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回末尾到第六十一回,写到大观园内厨房厨头柳嫂子从她哥哥家回来,在角门那里遇到了一个留杩子盖头的小厮,两个人有一番十分切合人物身份的戏谑口角,虽是回末章头似乎漫不经心的过渡性文字,细处却大有意趣,值得玩味。
近些年多有论家热衷于分析第五十六回,认为所写的“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在大观园中推行承包责任制,对今天的经济改革也颇有借鉴意义。更有论家认为这一回所写的,甚符合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所标榜的“新福利主义”。帕累托认为,如果一个高收益的社会利益集团自动让出部分利益,以补贴另一低收益集团,构成一种社会福利,双方可能达到利益双保,社会状态也就趋向和谐,这种效果就叫作“帕累托最优”。曹雪芹生活在帕累托之前一百多年的封闭状态的中国,竟能在《红楼梦》第五十六回里形象地描绘出荣国府“临时内阁”推行“新福利主义”,令若干论家赞颂不已。
的确,那回书里所写的,是贾府在险些面临权力真空的状况下,临时凑成的“三驾马车”竟能锐意革新的故事。荣国府府主贾政那时被皇帝派了外差,王夫人一贯依仗的“内阁总理”王熙凤又因病休假,更加上朝廷里薨了老太妃,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连同宁国府的女主子尤氏乃至贾蓉续娶的媳妇许氏,因为全属“诰命夫人”,按规定全得参与旷日持久的祭奠活动,先是每日早出晚归,后来更离京到远处陵寝。虽然贾氏宗族向皇家撒谎,说尤氏产育去不了,让她除照管自家宁国府外,每天过来协理荣国府,但荣国府毕竟也还需要组成一个“临时内阁”,于是由王夫人指派了李纨、探春、宝钗三位出任,一个寡妇,一个庶出闺女,一个外姓亲戚,真有点“将不够,兵来凑”的架势。其实曹雪芹用笔尽量客观、周到。他字里行间确实有赞扬探春之敏、宝钗之智的味道,但也写出了荣国府的仆役们对这“三驾马车”和对王熙凤一样,怀有无法释怀的阶级敌意:“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大观园的管理真是“一包就灵”吗?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真是因“帕累托最优”的润滑就相安无事,趋于和谐了吗?曹雪芹在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里,恰恰写出了探春、宝钗她们设计推行的承包责任制造成的人际关系紧张,以及不时因小由头而发酵成的群体事件。“三驾马车”压力很大,王熙凤病休中指派平儿辅政,平儿也忙得不亦乐乎。
留杩子盖头的小厮在角门与柳家的一番斗嘴,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发生的。“杩子盖”就是“马桶盖”,这样的发型在那个时代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常有的。这个小厮抓住柳家的不像是从自家回来,有可能找“野老儿”去了的把柄,要挟柳家的偷些园子里的杏子给他吃。柳家的就抱怨自从实行了果木责任承包制,“一个个不像抓破了脸的”,管理上是严格了,心里头可全是钱了。柳家的点出小厮的舅母、姨娘都是揽到承包任务的,“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小厮就揭其隐私——正活动着要让柳五儿分到怡红院去。柳家的奇怪他怎么“门儿清”,小厮就笑道:“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留杩子盖头的小厮最后的话特别令人深思。中国直到如今还是一个血统裙带老关系熟面孔为人际重点的社会。人与人在社会游戏规则面前不能一律“陌生化”,执法办事对亲者宽疏者严,因此,再好的规则、再妙的设计,推行起来总是大打折扣。这问题怎么解决?恐怕是经济改革、政治进步必须与心灵教化相辅相成,对此应作持久不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