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新城冷水江掠影之二
一座年轻的城,牢牢实实地靠着这座山;一条浩荡的江,亲亲密密地搂着这座山。我刚到这座城市来的时候,这里的老居民就告诉我:“这座山,叫红日岭。”
“唔,‘文化大革命’中改的名字。”我很快做出了判断。
“不,老名了,这座山从有了名字的时候,怕就叫的这个名。”
“是吗?”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春日的一个清晨,我去登山。这座古老的山近年被辟为年轻的公园了。新城的男女老少都爱它,早早晚晚,总有人到这里来游玩。开初,它没有引发我的兴致。站在山脚看它,它既不高又不奇,又有什么看头?我来到这座城里好久好久了,一直没有去攀登过它。
山上新栽了许多常青树,还有大片大片的橘园。春风染绿了遍地的草,吹开了满山的花。最耀目的,是那一树树粉红粉红的桃花和洁白洁白的梨花。在霞光的辉映下,满山亮灿灿的,使你感奋不已。和这耀目的桃花、梨花相比,含苞的橘花躲在浓绿浓绿的厚实的叶子里,就像一个乡里妹子见到生人一样躲躲闪闪、羞羞答答。可是,就是这些不显眼的白片片,却捧出了秋日的蜜果,给人们带来生活的甜蜜……那惹眼的桃花、梨花招人爱,那芳香的野花招人爱,这不惹眼的橘花呢?我不知道别人爱不爱它,而我是爱它的。没准它正象征着这朴实、厚道的新城人哩!
这里没有叮咚歌唱的山溪,那干干的山涧上却新修了两座石拱桥,式样别致精巧。看得出,修桥人的技术是高超的,艺术眼光是独特的。然而我总觉得,和那朴朴实实的橘树上的小白花苞苞比起来,它却多几分做作,多几分斧劈刀砍的痕迹。
上山的路,铺一色的青石。路面的宽窄,石级的高矮,整齐划一,规规矩矩。路旁栽了些花草,不时有叫不出名儿的花从你面前探出头来,招惹你的眼睛。我心里突然跳出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来: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人,是这样,山,原本也是这样!这两年,这山经园林工人一修饰,模样儿富丽堂皇多了。然而,在大山中长大的我,总觉得她多了几分园林气,少了几许山野味了。
爬山是要劲儿的。登到山顶时,已大汗淋漓。然而,出了这身老汗,却使人感到轻身爽体多了。山顶上正在修一个楼阁,刚刚铺上基石,说是总共有五六层高哩,说是模样儿挺特别哩!自然,它现在不仅没有什么名气,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有呢!
可是,那大名赫赫的岳阳楼、黄鹤楼,不也是从铺基石开始的吗?新城的人们是很爱它的,寄厚望于它。图纸刚刚出来,有关部门就在为它征集名字了。这是件流芳千古的事,很有诱惑力。我这个三等文人也禁不住跃跃欲试,终因勇气不足放弃了这个狂妄的想法。好在我们的国度这么大,圣手书生、奇才怪杰大有人在。总有一天,一个惊山动水的美妙的名儿,会在某位大才子的笔下应运而生。
我在这个尚于襁褓中的楼阁前站了站,然后转过身来。蓦地,我的身子为之一震,眼睛也特别的亮堂了。目光所及,是那样的开阔,好像自己一把抱住了半壁江山。
一抹连绵起伏的远山,卧在天际。它上顶一片红天,下含一湾碧水。红云间突地跃出一个金球。那金球如同一个生鸡蛋黄,在颤颤地左右荡动着。渐渐地,这蛋黄像是被红云煮熟了,变得硬朗了。接着,它一跃二跃,蹦出约莫三尺高了。这时,红云化淡了,碧水却染红了。
这条从远山钻出的碧水,就是滋润着湘中大地的资江。它像一条天女抛下的彩色绸带,情绵绵、意切切地向我面前飘来,终于蜿蜒到了我站立着的这座山脚下。我立身的这座山俨然一个剽悍的小伙子,一把想扯住这条天女觅情的彩带。
然而,也许是美丽的天女也摆不脱嫌贫爱富的旧习,也许是当年的小伙子确实太贫穷了,反正,他没有挽留住这条天女抛来的情带。它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绕着小伙子的脚跟飘了飘,留下一个叫大湾里的名字,便悻悻地远去寻觅理想的情侣去了。天女的神眼是不是也有失误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到了20世纪80年代,竟有如此之多的财富铺展在这山脚下,当年的穷小伙变得这般的富有了!那个全省最大的火力发电厂,那个远近闻名的金竹山煤矿,那个名震三湘的铁焦总厂,那座世界称雄的锑都,那全省三大化肥基地之一的资江氮肥厂,以及碱厂、耐火材料厂、电动工具厂、平板玻璃厂……一一依偎在这个河湾里。高高矮矮数千幢楼房耸立在这个山脚下。每年,这里奉献给国家六个亿的财富。偌大一座城市,全属于这个当年的穷小子!
我想,当年,这里的先祖们是不是预见到了,多少多少年后,这座山脚下将有一座崭新的城市像红日一样喷薄而出呢?他们是不是测算到了,多少多少年以后,会有这么多的工厂、矿山像彩霞一样铺满这方天地呢?不然,先祖们为什么要给这座山冠以“红日岭”这个光天耀地的名字呢?
也许,这样的解释不全准确,或者全不准确。那么,什么才是准确的解释呢?
我决心去寻觅,到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去寻觅……
从此东十多公里,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煤矿。她有一个秀美的名字:金竹山。粗一看,这个名字和煤矿似乎太不贴切了。“金”者,富贵、高雅也;“煤”呢?何等下贱!细一思索,觉得这名取得太恰当不过了。黄金,财富的象征,光明的象征!煤炭,不是被人们冠以为工业的食粮,推崇为“乌金”吗?煤矿,不是被人们赞美为发光发热的土地,称誉为太阳的故乡吗?
那天,我是随电视台的记者们一道去的。他们是到那里去拍一部赞美矿工的电视专题片。我是那里养育大的,是回“娘家”去看看那里的前辈、同辈、晚辈的矿工朋友。
这正是上下班的时候。我来到井口,只见一队队矿工带着一身煤尘、满头汗渍地从井下出来。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们不是在舒适的床铺上度过的,不是在温存的妻子身边度过的,而是在呼呼的电煤钻声中、滚滚的煤流中度过的,是流淌着热汗度过的!
矿车,又载着新的一批矿工到井下去了。一张张英俊的脸庞,在我的面前掠过;一盏盏明亮的矿灯,流向了那个黑黑的地层下的世界。这时,太阳正从山巅上出来。他们和太阳打了一下照面,就分别了。当他们从地层深处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又已经滑下了山坡。就是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矿工,成年累月劳动在矿井里,没有享受阳光的那份温暖,而他们却用自己的双手,从数百米深的地层深处取出煤炭,供给人们以阳光外的温暖……
我认识他,1958年进矿,三十个春秋寒暑,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缺过勤、误过班。三十个春节,他都是在矿井里、在掌子面上度过的!
我也认识她,一位普普通通的苗家女。二十八岁的时候,正是一个女人最招男人爱也最爱男人的时候,她的男人却为取这些发光发热的煤块而倒下了。按规定,她丈夫因公死亡,她和她四个年幼的孩子的生活所需全由国家包下。可是,她不愿趴下来吃社会主义,决心挺起腰来干社会主义。她只有一个要求:“给我工作吧!”她工作了,当上了食堂炊事员。她挑着油条、油饼下矿井,将热饭、热菜送到井下工人手中。她当上了劳动模范,那张端庄、秀丽的照片印到了《全国煤矿英雄谱》上……
我还认识他,一个地属小矿的党委书记。五十岁,正是人生的壮年啊!然而,他却患了绝症:癌。他不是以悲哀的眼泪来与人生告别,而是如同一位疆场上的勇士,以昂扬的战斗雄姿,带领工程技术人员攻克采煤领域里的一道难关:到滔滔的资江河道下采煤夺宝。他终于胜利了。他是在看到从资江河道下采出的一车车煤炭运出井口的时候含笑闭上眼睛的。
他死了,他留下的那盏矿灯却一直亮着。他留下的那份精神财富使这个地属小矿在不断地进取。最近,这个矿又被命名为全省文明建设先进单位……
又何止是他、她啊!这块土地上大大小小数十家或省属或地属或市属或乡镇的煤矿里,成千上万名或“全民”或“集体”或本身还是吃“农民粮”的矿工,哪一个的身上不能见到他、她的影子,他、她的精神呢?
这些采煤人,不就如同他们采出的煤块一样,看上去黑不溜秋并不显眼,然而,一旦将它们投入炉膛,就会立即喷出腾腾烈焰!它在烈火中毁灭了自己,却给人类以光、以热!
朋友,你是不是有过如此的思索:是什么给火车以动力,使祖国的大动脉日夜畅通无阻?是什么给高炉以热能,熔化矿石,引来铁水奔流?又是什么烧热你家中的火炉,供给你阳光以外的温暖?是煤!是这些黑不溜秋的煤块!
这块古老的土地下埋着多少多少亿吨煤!每年,这座新城里的那些煤块般朴实的矿工献给国家300多万吨黑色的金子。渐渐地,渐渐地,这里名声大震了,成了我国南方一座闻名的煤城!
啊,这红日岭的脚下,不是果真有一个太阳吗?
这是黑色的太阳,地下的太阳。
我沿着火车、汽车奔去的方向,去寻觅煤的踪迹。
终于,我来到了这里。据说,早先,这里是古刹之地,善男信女朝圣的地方。如今,一座化工之城崛起在这秀美的山脚下。厂长老高兴致勃勃地领我参观他的工厂。这位60年代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城刚建的时候,厂刚建的时候,就带领家人,拿着所有家当,从南京迁到这里。父亲和岳父都在国外。前些年,年迈的父亲要他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去继承他的遗产。应该说,金钱对人是有诱惑力的,我们老高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啊!然而,通过一番认真地思索,这块古老的土地,这个新兴的工厂,终于把他挽留住了。他和他的工人一道,在这里创业,在这里发光发热。
一条巨大的皮带在我的面前转动,向上,向上,不停地向上。上面,流动着一条黑色的河。啊,矿工们从地心深处取出的煤炭汇集到了这里,流向了造气炉,流向了……将要走出厂区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向上、向上、不停地向上的宽大的皮带。上面奔涌着一条白色的河!这是尿素,粮食的粮食,农家的宝贝!
运输皮带的这种“向上,向上,不停地向上”的精神,注入到了厂长的身上,注入到了工人的身上,也注入到了厂子的身上。1980年,厂子一举甩掉了“十年动乱”中留下的年年亏损的帽子,首次有了利润;接着,一年一个台阶。到1986年,全厂向国家上交利税达500多万元。
一辆一辆的汽车开来了,又开去了;一列一列的火车进厂了,又出厂了。一车车黑色的金子变成了白色的元宝,奔向祖国各地,去染绿山头、原野,去肥沃农民兄弟的土地……
这不也是太阳吗?这是绿色的太阳,农民的太阳!
黄昏,当你迈步在街头,暮色愈来愈浓,眼看整个城市就要坠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霎时,长长的大街上的路灯亮了,高高矮矮的大楼的窗户亮了,大大小小的商店亮了,整个城市变得通体透明了……
入夜,你来到桌前,想翻开书本,从中去汲取知识的养料,可是,黑暗却遮挡了你的目光。这时,你伸手轻轻按下那台灯的开关,一片光明霎时铺洒在你面前,照亮书本,照亮你……
也许,吃罢晚饭,你和你的家人坐到了电视机前,想从电视节目中获取生活的欢乐,借以洗去一天工作的疲劳。你一按电视机的开关,一片欢笑,就立即来到了你的面前……
朋友,此时此刻,你是否想过:这些光明、这些欢笑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你的身边的呢?
这里!这座红日岭下,这座年轻的城里!
1987年,春节。
多少情侣,在彩灯下翩翩起舞!多少家庭,合家坐在电视机前,或听李双江唱歌,或看陈爱莲跳舞,或欣赏马季、姜昆的相声……然而,你可知道,就在这时候,这资江河边,这红日岭下,那家威名赫赫的电厂里,有这样一些家庭,有这样一些情侣,在这样度过这万家团聚的传统佳节。
人到中年,却又成了学生。这做了父亲的学生生活又有着多少悲苦,多少欢乐?他临近四十,进了武汉某学院读书;终于又过了半年,熬到了学校放寒假,回家来与妻儿团聚。可是,目下正是枯水季节,自己的厂子,担负着全省40%的供电量。为了让全省人民过一个光明的年,过一个欢乐的年,全厂上下正在总动员,他能袖手旁观吗?年三十的夜晚,他告别妻儿,来到了煤场,跨上了推煤机。这位燃运科的副科长,老推煤机手,就这样送别了这个除夕……
煤,千吨万吨,落进这个炉子里,不见了,化作了一股无形的泉,光明的泉,沿着那几条小小的电线,翻山越岭走进了大的、小的工厂,走进了远的、近的城市,走进了这个、那个家庭,走进了人们的生活!每年,这两千多双勤劳的手,为厂子争来一亿多元的产值,担负着全省80亿工业产值的供电任务。投产十八年来,人们用这里送去的光明的泉,创造了近千亿元的社会效益!
电厂,不也是一个太阳吗?这是无形的太阳,夜晚的太阳!
啊,这个年轻的城市,不同样是一个太阳?
是的,冷水江——太阳城!
(原载1987年11月15日《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