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岁的男孩,同时存在着三种理想,这样的负担是不是太重了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理想都朝着一个相同的目标。更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长到了十五岁,并且只消再过八个月另三天,他就满十六岁了。
当他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叫阿波。
当他两岁生日那天,两个美国佬占领了(!)月亮。父亲给他改名叫阿波罗。
当他四岁时,他坐在父亲壮实的脊背上,在那口长满红锈的水塘中游泳时,突然雄赳赳地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将月亮夺回来。”
阿波罗的确长大了。他不再光着屁股在镇外的河水里同那些凶恶的螃蟹厮杀了。街东头的龙松和街西头的凤柳,在他六岁时,就成为阿波罗远眺大别山腹地那一片片神奇、魔幻的森林的瞭望塔。那时,奶奶告诉他,那里面有魔洞、魔泉、魔山和魔林子。
这一天,小镇吃惊了:我的阿波罗怎么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阿波罗随着报名参军的队伍一步一步挪到父亲的办公桌前。
“名字?”
“阿波罗!”
“噢!”派出所长诧异地抬起头来,眼前站着自己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象在提审犯人。
“爸爸,您知道还问什么?”
“我是征办负责人……什么?你再说一遍!”
“虚岁十九啦!”他突然挺直腰杆响亮地说。
“混——”父亲扬起了巴掌。可手臂却没有再挥动。父亲首次发现儿子的髭须竟这般浓黑,一点也不象那个偷剃须刀的小子。
阿波罗激动起来。来吧,爸爸,重重地来一下。您别让我等得太久了,我早就盼着呢!难道您没觉察到,上一次我挨揍时,就比您高出一层头发了。难道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愿完成这转折性和历史性的动作?
父亲有一把“蓝吉列”,十岁时,阿波罗偷偷地拿起了父亲的剃须刀,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大大的男子汉了。他想:我也应该象爸爸那样天天刮一遍胡须。父亲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他撅在凳面的屁股上了。这就是这串数字里面的一。因此,阿波罗有了第一个理想,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蓝吉列。同时,他又有了第二个理想,一定要经过“千锤百炼”,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年夏天考试结束时,他从一辆拉木头的卡车上蹦下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呼叫着:我见到英雄了!我见到英雄了!就是那个同越南鬼子打仗立了功的英雄,他回县里作报告,威风极了。父亲明白他是从考场上逃跑的,一把拧住了儿子。阿波罗早就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需要光屁股接受考验。
父亲也真够有办法,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数学试卷,阿波罗趴在桌子上,脊梁时刻感到暴力的威胁。
“做一遍!老子要亲眼看看你是怎样用去一百二十块钱学费的!”
“墨水没了。”
“把我的笔拿去用。”
“爸爸,您这笔不好写,纯蓝墨水我也用不习惯,太刺眼了。”
“是么,博士先生?我来教你——好不好使?”父亲甩了儿子一巴掌。
九百五十九。
“习不习惯?”
九百六十。
“刺不刺眼?”
九百六十一。
阿波罗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挺在那里。快了,离那个十岁时定下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阿波罗开始倒数计时了!
只剩下九下了!
八、七、六、五、四、三、二——九百九十九了!人生最辉煌壮丽的大事变,已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雪婆婆,您和麂子,还有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林子,再也见不到那穿着红肚兜、光屁股的小男孩,他随我一起在这大事变中出神入化了。来吧,爸爸,快来吧!求求您帮帮忙吧,让阿波罗的理想变成现实。您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也只有您才能做到。
可惜,守护阿波罗的天神,在大意中将握在手里的命运之索放弃了。一名罪大恶极的犯人趁隙逃出了监牢,县局要各派出所注意缉拿。父亲扔下他跑去听电话了。阿波罗气得几天内都想掉眼泪……
“回家休息去!”父亲终于开口了。
“不!我要当兵!”
“后天上午八点,到镇医院参加体检!”
“爸爸,真的么?”
阿波罗那角钢焊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凤柳在谄媚地朝他卖弄风骚,但阿波罗差不多只是无意中扫了它一眼,就钻进了百货商店。
“有蓝吉列么?”十五岁以后他第一次在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面前抬头说话了。
“什么蓝吉列?”叫桂儿的美丽的女售货员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象红宝石光。她的家在他奶奶隔壁。
“就是刈这个的。”阿波罗用食指比试一下。
“只有双箭牌的。”小姑娘抿嘴笑了。
“我要蓝吉列,真正的美国货。”
走出店门时,他想,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坐军车去汉口,那里一定有。还有昆明,那里也该有吧!当然,我还可以到越南人那里去缴。他们在美国佬那里缴来,我再从他们那里夺来。呱呱叫。够英雄。一定要找一副把把上刻着阿姆斯特朗或奥尔德林(首次登上月球的两名美国宇航员)这两个名字的,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阿波罗。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从昨天的这个时间里下起来的,十里外的大山里这会儿积雪该有尺多深了。阿波罗的第三个理想在这个时候开始放荡不羁地奔腾了。雪的山,雪的河,雪的树,那雪的峰群,那雪的流瀑,那雪的森林,在屋外一遍一遍地敲打着他的窗扉,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我不能睡,阿波罗在床上翻了一个筋斗,明早醒不过来怎么办!那里有我久久向往的圣殿,那里有守护我的天神。后天,我就要换装了,穿上那套满是樟脑味的军服,在这以前恰好有这么一天时间,雪婆婆说不定正在等我呢。在成为战士以前,必须先成为一名男子汉,征服那片林子——我不能睡,明天早晨我得去。明天——
……一个系着红肚兜的小男孩正在草坪上同一只羊羔搏斗。忽然间,羊羔不见了,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拂掉沾在光屁股上的一片草叶,径直向那片白色的林子寻去。正走着,从树林里跳出一只美丽的麂子,一位全身洁白的婆婆骑在她的背上。
“阿波罗,你要去哪儿?”
“雪婆婆,我的羊跑到您的林子里了。”
“那好,我帮你找找吧!”
“不用,我自己来。”
“行啊,不过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娃娃了,你将会变成一个大男子汉了。我走啦,我在黑森林里等你来。”
麂子驮着雪婆婆一扭身子飞进了那片林子。小男孩跟在后面追,后来他干脆解下红肚兜举在手里象一面战旗,赤条条地朝那片林子冲去……
父亲替阿波罗盖好蹬在一边的被子。
……小男孩又感到红肚兜在束着胸脯,他小手不停地拉拽着,还要这肚兜干吗,雪婆婆说过,从黑森林里出来的人就成了男子汉……
“他也许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去试试吧!”
“他还是个孩子呢,到部队去能行吗?”
母亲抚着阿波罗的额头。
……小男孩终于跑到林子跟前,好冷啊!啊?麂子呢?雪婆婆呢!白色的林子呢?怎么全不见了?小男孩哭得好伤心……
快要离家了。说是到部队去过元旦。那天接兵部队的一位首长悄悄地问他,到部队后,愿意去给身上有十七处伤疤的司令当警卫吗?阿波罗一听连忙应下来。回家后,他开始瞧不起戴着大盖帽、穿着白警服的父亲了:人家赫赫有名的司令员都找上门来请我去当警卫,您这个小小的所长,哼!但是第二天一起床,阿波罗就跑去找到那位首长,严肃地声明:我要当一名侦察兵。
现在,阿波罗总算可以象父亲那样坐在藤椅里吃饭,还可以当着母亲的面架起“二郎腿”了。但是,那个女售货员,那个不知道蓝吉列的十七岁小姑娘,那个桂儿仍在用那红宝石光的眼睛瞅他。他突然萌出一个念头,穿上军服后就去店里,告诉她:如果有蓝吉列,请给阿波罗留一副,三年后他从部队回来时,上你那儿取。这句话要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他从床上蹦下来时还在想,应该十二分注意的是,这里面的那个“他”,千万不能错说成“我”,否则,就没有气概,就少了一种至关重要的男子汉味!
小男孩才是什么时候都是我呀我的。
小男孩已经离开了,他不知他是否戴上了掉在地面的红肚兜。他坐在麂子长长的脖子上偎着雪婆婆,把生着亚麻色头发、点着吉祥痣的头,从雪婆婆的腋窝里探出来悄悄地说:我走了,我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再同你捣蛋了。
父亲的鼾声真雄壮。小时候,阿波罗曾扯着嗓门比试,总盖不过这豹子打呼噜的声音。
阿波罗在微光点点的房间里搜索着。父亲的手臂叠在母亲的手臂上,两只手将枕角沉重地压住。他清楚要找的那件东西搁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将手伸进枕底,手枪的铁柄竟是暖和的。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屋子,悄悄地将门拉开又合上。
雪花还在飘飘扬扬地洒着,他跑到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了。那扇窗子果然一推就开。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朝屋内那雕花床扔去。
“哎呀!谁?”
这多象雪婆婆的声音。是大胖他外婆。
糟糕!阿波罗拔腿就跑。这狗东西,说好了今天将猎犬偷偷借给我,怎么还是睡死了!到林子里去,不带上一只猎犬那多没意思。只是怀里揣着一支真正的手枪和金闪闪的八颗子弹,容不得他再等下去。
……小男孩在雪地走着,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蒜头般的鼻子上还挂着几颗汗珠。雪婆婆说,红肚兜是火龙衣……
阿波罗不要火龙衣,穿那种巴掌大的布巴巴,如何能见那有着红宝石光眼睛的十七岁小姑娘呢!只有把八颗子弹认成是八只小黄狗的小男孩才不害臊穿它。
他庄严地挺着胸脯,竭力迈着大步向镇外走去。一到小镇那窄窄的街口,一只巨大的、透凉的、咆哮着的怪物就掐住了他的喉咙、撕咬着他的肺叶。他憋得难受极了,隔半天才能吐出一团飞扬着唾液的白气。阿波罗不害怕,也不发抖,他机灵地扭动着身子,同那看不见的怪物搏斗。想将阿波罗困在这座人的囚笼里?休想。阿波罗可不是虚张声势就可以唬住的。他头也不回地朝两陡山崖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走去。
天色渐渐明了,阿波罗的父亲这时也该醒来了,家里马上就要闹翻天,小男孩将这些告诉雪婆婆。雪婆婆只是笑了笑,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小男孩当然不知道这就叫深奥。
太阳从东边,阿波罗从西边,同时爬上一架大山顶上的石岬。
森林就在眼前,它果然是小男孩见到的那样,是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从对面那些庞然的斜面上,安宁地、起伏地向远方、向支起太阳的那座最高峰固执地铺过去。
一望无际的惨白的山野使阿波罗惊愕了。这同在龙松凤柳上眺望时见到的景象,完全是两码事。
“黑森林……”阿波罗喃喃着。
阳光中的七彩抹在海里,闪烁流转,瞬息万变。小男孩被这景色迷住了。
“……阿波罗,你看到什么了?”雪婆婆仰面问。
“雪婆婆,我看到的东西多得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小男孩太快活了,对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
阿波罗跨过那块禁伐的木牌,走进他渴望已久的林子差不多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和几乎整个森林家族的成员见过面。当一只老狐冲着他迎面而来时,阿波罗忽然明白,为什么雪婆婆总要把银装素裹的林子叫做黑森林。老狐消失在右边那排巨松后面,他开始发现,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中了雪婆婆的魔。树干是黑的,岩石是黑的,小路是黑的,绿叶含有黑色,红花透着黑色,黄雀饰上黑色,连从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也镶上一圈黑色的晕环。梁山好汉中许多人都在黑森林中遭过劫,这是不是那样的黑森林?小男孩也不害怕,阿波罗有一支百发百中的手枪,每扣一下扳机就有一匹小狗冲出来。阿波罗早就知道魔山、魔洞、魔泉和魔林子都是奶奶编出来的,现在,他来到了黑森林,不知为什么,没见到这些心里总有几丝绵绵不断的遗憾。他在这半明半暗的林子里寻了半天,还没有惊人的发现。
就这样走下去,这趟路才叫冤枉呢,小男孩觉得委屈了。
这时,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了两条平行的点划线。有点没精打采的阿波罗一下子兴奋起来。这脚印太象人的了。脚跟、脚弓和脚掌清晰地印在白雪上。阿波罗记得报上说过,神农架确有野人,丈多长,一身红毛,力大无穷。
阿波罗抖擞精神,沿着点划线疾步撵去。
野人!蓝光铮铮的手枪!金光铮铮的子弹!他越想越来劲,那时,我要让八人抬着的野人停在百货商店的门前,叫那十七岁的小姑娘大吃一惊,从此再也别用那红宝石光灼人。
一堵破烂不堪的寨墙横在面前。传说满清时,一个叫马朝柱的绿林好汉曾在此竖过杆子。阿波罗几步窜上那塌成一堆乱石的寨墙。野人!小男孩惊叫着。正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一个半截古树似的黑咕隆冬的东西,同样吃惊地傻眼看着阿波罗。
阿波罗呆了一阵子,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他终于在野人逼近以前掏出了手枪。
“站住,这可不是玩具枪。”阿波罗声嘶力竭地叫喊。
野人愣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同人一模一样的哼哼声。阿波罗看清楚了,它眉眼俱全,甚至还有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他慌了,连忙扣动扳机。但是,这枪哑绝了顶,连屁大的动静也没一点。阿波罗再也支持不下去,扭头跳下乱石堆,没命地向来路逃去。阴森恐怖的狞笑声从背后一阵撵一阵地传来。
……“雪婆婆,您在哪里?快来救我!”小男孩凄厉地呼叫着……
狞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吓人。那震得森林冬冬作响的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种金属磕碰的叮当声。阿波罗已感到那毛茸茸的大手就在自己的颈后,他魂飞魄散地往旁边躲着。脚下什么东西一晃,他还没明白过来,身子已经在陡峭的雪崖中间翻滚起来。大树、枯藤、雪婆婆、小男孩都急速旋转起来。
冬!阿波罗的头部重重地碰在一棵树桩上。
永别了!蓝吉列。永别了!九百九十九。永别了!黑林林。还有你,红宝石光眼睛。
冰凉的雪开始在阿波罗的脸颊上面融化了。他坐起来半醒不醒地嘟哝:永别了,我的男子汉。阿波罗到底发现自己的一切依然存在,手枪也在身边的雪窝里偎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一嗨!这保险机是谁给关上了?你明天就是战士还这么胆小如鼠,真是傻瓜、笨蛋、废料。天底下有这等男子汉么!
阿波罗爬起来,在森林里茫然地走着,他心里好生懊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象当初决定的那样,继续走下去,直到彻底征服这冰雪覆盖的黑森林。
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着一棵被野猪啃了半爿皮的松树,仰着脖子直喘粗气。松针上挂着一支支细小的冰凌,冰凌噙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一滴。二滴。三滴。掉在脸上,掉进脖子……
突然,阿波罗整个身子颤栗起来。不是因为水太凉。
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魔笛?
一支魔笛在吹奏着!
他朝那树木最密集、光线最暗淡的地方挤去。他听到那里正吹奏着奇妙无比的乐曲,魔笛开始奏出两部乐章交融点那段最弱的部分。他感到轻轻拂过脸庞的微风中传递着几个音符,不流畅的、没有韵律的、专使心灵发生痉挛的音符。
……啊!雪婆婆,我找到那久久渴念的魔笛了。
是么?那你就收藏好,永远不要让它丢失。雪婆婆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回答……
那梦幻般的旋律,是微细血管、神经末梢欢呼着倾诉给自己的。她从遥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就奏起了。她在长江、黄河的源头回响了很久,又慢慢流到黄河、长江的入海口,在那里又回响了很久;她在大小兴安岭的雪原上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飘到大小凉山的雾幛里;她在长城要塞内外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洒向铁马金戈的虎门炮台上。然后,她来到了三闾大夫的故里,然后,她又到了大江东去的赤壁,在那些圣境、胜地里依旧回响了很久很久。
魔笛说去就去。同它来的时候正相反,那含量极大、完美醉人的旋律越来越弱、越来越遥远了。
“啊!呜——啊——”
刚刚动步的阿波罗赶忙闭上眼睛。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钻进了他的耳蜗,触动了他的听觉神经。他诧异了,禁不住突然睁开眼睛,那音符就在他的身边,依稀伸手就能捕捉到。他开始搜寻起来,每片树叶、每瓣雪花、每棵小草、每根枝条都一一列队待查。
一根绷得紧紧的闪亮的铁丝绊住了他的目光。阿波罗轻轻地走过去,俯下身子倾听着。千真万确,这就是那魔笛的声音。
小男孩在问:这是谁安上的铁丝?干什么用?
他拨开一丛灌木顺着铁丝定眼望去,一只麂子倒在雪地上,罪恶的铁夹子正紧紧夹住它的腿。阿波罗冲上去松开铁夹子,使劲把麂子抱住。
小男孩在唆使他:将它扛去,就象所有的猎手一样,抓住它的四条腿,炫耀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森林、走进小镇、走进她的百货商店、走到父亲和母亲面前。谁会怀疑带着猎物从森林里出来的人呢!就是真正的猎手,看到扛着麂子的人,也仅剩下羡慕、妒忌的时间了。
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那锦缎般的毛皮上抚摸着。毛的颜色是黄的,这种黄色很不一般,似乎里面还有另外一种色彩。应该叫黄里透——黑!不错,是黄里透黑。黑森林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这黑森林是雪婆婆的,这黄里透黑的麂子是属于黑森林的。阿波罗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鸡蛋饼干,与麂子你一块、我一块地均分吃起来。麂子将那对短耳朵搁在他的左臂上。小家伙吃饱了。大眼睛中的哀伤不见了。它在阿波罗的怀中挣扎着。
你要走么,朋友?行,回到黑森林去吧!也许山那边的水潭旁,有个麂姑娘在等着你呢。
小男孩又在什么地方抽搐着,他还恋着它。
阿波罗厌烦地赶开小男孩,走过去扶住有点站不稳的“小家伙”。
麂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不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几眼。阿波罗招手送着它,如同又一次辞别魔笛,心里很不是滋味。
倏然间,已经消失在森林里的麂子又出现了。它箭一般地朝阿波罗奔驰而来。待到他明白过来转身寻找时,它早已擦身而过,雪地上只留下两道稀疏的蹄印。
阿波罗警觉地握起手枪。别忘了打开保险机,别忘了将子弹推上膛,小男孩在提醒他。
寒风中飘洒的几朵雪球载来一串“叮当”的脚步声。
赶快躲起来,野人追来了。小男孩在惊叫。
阿波罗不是为了安静与超脱才来这黑森林的。我是来探索寻找的。我就是要成为一个连野人见了也害怕的男子汉。阿波罗应该明明白白地站在这小路中间:偏半寸就不算受过魔笛青睐的好汉。
那黑东西又出现在眼际里。
阿波罗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野人又狞笑着逼近来。
“我要开枪啦!”几个字象炮弹从炮膛里迸出来一样。
野人继续狞笑着前进。
阿波罗火了。
“轰!”森林里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回声。那高大的黑影一怔后,以更快的速度冲过来。阿波罗再次压紧了食指,枪响过后,狞笑声消失了,黑影却发疯地扑上来,只剩下丈多远。阿波罗有些稳不住神,连连开枪了。
叭叭叭叭叭……
没子弹了。野人还没倒下,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伸出两只又粗又黑的爪子,死死地钳住了阿波罗的喉咙。一股窒息感袭上来,阿波罗用枪柄竭尽全力朝那沾满草绒的脑袋砸去。
他倒了。跟着野人那巨大的身子也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阿波罗整时失去了知觉。
当野人和他正在倾斜时,阿波罗听到了一声狗吠。
……“阿波罗,你醒醒。”雪婆婆在叫唤。
“好困。雪婆婆,您怎么带着一只猎犬,麂子呢?”小男孩问。
没有回答……
父亲!阿波罗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大胖家的猎犬蹲在自己脚尖前面,旁边还站着指导员叔叔。
“野人呢,死了没有?”
阿波罗揉了一把象抹了一瓶辣椒油的脖子。
“嗯,你说什么?”父亲没听明白。
您这个笨蛋。小男孩在悄悄地叫唤。连野人也不懂,怎么还敢教训儿子!
“喏,在那儿绑着嘛!”倒是指导员知道怎么回答。
阿波罗一下子窜起来,朝绑在树上的野人望去——不,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人,两只眼睛还在闪耀着不甘心的凶光,身子一动,左脚那半截子铁镣叮当作响。父亲在他身后低沉地说:
“他就是半年前越狱的那个家伙,整整糟蹋了十五个黄花少女的野人!畜生!”
“他怎么没死呢?”阿波罗似乎见到三十只红宝石光眼睛黯淡了。
“如果没有猎犬引路,阿波罗恐怕真得上天了。”指导员在打趣。
“我打了八枪,一发没中么?”
“第九枪可能差不多。”
“不!这是不可能的。”阿波罗的嗓门突然放大数倍,他朝逃犯狠狠踹了几脚。“妈的,你给老子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波罗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用父亲用惯了的两个词骂人了。
“别动!”沉默半天的父亲开了口。“老子还当子弹真的丢了,原来遇上了家贼。先偷了子弹后偷枪,妈的,你是蓄谋已久哇。”
一只巴掌飞快地攥成了拳头。阿波罗抿着嘴不吭声,两眼凝视着黑森林——
就差这一下就可以称得上千锤百炼了。
在急迫的期待中,阿波罗到底开始不安起来。父亲举得高高的拳头缓缓地划了一道弧线,垂回老地方。
“我就知道你不会打的。少年英雄,武曲星嘛,碰一下手会疼一生的。”指导员笑了笑。
阿波罗难过极了,眼看可以率先实现的理想又功败垂成,他仍需要奋斗。
“爸爸,明天我是战士了。把您的蓝吉列给我用用!”
“你!你这猫毛一样的东西值得用它么!”
什么能不能,一定要这样。小男孩说话气也粗了。
“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妈妈在等着你呢!”
“您请回吧,我还要向前走!”
“你疯啦!”
父亲说着随手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阿波罗一愣,旋即蹦起老高。我久久盼望的使者终于到来了,我久久奋斗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我久久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了。阿波罗是天之骄子,这是父亲您亲口封赠的勋号。现在,谁也不敢羁绊我,谁也不敢阻挡我,我将象骑着麂子的雪婆婆一样,在一片片浩大的森林里,在一岭岭神奇的森林里,自由地、自豪地飞驰!
小男孩也格外高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终结。
“爸爸,您打我整整一千次了!”
“啊?阿波罗,什么一千次?”
“十岁时开始,您侵略我整一千次了。现在请您仔细地看您的儿子,因为,我——长得比您高了。”他想说是男子汉了,鬼使神差,嘴一张话就变了。“所以我现在郑重地宣布,我要征服它们。”他手臂一抡,划了一个大圆圈,连同父亲也包括进去了。
阿波罗面对父亲整了整行装,然后毫不犹豫地闯进越来越浓的暮霭中。雪地上留下的小凹凹,在父亲的眼际中越串越长。大概这些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开始,才使它显得这般庄严、肃穆。这一点不知只顾疾行的阿波罗知不知道。
岁月悠悠漫漫。白林子和黑森林的故事也会悠悠漫漫。阿波罗肯定知道这一点了,他回过头来寻找不再吭声的小男孩,却意外发现父辈们还站在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
啊!
黑森林!
雪婆婆的黑森林!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19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