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随笔)
★这样的随笔集是不会有很多读者的。生活的磨难和心灵的煎熬,化成一系列这样的篇章,好耶?坏耶?
倒是柯灵在序言中所叙说的几段话很精彩。现摘录于后:
随笔与散文、杂文为兄弟行,胸襟放达,神形潇洒。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人生世相,固然在在萦怀;各山大川,远村近邻,清风明月,花鸟虫鱼,不但怡情悦性,兼可格物致知;遐思玄想,心会神游,宇宙洪荒,低徊求索,精神世界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宽不见边,深不见底;也不忌议古今,论是非,说文化,侃科学,谈笑风生。信笔所至,不拘形迹,如悠悠浮云,款款流水,陶然忘机。
文苑之有随笔,恰如人世之有闲话。“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是章回小说的套语,不足为训。闲话不闲,如目之于色,耳之于声,舌之于味,鼻之于香,不可或缺。正言谠论,多是刻意而为,志在布道,时或矫饰;谈天说地,率意随心,却大抵发乎自然,类于天籁,如梁间燕语,阶下虫鸣,湛然天真。闲话可以抒发性灵,交流心得,活跃心路,调节神经,是理想的精神度假村。田野冬闲,农民五七成群,在场角檐前,笼袖曝日,家长里短,七嘴八舌。夏日黄昏,杂坐河滨桥堍,乘凉闲话,东山西海,言不及义。旅舍夜静,灯火青荧,互不相识的旅客萍水相逢,无拘无束,各道见闻。城市里的街谈巷语,诙谐杂出,放言无忌。这都是正常年景,承平气象,不可等闲视之。一旦茶馆酒楼,出现“莫谈国事”的红纸招贴;墙头壁角,满处标语口号,路人谈话,压低调门,左右瞻顾,小心翼翼,注意旁人神色,活象旧时贫家的养媳妇,这就大事不好,准是社会机体发烧感冒,出了点什么毛病。日本鹤见祐辅的《思想·山水·人物》中有个话题,特别强调闲话的重要:“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西方绅士有沙龙,中国文人有雅集,都很讲究谈话艺术。晋人好清谈,一部《世说新语》,就记录了多少锦心绣口,隽思妙谛,“有味有情,咽之愈多,嚼之不见”。世有所谓“清谈误国”的说法,王羲之就反驳过谢安:“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施耐庵在《水浒传》序文里说到:“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友人常来常往,树荫下,几席间,清茶淡酒,倾谈为乐。
(1994年9月28日阅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