国营大厂,他们有实力,他们有条件,他们有基础,但是,他们没有胆魄,没有眼光,更没有只争朝夕的精神!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项小龙就是凭着这种精神,开始了他的艰苦卓绝的创办明星化工的事业。
项达民给了项小龙最大的支持,为了慎重,项达民让项小龙通过关系,向省城化工学院了解周立的专利hyb4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化工学院精细化工系,确实有此专利,据说想与他们合作的人很多。
项小龙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将这个复杂的、他原本一窍不通的化工生产全过程搞清楚了,和周立及周立的一位同事一起讨论出可行性方案,召集了省市的化工生产和研究方面的专家,请来了平泽县分管乡镇企业的领导以及银行、供电、消防、公安、工商、税务等各方人马,进行快速论证。
其实在可行性论证中已经露出许多问题的端倪,一些专家对这个项目提出了毁灭性的意见。
但是,项小龙没有将这些情况告诉项达民。
项小龙急于求成。
项达民也脑袋发热。
那些激烈的反对意见,项小龙也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怕赶不上形势,怕辜负哥哥期望的急迫心情,使他不再冷静,为了尽快干出成绩来,他向项达民隐瞒了许多不利因素,立项通过了,整个过程,是名副其实的一路绿灯,保驾护航。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跑钱。
有一千万元的贷款,是项达民担保、向平江市农行借来的,低息,两年期。签贷款协议时,沈行长对项小龙说,项厂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决定向一个村办厂放贷一千万,这在我们农行史上,恐怕还是首创,两年到期,你若是还不了钱,我可没法向上上下下交代呀!
项小龙说,还不出钱,我从这楼上跳下去。
项小龙果然没有能还出钱来,不仅还不出本钱,连利息也付不出来,不仅还不出向农行借贷的一千万,也同样还不出在其他地方借贷和集资的另外的一千万。
项小龙在说我从这楼上跳下去的时候,他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他决不会从楼上跳下去,他决不可能还不出贷款,他不仅要在几年时间里还清贷款,他还会在几年时间里,打一个彻底的翻身仗。
项小龙在那时候怎么能想到,他们的信息是错误的,至少是落后了的,所以,他们的决定,他们的行为全部失误。
一直到事后,情况才明朗,当周立介绍hyb4在国内尚未有生产厂家、而国际生产量大大少于需求量的时候,国内其实已经有不少厂家开始生产hyb4,hyb4是一种用量很小的添加剂,也不像周立所说,在国际市场也根本没有供不应求的情况。
一年后,当明星化工厂的厂房刚刚建设好,成套的、专门为生产hyb4而请生产厂家特制的机器设备刚刚运来、尚未安装完成的时候,国内市场已经开始大量投放供应hyb4。
项达民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心往下一沉,沉到自己也摸不着感觉不到的深渊里去了。
面对项小龙探询的目光,项达民再次感觉到自己肩头的分量,但是项达民终究没有退缩,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在进退两难的时候,项达民从来是选择进而不是退。
项小龙硬着头皮继续投入,他有一个坚强的信念,不管别人生产不生产hyb4,只要我能占领市场,我的生产就有活路,我就能盈利。
项小龙又错了。
在可行性报告中项小龙的计划是:正式投产后,两年还本,三年盈利。
项小龙的可行性报告中,似乎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环:销售。
生产是手段,销售才是目的,没有销售,就没有一切。
在工厂开始生产hyb4的同时,项小龙则开始了他的千山万水推销产品的行程。
项小龙走到哪里,只要他一说自己是搞化工生产的,立即被人打听要不要hyb4,项小龙哭笑不得,才两年时间,hyb4已经铺天盖地。
这么过了一年,结果是项小龙的工厂仓库里,hyb4堆积如山,一再地被消防、公安、环保等部门处以罚款和警告。
项小龙再一次面临进退两难的境地。
既然投入了没有收获,明显是不能再投入了,那么,如果不再投入,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投入的钱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点来便悄没声息地落入了无底洞。
那么,再咬着牙继续投入呢?
当然更不行,继续投入的结果就是继续把钱糟蹋掉。
两千万的借贷时间早已经到期。
项小龙真的走投无路了。
项小龙找农行的沈行长,沈行长不见他,他又找信贷科的科长。科长说,找我也没有用,钱是一定要还的,连本带息一分也不能少,项厂长,你也不能怪我们心狠手辣,落井下石,说到底,市场经济就是竞争,竞争失败,就是这样,就是落井下石,没有办法,你越是发展得好,越是有钱,我们银行就越给你钱,你越是亏损,越是发展不起来,我们越是不能给你钱,还越是要逼你还钱。
这就把项小龙逼到了抵押的最后一步。
项小龙没有从楼上跳下去,项小龙没有死。
但是,他现在这么活着,又比死强多少呢?
项达民盯着项小龙由于服用镇静药而显得苍白的脸,心里一阵阵疼痛,他欲言又止,不知向项小龙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护士过来说:“项小龙,又有人来看你了。”
项小龙茫然地看着护士。
项达民向外一看,是个年过七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穿着中山装,项达民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来人也没有认出项达民,他倒是认得项小龙,所以就先走到项小龙身边,和他握手,说:“项厂长,我是秦一和。”
项小龙仍然很漠然,他认得出项达民,却认不出别的人,两眼直瞪瞪地盯着秦一和。
项达民听到秦一和这个名字,突然想了起来,秦一和是省城化工学院精细化工研究所的主任、hyb4的真正发明者。
秦一和几十年来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基本上没有出过校门,近些年来,秦一和研究试制出过许多化工方面的新项目,都是由他的年轻的同事周立拿出去申请专利、推向生产、推向市场,所得到的利润,由周立交给秦一和,秦一和再用于下一轮的新的研究,周立为此还在学校成立了一个科技成果咨询公司,专门为生产厂家介绍学校一些专家的研究成果。至于周立在代表秦一和走出校门、走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到底是怎么做的,秦一和从来不问,他是一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而周立则是另外一回事。
项达民知道秦一和的名字,是同周立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以后。有一回偶然听一个在省高教委工作的熟人说起化工学院精细化工系的秦一和,是个什么样的人,建议项达民可以找他看看有没有合作可能。事后项达民向周立打听秦一和,周立马上说,我正要告诉你,这个hyb4的专利,就是秦先生的,我其实只是秦先生的代理人。
过了几天,周立听说项达民到省里办事,立即把秦一和拉来,见了面,一起吃了一顿饭,秦一和亲口说了自己将一切事务委托周立办理,周立看着项达民笑,项达民的心里,却隐隐地起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已经为时过晚。
项达民和秦一和就有了那一次的一面之交。
现在秦一和突然出现在项小龙的病房里,来看望项小龙,很明显,秦一和已经知道了明星化工厂的悲惨结局。
虽然项小龙认不出秦一和,但秦一和却仍然紧紧抓住项小龙的手,一迭连声地道:“项厂长,项厂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原来,明星化工厂的事情,在化工学院也已经传开,但秦一和是不得而知的,他从来不爱听研究课题以外的事情,甚至不许研究所的人员在上班时间谈研究课题以外的事情,秦先生将研究课题以外的事情一概称之为街谈巷议,嗤之以鼻,明星化工厂的事情,最后还是在自己家的饭桌上从妻子嘴里传到秦一和耳朵里。
秦一和起初死活不相信,hyb4是他十年前的发明,他不相信周立会拿十年前的东西去骗人,秦一和的妻子见秦一和如此固执,也生气了,说:“你不相信就到平江市精神病院去亲眼看看,那个年轻的厂长,是不是住在精神病院。”
秦一和是属于那种思想转不过弯来的人,妻子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哪里想到,她这么说了,秦一和果真觉得有这个必要,果真就一个人赶来了。
秦一和在护士值班室打听到有项小龙这么个人,就已经跺脚捶胸了,再一进病房,看项小龙果然病得厉害,心里更难受,紧紧抓住项小龙的手不放,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hyb4是我十年前的发明,早在五年前就有人开始投产,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护士上前说:“这位老先生,请你注意。”将他的手拉开。
项达民将秦一和请到一边,说:“秦先生,我是桃花镇的书记,我叫项达民,几年前,在省里,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他没有提周立的名字。
秦一和突然老泪纵横,仍然一迭连声地说:“我想不到,我想不到,周立是我看中的人,周立是我看中的人……”
项达民正要说话,那边项小龙却过来了,眼睛闪闪发光,道:“周立,周立在哪里,我要和周立说话。”咽了一口唾沫,又继续说:“周立是不是带了新的科技成果来了,交给我,明星化工厂被银行收走了是吗,那没关系,银行不能从事金融以外的生产,他到底还是要找人买厂的,找谁买,找我买,我重新再把它买回来!”激动地抓住项达民的手,说:“项书记,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够干好的,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项书记,你一定要相信我能够爬起来,项书记,你带个信给我哥哥,我没有搞好工作,我对不起他,但是我一定能够弥补……”
护士追过来,向项达民和秦一和说:“对不起了,你们不能再呆下去。”
项达民和秦一和向项小龙告别,项小龙隔着铁栏杆向项达民挥手,大声喊:“项书记,我等你的回音啊!”
项达民点着头,也向他挥着手,眼里止不住淌下两行热泪。
秦一和连声道:“太惨了,太惨了,太惨了……”
项达民因为心里难受,也不想再和秦一和多说什么,秦一和却拉住项达民,说他是怎么看中周立的,说周立显得有多老实,又说周立现在已经不在学校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项达民说:“大概又到别的地方成立咨询公司去了,要不然,你们这些专家,发明了成果到哪里去卖钱?”
秦一和根本听不出项达民话外的含义,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跑不远,离开这个行业,他能到哪里去,他除了能干这个,别的懂什么?我一定能把他找出来,我在全国各地有很多学生,我发动他们帮我找。”
项达民对这位老知识分子,一点办法也没有,看他年纪一大把,白发苍苍站在寒风中,于心不忍,说:“秦先生,是不是请到我们桃花宾馆歇歇。”
秦一和一愣,想了想,说:“不歇了,我这就到平江大学去,平江大学化学系,有我的学生。”说着就往公共汽车站头走去。
项达民追上去,说:“秦先生,我有车,送一送你。”
秦一和直摆手:“不用,不用。”车来了,秦一和腿脚利索地上了车,项达民站在路边,看着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远去。
项达民来到桃花宾馆,已是下午五点,柏森林正在等他,一见了面,告诉他市委楚平书记正在办公室等着他的电话,说项达民一到,他就过来,项达民给楚平打电话过去,楚平说:“到哪里去了,等了你半天了。”
项达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是到医院去的,含糊过去。
楚平说:“好呀,现在也开始向我保密了。”笑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别走开了,我马上过来。”
项达民说:“我过来看您吧?”
楚平说:“不用你来,是我嘴馋了,好久没吃到家乡的扒蹄了,今天来杀一杀馋虫。”
放下电话,项达民把项小龙的情况向柏森林说了说,正说着,楚平已经到了,进来问:“你们在说什么,脸色这么严峻?”
项达民也隐瞒不过,只好照实说了。
楚平也已经听说明星化工厂的事情,但情况不是很清楚很确切,这会听项达民一说项小龙进了精神病院,不由长叹一声,过了半天,说:“既然这个倒头产品不行,为什么不马上转产,等死啊!”
项达民和柏森林都不作声。
楚平又说:“有许多厂,也是面临崩溃,下个狠心,再担一次风险,再投一笔钱,看准市场转产,马上就活了,别人能活,为什么明星厂不能活?”
项达民过了好半天才说:“明星厂和人家不一样,明星的机器设备,是专门为生产hyb4而生产出来,无法转产生产别的产品,叫他们转产,等于叫他们另建一个厂了。”
楚平皱着眉头,说:“当初论证的时候,你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么绝门的东西,你们也敢要。”
项达民说:“要的就是它的绝门,它要是真的绝门,也就成了,可惜!”
楚平说:“我早就跟大家讲过,从科研单位出来的研究成果,毕竟还只是科研成果,不是生产实践。有时候,小批量在实验室生产是可以的,到了工厂,大批量生产就不行,就有问题,也有的,试产的时候很好,正式投产了仍然不行。这样的事情,我们见多了,你们也不是没碰上过,怎么不小心?”
项达民说:“明星厂不属于这类情况,主要是没有吃准市场,没有了解市场情况,hyb4早在明星厂开始生产的时候,市场已经开始饱和,一下子产品积压,加之产品质量不是很理想,竞争不过国营大厂的品质。”
柏森林看楚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道:“这是上了高校掮客的当,前几年,许多高等学校里都有这么一批人,后来被称之为高校掮客,他们不敢到国营大厂去行骗,便跑到乡镇企业来,我那天听平泽乡镇局局长说,光平泽一个县,这样的事例就有二十几家。”
项达民也说:“周立就是这样的人。”顿一顿,又道:“真正有水平,真正能够发明些东西的人,往往对社会上的情况一点不了解,走出高校就两眼一抹黑了,他的发明,怎么推上社会,这就产生出高校掮客来,倒卖科技成果,用过去一句话,叫作应运而生。”
楚平点着头,道:“那是,大头的钱,大概都被他们赚去了。”
柏森林说:“我最近看到一个报道,一个数字,惊人的,最近在北京搞了一次全国性的科技成果拍卖会,事先估计这项活动一定会火爆北京,那是由国家正式举办的,有国家认定的三千多种科技成果参加,结果呢,冷冷清清,成交率却出奇地低,只有百分之九,办会的人都不敢相信。为什么,大家被吓怕了,大中型企业呢,根本不敢花大价钱买科技成果,怕得不偿失,原先购买科技成果的大户,就是乡镇企业,这几年被科技倒爷搞惨了,再也不敢问津。其实,展示会上,确实有许多有生产价值的成果呀,就像嫁不出去的姑娘。”
项达民也应声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哪怕这草绳是根金绳,也没人敢走近了。”
楚平开始还认认真真地听着,听到后来,脸色变得更难看,指着项达民和柏森林厉声说:“照你们的说法,明星厂的问题,就是因为上了人家的当,一切归罪于什么高校掮客就行了?”
项达民和柏森林互相看了一眼。
楚平继续激动地说:“你们自己呢,一点责任也没有?都是人家的责任?你们仅仅是上当受骗?”停了一下,又继续道:“就算你只是受骗上当,为什么你会受骗上当,你主观上没有问题?”
项达民和柏森林都不吭声,楚平书记的脾气他们都清楚,楚书记发火的时候,千万别顶着他,得让他说完,说完了,他的火气也就自动下降了,可是今天楚平却越说越激动,停不下来,火气也降不下来了。
“项达民,别说有项小龙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没有项小龙,没有明星化工厂的事情,我也要找你!吕书记派尤敬华到你们镇去,你冷言冷语,什么意思?”
项达民笑了笑,说:“冷言冷语,只要不是冷粥冷饭,言语又不当饭吃,冷就冷一点吧。”
楚平道:“项达民,尤敬华这个同志我是了解的,是个好同志,一心为工作的。”
项达民说:“尤组长到您这儿来哭诉过了?”
楚平严厉地盯着项达民,一字一句:“项达民,小心最后哭的是你!”
项达民依然笑嘻嘻的,指了指饭桌,说:“楚书记,家乡菜来了!”
一盘晶莹红润的冰糖扒蹄端上桌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和色泽。楚平忍不住抢先尝了一口,大加赞赏道:“好,好,味正,味正!”
项达民向站在一边的桃花宾馆总经理道:“你听着,要让楚书记说声好,可是不容易的事情,楚书记是美食家,哪次吃饭,能得到他‘还可以’,‘还说得过去’几个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平江几家大饭店的厨师,哪个不怕楚书记的嘴。”
楚平说:“何止是嘴,你们以为吃东西只是用嘴?”
大家一笑。
项达民说:“你们听清楚了,今天楚书记连称两遍味正。”
楚平道:“味正,这是起码的要求么,一个饭店,若是连味正也做不到,还开饭店干什么?”
柏森林说:“可是据我们了解,楚书记每一次吃过饭,最多指一个菜道,这道菜,勉强还能算个菜……”
大家又笑。
楚平说:“啊?我的形象在大家眼中就是这么个好吃形象呀?”
吃过扒蹄,楚平脸上的笑又渐渐退去,向项达民看看,说:“别以为我吃了你的扒蹄,就不说你的坏话。”
项达民说:“扒蹄哪能封住楚书记的嘴?”
楚平说:“我听说,你打算在桃花镇建一个3000千瓦的电厂?”
项达民看了柏森林一眼,道:“报告正在省里论证,看起来……”
楚平粗鲁地打断项达民的话,说:“看起来什么?看起来你的胃口确实越来越大了,胆子很不小嘛!”
项达民说:“只要吃得下,身体就好。”
楚平说:“你吃那么多,不怕不消化,不怕撑死?”
项达民说:“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强。”
楚平说:“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跟我绕嘴舌,你的报告报上去的时候,市委没有认真讨论,当时如果市委常委会讨论你的电厂,我肯定投你的反对票!”停一下,又道:“老虎吃天了,一个不过两万人口的小镇,建3000千瓦的电厂,你知道3000千瓦的含义是什么?”
项达民知道楚平是认真反对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退去,说:“3000千瓦意味着我们桃花镇用电将进入一个自由王国!”
楚平冷着脸说:“自由王国?你以为桃花镇是你的王国?”
三
项达民的可行性报告,已经被省电管部门迅速地在最短的时间内驳回了。
通知正放置在吕正的办公桌上。
理由有三:一,从华东地区来看,根据国家有关部门报告,三年内,华东地区用电可以得到缓解,华东地区已经有部分城市向市民许诺,明年开始,不再停电,也就是说,用电的紧张状态,确实有希望尽快解决;二,从平江市范围看,平江市已经决定在古渡口建8000千瓦的水电站,计划建成时间是三年,也就是说,即使现在平江市范围的用电还比较紧张,那么,三年后,古渡口电厂建成入网后,平江市的用电也就不用再愁;三,从桃花镇本身看,目前的用电情况确实紧张,因为桃花镇乡镇企业发展速度快,建厂多,其他公用设施也超过一般乡镇,用电量要比兄弟乡镇大得多,如果三年以后华东地区和平江市的用电都不能缓解,那么,桃花镇现在筹备建电厂无疑是个有魄力有胆识的壮举,但是,如果同意桃花镇自己建电厂,最快的可能,也要三年时间,三年后,华东地区和平江市的用电都已经缓解,到那时候,桃花镇电厂发的电,能不能被允许入电网,还是个大问题,电这个东西是不能储存的,够用的时候,多一度也嫌多,不够用的时候,少一度也嫌少,像桃花镇这样的乡镇建的电厂,只有在电力普遍缺乏的情况下才可能被允许入网,所以,桃花镇建电厂,实属冒险;四,也是最关键的,建一个3000千瓦的电厂,耗资大约两个亿,别说桃花镇,即使交给平泽县,目前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足的经济实力。
专家们的态度是十分明确而强硬的:不可行!
消息是下午才传到吕正这里的,由市电管办转来省电管办的一份传真,白纸黑字,告诉吕正,桃花镇的电厂没戏了。
从吕正的内心,是愿意项达民搞电厂的,所以,现在,他面对这张否决票,紧张地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项达民折腾着要办电厂的整个过程中,吕正从来没有明确表态,吕正作为平泽县的一把手,不能太明显地表现出自己对项达民的超过水平线的支持,在他手下,还有和桃花镇一样的三十多个乡镇,都是他的子女,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偏袒。
项达民只有一个,但是在平泽县,想在自己乡镇建电厂的乡镇党委书记恐怕不止一个,吕正任平泽县委书记多年,对乡镇干部一个最深切的体会就是:这些人,哪个不是拼命三郎?
吕正内心有点焦急了,他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项达民,要想办法,要找路子,要开后门,得由项达民自己出面。
吕正的电话追到项达民的时候,项达民刚刚送走楚平,才有时间问一声柏森林:“你今天怎么出来了?”
柏森林说:“我是专门追到平江来找你的。”
桃花镇游乐场二期工程,根据合同,对用料的要求非常高,有些高标准的材料,平江地区范围根本就很少见,比如工程用水泥,必须是800标号的水泥,负责进货的工地负责人,因为一时进不到这种标号的货,就自作主张降低了标准,已经开始使用,被柏森林发现,命令立即停工,他立即赶到平江,就是来找关系,联系进800标号的水泥。
项达民话中夹音地说:“800标号水泥好进,人的思想难通嘛。”
柏森林当然明白项达民所指。
对于游乐场的二期工程,柏森林始终是持反对意见的,一旦党委定下来,任命他担任总指挥,他便毫不犹豫地承担起重任来,但是在柏森林内心深处,似乎随时隐伏着二期工程下马的感觉,所以在具体工作中,柏森林钱抠得很紧,每次进建筑材料,都是黄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只进很少一部分,而且迟迟不付款。
这个情况,项达民早就听常金鹏汇报了,今天才有机会敲他一下。
柏森林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什么,宾馆总经理迎面跑进来,说:“项书记,吕书记的电话。”
项达民说:“吕书记的电话,追到这里来了?”
项达民去接了电话,吕正在电话中把电厂的情况告诉了他。
项达民应该是早就作好两种思想准备的,尽管如此,听到被否定的消息,他还是愣住了,他并没有想为什么被否定,为什么通不过,而是和吕正一样,想,下一步怎么办?
吕正说:“喂,你在不在听?”
项达民说:“我在听,吕书记,你得帮忙!”
吕正说:“我帮不了忙,省里驳回了,你再回头去找,恐怕也是自找没趣,要找就应该找在前面,现在就被动了。”
项达民当然听得出吕正的话外之音,马上说:“省里驳回了,那就找中央!”
吕正说:“你口气大,找中央,要不要找江总书记?”
项达民说:“我听你吕书记的。”
吕正说:“你听我的有什么用,我又不认得中央什么人,电力部的大门朝东朝西我也不知道,你找我无用。”
项达民几多聪明,马上又听出了吕正的意思,道:“闻书记在北京呆了许多年,他一定认识。”
吕正见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便松了一口气,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挂断电话。
项达民回头向柏森林也把情况说了一遍,道:“我想马上到闻书记那里去,你去不去?”
柏森林显出些犹豫,说:“我这边水泥的事情急待解决,我就不去了,我到建材集团去,你先替我打个电话。”
项达民给建材集团老总打过电话,把事情简要地一说,道:“我们的柏镇长马上来看你,由他详细向你汇报。”
柏森林走后,项达民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下,给周怀秘书长打了个电话,问闻书记今天晚上在不在家,周秘书长好像愣了一愣,说:“你找闻书记?”
项达民也不瞒周怀,说:“我的电厂报告,省里没有通过。”
周怀说:“今天中央芭蕾舞团在平江首场演出《天鹅湖》,闻书记去看演出了,在平江剧院。”
项达民问:“几点开始的节目?”
周怀说:“好像是七点四十五分。”
项达民挂了电话,看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估计演出到十点多钟也该结束了,便开了车往平江剧院来,到剧院门口,冷冷清清,还没有散场,项达民将车停在一边,坐在车里耐心地等待。
刚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敲他的车窗玻璃,项达民往外一看,外面光线暗,起先没有看清是谁,开了门,才发现是闻舒的司机许飞,两人高兴地互相一拍巴掌。
许飞和项达民也算是老熟人了,桃花镇是典型,没有哪一届市委领导不常常往桃花镇跑,市里有什么活动,要开什么现场会,要总结哪方面的问题,要调查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往桃花镇跑得是最多的,此外,省里来了人,中央来了人,也都领着往桃花镇来看,所以许飞和项达民熟悉,老朋友似的,见了面很亲切。
许飞道:“项书记现在也玩洋的了,看芭蕾舞来了?”
项达民说:“很想见识见识,可惜没有时间。”
许飞其实早明白他是来找闻书记的,道:“你的情报网,很得力呀。”
项达民点了点头,说:“没见你之前,心里还不踏实,不知道情报准不准,见了你,心里便踏实了。”
许飞说:“你的情报还愁不准?”
项达民说:“我又没有你提供的情报,你若给我提供情报,那定是准的了,”笑着又问:“你怎么不看?”
许飞说:“这是高雅艺术,在里边不许抽烟,我受不了,宁可不高雅,出来了。”
项达民又笑了笑,说:“看到报纸上介绍,说不能乱鼓掌的,不要热情过头,芭蕾舞演出什么时候该鼓掌,什么时候不该鼓掌,是有讲究的,这么一说,叫人真不敢去看,太高雅了。”
许飞说:“狗屁了,鼓掌本来是一种自发的情绪,什么时候鼓掌了,就说明观众真的喜欢你这段演出了,鼓掌还要受到控制,这真是笑话!报纸的文章有时候也是颠来倒去,过去说一张嘴皮,翻来翻去都有理,现在是一支笔,写来写去都有理。”
项达民说:“我看平江人,不是热情过头,而是太缺乏激情!”
许飞说:“一点不错,前几天电视台搞的那台活动你看了没有,虽然场面是小了一点,人是少了一点,但人家请的都是很有实力的艺术家,一点也不卖狗皮膏药,一点也不玩假的,全是真家实伙的演唱,水平确实高,非常感人的,可是我们的观众呢,从前排就坐的市领导到挤得满满的市里一大批知名人士、大企业家,他们怎么样,我在电视机前看着,都为我们平江人丢脸,掌声稀稀拉拉,脸部表情呆板,笑也是硬挤出来的笑,哪里像是在看文艺演出,明明是在听政治报告的样子,怎么,这就叫文明?笑话!”
项达民颇有同感,正要往下说,就看到开始有人从剧院大门出来,项达民手一指,说:“是不是散了?”
许飞看看表,说:“差不多了吧。”
果然是散了,人群往外涌流,项达民想迎过去,许飞道:“不着急,闻书记还要上台与演员握手祝贺,不会提早出来。”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闻舒从台阶上走下来,项达民迎了上去,闻舒一眼就认出了他,说:“项达民,你也来看演出?”
许飞说:“项书记是来等你的。”
闻舒哈哈一笑,说:“你这是瓮中捉鳖呀。”走到项达民的车边,看了看,说:“你这车好呀。”
项达民的车是日本丰田公司的雅各车,米黄色,尾巴短一点,闻舒说:“怎么,你自己开车?”
项达民说:“我自己开,方便些。”
闻舒回头向许飞说:“小许,你直接回去吧,就让我喜新厌旧一回,坐项达民的车,也看看他的车技如何。”
闻舒坐在项达民车上,项达民心里多少有点紧张,闻舒说:“没事,不就是一个市委书记吗。”
项达民的心情松弛了些,将车开起来,很平稳地上了马路。
闻舒说:“你早一点来找我,我就劝你一起看看演出了。”
项达民说:“演得怎么样?”
闻舒好像仍然有点沉浸在其中的样子,道:“是艺术享受呀,难得的,在平江有这么高水平的演出,恐怕也是不多。”
项达民说:“好像中央芭蕾舞团是第一次来平江演出。”
闻舒说:“以后有可能,应该多请这样的艺术团来平江。”说着自己却又摇头,道:“唉,可惜,剧场太差劲,舞台太差劲,我这个平江市委书记都觉得丢人,一边看,就一边提心吊胆,怕台子塌下来呀!”
项达民不由说:“平江剧院还是二十年代造起来的吧?”
闻舒说:“是三十年代初造的,那么小个舞台,叫人家演员怎么跳,跳着跳着,就撞到一起,我看着,心里实在是不好受,他们跟我汇报,不久又想请俄罗斯的芭蕾舞团来,我跟他们说,你们等一等吧,再熬一熬吧,平江大会堂明年就能建成使用了,熬到明年请吧,像这种世界级的高水平的艺术团体,你一辈子,也不过请它一回呀,让他们的高水平有个可以尽情发挥的天地,也该让人家对平江留个好印象,得让他们看看我们平江同样具有世界水平的演出场地!”不等项达民说什么,闻舒又说:“他们如果不听我的建议,仍然要在这么小而破旧的地方请人家演出,我是对不起了,我不看了,是不敢看了,怕出洋相,我这市委书记的脸,可真是没地方放。”
闻舒一番话,完全就是把项达民当成自己非常熟悉的人非常亲切的人来说的,所以,到这时,项达民的情绪已经彻底平稳下来。车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无声地滑行,显出车子的良好的性能。
闻舒指指车上的音响设备,说:“听说雅各车的音响很好,听听看。”
项达民打开音乐,果然,音响效果极佳。闻舒笑起来,说:“日本人是会做生意,是精明,项达民,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牌号的雅各车,日本人是根据什么标准生产的?”
项达民不太清楚,丰田公司当然是知道的,丰田的车当然也了解一些,但这个档位的雅各车,到底根据什么标准生产,项达民却没有留心过,便摇了摇头。
闻舒说:“它是根据我们对领导干部坐车标准确定的。”
项达民“哦”了一声,道:“我们的坐车标准出来,它就是根据我们的标准来的,怪不得,它设计了2.2不超标。”
闻舒说:“哪里是等我们的标准出来后呢,恐怕我们的标准还在酝酿中,他们就得到信息,开始生产了,等到我们的标准一公布,车已经上了我们的市场,这是什么,这就是商战,这就是信息时代,这就是做生意。”
项达民说:“不得不佩服小日本的厉害。”
闻舒又说:“他说是说2.2,其实你看看它的内部,哪一个硬件不是豪华型的?”
项达民说:“现在这车在中国市场很好销。”
闻舒说:“那当然,凡是被标准规定的干部,都愿意坐这车呀,听说我们自己也在生产一种,奥迪系列的,多少标准?2.43,嘿,好一个2.43。”
项达民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闻舒又笑了。
很快到了闻舒住的南平饭店,车一直开到闻舒的小楼前,闻舒一边往里走,一边对项达民说:“你是为电厂的事情来找我的吧?”
项达民吃了一惊,马上想到是不是吕正已经告诉了闻舒,闻舒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别乱想,不是你们吕书记告诉我的,我的消息来源,也许和你一样多呢。”
项达民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听得出闻舒的口气比较松缓,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觉得电厂的事情仍然是有希望的。
坐下来,闻舒说:“省里否决的理由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你说说你的理由,既然省里已经驳回,你还来找我,说明你有比他们更好的理由,你有更具说服力的东西。”
项达民当然知道闻舒不会凭他项达民所说的话去判断是非,但他同样明白,自己在这时候说的话,是至关重要的,项达民想了想,理了一下思路,很快清晰了。
一,在2000年以前,虽然华东地区和平江市的电力情况会有所好转,但是有一点不能忘记,电力在增长的同时,生产也持续发展,生产发展的水平不会低于电力发展的水平,所以,电力紧张将是一个长期的问题;
二,普遍认为建电厂的投入过大,无利可图,但是对桃花镇来说,只要有电,就有利润,只要工厂不停电,就有利润;
三,即使再过几年,电力紧张状况真的缓解,我只要在目前的几年中,把我的乡镇企业推上一个新的台阶,到了那时候,即使真的不再需要我的电厂,我也无所谓了,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建电厂的目的,就是要促进我的企业的发展;
四,杜绝和制止不正之风,以目前的状态,我们要用电,到处求爹爹告奶奶,请客送礼,搞不正之风,我也不想搞,不搞怎么办,工厂停产呀,我自己有了电,万事不求人,也就没有不正之风。
闻舒插嘴道:“你这最后一条,很冠冕堂皇呀。”
项达民说:“闻书记,这些年,为了电,苦呀!当然,苦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可是我们桃花镇,用电量确实是比别人大,老是把一个孩子的食量分配给一个成年人,饿虽饿不死,却也饿得大伤元气,哪还有什么力量搞建设。”
闻舒说:“怪不得有人认为你口气大,果然嘛,怎么,人家乡镇就是小孩子,你是大人?”
项达民说:“我现在是自己为自己想办法,也没有向上级伸手要钱,自力更生解决自己的困难!”
闻舒说:“你现在说得好听,一旦真的批准了,你会不找上级要钱?你做得到?”
项达民被闻舒点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像小孩子跟大人耍赖皮似的,而桃花镇这些年的发展,也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闻舒说:“我听了听你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么,很一般么,这笔账谁不会算,你想就凭这个过关?”
项达民赶紧说:“所以来找闻书记。”
闻舒说:“我揣摩你的意思啊,你是要我到电力部说说话?”
项达民说:“是的。”
闻舒说:“你以为我会去替你讲话?”
项达民说:“是的。”
闻舒说:“你是不是经常做强人所难的事情?”看项达民有点紧张了,又笑了笑,缓了缓口气道:“你是火力发电,平江市打算在古渡口建的是水力发电,水电和火电,看起来是水火不相容呀,有了古渡口的电厂,就不可能再有你桃花镇的电厂,有你桃花镇的电厂,那就不可能有古渡口的电厂。”
项达民点点头。
闻舒又说:“而古渡口的电厂,你应该知道的,已经酝酿了几年,可行性报告也通过了,已经到电力部备案,不大可能改变,从目前平江的经济来看,不可能在短期内同时建两个电厂。”
项达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改变,把古渡口的电厂,搬到桃花镇来,建火力电厂!”
闻舒紧接着他的话:“凭什么?”
项达民说:“闻书记,就凭您来平江做书记!”
闻舒语塞了,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道:“你的电厂的报告,我刚到平江正好看到,因为情况不明,所以当时市委也没有认真讨论,我当时的态度是,先报上去,能够通过,那是平江的大好事,现在被驳回了,回头再来,从头做起,我们就要按规矩来,先要在市委常委会上讨论。”
项达民心里一块大石头扑通落地,只觉得一阵轻松,随即想起楚平书记说的,如果市委常委会讨论,他一定投反对票,楚平怎么会投反对票呢,项达民想到这儿,不由偷偷笑了一下。闻舒注意到了,说:“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