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远行了。
父亲,人类生命链条上的一个钢栓;父亲,世间亲情辞海里的一个叹号!
仅仅是几天前,父亲还躺在那张古朴的木床上,吃力地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像是在向我招手,又像是在向我挥手,更像是挣扎着要紧紧抓住这个他生活了八十六年的人间,不想远去……
这只手臂,化成人生的一个叹号,沉甸甸地凝固在我心灵的深处。
三个多月前,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中风瘫痪。我们把他从这个医院送到那个医院。最后,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又把他送回到花山岭下。花山岭是一座长满茅草的石山,八十六年前,他的父母在这里把他接来人间。如今,他以老父亲、老祖父、老太公的身份,在这里告别儿孙,离开人间,化作花山岭下的一把泥土。
我常对别人说,人生是一部书。这部书,是厚重,还是轻薄?
父亲是一个凡人,平凡得连人世间最小职别的小组长都没有做过。然而,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他担任过什么职务,而在于他做的是什么样的人。
年年岁岁,一代一代的人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一代一代的人也总结了他们做人的经验,助人为乐,成人之美,诚以待人,严于律己,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光明磊落……这一切前人的人生美德酿造成了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优良传统。
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又养育一代一代中华儿女,自然也养育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磊落的人,在“官人”面前,不唯唯诺诺,溜须拍马;在强人面前,不缩头缩脑,骨头很硬;在弱人面前,不仗势欺人,富于爱心。我到省城工作以后,他每次到这里来不外乎是两件事:一是带人来看病,二是帮人来告状。他只上过四年学,由于他的好学,却写得一手好字,文笔也流畅,作一些应用文,如“状纸”之类,得心应手,是乡间有名的“秀才”。谁家有了冤情,有了委屈,都找他。他从不推辞,总是热情相助。他为我们那一方乡亲们中的冤情,找过我的老领导、时任省检察长的马纯一,找过副省长王向天,找过一个一个的县委书记、地委领导。乡亲们的一些冤情,硬是在他一次一次奔波中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得以洗清;一个一个欺弱的“强人”得以惩治。记不起哪一年,我们乡里的一位教师挨了乡党委书记的打。教师是乡间的文化人,他自己一次一次向上级领导写信,状告这位乡党委书记,都没有引起上面的重视。这时,父亲站出来“打抱不平”了。他颇有心计,就在教师节快要来临的时候,向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同志写去了一封信。很快,耀邦同志办公室做了批示将信转下来了。于是,一个调查组下来了,那位乡党委书记终于受到了处分。
他疾恶如仇,更助人为乐,对乡间的公益事业热情如火。有一年,村里要修建学校,他除自己尽力捐款外,还特意与村里几位退休干部、退休教师合计,联名向学校所在地几个村在外地工作的人写了一封信,信末,别人署名前都可以冠以退休干部或退休教师“头衔”。他呢?一介农夫,没什么可“冠”。他灵机一动,冠了一个“知名人士”。他带着这封信来到长沙。晚上住在我家,白天则去找我们那一带山乡在长沙工作的老乡认捐,最后,他开口要我捐款。他没有拿信给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当看到他冠的那个“头衔”,不禁哑然失笑。但过后细思量:老人的这份天真,不正好透露出了他的一片真诚吗?就说这“知名人士”也没有大错。人,“知名”与否,是相对而言的。有些人,是世界知名人士,有些人,是全国知名人士,有些人……他,在我们那个村里,你能说他不知名吗?他是全村知名人士!
学校盖好后,他想请颜家龙先生为学校写一个校名。我一听,蒙了,说:“你带了多少钱来?”他摇摇头。我说:“家龙先生的字要好几百元钱一个啊!”他说:“钱,我可没有。但我已经找了他,他写了,没有要一分钱。”从此,他每次到长沙来,都要到家龙先生那里去。一个农民与一个书法家成了好朋友。他只念了四年书,却写出一首七律诗,交家龙先生,要家龙先生写出来。家龙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毕业生,国文功底很好,看了他写的诗,指出几处用词不妥,要改。父亲的脾气很“倔”,不接受家龙先生的意见。家龙先生呢,也“倔”,你不同意改,我就不写,两人别开了气。最后,父亲只好妥协改了,家龙先生马上就挥毫写出来了。末了,他交给父亲一封信,说:“你到这个店子去裱,他们不会收你好多钱的。”果然,他花很少一点钱,就把这幅书法作品装裱好了。
一天,老作家任光椿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是我父亲要他书写的一首诗已写好,要我父亲去取。什么时候父亲又找任光椿先生去书写他那浅薄的诗去了呢?原来,在同乡作家萧育轩先生家的一次闲谈中,育轩先生告诉他,任光椿先生不但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写得一手好字。回来,他便作一首诗——权且让我叫它作诗吧——便寻到任光椿先生家里去了。光椿先生是大学问家,对父亲这“诗”做了润色,改了几个字。他到光椿先生家将“诗”取回来一看,脸色大大地不悦。他即找来小刀,将光椿先生改动的字从宣纸上“抠”了下来,自己写一个字补了上去。好端端一幅书法作品,被他“破坏”了……我真不知道这是他的优点呢,还是缺点?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盖的石泉学校又开始破旧了。一些教室需要维修,学校的规模需要扩大。为了学校的扩建,他又开始奔忙了……然而,谁能想到,学校扩建工程尚未完工的时候,一向身体硬朗的他却被病魔击倒了。我眼前又浮现出了他那只抬起的手臂。那不是明明在说:我不能走,学校还没有盖好啊!
谁又能抗拒这大自然的规律呢?
父亲走了。一个生命终结了。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的物质财富,连他自己居住的屋都是他的父辈、祖辈留下来的。然而,他磊磊落落地做人,他用晶亮的品格为我们民族传统美德之大河补进了一滴水珠。这滴小小的水珠,就是留给我们后人的巨大财富。
远行的父亲,您走好啊!
(原载2001年8月24日《湖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