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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角流年 穿越乡村的黑夜

第二章 家族之累

人生会有多少个第一次。第一次的意味又是何等的丰富和复杂。它的到来,从来无法预期。也许是一次意外和巧合,也许是一种必然和偶然,也许是一生的宿命和期许……

穿越乡村的黑夜

金龙,那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地名。那字眼,一“金”一“龙”,至尊至上,历来均为帝王将相专属的文字或物品,霸气十足。其实,金龙就是龙州县的一个普通乡镇,离县城五十来公里,山多地少,处所偏僻。因水田少,旱地多,难产稻谷,故多种植玉米,人畜自然以玉米为主食。“文化大革命”时,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最怕安排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天天吃玉米,缺油少盐,肚子寡得很,城里人没几个能扛得住的。我父亲在我读初中时,就常常警告我:你将来插队去了金龙,你就“齐格啦”(粤语,完了)。如果现在你听话,以后我会给你送去头菜炒猪肉,否则,你就在金龙天天吃玉米粥吧!

那个年代,在我们这儿,头菜炒猪肉,已经算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佳肴了。父亲拿佳肴来诱惑,又拿一个地名来恐吓,可见那个地方有多么的糟糕,就好像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差别。

其实,金龙还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早在二十多年前,广西散文家蓝阳春到了此地,写了一篇赞美金龙女子的散文,“金龙美女”名噪一时,金龙才广为人知。再后来,龙州的文化部门在金龙发现了一种在宗教活动中使用的、壮话称为“鼎叮”的民间乐器。此乐器灵巧轻便,形制独特,葫芦琴鼓,梧桐板面,琴头雕刻龙和凤,为龙州乃至左江流域一带壮族最有特色的一种古老弹拨乐器,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经专家挖掘和打造,将古乐器改名为“天琴”,并依托天琴组成了一支乐队,日“龙州天琴女子弹唱组合”。2003年在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东南亚风情夜”晚会上,龙州天琴女子弹唱组合因弹唱一曲《唱天谣》,一炮打响,让金龙更是天下闻名。

当年,我父亲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到金龙中学教书,一待就是七年。

有一天,我母亲随便地跟我说了声:你爸在金龙乡下孤单,你去陪陪他吧。

“孤单”,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陪陪”是在一起的意思,这我知道。

金龙乡的集镇就坐落在一个大山凹里。一条砂石路南北向从山凹的左边通过,公路右边则是一片宽阔的地带,靠近公路,有个圩亭,圩亭两旁有两排民房和商铺。在公路边和圩亭之间,有一棵三人都无法合抱的大叶榕,那是集镇最阴凉的地方,来往的班车、货车,带出一团黄色尘土之后,就停在榕树下拉客、卸货或装货了。按那时的龙州民俗,各个乡镇都是三日一圩,只是日子不尽相同罢了。每逢赶集的日子,金龙集镇必定热闹。上午十时左右,从各地赶来的农民,挑着鸡鸭、谷物、蔬菜、农具,直接就到圩亭里或榕树下交易。因金龙与越南只有一山之隔,故边民互市便成了这里一个奇特的景观。人群里,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身材苗条、长发披肩、腰肢婀娜的妇女,无疑就是越南边民。那时,越南正在与美国打仗,几乎看不到越南男子出现。

往西出了集市不远,有一个山冈,金龙中学就设在那里。从集镇到学校,要爬上近百米的石阶。

金龙中学给我的印象是简陋和简单。校园周边没有围墙,却比龙江街的龙江小学大了几倍。教室就是几排瓦房,教室东头一百米处,有一排宿舍。这排宿舍倒是有些特别,瓦是红的,墙是黄的,看样子十分牢实。住的房间有十间左右,每间七八平米,住的全是老师,有一家几口同住的,有单个住的。我父亲就单个住在最边的那间。

初来时,我还觉得有些新鲜。周边很宽阔,地上长满了草,还有些树林。我可以到草地里到处抓蚂蚱。可抓了几天的蚂蚱,很快我就厌烦了。白天,父亲去上课,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就傻傻地待在宿舍里。宿舍只有一个上下铺的床架和一个书桌,别无他物。窗口是木制的,窗框都有些霉烂了,我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往窗外看,先是见到窗前那几棵绿油油的笔挺笔挺的杉树;我认真看了,一共是三棵;那三棵树已经把窗口的视线完全遮蔽。透过杉树的枝丫,才能见到远方。远方是一座座的山,山上林木丰茂,葱茏翠绿,浮云就挂在山尖上。我就靠在椅背上,眼睁睁地看着浮云的变化。那浮云会产生很多形状的。一会儿是几朵蘑菇,一会儿是一群羊,一会儿是几匹马……我一个一个地数,可总也数不清。浮云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却又出现了几只鹰,像几点黑墨在山尖上盘旋……我把这一切重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都累了,心也烦了,就站在门口等父亲。中午,父亲从饭堂打饭回来,吃完了,休息一会儿,父亲又出门了。吃了晚饭,我以为父亲应该和我待在一起了,像以往一样,给我讲些故事。但父亲总是不大说话,脸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的开朗。有时,天刚刚黑,父亲就哄我上床睡觉。可时间还早,我根本无法睡着,只是眯着眼。他却以为我已经睡着,就起床,点燃一盏油灯,轻轻关上门出去了。出去时,那脸色还是那样,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的开朗。

那年月,大人的表情大致都这样。

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过来,只见屋里静谧无人,漆黑一片。发现父亲不在,我竟然没哭,且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连鞋子都没穿,就翻身起床出门去找父亲。路上没有路灯,我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就伸出双手慢慢地摸着走。我记得从宿舍往外走只有一条路,可通教室,通往山下的集镇。中间还有些弯曲,旁边有一块小石山。而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就开始害怕,担心踩着蛇或者坑洼。其实,夜里的物体和白天是一样的,树还是那些树,路还是那段路,教室还是那些教室,只是夜里把所有的情景都蒙上了黑色,黑色能让一切事物从眼前消失,所以人在黑色里,有眼睛而看不到东西,就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恐惧有很多来源,比如怕踩到蛇,踩到坑洼,以至于跌倒受伤,或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遭到坏人的伏击等。恐惧心理十分有效地影响着人的行为。就算是在白天,你看见前面有个疯子,你会远远躲开疯子才敢前行;你看见那块岩石下曾经出现过一条蛇,你每次路过时都会情不自禁地看一看那岩石你才敢走过。但那晚,恐惧居然无法阻止我寻找父亲。寻找父亲的愿望已经战胜了恐惧。我走出门不久,不远处见有一间教室,汽灯白晃晃地在窗口亮着。看见了光亮,我就不怕了。至少灯光可以告诉我,灯光下必定有人。说不定还有很多的人。那时候,凡是开大会、文艺演出都是用汽灯照明的。汽灯一亮,自然就有人围过来,热闹就开始了。所以我猜想父亲一定在那间有汽灯的教室里,在给学生补课或者开会。想着想着,我很快就靠近教室。可窗口太高,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我就攀着窗沿,踮着脚从窗口探头。一晃眼,里面有几十个人,围成一堆,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还没看见父亲,踮着的脚已无法支撑,就从窗口滑了下来。我又重新踮起了脚,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伸长脖子往里看。我终于看见了父亲,父亲一个人坐在中间一条长板凳上,低着头,有些木讷。此时,我希望父亲能朝我这边看过来,然后发现我,走出教室将我送回家。但父亲一直低着头,而我恰好发现其他老师正围着他向他怒吼,指指点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知道此时父亲正受人指责。父母指责我的时候,都是瞪着眼睛,板着面孔,用手点着我的头的。

我缩了回来。

我依着墙,顿时觉得有点冷,就像在三岔口看见姑妈被拉去游街的感觉一样,身上有无数的蛇游来滑去。

我返回家。

找到父亲,我自然高兴。但看见父亲这副模样,我的高兴劲儿很快就被扑灭。我竟然不担心脚下的蛇或者坑洼,脚步坚实而有力地穿过了那片黑暗。我脑子里填满了刚才看见的情景,黑夜是什么感觉全然不知。

那盏汽灯欺骗了我。

第二天,我没有提起昨晚的事,父亲也没说什么。

过了些天,父亲不上课了,带我到野地里放牛。牛是黄牛,比水牛老实,可以在原地里待上一整天吃草而不往外跑。一起放牛的,还有一位年纪与父亲相仿的男老师。那时,父亲反倒变得开朗,和那位老师坐在土包上说说笑笑,他们时不时还捡起身边的石子,一次次地扬臂往前扔。怕我寂寞,父亲就常常请那位老师帮看牛,带着我到别处去找野果。有一种果,指头般大小,呈青色,状如我们男性的皮囊睾丸,在我们这儿就叫卯泡果,无味,但黏黏的,脆脆的,口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