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妤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敞开的窗户外恰巧有流星划了一道弯弯的弧,弯得像半空中随风摇曳的柳枝,姿态极为优美雍容。
李妤推了推身边沉睡着的林,轻声说:“有人打电话来,听见了吗?”
林“嗯”了一声,没有睁眼。电话铃继续在楼下客厅里鸣响,隔了一层楼梯和两道门,变得像秋虫呻吟,却又不屈不挠。
李妤掀开毛毯,赤脚下楼。李妤没有开灯,熟悉地绕过沙发旁儿子的一堆游戏机和破车烂枪,弯腰抄起电话。
只一句话,李妤如遭电击,从胳膊到脚彻底麻木,握住电话的手僵僵地举在肩头,浑然不知这一种状态何等尴尬。
她听到楼梯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条黑影慢慢向她脚下移来,她没有回头,机械地说:“小霁死了。”
“什么?”黑影倏然不动。林显然比她更加吃惊。
“自杀。是吊死的。”
“我的天!”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李妤背对林站着,自言自语,“我心底里有这个预感,只是我不敢去想,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李妤你胡说什么!”林上前两步,用劲握住李妤的胳膊,从她掌心里抠出电话筒,放好,拉她上楼,催促她换衣穿鞋。又从隔壁卧室里拖出睡得懵里懵懂的儿子,往他头上套一件圆领衫,顺手在他屁股上击了一掌,一手拖儿子,一手拖妻子,匆匆下楼,出门,发动汽车。
李妤和小霁分住伦敦附近的两个大学城,两城之间相距半个小时汽车路程。
半年之前李妤和小霁还是两个相互不知名姓的陌路之人,李妤真正相熟的是小霁的丈夫,那个瘦高瘦高、一脸自信、走路摇摇晃晃的政治学博士钟铭。李妤和他是同学,不仅同系,且同班,毕业后又一起留校任教,关系不可谓不近。钟铭运气比李妤好,留校一年后考了在职研究生,没等毕业又到手了一个出国攻取博士学位的名额,风风光光去了英伦。相比之下李妤就有点窝囊,留校之后没上过一次讲台,被系里安排当了教学秘书,整天对着一堆课程表发愣。跟计算机系的林结婚后,儿子还怀在身上,林不得不争分夺秒地出国留学。儿子长到三岁,李妤才算千辛万苦办妥一切证件,登上飞机,与开了汽车来接她的、喜形于色却已是华发丛生的林合家团聚。李妤当时痛哭失声,泪流满面。林有点不在乎地说,这也没什么,他们不过在走着千千万万留学生家庭都在走的路罢了。
住下来之后李妤才知道,她同学钟铭的学校居然就在附近,近得只有半小时路程,几乎抬脚可及。当然是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联系,急急忙忙地开车去见面,此后你来我往,彼此都很开心。
李妤记得钟铭在大学时代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自信到几近固执。比如考试前猜题,全班哪怕只有他一个人猜得与众不同,他也绝不肯放弃己见附和大流,结果吃过好几次亏。世上的事情总还是有一个大众模式,当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统统奔向一条道路的时候,这条路差不离也就是正路了。钟铭不是不明是非,他只是过于自信,把自己的判断力想象得过高。为此班上的女孩子们跟他有一种距离感,她们不喜欢未来生活中有这样一个专横武断的男人。大学四年级及以后的研究生三年,钟铭一直是形单影只,独往独来。
李妤起先还奇怪钟铭出国这么多年为何不找个女孩子结婚,住长了以后便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出国的未婚女性凤毛麟角,纵有那么一个两个,早已被男同胞们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看得上相貌平平、且又是学文科专业、前途不大的钟铭。据钟铭自己说,倒曾有金发碧眼的英伦女郎对他极有兴趣,主动出击邀请他上门做客。一杯咖啡两听啤酒三四块点心外加一盆水煮荷兰豆,吃完了他们就接吻,互相有程度地抚摸,但是没有进入实质性内容。那个英国女孩多少有点矜持。过几天钟铭按英国规矩回请对方,鸡鸭鱼肉买了一冰箱,准备把我们中华民族的美食文化好好显派显派。那女孩进门听说吃中国菜,先是乐得大叫,待到钟铭油锅一起,满屋子青烟弥漫,她便开始咳嗽‘皱眉,把楼上楼下门窗统统打开,捂了鼻子嘴巴站在花园里不肯进门。钟铭又尴尬又扫兴,灭了炉火,匆匆忙忙用面包和冰淇淋把洋小姐打发走了事。从此钟铭对所有白种女孩的媚眼视而不见,他明白她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与众不同的黑头发黑眼睛,至于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包括浸泡他灵魂的文化母液,她们不认为有探索了解的必要。
李妤替老同学发愁道:“怎么办呢?总不能独身主义吧?”
钟铭落寞地一笑:“天上总会掉个馅饼分给穷人。”
一年以前钟铭回国探亲,回来的时候宣布说他结婚了。李妤大吃一惊,一个月的时间从相识到婚礼,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要走过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自是常人的心态所不能想象。李妤询问新娘子的情况,说是学医的,刚毕业不久,还不到二十四岁。李妤掐指一算,比自己整整小了十岁!她惊叹新娘的年轻,伸手向钟铭索要结婚照片。钟铭在抽屉里提包里翻了好一阵,翻出一张薄薄的结婚证,那上面有一张二吋黑白结婚照。新娘穿一件普通花边衬衫,稚气地笑着,鼻子嘴巴无不小巧精致,美得很是古典。
不知怎么的,当时李妤心里只觉咯噔一跳。结婚这样的大事,钟铭未免草率得过分。新娘子既是如此年轻漂亮,按照常情正该好好拍一套婚纱艺术照,何至于用一张二时黑白照片就打发了。
她把自己的感觉在枕头边说给林听,林嘲笑她:“俗!你当钟铭是什么人?结个婚非要铺张得轰轰烈烈?人家外国人……”
李妤怅怅地想:提外国人干什么?中国人毕竟有中国人的行为方式。
后来有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她路过一家教堂,看见有当地人在举行婚礼。新娘子头戴花冠,雪白的婚纱在绿草地上铺开丈余,白孔雀似的,后面有两个同样穿雪白花边纱裙的小姑娘紧紧跟着。草地上零星散落着红光满面的男男女女,一律盛装豪服。李妤不由自主地站在路边,痴痴望了好久。原来外国人真要结婚,也还是郑重其事的呀!不知怎么她心里闪过了钟铭那张简陋的二吋结婚照。
此后的半年之中,钟铭很少说及他新婚的漂亮小妻子。国外生活说紧张也紧张,说无聊也无聊。紧张是精神上的一种感觉:租别人的屋子,用别人的家具,拿别人的奖学金或者薪金,总不免提心吊胆,时时防备鸡飞蛋打。灵魂被吊在半空中,上下左右浮悬着,任何人都可以走过来握一把或者踢一脚,你浮在空中身不由己,也就无法借力还击。无聊说的是休闲中的状态:以中国人的心智才华,对待学业和工作可说是游刃有余,剩下来的时间便觉怎么活都不是滋味。去串门?照规矩要电话预约,况且你知道别人家就一定欢迎?去游乐场所?费用不低,中国人进去了缩手缩脚不敢花钱,心理感觉便很委琐。窝在家里看电视?电视上没觉得什么好笑的地方,怎么那些人会笑得死去活来?
每逢周末,大部分中国人睡到中午起床,马马虎虎吃点面条什么,一家人开了汽车上超级市场买菜。进得门后人手一辆推车,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聊天,耳朵竖着听广播喇叭里商品削价的消息报告。从肉类、蔬菜类、水果类、糕点类一样一样价钱直落,大家便漫不经心依次从那些柜台前踱过,手里不慌不忙,眼里却极是有准头,拿走的都是同类商品中削价幅度最高、品质相对最好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外国主妇们永远要迟钝得多,愚蠢得多。待到推车装满,一星期吃用杂物尽在其中,这一天的时间也就打发了。
单身汉们消费不了满推车的东西,比之小家庭少了极为重要的购物乐趣,所以他们的无聊程度更添一层。他们有时甚至怀念国内周末只休息一天的日子。
每次钟铭开车到李妤家来,少不了跟李妤儿子玩半天的游戏机和一种房地产游戏。钟铭玩得很投入,常常跟李妤儿子争执,吵闹,甚至不欢而散。
李妤笑着说他:“钟铭你怎么还是这么个得理不让人的脾气!将来你太太来了,你也跟她这么较真?”又问,“探亲手续办得怎样了?”
钟铭答:“大概快了吧?”
林正在饭桌上动手撕一块鸡,听到这话大惊小怪地叫:“怎么是‘大概’?你们连蜜月都没有度完呢,正该三天一封信、五天一个电话才是!我们李妤办探亲的时候,你猜我总共打了多少钱的电话?一千镑还多呀!”
钟铭懒散地笑笑:“她家里没装电话,往她单位打不方便,再说还有个时差夹在当中,总归是太麻烦。”
李妤和林相对而视,都不说话,却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过了好久,大家吃完饭离开餐桌的时候,林才感慨万分地说了一句:“李妤,我真觉得我们老了,成了过时人物了。”
因为是深夜,林把汽车开得风驰电掣,半小时的路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钟铭和小霁的房子在市郊大学后门附近的偏僻小径上,此刻周围鸦雀无声。一辆破旧的警车停在门前,车顶的红灯兀自在旋转闪烁,灯光周期性地照亮路两边一排排玻璃窗,引得窗内的小狗们惴惴不安地叫,但是没有人开门或者开窗表示疑问和兴趣。
停下车,林弯腰从后车门内把熟睡的儿子抱出来,三个人默默地往楼里走。楼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铺了红地毯的楼梯顶端人影幢幢,楼下起居间里却只坐了楼里的另一对夫妇,一对希腊人。两个人显然十分惊恐,四手交握,大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李妤夫妇,一声不响。
林把儿子交到李妤手上,拍拍她的胳膊说:“你在下面别动,我上去看看。”
林噔噔上楼去了,楼上有警察和钟铭学校里的几个中国朋友,可能还有另外一些人。李妤感谢林对她的体贴,说心里话,她不敢看见死人,尤其是这种不正常死亡的人。她把儿子搁在沙发上,让他继续睡,自己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准备借助手势向这对希腊夫妇提出询问。
年轻的希腊女人首先问李妤:钟铭为什么抛下新婚妻子回国?他妻子很美,很年轻,他为什么把她孤零零一个人抛在这儿?
李妤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钟铭是因为签证到期才不得不回国的,他留下小霁只因为过段时间还能再次杀回来。但是要详细解释钟铭的动机和目的,需要做很多背景说明,这是她的英文水平所不能胜任的。再说希腊人也未必能够理解,一个欧洲人怎么可能懂得中国留学生的全部苦辣酸甜!
希腊女人问李妤:钟铭回国是不是整整一个月了?她用很重的语气强调“整整”两个字。她说这一个月里小霁很孤独,除了去医院上班和采购食品,小霁从来不出楼门一步。应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可以对大自然、对物欲、对友情、对游玩不感兴趣?希腊女人对李妤说:你们看出她的不正常来了吗?她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李妤苦涩地摇了摇头。还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个中国留学生奢侈到跟心理医生打交道的。希腊女人又一次睁大眼睛说:哦,上帝,上帝!太可怕了!她说她和丈夫昨晚出去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他们喝了一些酒,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大约在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上楼的时候,浴室灯是关着的,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他们回卧室取了些东西,准备进浴室洗澡。打开灯,就看见……“哦上帝,太可怕了,不能再想……”她从丈夫掌中抽回自己的双手,紧捂在脸上,身体微微地发抖。
林从楼梯上走下来,对李妤说了说大概的情况。据法医现场鉴定,小霁确实是自杀而非他杀。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十点左右。
李妤惊叫一声:“也是十点钟!半年前她从飞机上下来,我们开车去希思罗机场接她,她见了钟铭羞得满面通红,那不也是晚上十点钟吗?”一时间李妤如痴如醉,竟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往事不能自拔。
长途电话打回国内。尽管英国方面保证给予一切方便,三两天内钟铭还是不可能赶来。钟铭不到,别人不能自行其是,葬礼就耽搁下来了,小霁的遗体被冷冻在一家殡仪馆内。
夜里李妤做梦,梦见小霁从冷冻柜里爬了出来,畅通无阻地穿过一切空间,笔直站在她床前,求她帮忙买飞机票,回国的机票。黑夜里小霁通身皮肤闪烁出一种青紫色的鳞光,脸色苍白如一副面具,衣服被冻得脆如薄玻璃,在空气中一片片地断裂,垂落,发出清脆的风铃落地的声音。
李妤一声尖叫惊坐起来,林摸索着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腕:“你在做恶梦?”
李妤被极度紧张和恐惧弄得全身乏力,倚靠在枕头上,幽幽地说:“小霁要回国去。”
“小霁死了。”
“不,她想回国,她一直想回国。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地方。”
林沉默了一会儿,“恐怕仅仅是你这么想。她要是不想出国,当初急急忙忙嫁给钟铭干什么?”
“你不懂。”李妤说,“女人不像男人,有时候她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们的脆弱、惶惑、茫然、无助,多么容易被这个世界所忽视啊!她们就好像花园里的玫瑰和蔷薇,不知不觉间开了,又不知不觉间谢了。美丽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生命更久地隐藏在花苞中,叶片里,根茎下,在永恒的黑暗里挣扎。而这样一种黑暗里的痛苦,摘花的人是不可能感知出来的。”
“你在夸大其辞了吧?你们学文科的特点就是喜欢把一点点情绪捂在手心里颠过来倒过去。困惑谁能没有?都是离乡背井的,男人就一定比女人活得容易?也未必。”
李妤摇着头,坚持说:“不,你不懂,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何况还说不出来。”
林哭笑不得:“好好,你一个人懂,你慢慢想去吧。”翻个身继续去睡。
李妤心里想,明天还要打工,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疲倦,也就跟着林躺下去。然而闭上眼睛,小霁的形象顽强地浮现出来,栩栩如生,伸手可触。
小霁从希思罗机场走出来的时候,穿一件既厚且长的火红毛衣,头上戴一顶同样火红的毛线帽,在一片衣着色彩普遍冷调子的英国人中,显得醒目而且滑稽。
坐在汽车上的时候,钟铭就对小霁说:“明天我带你上街买件外套。这儿的衣服式样不多,做工却是很考究的。”
小霁茫然不解地答:“我有衣服。”
钟铭一笑:“这种大红颜色是英国老太太穿的。”
小霁捂住嘴,把一声惊呼压下去,怅怅地说:都讲外国人穿衣服很大胆……”
钟铭说:“那要看什么国家,什么地点,什么季节,什么人。”
小雾不说话了,薄薄的嘴唇紧抿在一起,神色有些尴尬。倒是一边坐着的李妤于心不忍,她十分清楚,小霁穿这一身衣服上飞机,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参谋、设计甚至动手帮忙呢!西方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什么样子?不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的炫目色彩吗?小霁这一身火红衣服,实在是代表着一个女孩子的玫瑰美梦!钟铭在她下机伊始就不客气地打碎她的梦境,多少是过于残忍和粗暴了。
起初的一个星期,李妤每天给小霁打电话。她怕她孤单,怕她寂寞,怕她新来乍到会觉得举目无亲,四顾无着。这个稚气、清纯、柔弱的女孩子不知不觉间在李妤心中激荡起巨大的怜悯,她以一种母性的温情关怀她,抚慰她,以致林嘲笑李妤是不是实际上在怜悯自己?是不是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
小霁接电话的时候,钟铭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不在家。白天几乎都不在家。这很正常,拿了人家的研究经费,身体自由便不可能全部属于自己,林同样如此,类似于“卖身”,或者说是“雇佣”,被雇走的是学问、见识和思想。
李妤问小霁干吗总闷在家里不出去逛逛?商店里琳琅满目,每一样东西都做得那么精致漂亮,任何一家大商店里都足以留住你半天时光。或者房前屋后随便走走,英国是个田园国家,遍地是草坡、松鼠、鸽子和千奇百怪的狗,即使在冬天也照样郁郁葱葱,视觉感受舒服极了。并且不冷,不像国内的冬天冻得人鼻红脸肿。
“我不敢出去。”小霁在电话那头柔柔地说。
“不敢?怎么不敢?怕走迷了路不认识家?”
“也不是。”电话里停了一会儿,“都是不认识的人,一出门心里就慌慌的。妤姐你呢?你刚来那会儿也害怕吗?”
李妤笑起来,安慰她:“也有一点儿,慢慢就好了。”
星期天,李妤和林请钟铭和小霁去温莎城堡玩。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摩肩接踵,把偌大一座城堡挤得满满腾腾、温莎城堡太有名了,又因为出了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情故事,在世人心目中更变得神秘浪漫,使每一个去英国的人非到此一游不可。此时虽是冬天,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依旧碧绿如茵,游人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古朴笨拙的城堡相映成趣,成群的鸽子飞起飞落,在人们肩头和手掌上觅食。白发森然、着装考究而又古意盎然的男侍者们穿过人群走来走去,成了人们争先合影的对象。偶尔有一辆漆黑锃亮的老式汽车驶过来,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紧抿嘴唇、不苟言笑的老太太,目不斜视地穿过以草坪为界的禁地,直达游人不能涉足的王宫。人群便“哗”地拥上,凝视老太太颇具王室风度的背影,猜测她是查尔斯王子的姨母还是姑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林笑道:“看起来崇拜名人是全人类的共性。”
钟铭说:“也不尽然,好奇罢了,跟我们去天安门接受检阅是两回事。”
李妤放开儿子的手,让他去跟鸽群嬉戏,一边插话说:“温莎城堡哪里及得上北京的故宫精致宏伟?你看这些城墙堡垒,不过是大块大块条石粗粗垒上去的。论文化,中国的过去真是无与伦比,谁会想到今天我们这些人堕落到替人打工的分上?”
李妤说到这里,一口浊气顿时涌上喉头,正要大发一通牢骚,小霁扯扯她衣角,轻声说:“钟铭要我去找工作。”
李妤望望她的脸,激忿之情转为温和,称赞说:“很好,这儿的留学生家属都打工。一天到晚闷坐在家里,人会闷出精神病来。再说中国女人自食其力惯了,跑到外国受丈夫供养,心里也不是滋味,找份工作挣点钱心里安逸。”
小霁愁眉苦脸:“我谁都不认识,上哪儿找工作?”
“查广告呀!查到合适的就去面试,问什么答什么,等人家说声‘ok',你就去上工。简单得很。怎么钟铭没说给你听?”
小霁偷望钟铭一眼:“我心里怕得很。我听不懂英国人说话,自己也不会说。”
钟铭忽然转过头来:“李妤,医学院毕业生会一点英语不懂?不可能的事。她实在对自己缺少信心,所以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打破她的封闭心理,让她适应这个社会。”
李妤笑道:“慢慢来吧,在国内都是依靠组织惯了,实在不知道离开了党该把自己往哪儿摆。”
学医的人在国外还是好找饭吃,钟铭只花半天工夫便在图书馆里帮小霁找到了不下十则广告。大都是招聘护士小姐护理员家庭护士之类。小霁娇滴滴一个女孩子,好歹又在医学院里读过四年书,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肯去伺候人,于是选择了一家医院实验室里培养细菌的工作。
面试之前,钟铭帮小霁写了一份英文简历,让她事先背下来,防备届时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那天两个人早早去了医院,钟铭坐在外面汽车里等,小霁独自上楼晋见实验室主任。敲了门之后,便有一位花白头发、慈眉善眼的老太太出来招呼她,请她在走廊沙发上坐一坐,稍等片刻。岂料小霁紧张过度,全没听见对方讲些什么,低眉垂眼开背她的简历。一口气背了大半,老太太“哧”地一声笑,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停止,和颜悦色说:“我知道中国人刚来的时候英语都不行,可我也知道你们的基础扎实,动手能力很强。我们医院里曾经接受过不止一个中国人的工作申请。你回去吧,下星期一九点钟开始上班。”
小霁惊住了,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
老太太又笑一笑,一字一句很慢地说:“下星期一九点钟开始上班。如果对你的工资标准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商量。”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居然就是实验室主任!小霁慌得连声“谢谢”都没说,奔下楼扑进钟铭的汽车,直问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既没提问又没让她动手就这么“ok”了?钟铭说就是这么简单,老板看上你就是你的运气,没别的原因可讲。
钟铭后来绘声绘色地对李妤一家说着这段故事,发挥一个文科学者的想象力,把小霁糊里糊涂开背简历的尴尬情状说得栩栩如生。李妤儿子笑得在地毯上打滚,林那儿也是“唉哟唉哟”接不上气的样子。
李妤偷眼去瞧小霁的神色,见她勉强跟着咧嘴在笑,面颊却是一片潮红,心知这样的描绘是很伤一个年轻女孩的自尊心的,遂止住钟铭:“别五十步笑百步啦,你刚来那时候不是连电话都不敢接吗?生怕是英国人打来的,听不懂闹笑话。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哟。”
钟铭收起笑容,歉意地望望小霁:“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笑话你。”又自嘲地说,“实在也是日子过得无聊透顶,逮着一点点幽默就想加油添醋。人到国外怎么就变得浅薄起来了呢?整日价挂在心里的只剩一个生存问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实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又为什么出来了还不肯回去,个中滋味,恐怕非经历过的人不能想象。”
话刚说完,小霁脸上已经是泪水涟涟。大家都吓一跳。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哪根神经,一齐拥过去劝慰。钟铭抓住她的纤手在自己脸上连击几下,嘴里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这个人有时候喜欢胡言乱语的,李妤他们都知道,也请你不要介意。”
小霁就抽回手,哽咽着说:“跟你无关,是我一想到明天要开始上班,心里难过得厉害。”
林大惊小怪地啧啧叹息:“你有这份工作是福气,看我们李妤,天天站在洗碗机旁边洗碗,腿都站得粗了。”
小霁解释道:“索性像好姐这样,出点苦力气也就罢了。可我去实验室上班,如果干不来,干砸了,英国老板不满意,那可怎么办?”
“不满意就走人呗,怕她什么?”钟铭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小霁你干吗这么没信心?你是堂堂医学院毕业生呐,开处方都能开的,还当不了一个小小实验员?那是英国中学毕业生干的活儿,你不可能干得比别人差。”
小霁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始终一副郁郁不乐的神色。
李妤心想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小霁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始终抱着惊恐和抗拒的态度,她把自己置身于两度空间之中,在一种飘浮的状态里,人为地制造着与现实的格格不入。
李妤有心要就这件事写篇报告文学,也算是一种警世告人的意思吧,打开电脑,细细地一琢磨,又觉得这事情实在没有太多的典型意义。在现今中国社会长大的女孩子中,小霁是一个周身弥漫着浓厚古典气息的特殊人物,这样的小姑娘为什么也渴望加入千千万万出国大军中来?并且为此不惜匆匆忙忙与钟铭相识和结婚?是时尚?是盲目?还是背后另有压力或隐情?李妤百思不得其解。
在李妤所接触到的中国女性中,凡作为留学生家属出来的,不外两个目的:陪丈夫共度寂寞时光和打工挣钱。活儿有的是,只要你舍得流汗。在这儿挣一块钱,回国能当十块钱用,这么一想浑身就有了劲头。有人从早上六点钟出门,到晚上八点钟回家。当中十四个小时连轴转,赶了这家餐馆,又赶那家公司,一日三餐都由雇主包了,省却烧煮洗刷很多的麻烦事。
而单身出国的女孩子又不同了,她们的目的比做家属的要高明许多也艰巨许多,她们瞄准了“永久居留”进行百米冲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一个跟李妤伺机出国的四川姑娘,到英国后曾在李妤家里暂住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她翻遍当地报纸的房屋招租广告,然后一个一个打电话去摸底,选出一部分再一家一家登门巡查。李妤猜想她这一招必是在国内想了又想,成竹在胸的,难为她新来乍到居然有本事把远远近近的出租房屋看了个遍。她最后选中的一家,房主人是个富有的鳏夫,儿女远离身边,常年与一猫一狗为伴。李妤最近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市中心开起一间小小的瓷器店,俨然一个心满意足的老板娘模样。毫无疑问,资金是那个老鳏夫出的,而秃顶的老头儿心甘情愿沦落成了店小二,眯缝了眼睛踞着脚尖为她拭擦瓷器架上的灰尘。李妤为这一戏剧性的情景忍俊不禁,站在店堂里和四川姑娘相视大笑,秃顶老头儿居然也开心地陪着她们咧嘴。
李妤坐在电脑前久久发愣。机器的电流声竟仿佛一阵响似一阵,成了对她思路的干扰。她沮丧地关掉机器,承认自己打工打得脑袋瓜儿麻木了,拼接汉字的活儿逐渐陌生起来。她想要不了两三年,她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回国后再不可能进大学重操旧业。
儿子突然在楼下锐声地喊:“妈妈有人找!”儿子用的是英语。每次从学校放学回家,他起码要有一两个小时进入不了中国人的角色。李妤怕他将来回国跟不上班,强迫他学习中文,写方块字便成了他的酷刑,小小人儿日日为此唉声叹气。
李妤离开电脑,脚步轻松地下楼。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穿一条中缝笔挺的西装长裤,一件浅黄色短袖衬衣,打同样色调的领带,皮肤白皙,眉宇间有说不出来的凝重忧伤。
李妤走近他身边的时候,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医用酒精味儿。她敏感地猜测到他可能是小霁在医院里认识的同事。
果然,他介绍自己复姓欧阳,上海人,四年前出国的,在小霁那个医院的病理解剖室做博士后。
“小霁的丈夫还在北京等飞机座位,他来了,如果要开追悼会,到时候自然……”
欧阳抬手不让李妤说下去:“请别误会,我只是为一点私事来找你。”
“啊,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
“你可以帮忙。”欧阳说着,目光忍不住在四下打量,小心翼翼问,“听说你把小霁住的那间房退租了?"
“是的我退租了。房主要求退,再说钟铭来了也不会再住那儿,睹物伤情,何必呢。”
“房子里的那些东西,听说都存在你这儿?”
“差不多吧。”
“有一件……”欧阳欲言不止,很为难的样子。
“什么?”
“一件雨披,淡紫色的,紫罗兰色,不知你看见没有?”
李妤拍一下脑袋:“哎呀糟糕!那是你的吗?我前天去整理东西的时候把它扔了,我觉得它旧得太那个……”
欧阳如释重负,竟长长地舒一口气出来:“扔了也好。实在也是样没用的旧东西。上个月下雨,小霁上班没带雨具,要淋雨回家,我就借了这个给她。后来小霁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忘了还给我。我昨天才想起这件事来。”
李妤扬了扬眉毛,心想这位先生也未免过于认真了,一件旧雨披,值得大老远追过来?
李妤的心思立刻被欧阳看了个透,他解释道:“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李妤吧。”
“好,李妤。我想请你知道,这并不是我小气到舍不得一件旧雨披,虽然上海人的小气似乎很有名。”他苦笑了一下,“我是怕钟铭回来看见这雨披,会胡乱猜疑,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联想,这对小霁不公平。”
李妤心里咯噔一跳,直觉到这里面还应该有一些故事,她为欧阳倒了一杯桔汁,问他:“你见没见过钟铭?”
“见过。钟铭常常开车去医院里接小霁,我远远地看见过他,很高很瘦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我总觉得小霁似乎有些怕他,我这感觉对不对?”他笔直地坐着,语调忧伤,拘谨中甚而至于带一点古板,使李妤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一些怜悯和亲切。
“噢,也谈不上谁怕谁吧?钟铭年龄比小霁大了许多,阅历见识也丰富许多,所以他拿小霁当小妹妹,有点像大人对孩子那样。”李妤微笑一下,“其实钟铭这个人心眼儿很好,他对小霁也很好,很关照她。”
“是这样?”欧阳喃喃地说着,仿佛陷入沉思,“有一次,好像是去年过圣诞节吧?小霁刚到医院不久,医院里开一个大型party。那天有点冷,我从停车场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小霁坐在锅炉房后面的一堆废木料上,裹着一件黑大衣,头和脸都缩在大衣领子里,看上去,又孤单又凄凉。我想都是中国同胞,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受冷落,就走过去。她说她丈夫逼着她来参加party,要她适应社会,学习人际交往,把胆子练大。可她没法儿做到这样,满会场都是说说笑笑的英国人,她无论如何走不进他们中间去。她说着说着竟然就哭起来,真的她是哭了,使劲咬住嘴唇,睁大眼睛,那眼泪还是不听话地一滴一滴往下落。”
“见她这样,我心里很慌,好像把她惹哭了是我的责任一样,走又不好,不走又不好。最后我还是没走。说实在的我心里也不愿意和那些英国人凑在一起,总是有点儿别扭,总觉得自己是外人,是冒冒失失闯到了人家私人聚会上的不速之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询问地望住李妤,见她点了头,才继续说下去,“我就陪她在那堆废木料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没讲多少她自己的事,看得出来她性格内向。这一点倒跟我很投脾气,我这人也是打不开局面。我出来四年了,上海有妻子有女儿,可我一直都没本事把她们办出来。”
“那天实在有点冷,她穿了大衣,我因为开车来的,就只一身西装,冻得不轻。回到家里我就感冒了,睡了两天。正因为睡了两天,我才得以有时间从头到尾咀嚼我们度过的整整一下午时光。我发现我爱上她了,当然这不是见异思迁,更不是妻子不在使我对异性有所冲动,都不是,纯粹只是精神上的喜爱,是一种灵魂的愉悦,一种浸润肌肤的温馨,一种促使理性升华的生物磁场之类的东西。听说你是学文的,这种感觉说给你听,你能懂。”
“我能懂。”李妤极郑重地点头。
“我们一天天变得十分亲近。医院里午餐和下午茶的时间我们都坐在一起。她平常极少跟人说话,似乎有一点胆怯和自卑的情结,怎么挣也挣不开它。即便跟我坐在一起,她同样不怎么开口。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安详的,只把眼面前走来走去的人群视为无物。这话该怎么说?两个人面对面可以组成一个世界?我从来没有吻过她。在这个年头,你或许觉得我太迂,挺没劲的,可我确实没这么做过。我不愿意让她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别扭。这些她也都懂,她虽然幼稚,却不是不懂感情。有时候我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有种感激,因为这样,我就更不愿随随便便冲破这一道线。
“她曾经跟钟铭说起过我。她问钟铭怕不怕她爱上我?钟铭当时在看报纸,报上登的是戴安娜王妃和她情人的电话内容,他看得正有趣,头都没有抬,回答说:‘你不会。一个妻子要真是爱上了别的男人,她不会对丈夫提起有关这男人的任何一个字的。’一句话堵得小霁哑口无言。钟铭是真厉害,他鼓励小霁出去社交,出去交一些朋友,始终要把她推向社会强者的境界。越是这样,小霁便越发胆怯,越发自卑,惶惑成了她的一种生命象征,她无法逾越这道障碍走向自在和自由。”
他双手颤抖着抓住那杯桔汁,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我对她的死并不特别惊讶。钟铭一回国她就成了不会游泳的落水者,迟早要淹死。她实在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孩,所以我不能让钟铭对她有任何猜测和误会。”
说完这些话,欧阳的神情慢慢趋于平静,忧伤依然存在,大起大落的激动却不会有了。
“第一次相识就说这些,是不是显得有些浮躁,或者简直就是一种卖弄?”他认真地盯住李妤。
“恰恰相反,我倒认为你有点过分注重自己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或许这便是你最终没有得到小霁爱情的原因?我说这话你不会生气吧?”
“啊!不不,我倒愿意探讨。可能你说得有些道理?我得想一想……”
“请放心,如果你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些事,那么钟铭将永远蒙在鼓里。”
“谢谢。你有一张永远会使人产生信赖感的脸。谢谢你耐心听我说了这些话。”
李妤对欧阳最后说的这句话耿耿于怀。“永远使人产生信赖感的脸?”什么人才会使人“永远信赖”呢?只有修道院里神情肃然的嬷嬷,或者老态龙钟满面慈祥的老太太。一张女人的面孔如果只让人产生“信赖感”,那实在是一种大大的讽刺。
所以欧阳走了之后,李妤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想要探讨欧阳这么说的具体原因。
她心里甚至有点沮丧,觉得不该搅进小霁的自杀事件中来,落得别人对她有这么个啼笑皆非的看法。实在她跟小霁本人并没有一丝一毫特别的关系。
第二天打完工回来,李妤照例趴在沙发上,让林在她的腰、肩、背各处揉捏一番。打工的活儿很累,资本主义国家的高工资不是那么好拿,三十多岁的李妤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林躬身站在沙发边,双手按在李妤脊椎处下狠劲,喘气不匀地说:“小霁那个医院,是不是有个女老板叫艾米?”
李妤把脑袋略略抬起来,侧了半边脸看他:“那是小霁的实验室主任。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打电话来,问我们是否能去一下,有些事谈谈。我说我们大概去不了。我们又不是小霁的什么人,干吗要到处行使代表职权,是不是?”
李霁沉默了一下。“艾米这老太太也够行的,她怎么找到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林耸耸肩膀:“这我可不知道。你说我们需要去一趟吗?”
李霁忽然发起牢骚:“凭什么要去?钟铭不在,一切责任都莫名其妙落到了我们身上。我们算是哪碟子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打小霁的遗产的主意呢。”说到这里,也许意识到这句话实在有点荒唐,忍不住“璞哧”一笑,“什么都别管了,等钟铭来了再说。”
中午两个人马马虎虎煮了点意大利面条,拌上从伦敦唐人街买来的辣椒肉酱,塞饱肚子了事。
林拿了汽车钥匙,站在门边对李妤说:“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起码让你的腰放松放松。”
李妤“哦”了一声,神色忽然有点忸怩:“我又改变主意了。”
林仿佛早有准备:“说吧。”
“下午你能不能不去学校?”
“我倒是有点活儿要干。不过晚上加个班也行。”
“我想……还是去趟医院,艾米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
“ok。”林答应得极爽快。林就是这点好,从来把李妤的事当自己的事。
车开到医院门口,李妤打了个电话上楼,艾米很快噔噔噔下来了。老太太满头银丝,身高体胖,行动却丝毫不显笨拙。穿一件黄黑条纹质地极好的丝质衬衣,下面是齐膝的百褶裙,腰间束一条时髦的金色宽腰带,脖子上一粗一细两条很长的金质项链,配一对金色耳环,富丽典雅却又绝对新潮。
艾米请他们到底楼休息室坐,然后从走廊上的自动煮咖啡机里倒出三杯咖啡,用一个托盘亲自端进来。
李妤忍不住朝林看了一眼。她对老太太的殷勤周到开始产生些许警惕。英国人对中国人一般不这样,他们的礼貌和客气仅仅局限于语言上。
艾米坐下来以后,第一句就说:“我对霁的自杀十二分遗憾。霁是个很让人爱怜的女孩,她很聪明,她很努力。她的工作一向令人无法挑剔。”
李妤侧了耳朵,费力而机警地捕捉艾米的每一句话。她注意到艾米在句子中用的是“爱怜”这个不同寻常的词,而不是普通的“喜欢”、“喜爱”、“可爱”这些字眼。
接下来她们讨论了一些有关葬礼的事。艾米反复申明小霁的死跟医院无关,因为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劳资纠纷包括工作问题、人事关系问题。但是艾米又说,医院里愿意承担小霁的一部分丧葬费用,包括把骨灰送回中国故乡的机票费用。“人不能死在自己的故土是一件不幸的事,愿她的灵魂安息。”艾米真诚地说。
李妤的英语表达能力不够水平,便由林做中方全权代表,泛泛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林和李妤都感觉有点像在做戏,面对华贵逼人的英国老太太,谈一个与他们三人都没有太大关系的中国女孩的丧葬事宜,此情此景未免虚飘飘的,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仅仅出于礼貌和责任。
艾米指着大家面前逐渐凉下来的咖啡说:“请喝咖啡。”
每个人都端起来喝了一口,同样出于礼貌。李妤直觉到艾米还应该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
“我打听你们的电话号码可不容易。”艾米文不对题地接着说道,“我先去电话到钟的学校,找到他的中国同事。同事告诉我另一个中国人的电话号码,是钟那个学校的中国同学会主席。中国主席向我介绍了你们,他说你们是钟的好朋友,是这样吗?”
李妤说:“是。”
艾米就很郑重地点头,双手下意识地把玩咖啡碟里的不锈钢小勺。
“小霁生前常常提起您。她很钦佩您的学识和见解。”李妤不失时机地送上一顶高帽。
艾米“啊”了一声,满脸由衷的高兴,把身子凑近李妤,说:“有两件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们。我曾经发现霁有自杀倾向。”
这回轮到李妤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是的我发现过。我现在后悔没有把这事及时告诉她的丈夫。”艾米作了个很遗憾的手势,“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实验室里有一些生物碱制品。生物碱是一种毒性很强的制剂,只一丁点就能致人死命。我们保存这些东西是因为有特殊用途,这就不必详细说了。总之放着生物碱的药柜的钥匙通常是由我自己掌握的,我从不轻易交给别人使用。只有一次我疏忽了,下班的时候把一整串钥匙插在办公桌抽屉上忘了取下来。我走出医院大门寻找汽车钥匙的时候发现了这一错失,便匆匆忙忙赶回实验室。推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霁把那个药柜打开了,把头伸在柜子里寻找什么东西。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当时神色很惊慌,说是头痛,想找点治头痛的药。我向她指出头痛药在另一个柜子里,那个柜子从来不上锁。她扶着脑袋说她被讨厌的头痛弄得心神不宁。后来我仔细检查了放生物碱的那个特制的铁盒子,在盒子上发现了霁的指纹。”艾米说到这里不禁有点得意,“指纹很小,并且各有一个圆形和一个箕形。只有中国女孩有这样的指纹。”
艾米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李妤和林的反应,继续说下去:“我们实验室在医院的四楼,房间里有两个朝向东边的大窗户,窗台很宽。有一回我看见霁坐在窗台上,被窗帘遮盖着。是这么坐的——”她侧身摆了个姿势,“两腿蜷着,身体侧向窗外,挺像丹麦海边上那个有名的美人鱼雕塑。我提醒她说,窗户打开的时候这样做很危险,尤其是被窗帘遮盖着,万一有人不留神撞过去,会把她撞出窗外。她当时很听话地下来了。可是过后我又发现她坐在那里。仿佛是有一种心理导向,她摆脱不了窗口的诱惑,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表情非常特别,又幸福,又平静,又热切,又飘忽,好像整个人已经跟窗内的世界没有了任何关系似的。那时候我感觉到有一种不祥,只不过仅仅是我的感觉,没法儿对别人去讲,你们能明白吗?”
“发生这些事情大约在什么时间?”李妤问。
“她很早就喜欢把自己隐藏在窗帘里,就像可怜的简·爱小时候那样。偷开我的药柜却是在不久之前。我想想——大约有两个星期左右吧。”
李妤没有说话。
“她自从到我们医院工作,几乎没有开心过。这可能跟语言有关系,她总是紧张。她是不是患有忧郁症?你们知道患这种病的人容易有自杀倾向和行为。可是她工作很好,真的一直很好。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实验学家,可惜。”
最后艾米一直把他们送到医院大门外边。她一再叮嘱说,举行葬礼的时候要通知她,她会去的。她的金色腰带和项链耳饰在夏日阳光下璀璨耀眼,象征一种热情澎湃的生命。
钟铭回国后的第三个周末,李妤一家曾经开车去看小霁。
在这之前的两个周末,李妤都给小霁打了电话,让她坐大巴士过来。小霁不是推说不舒服,就是推说医院里要加班。李妤知道小霁不爱凑热闹的脾气,只好俯就着去看她。
那天阳光出奇的好。李妤准备拉了小霁一块儿去附近的星期天市场,那儿的吃穿用物都比商店里便宜,有时候还能碰到意想不到的有趣玩意儿。
车在门口停稳,儿子摇开车窗玻璃大声喊霁阿姨。当时小霁刚巧站在楼上卧室窗口,身体紧贴在窗玻璃和窗帘之间。此刻李妤才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跟艾米说的那些非常相似。
小霁对他们一招手,身子一闪不见了。片刻工夫她出现在楼门口,穿一身白色棉织休闲服,衬得脸色也很苍白,眼泡略有点浮肿,给李妤的感觉是刚刚哭过。当然李妤没有道理怀疑她哭,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哭的事。那么是夜里没睡好,想念钟铭,失眠了。李妤这么想。
三颗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催小霁上楼换衣服,一块儿出去逛市场。
“可我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呀。”小霁解释说。
“也不是为买东西,随便逛逛,散散心呗。”李妤告诉她。
小霁迟疑了好一会儿,仍然委婉地表示没有兴趣,不想去。这使得李妤全家尤其是孩子很扫兴。后来三个人商量了几句,决定大家都不去市场了,李妤留下来陪小霁说会儿话,林带儿子到更远一点的养马场看英国骑师驯马,而后再过来带李妤回家。
“你脸色很不好,应该多做做户外运动。你看这里的英国女人,逮着太阳不要命地晒。”李妤这么劝告她。
小霁淡淡一笑:“我这人就是怕太阳,一晒就头昏。”
小霁对于李妤来看她还是很高兴的,拖着她上楼到卧室里坐,又是倒果汁,又是拿巧克力,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李妤说:“你别拿了,我正在发胖,不敢吃这些东西。你过来坐着,我们说会儿话吧。”
小霁就面对李妤坐在地毯上,背靠墙壁,双腿蜷起来,缩成很单薄的一团。
李妤叹道:“瞧,咱们俩匀一匀才好,你是过分苗条,我呢也过分丰满。你该不是生病吧?怎么穿这么厚的衣服?”
“病倒没有,就是总觉得身子倦得很。”
“身子倦,会不会是那个了?”
“什么?”
李妤双手在腹部抱出个球状。
小霁马上就红了脸,很着急地解释:“没有没有。钟铭不让要孩子,他说我刚有个好工作,丢了很可惜。”
李妤笑着说一句:“钟铭这家伙。”
小霁目光幽幽地钉住床罩一角垂挂下来的缨络,“他是为我好。生了孩子就只能在家当家庭妇女,语言学不到,读过的那点专业也要荒废了。我出来的时候,我父亲希望我能在这儿读个硕士博士,那时候想得很简单。钟铭说读硕士要很多钱,尤其是医学硕士。”
“是。而且读硕士还申请不到奖学金。”
“就是有钱读,我这点英语水平也读不下来。我一听英国人说话就紧张,一紧张连熟悉的单词也反应不过来了。每天从医院下班我都很累,没干体力活儿也累。”
“这我能想象出来。我刚来的时候外语还不如你,我们学文科的,那时候外语考试总是蒙混过关。”李妤轻轻笑着,“都以为文科学生不会有机会出国,谁知道最后还是出来了,窝在这儿当打工妹。命运这东西确实神出鬼没,以为这一辈子的路都能看见了,哪想到还会节外生枝,一拐就拐到了英国。”
“好姐,你想家吗?”小霁很突然地问。
“我家就在这儿呀。”李妤一时被她问得发愣。
“我是说老家,中国。”
“噢,这个嘛……也想也不想。在中国我一无所有,原先在学校单身宿舍占了一间房,我一走,那房也就收回去了。我们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更没有空调,两手空空,典型的无产阶级,四海为家。”
“现在不一样,现在有钱的人很多。”
“那跟我也没关系。当教师的总归是穷,尤其我们这些文科教师。你家里还行?”
“一般。我爸妈也是教师。我很想家,经常梦见我穿了白大褂在医院病房里走。我过去学的是小儿科,我这人喜欢跟孩子打交道,他们也喜欢我用手去摸他们。”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小霁低头看自己的姿态给李妤一种很深很特别的印象,她总觉得那手掌的纹路里该有小霁自己能读懂的生命密码。还有那最后一笑,笑得那么轻松而又落寞。那时候她就已经想出来一条既能对得起钟铭,又能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专业和喜欢她抚摸的孩子以及所有爱她的人的路了吗?
李妤把一切都寄希望于钟铭的到来,盼着他接手处理有关葬礼的乱纷纷的杂事。
结果钟铭从飞机场走出来的模样把李妤和林吓了一跳:一件皱巴巴白不白黑不黑的汗衫活像抹布,无比宽大地搭拉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眼圈变成黑幽幽两个洞窟,脸色灰暗如同发了大烟瘾,胡子更是拉拉碴碴有半寸来长。他走出通道大门猛见李妤和林,嘴角肌肉一阵痉挛,居然抽抽搭搭哭出声来。众目睽睽之下倒把李妤和林弄了个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李妤把钟铭安置在楼下客厅里。儿子的单人床被临时征用,从楼上搬到楼下,给儿子另收拾一个地铺,对付几天。儿子年幼,不知大人愁苦,见了钟铭便如从前那样缠了他玩游戏机,被李妤呵斥几声,噘着嘴上楼去了。
李妤给钟铭煮了两包方便面,放上一些木耳,鸡蛋,葱花,香喷喷一大汤盆。
“我那年下了飞机,最想吃的就是一碗汤面。”李妤故意制造轻松气氛。见林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喝啤酒,便偷偷用脚踢他一下,意思要他也说点什么。林抓耳挠腮,一副黔驴技穷的窘态。李妤只得在心里暗骂他一声,继续搜肠刮肚找些废话跟钟铭说。
“在这儿过日子,难得一点就是气候适宜,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国内最近是不是热得够呛?记得那时候我带儿子睡觉,天天要用冰水抹席子。”
“小霁真的是自杀,不是被人谋杀?”钟铭沉默了半天,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把李妤和林吓一大跳。
“法医做过鉴定。”李妤望着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
“他妈的英国法医都是混蛋!只会喝啤酒,嚼肉肠!”
林慌忙把手里的啤酒罐头放下来,哭笑不得地望住李妤。
李妤正色道:“钟铭,你不能怀疑科学。”
钟铭的眼泪便又哗哗流下来:“我才离开一个多月,她怎么就会自杀?她毫无理由的,没有一丝一毫活不下去的理由。她的工作找得比别人都好,她老板说她很能干很胜任。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纠葛,没有经济困难。她更没有患上绝症,痛不欲生。她怎么会自杀?你们帮我分析分析,她为什么要这样?”
“吃面条吧,都泡烂了。”李妤岔开话题。
“别,李妤,你别用面条堵我的嘴,这个问题不想通,金子我也吃不下。”
林忽然在旁边“噗哧”一声:“金子当然吃不下,吃下去还有命?”
钟铭拿眼睛瞪着林,要想发火,肚子鼓了几鼓,就觉得一口气瘪了下去,灰溜溜无甚趣味。他提起筷子去拨那碗面条,三根两根的挑起来,又放下去挑另外的三两根,直把李妤看得浑身燥热,也没见一根面条进他的喉咙。
葬礼之前,艾米忽然派人送来一包钱,有一磅的硬币,也有五磅十镑的纸票。艾米在随附的纸条上说,这是医院同仁为霁捐的钱款,希望能对她的家庭有些微帮助。
李妤跟林商量说,何不在林和钟铭两个学校的中国学生中也来一次募捐?从前有篇澳大利亚小说,叫做《把帽子传一传》,咱们也来传一传帽子,捐点钱,寄给小霁的父母,多少是个安慰。老人家把女儿送出国,不知寄予了多少厚望,猝然听到噩耗,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悲伤。
“这事儿可不好办。”林挠着头说,“都住得这么分散,谁能够跑去一家一家收呀。”
李妤出点子说:“在计算机上发个通告出去,让大家把捐款交到各校学联主席那儿。”
林说:“试试吧。”
结果到葬礼那天,两校学联主席共交来不到六十镑的钱款。李妤当时穿一身素色衣裙,胸口别着黑花,找到钻来钻去忙着拍摄现场的林,抱怨说:“瞧瞧,要是能捐得多点儿,寄回国也还像个样;再少点儿呢,干脆我们就在葬礼上替钟铭花了。这不多不少一包——”她掂掂那些叮当作响的硬币,“寄好还是不寄好?”
林把摄像机里的磁带换下来,装一盘新的进去,一边说:“当然寄。有多少寄多少,实事求是。留学生都不是阔佬,再说两天时间也太急了点,有人可能这两天就没打开过电脑,不知道有这么个通告。”
后来李妤想来想去,自己垫进了四十多镑钱,凑成一百镑,给小霁父母寄去了。
整个葬礼的策划、筹办,从租场地开始,到发通知、买鲜花、写挽联这一类琐事,几乎全由林和李妤一手包办。李妤毕竟女流之辈,英语也不地道,只能为林打打下手,主要的事情是林去办的,临时还抓了两个中国同学的差。
钟铭枉为死者丈夫,倒成了一个丧魂落魄的旁观者。
有一次林急得要开车去取为小霁放大的遗照,开门一看发现车没了,急得林双脚直跺:正是忙忙乱乱用车之际,怎么丢得如此不巧!慌慌地打电话向保险公司报案,又骑了李妤的女式自行车出去办事,一路恨得咬牙。
到晚上车却又回来了,原来是钟铭开着它去了那栋退租的老房子,楼里楼外消磨了足足一个下午!回来的路上竟又出一个小车祸:被一辆冒冒失失的“蓝鸟”车擦破一片车漆。好在“蓝鸟”的主人不愿在驾驶记录上被记一笔,主动掏二百英镑作赔偿,两下私了。
钟铭作贼心虚地把那二百英镑拍在桌上,弄得林和李妤哭笑不得。林不客气地说:“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就不该开车出去。”
钟铭辩解道:“是他撞了我,他不是赔钱了吗?”
林说:“那也因为你反应慢了,避让不开。瞧瞧这有多险!万一再把你撞个三长两短,小霁的追悼会开是不开呀?”
李妤看林话说得“冲”了点,心里又老大不忍,朝林使个眼色:“把明天葬礼的程序表拿出来,给钟铭过个目吧。”
钟铭就很机械地接过去看,四五行字直看了半个小时,一言不发。李妤催问他有什么意见?他“哦,哦”地漫应几声,茫然道:“是要我提意见吗?”
李妤叹一口气:“你到底看没看进去呀?是问你有没有什么要添要减的内容。”
钟铭仍是一片茫然:“我没有参加过葬礼呀!”
李妤至此相信了林的话,也认为钟铭是废了,起码在现阶段是废了。
第二天的葬礼,钟铭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连最后几句感谢大家来参加葬礼的客套话,都是林代替他说的。人们免不了窃窃私语,议论钟铭到底是因为痛失爱妻心情错乱,还是夫妻间别有隐情,以致小霁为他而死,他为小霁而伤?
葬礼过后钟铭仍然住在李妤家里。他既不提走的事,李妤夫妇自然不能撵他走,那样做就有点太不近人情。
原本被李妤布置得干干净净的客厅,却因为凭空多出一张床来,视觉上极不舒服。儿子的两大箱破烂玩具没地方放了,被李妤一股脑儿塞进壁橱,弄得儿子每天要爬进壁橱再爬出来几次。儿子爬得烦了便责问妈妈为什么虐待他的玩具?李妤心想儿子到国外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理直气壮地要求平等权利,将来也是个不好收拾的。
每天林去学校,李妤打工,儿子上小学,一家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钟铭这个做客的留守家门。李妤进了餐馆急急忙忙换上规定的衣裙,全力以赴伺候那台吞吐不停的大型洗碗机。洗着洗着她心里会咯噔一跳,想到钟铭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干出什么蠢事来?这一想未免心惊胆战,神魂不宁,以致洗碗机的传送带立刻出现空转。工头跳过来快手快脚帮忙,虽不责备什么,那一种无形的压力令李妤好一阵惶惶然,赶紧收心不敢再想。
好不容易盼到墙上的电子钟一分一分走到尽头,李妤心急火燎地扒下工作服骑车回家,到家掏钥匙一开门,钟铭好端端在沙发上躺着呢,两眼望着天花板,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李妤一颗心才算放回肚里。
平常中午饭是极简单的:或意大利面条,或蛋炒饭。而多了个钟铭就不能这样对付了,虽然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到底也还是家里的客人,三菜一汤不能再少。
须知一日两顿饭,每顿三四个不同花色品种的菜,对于一个在英国小镇生活的中国主妇,是一件多么叫人操心多么叫人为难的事!每天李妤总是吃了上顿想下顿,一筐土豆又是切丝又是剁泥又是削片,使出浑身解数让餐桌上看着像个样,心智体力都同样累得慌。
自然也不能享受趴在沙发上让林给她揉捏腰背的快乐了。一是钟铭新丧爱妻,若把他们之间和美体贴的情景显露于钟铭眼前,未免有点恶作剧般的歹毒。二是没有了那份闲暇,家里多一个人便多出好多事来,忙得李妤想不起来自己的腰背。
钟铭在家里既闲得骨头发锈,也就陷入无休无止的对小霁的回忆之中,一遍一遍深刻忏悔自己的失责、疏忽。
“我错就错在总是以自己的心态去衡量小霁。她工作很好,语言也过得去,又那么年轻,在哪儿不能闯出一个天下?女孩子害羞一点是有的,世面见多了也就磨砺出来了,所以我总是把她往人群里赶,撵着她,逼着她,嘲笑她,挖苦她。李妤你不知道我一直盼望她快点成熟,我心里认为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份本钱……”
李妤身上扎了围裙,快手快脚在厨房里忙碌,一边回答说:“你从前的确对她不错,这我们都知道。”
钟铭就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追着李妤到厨房里,摊开两手苦苦哀求:“既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自杀?生命只有一次对不对?人要想自杀总得有个活不下去的理由,对不对?小霁她到底有什么理由呢?你帮我分析分析。”
李妤骗他:“等我空闲下来好好想一想,再告诉你。”
钟铭一闪身拦到了煤气炉前面,不让李妤有所行动。“不不不,求求你,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必须替她想一个理由,必须这样。”
李妤站着不动,望一望钟铭那双混混沌沌却又充满焦虑的眼睛,心中忽然老大的不忍,觉得钟铭这一辈子实在是运气不好,熬到三十多岁没有谈过女朋友,匆匆忙忙回国抓了一个又碰上这样的事情。死者倒是飘飘摇摇升天国了,扔下无尽的痛苦和猜测给钟铭,让他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思维怪圈。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呢?”李妤小心地望着钟铭,“愿不愿意活着是她自己的权利,如果她觉得活着很辛苦,很累,她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命方式。”
钟铭激动万分地抓住李妤的胳膊:“你事先知道她会自杀!是她告诉你了吗?”
李妤哭笑不得:“她如果告诉了我,我会不阻拦?我竟忍心看她死?”
钟铭想了一想,沮丧地松开手:“我原以为会从你那儿破译这个密码。”
李妤是女人,女人总是善于听别人倾诉痛苦并给予同情,林就不同,每天听钟铭唠唠叨叨咀嚼这几句话,未免厌恶这种重复。林对李妤说:“我现在越来越感觉鲁迅了不起,几十年前就创造出了祥林嫂这个典型……”
李妤打断他:“别这么刻薄好不好?如果是你碰上这件事,你会不苦不恼保持绅士风度?”
林说:“如果死的是你,我立刻为你殉情。”
李妤白他一眼:“想咒我死?”想了想又幽幽地说:“其实我在这儿又何尝感觉到快乐?只不过生活已经把我磨砺成了粗糙的岩石,风来雨来于我不过是淋湿一层表皮而已。小霁她不一样,她太娇嫩,太敏感,一点点温度的改变都能使她感冒着凉。我们已经学会了忍受痛苦和化解痛苦,她却还处在把痛苦放大十倍的阶段。可贵的是她没有丧失勇气,要知道一个人能够随心所欲处置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呀。”
林听得浑身渐渐发冷,死命握住李妤的手:“宝贝儿,你可不要吓唬我,我连饭都烧不熟,儿子放学回来没饭吃很可怜呀!”
到了这个星期六,满街商店结红挂绿,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夏季大减价。李妤要趁这机会为全家购置一些衣物,林推说头有点痛,没有跟她去。
购物是件很花时间的事情,既要价钱便宜,又要喜欢、合适,这就不能不一家家商店细细地看、慢慢地挑了。街上又碰到很多中国人,商量好了一齐出来买减价商品似的,互相见面不免感慨一番,自嘲一番,所以李妤拎了大包小包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平常的晚饭时光。
一进家门首先感觉沙发空空荡荡,没有了钟铭躺在上面茫然出神的身影。林正在笨手笨脚拆那张角落里的单人床,准备往楼上搬。李妤大吃一惊,问道:“钟铭呢?钟铭哪里去了?”儿子抢着告诉她:“爸爸把钟叔叔赶走了。”
李妤满手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放,就那么和林面对面对峙着,僵立着。满屋子乌云密布,似乎刹那间便会暴雨倾盆。
李妤说:“你太狠心,就这么把他赶走。”
林说:“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留他在这儿太危险。情绪是一种很能传染人的东西,我必须保护你不受侵染。”
李妤问:“你以为我真会像小霁那样?”
林正色道:“我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人的感情有时候真是脆弱,冷热干湿都会使它折断碎裂。”
李妤愣了一会儿,忽然甩掉满手东西,呜呜地哭了起来。从接到小霁死讯的电话到今天,李妤还是第一次放开眼泪哭。儿子磨磨蹭蹭挪过来,一声不响把脑袋顶在李妤胸口,李妤便紧紧抱住他,仿佛抱着一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