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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克式左轮 美满家庭

小妤读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致彦已经是有三年教龄的大学讲师了。致彦和小妤受教于同一位导师,算起来是师兄妹的关系。致彦毕业留校后又当了导师的助手,常受导师指派过问小妤的读书和论文完成情况,因而他们发生爱情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爱情正是鲜花怒放的时候,小妤面临了毕业分配这一桩人生大事。都知道这一次分配几乎是年轻人事业上的最后一次选择,落下脚跟之后便很难再有挪步的可能,因此小妤的一帮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削尖了脑袋为自己找一处合适地方。

小妤学业上算不得冒尖,加之性别又不占上风,留校工作便绝无可能。可恨的是她父母远在贵州,她千里迢迢从贵州考来,原本为的是从那块偏远闭塞之地脱身而出,偏偏学校这一年的分配原则是哪来哪去,小妤必须回到她的衣胞之地去贡献青春。当然也不是不能通融,照小妤这样的情况,未婚夫是本校教师,若能就近找到接收单位,学校毫无疑问会乐于成全。

令人齿冷心寒的地方就在这里:致彦为小妤跑坏了两双皮鞋,却始终没有找到一处肯接收小妤的单位。所有的单位都早已人满为患,偶然有名额松动的地方,一听说求职者是女性,立刻就关紧了大门不留一丝缝隙。致彦托老师,托同学,托亲戚朋友,甚至拉下脸皮托系里几位有权势的学生家长,始终没有能如愿以偿。小妤眼巴巴看着他天天跑得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心里委屈到直想一头撞死在学校大门上才痛快。

最后是致彦的父亲找到了一个郊区建筑队,人家勉强愿意接收小妤去当描图员。致彦觉得不妥,小妤自己更是羞愧交加,想她不管怎么样也是名牌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再落魄也不至于到这个分儿上,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回贵州去。致彦无言以劝,除了恨自己无能,别无办法可想。

临别的几天两个人缠绵伤感得死去活来。泪眼相望中致彦对小妤交待了数不清的话,从起居饮食一直到同事相处,其中最要紧、反复叮嘱不休的便是这样两句:学业上千万不可荒废;两年以后一定要报考本校博士生,争取有再一次的分配机会。致彦把小妤拥在怀中,说一句话便在她脸上吻一下,殷殷深情,难舍难分。

一对情人从此天各一方。山高路远,收入菲薄而旅费昂贵,想见一面难上加难。

致彦不是那种遍地采花的轻薄儿郎,自从有了小妤,便觉此生可以满足,校园里众多的漂亮学生再不能进入他眼中心中。跟小妤的书信往来自然三两天一次从不间断,随信寄去的不是与本专业有关的书和杂志,便是报考博士生需要用到的复习资料,外语磁带,等等,等等,总是不脱书生意气。他以为只有小妤考回本校读博士生,才是他们团圆的唯一可能,因此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年后的招生考试,无形中把一份沉重枷锁送给了小妤,使他们之间的每一封信件都重如千钧,压迫得两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之后,有一次小妤突然来了一封信,说她再也不想在国内呆下去了,一切一切都没意思透了。致彦莫名其妙,不知道小妤发这番牢骚是为何原因,急急地骑车到邮局挂长途电话,问小妤到底碰到了什么事情。小妤在电话里很轻松地告诉他说,不久前她参加接待一个美国来的学术代表团,团员中一位大学教授对她的硕士论文颇感兴趣,自告奋勇要替她搞一笔奖学金,以便她能去美国继续读书。致彦一听之下不免失笑,指出这样的许诺未免浮泛,事实上仅凭一面之交就期望得到人家的鼎力相助,这是小妤的不切实际。美国的奖学金也并不那么容易到手,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在那些绿钞票上。小妤却在电话里轻松地笑着,说她一辈子相信奇迹,她这些日子已经许多次梦到美国,这是命运给予她的暗示。她对致彦说,要寻求一切去美国的机会,读学位也行,当访问学者也行,总之希望能够在美国团聚,然后建立家庭。从前他们没有想到这样一条迂回的道路是太傻了。

在国内不可能做到的事,倒指望在美国做到?致彦放下电话,心里觉得小妤太孩子气,把人生想得跟编故事一样简单离奇,信手拈来一样的容易。

谁知此后小妤不断来信报告她美国之梦的进展情况:南加州大学来信索要她的“托福”成绩和学业成绩及毕业证书;南加州大学寄来了入学通知书;她已经办出国护照了;她去成都美国领事馆拿到签证了。一切都异乎寻常地顺利和迅捷,仿佛无形之中有人拿着斧头在前面为她开山辟路,她只要愿意,尽可以随心所欲走遍地球。致彦只觉她的这些来信似梦非梦,半真半假,令他总也不能切切实实相信这一切过程。

而事实终归是事实:小妤拿到签证之后离规定的入学时间只有不到十天,她不可能千里迢迢赶来见致彦最后一面,匆匆忙忙买了飞机票就从广州出境去美国了。临走之前她给致彦寄来了美国的通信地址,又嘱他千万千万尽快到美国去会合,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切手段。致彦直到此刻才完全清醒,明白小妤真的是插上翅膀从他手里飞走了。他怅然若失,亦悲亦喜,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又苦笑着想,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一切手段”呢?命运不给他机会,总不能端了冲锋枪去闯美国领事馆吧?

书桌上一大堆预备寄给小妤的书刊资料赫然在目,致彦与它们默默相对的时候,恍惚明白自己从前的做法过于老夫子气,如今的时代不再欣赏循规蹈矩,只要目的达到,任何手段都成了合法。他自己没有早动脑筋,否则的话也许不必非到美国才能团聚不可。

从此美国便成了致彦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他像饥饿的野狼钉住一只兔子一样钉得双眼冒火。

说起来也是致彦的不幸,他因为在国内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去美国的道路无形之中比学生们窄了许多:读学位不太可能,进修也不大可能,唯有当访问学者最为冠冕堂皇。而系里想通过这条路出去的教师几乎是百分之一百。偶尔来一个名额,僧多粥少,总要争得天塌地陷。致彦为出国对系主任百般奉承,勤勤恳恳多做了别人两倍三倍的工作,总算良心感动上帝,不久系里来了一个保加利亚的名额,系主任决定把这个名额给他。致彦乍听之下浑身冰凉,心想保加利亚跟他有什么关系?命运岂不是在跟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极度失望之中他没有多想,脱口就回绝了系主任的好意。

事后告诉要好的同事小李,小李责怪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首先,管它保加利亚还是利比里亚,出国出国,出去了再说,出去了之后辗转再往美国,这样的机会总比在国内来得容易,其次,拒绝去保加利亚,说到底是不识抬举,主任一定不会高兴,系里其他老师也一定认为他过于狂妄自大,下次再有名额来,致彦是绝对不要指望得到了。小李这样一分析,致彦幡然醒悟,恨自己一时糊涂冲动,如今是悔之晚矣。

就这样,一念之差,致彦自己把自己唯一的道路堵死了。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致彦心里想想,以自己这样一个博士的脑瓜儿,居然在系主任面前绕不过这个弯子来,可见也是命中注定不能远行。这样一想便又释然,从此去美国团聚的念头丢开不想,一心指望几年之后小妤学成回国,洋博士比土博士总要吃香,政策上对回国的人又有格外照顾,那时候小妤回本校任教总是不成问题。

有一天致彦额外得了一笔稿费,拿到手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给小妤挂个国际长途。电话拨通的时候,美国那边正是早晨七八点钟,接电话的居然是一个嗓音浑厚的美国男人。那人一听是中国来的电话,就把话筒给了旁边的小妤,致彦一个劲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妤?”小妤就说:“我回头给你写信。电话太贵你搁了吧。”电话里亲了致彦一下,话筒咯嗒搁了。

致彦度日如年,等待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无数的推测无数的设想,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一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十天之后总算信寄到系里,致彦拆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小妤在美国找到了她的保护人。小妤在信中写得十分坦白,一个孤身闯荡世界的年轻女孩,处境之艰难是致彦想也想不出来的,求生的本能使她迫不得已如此,其中并没有多少爱情因素。小妤又一次催促致彦尽快到美国去,她说,只要致彦一踏上美国的土地,她立刻就会重新回到他身边,一分钟也不会耽搁。他永远是她唯一的爱人。

不知道为什么,致彦看完信后倒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对小李说,小妤初到美国的处境,他完全能够想象出来,他理解小妤这样的生活方式,所谓“入境随俗”,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既然他如今没有办法去保护小妤,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妒忌别人替他去尽这个责任。小李叹一口气,问他能否猜得出来这位保护人是谁?致彦面无表情地问:“这还用问吗?那位美国教授一定在贵州就对小妤有了意图了。”于是致彦和小李默默相对,许久无言。

小李接下来给致彦介绍过两次女朋友。其实致彦既没有说放弃小妤,也没有说他要另起炉灶,一切尽在不言中罢了,小李作为致彦的好同学加上好同事,当然不可能猜不透他的心思。两个女孩子都还不错,一个学中文的,温文尔雅,戴一副纤巧的眼镜,据说诗写得很漂亮,天分极高;另一个学法律,剪着男孩子样子的短发,能说会道,神采飞扬,看得出将来是个角色。致彦跟她们都见了面,喝过咖啡,逛过公园,只不过神情总有点淡淡的,不冷不热,不即不离。两个女孩子是何等傲气的人尖儿,哪里受得了致彦的这份冷淡,两次面一见就再不肯来坐冷板凳了。致彦也无所谓,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倒让介绍人小李心里不痛快。

不久,致彦带几个学生到下面去做毕业实习。有一天晚上在招待所看电视的时候,致彦突然就跌倒在地,口鼻歪斜,不省人事,把几个学生吓得面如土色。亏了招待所的所长有经验,当即用床板绑了副临时担架,招呼人把致彦抬到县医院,又连夜用救护车送回省城。

诊断结果是脑瘤,需要尽早开刀,医生并且说,因为肿瘤的位置特殊,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这话当然只能让家人知道,对致彦是万万不能说的。而致彦是何等聪明之人,从医生和家人的紧张神色上已经揣摩出了病情的严重。一天小李到病房来的时候,致彦握住他的手,未及说话,早已泪流满面。小李心里好生不忍,附在他耳边说:“是想见见小妤吗?”致彦硬咽不能成声,只用力点一点头,用一种垂死者才有的目光乞望小李。

如此重托自然要全力去办,很可能致彦上了手术台就再也不能下来,日后小妤想见他也见不着了。小李自掏腰包冲到邮局去挂国际长途,电话里只说:“要快!要快!”

美国的办事效率确实也快,小妤接到电话不过三天,人已经站在了医院里致彦的病床前。一对情人相见在此时此刻,双双恍若梦中,执手相望,泪眼模糊,把一旁的小李也弄得鼻子酸酸。小妤把致彦送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俯下身子疯狂亲吻致彦,不断地说一句话:“你要坚持住呀,我等着你。”致彦神志十分清醒,极郑重地对她点一下头。

不知道是致彦命大,还是爱情的力量果真能起死回生,总之致彦终于从手术室回到了特护病房。

手术台是一道关口,手术之后也还有无数道险关要过。小妤以病房为家,日日夜夜守护致彦,简直就差没有把自己的健康脑袋换给他去。医生护士知道小妤特地从美国赶来对致彦尽这一份爱心,无不对她肃然起敬。手术后治疗的一切过程都对他们俩大开绿灯,使小妤的精神世界无形中也上升到了崇高和纯净。

致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极度虚弱中对小妤说了一句话:“我又能见到你了。”

一句话勾起小妤的万般感慨,回想毕业之后这两三年的坎坎坷坷,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以及孤身一人离乡背井的惶惑无助,小妤忍不住躲进厕所大哭了一场。

致彦稍微恢复一点元气的时候便问到小妤这一趟回来,拉下功课怎么办?小妤心想,读书人到底还是读书人,千千万万个问题不问,先想到拉下的功课。小妤就说,她已经去信向校申请延长一年,学校也同意了。“可以这样吗?”致彦惊讶地问。小妤说,可以的,美国的学校自由度大,美国学生常这样干,读着读着没钱了,就去工作一年再回来读。致彦因脑部手术而面目全非的脸上就浮出一个笑容,微弱而欣慰地说:“这么说,我们可以有一年的时间。”

小妤知道他这个“一年时间”指的什么意思。然而此时的小妤,责任心压过了其它诸如情爱、疼怜种种的感情,一心只巴望致彦能恢复正常,其余便顾不得多想了。

致彦出院的时候,他父母本想他能住回家去静养,致彦本人极不愿意。他在学校教工宿舍是单独有一间房子的,他执意要回自己的宿舍,其用意自然不言而喻,是希望能够静静地跟小妤重温旧梦。大家揣摩到了病人的意思,自然只有顺从。就连小妤本人,也一口答应由她照料致彦,保证周周到到。

脑部手术恢复极慢。起初的一段时间,致彦虽然思维清楚,反应却是十分迟钝,说话含混不清,且五官神情或多或少显出一种痴呆症状。偶尔想多了事情,就会引起剧烈头疼,疼得他双手抱紧脑袋呻吟不绝。这时候小妤总是把他的脑袋温柔地抱在怀中,替他按摩揉压,轻言慢语使他狂乱的神经得以安宁。他恢复宁静之后就无限歉疚地望着小妤,一字一句说:“又使你不痛快了。”

小妤摇摇头:“哪儿的话,生病总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怪我不能让你好得更快。”

致彦时常坐在镜子前面凝望自己苍白变形的面容,他担心自己从此再没有以前的聪慧敏锐,不能胜任繁重的脑力劳动,致使十几年寒窗苦读的心血付之东流。他万分紧张地询问小妤:“你说我会成为废人吗?”

小妤就反问他:“你觉得有这个可能?”

他幽幽地说:“我太不甘心从此只能延宕生命。我还想著书立说,想在四十岁以前当上教授,想在学术界出人头地。我期望的东西太多太多,一旦它们离我远去,那我活着还不如死亡。”

小妤斩钉截铁说:“不会那样,你对自己要有自信。你只要耐心地度过这个恢复期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小妤劝致彦不妨练练气功,借以恢复体力。为此小妤特意报名参加了一个气功训练班,每天出去拜师学艺,然后回来再慢慢教给致彦,致彦解嘲说:“你到美国去了一年,该教我练霹雳舞而不是气功才对。我简直不相信你真会对这些虚妄的东西发生兴趣。”

小妤笑笑说:“这就叫‘病急乱投医’,倒也不是怎么相信。譬如练体操,活动活动身子吧。总是有好处没害处。”

小妤出洋一年,到底见了世面,对致彦这间简陋不堪的宿舍颇不以为然。照料致彦之余,她琢磨着要替致彦改善改善生活环境,一方面也促使病人恢复生命的信心。她跑到街上买回一大罐鹅黄色油漆,把桌、椅什么的拖开来,空出四壁,要自己动手油漆房间。她告诉致彦说,美国人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干的,自己动手其乐无穷。她穿了一套致彦的旧衣服,袖子挽得高高,在长板凳上爬上爬下,油漆溅了满头满脸。致彦半倚在床上,饶有兴致望着她又得意又狼狈的模样,一面不断跟她说几句玩笑的话,觉得满屋油漆味芳香极了。好在房间不大,改变面貌不算费难。小妤把墙壁刷成鹅黄,把窗框门板刷成雪白,顿时就觉得四壁生辉,生机盎然。空着的墙壁,小妤从画报杂志上剪了不少艺术照片,稍加修整联缀,东一幅西一幅挂上墙去,倒也别致可爱。剩下光裸裸的水泥地,因为刷墙而沾染了点点片片的油漆,铲也铲不干净,小妤干脆买回来一卷化纤地毯,哗啦一铺,丑陋之处便遮得严严实实。地毯是墨绿色,衬着鹅黄和洁白的墙壁门窗,简直就如同春天里开满迎春花的园圃,令人心旷神怡。有一天小李踏进门来,脱口惊呼:“好家伙,简直就是新房了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新房”这两个字从此便硬硬地梗在致彦心里,常常令他想得出神。小妤自己是什么意思呢?她如此这般地布置房间,莫不是对他的一种暗示?致彦不敢肯定又不甘否定,倒觉得小妤现在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目光追随小妤来回忙碌的身影,舍不得有片刻游离,以至于脑袋一次又一次地隐隐作疼。

然而致彦的精神毕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傍晚的时候小妤常把他拉出去走动走动,他们专拣校园内偏僻无人的地方散步。致彦因为久卧病床的缘故走路稍觉心慌气急,因而一路散步总是小妤娓娓地说个不停,无非说些在美国留学的趣事乐事,以及中国人客居国外的各种尴尬。致彦问她:“在哪儿读书更觉得快乐?”小妤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是美国。到了美国才知道从前的日子多么沉闷无趣。中国人从来没有那种生命力无忧无虑的张扬,自由自在的张扬,这就是我们最可悲哀的地方。只是我们蜗居在国内不知道天外有天罢了。”致彦心里发沉,紧张地问她:“这么说你是不会再回来了?”小妤回头望一望致彦的脸色,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什么,就纯纯地一笑:“学位还没拿到,哪儿就谈得上以后的事。其实论做学问,倒还是国内好,安静,坐得下来,快乐谈不上,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少不了,你说是吗?”

“我们回去吧。”致彦索然无味地说。他走得很疲倦,额角甚至出了虚汗。他悲哀地想,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有机会去国外,他也没有那种精力和体力去从事拼搏。

致彦自从身体慢慢复原以后,生命的本能需要也便蠢蠢欲动。他们的同居关系本来是早就有了的,只是小妤此番从国外回来,对这件事看得更加自然和美好罢了。小妤的善解人意之处就在这里:每次行事,她总是温柔顺从地迎合致彦的种种好奇,且时时注意不肯让他过多消耗体力。其实小妤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一个错误,她越是对致彦体贴入微,致彦也就越是对她恋恋不舍,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致彦这段日子夜里常常失眠,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心烦意乱,耳边听着小妤的匀称呼吸,心里就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次越洋电话里的美国人的声音。他又忌妒又恼恨,头疼欲裂,浑身冒火,控制不住地扑到熟睡的小妤身上,死死抱紧了她,放肆地哭泣和呻吟,把小妤弄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有一次小李来看他们之后,偷偷对小妤说:“我总觉得致彦眼神不对劲儿,精神上好像有点失态。”

小妤不肯把夜里发生的那些事告诉别人,就替致彦掩饰说:“他是动过脑部手术的人,这么久时间闷在家里,情绪难免不好。”

小李说:“多亏有你。”

小妤笑笑,表示自己照顾致彦是义不容辞。

不久小妤因为一次意外的疏忽,居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致彦大喜,认为小妤处处小心而防不胜防,可见这孩子是上天的赐予,是命运垂青于他,用孩子来作为拴住他和小妤的纽带。他心情激动地对小妤说:“我们去领结婚证吧。”小妤默然许久,问他:“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件事呢?”致彦回答:“为了让孩子有他合法的父母。”小妤便委婉地一笑:“可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他自作主张诞生出来,违背了我的意愿。”

致彦一瞬间脸色青白,双眼直愣愣地盯住小妤,仿佛即刻就要发作一阵雷霆暴雨。小妤却不看他的脸色,悠然说道:“我明天去做个人流。我想这不会费什么大事。”

致彦颓然坐倒在床上,因为情绪激动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悲哀地想:他简直就不行了。想发火都发不出来了,像是一开口就先要昏死过去那样。他难道成了一个永远的废人?

小妤第二天果真就去了市妇产医院。致彦赌气没有陪伴她去。小妤做过人流手术在医院躺了半天,自己叫一辆三轮车坐回来了,神色如常,心平气和,依然对致彦关怀备至,温柔体贴,仿佛一个小生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回想和痕迹。这使致彦忍不住又疑心重重,猜三想四,琢磨小妤是不是在美国已经不止一次做过这种手术?否则她怎么如此冷静又如此不放在心上?

致彦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起码有两个星期没有露一个笑脸。小妤不肯要孩子,其中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致彦为此沮丧到极处。他像孩子那样发起了任性的脾气,拒绝吃中饭或者晚饭,把洗脸和洗脚水故意溅得满地,把报纸撕成碎片然后呼啦往空中一撒。他一肚子火气只有从这些无聊的小恶作剧中得到发泄,而做过这些坏事之后他感觉到小妤揶揄的笑容,他知道小妤已经在开始瞧不起他了,她不把他当丈夫而只当作一个病中的坏脾气的孩子。

小妤回美国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致彦注意到她已经在不声不响地采购一些小礼品了。有一天致彦偷偷把她买回来的一盒无锡小泥人摔在地上砸得稀烂,又装作不小心失手的样子向小妤道歉。小妤不声不响收拾那些碎片,收着收着眼圈就红了。致彦心里老大不忍,蹲下去捧起小妤泪光盈盈的脸,失声叫道:“小妤你别走了好不好?"小妤声音相当冷淡地答道:“你知道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何苦要这么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致彦说:“我爱你到死!”小妤扬起眉毛望他:“那你就想办法去美国,尽快尽快地去。”致彦摊开双手:“我总不能插翅膀飞越两国的国境。”小妤固执地说:“事在人为,我还不是去成了吗?”致彦脱口想说,有美国教授帮你的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我哪里不想,我是有我的苦衷,想也无奈。”

致彦怎么也不能甘心眼睁睁把小妤从他身边放走。一年前她从贵州出国,致彦是鞭长莫及,想留也留她不住。此番如果再一筹莫展,他简直就不要做人,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致彦想来想去,私下里找到小李,求他无论如何找找关系,帮小妤在本市找一个工作,花多少钱都行。小李面色凝重地说:“致彦,我们是好朋友,我该对你说句实话,几年前小妤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都没有留得下来,如今她户口又不在本市,找工作谈何容易。再说,她学的这门专业又偏,果真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蹲下来,也太委屈了她,你说她能够甘心吗?”致彦沉默许久,跺一跺脚,仰面长叹:“天下这么大,就容不下我们两个人的家庭吗?”

小妤正式向致彦宣布要走的那天,致彦一早就有了预感。他心情烦躁,不肯起床,连远处建筑工地上搅拌机的声响也仿佛成了排山倒海压过来的轰鸣,令他神经不能忍受。他从床上跳起来把家里所有门窗乒乒乓乓关上,动作和神情中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疯狂。小妤就说:“何必这样,我想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该给我们的关系留条后路。”

致彦哑声叫道:“既是今天要走,当初又何必回来,回来了又何必守着我这么多天。”

小妤说:“我不能不回来,也不能不守你。除你之外,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付出这么多感情。”

致彦说:“你不要走。”

小妤轻轻摇头:“你知道我必须走,你不能这么自私。”

致彦再也撑不起那份亢奋和暴躁,一下子瘫软下来,把小好拦腰死死抱住,头颅低垂,全身发抖,恨不能就这样抱着小妤直到千年万年。

然后小妤出门,去取她早已订好的飞机票。致彦跟着也出了门,背一个尼龙包上街买了几包熟食、一些蔬菜和一瓶青岛大香槟。他很久没有独自走这么远的路、背这么重的东西了,一路上只觉得心慌气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虚脱似的,这使他本来抑郁的心情又加添了几分阴暗。

致彦回家后在沙发上喘息了一阵,觉得元气恢复了以后就到厨房里忙碌起来。善于烹调本来是他的长处,病中这半年虽然都是小妤一手操持家务,而如今致彦精心料理起来并不觉有多生疏。他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整治出四个冷盘,两个热炒和一个汤,刚关上煤气炉,小妤就像踩着开饭的铃声一样到家了。

“这才叫美满家庭。我愿意这样天天为你服务。”致彦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无限感慨地说。

小妤高高兴兴嗔怪他:“怎么又说这些扫兴的话。”闷头吃几口菜,跟致彦开玩笑说:“凭你这一手炒菜的本事,到美国开个餐馆保证发财。”

致彦凑趣地回答她:“堂堂博士只配开个餐馆,你也太小瞧我。”

致彦喝过一口酒之后,面孔连同脖子一齐红了。小妤说他大病初愈,不能过于放纵,站起来把酒瓶收到自己身后。致彦借着酒意去开了录音机,放上一盘舞曲,要跟小妤跳舞。小妤自然是巴不得处处让他开心,马上就丢下筷子,鱼一样地滑进致彦怀中。先跳了一个“慢三”,再是一个“中四”,然后便是一个快速的华尔兹。小妤听着致彦的喘气声粗细不匀,死活不肯再跳,只笑着说自己喝了酒头晕。致彦却是执意要逞强似的,随手拉过一把椅子举在胸前,跟着舞曲在小屋里旋转起来。转了不到十圈,小妤大叫“停”的时候,致彦已经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吓得小妤张大了嘴巴,面色煞白。走过去一看,致彦双眼紧闭,大口喘息,嘴角居然还有笑容。再细看看,椅子只把他小腿撞青了一块,并没有伤及其余。小妤拍着胸口说:“你真要把人吓死。发的什么邪劲儿呀。”致彦闭了眼睛回答:“没什么。想发发癫狂罢了。”

当天晚上,小妤早早就催致彦上了床,主动要跟他亲热。致彦一心要积极响应,无奈心情大约太迫切了,“欲速则不达”,反弄得灰溜溜的。所好是在黑暗中,小妤并没有察觉什么,照样转过身子很快进了梦乡。小妤毕竟年轻,睡觉向来高质量。

致彦辗转反侧到深夜一点钟左右,掀起被子下了床,打开宿舍门,到走廊对面的公用厨房里把一只公用煤气包从灶具上卸下来,轻手轻脚搬到自己房间。然后他关严门窗,最后一次俯身在床前倾听了一会儿小妤的均匀呼吸,走过去把煤气包的开关旋转到极处,赶紧又爬上床去盖好被子,贴紧了小妤的身体一动不动。

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同楼的住户到厨房烧水弄早饭,发现三只煤气包中的一只不翼而飞。全楼道顷刻哄动起来,以为夜里出了小偷。人们乱纷纷猜测小偷为什么只偷一只煤气包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嗅到从致彦宿舍门缝里漏出来的煤气味。待到两个年轻教师脸上捂了湿毛巾合力将房门撞开之后,发现致彦和小妤全身绵软,早已没救了。

事后小李曾经在系领导面前说,他其实早些日子就发觉了致彦的神情不对,但是他当时没有往深处想,只以为动过脑部手术的人难免有不正常的地方。他无限懊悔,愧对致彦和小妤家赶来收尸的父母,竟至于由此变得丧魂落魄,丢三拉四,自己也不正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