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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随风 天雷

脚肚子上的青紫仍未褪尽。疯子桂儿的双手象把铁钳子,那天箍得那个紧法,狗儿他们几个男人下手用力也没掰开。多亏九伯拢来,叹口气,不情愿似地伸出褶皱哆嗦的手,向那圆鼓鼓的乳根轻轻搔了几下,他便感到脚上的铁箍悠悠地舒松了。于是,好几天了他都懒得去做鞭炮,只想好好歇歇,同时,初次料理陈卜祥留给他的这杂货店也有颇多新鲜感。并且撵上这大热天,店堂里不时有几阵凉风旋过,实在比汗流浃背提心吊胆地守着大锅炒火药要舒服九十九倍。

那只大乌龟从塘里浮起来探头探脑张望时,狗儿他们也探头探脑地进屋来,他知道是来赊烟的,天热鸡不下蛋,没什么换了。

“这烟算请客的怎样,新盖的厕所都能香三天咧!”

抽着烟时,话一点也不见少,不知是怎样提起他话题,又有人羡慕陈卜祥说他是聪明绝顶的人。

狗儿马上义正词严起来。

“放黑狗屁!西河最聪明的人是我们程家舅爷闻小七,姓假程的算什么鸟东西!说一件事:当年他和安徽太湖的王大吹约住到一家饭店赛聪明,比了三天三夜双方你来我往赛了个平手,七舅爹穷没钱了想就此打住,王大吹人富非要比出个高低,七舅爹一急瞅着王大吹穿戴一身新就心生一计。他俩个睡在一间屋里,到早上起床时,七舅爹跑到对面床上拿起王大吹的新裤子穿到身上。王大吹醒了就骂着过来抢,七舅爹不给,二人就闹到县衙里。县官升堂后王大吹抢先将七舅爹给告了,说七舅爹偷他的裤子,他的裤子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式子、怎样的地方叫烟屎烧了怎样形状的一个窟窿。县官一查后,认定王大吹有理,喝令将七舅爹身上的裤子扒下来还给王大吹。衙役刚一动手就停下来,说只这条裤子扒下来就成光屁股了。七舅爹这时才开口说自己人虽穷但不会光屁股出门,读孔圣人的书这点斯文还会,但既然县太爷将裤子判给王大吹,我就脱给他。说着撩起长袍马褂,解开裤带后光着屁股将裤子呈给县官。县官见状派人到店里搜查七舅爹是否另有裤子,回报说只有褂子没有裤子,于是改判王大吹诬陷好人杖责三十,衙役放倒了王大吹要打时,七舅爹忙将裤子垫到王大吹屁股上,说不忍心看到皮肉开花。七舅爹在裤子里放了一块板,王大吹没伤着只是裤子打烂了。回到店里七舅爹还过那件新破裤子,说还是各穿各的。你们猜七舅爹的裤子在哪儿?那裤子裆破了个大窟窿,被他当褂子在上身穿着。”

这会儿九伯没来,听狗儿说话却感到老人似在跟前,心里砰地感到狗儿是不是已被九伯选为家谱的传人了。于是,就有人和狗儿过不去。

“闻小七是古人。这次说的是今人!”

“对对。往后说话干净点,骂人犯法损人坐牢。”

狗儿气恼了。“你们连县长都没见过一回,和我打什么官腔!”

不怕狗儿的人多得很。“有一说一,这西河上河下河一百几十里,最聪明的还数下河四姑墩童家的细苕,听童家的人说,他现成了大作家,省城里国家为他盖了小洋楼,门口有四个站哨的了,省长来访也得下车搜身看带着伤人的家伙没有。去年他一下子就给四姑墩弄回四十万块钱,那垸还没我们人多,就算也是三十户,一户就能分到一万三还有余的——唉!狗日的,程家怎么就没生出这个苕来呢!”

“你别恨。那是贷款,要还的!”

“政府的钱,不还他能割你的鸟!五几年我爹借的贷款,至今没还呢!”

“听说那细苕自己和人讲,这全是他家祖坟葬得好,所以他每年清明扫墓都要放一万响鞭炮。”

“是八千响。”这回狗儿给驳斥了。“九伯说的。九伯当过红军,后又当过白军,打过好多大血仗,大炮炸弹都能听清次数,鞭炮响算什么。”

“你们个数个地数了?”

“若要发不离八。”

冷不丁地,九伯的话,幽灵显现般让一伙人吓了一跳。跟着狗儿要走,一声喊拴住了他的两腿。

“你在这儿签个字。”

“么屁字,我这鸡脚爪的手不会签。”

“你赊的烟。免得时间一长,你忘我忘都记不清时又扯皮杠嘴。”

“卜祥手上谁没赊欠过,他从没这么不相信人——好象我们会赖帐似的!”

“他是他,我是我。”

“你怎么了?未必你——的卵子比人的大一圈!”

狗儿一急一闹,倒将细福儿继父的名字给叫唤出来。这名字在它主人出世前半年就有了,当时细福儿继父的父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指着媳妇凸起的腹部说,若生个男的就叫——。若是女的呢?媳妇问时不见回答,再看时人已经死了。日后这男孩大了明了事理时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犯那个忌,要给自己留下这么个世人也不敢出口叫的名字。从报户口起,接下来上小学、上中学、参军到部队、转业回来申请做鞭炮的执照和领结婚证书时,听到他的名字没有不象碰见毒蛇那样惊落了手中笔的,都抬头打量吃了豹子胆的人是什么模样,都劝他改个名字。其中上小学一年级启蒙时,学生们写大字报、开批判会,要他低头认罪,他却咬定名字是别人取的,不是自己为自己取的。他执意不肯改,说别人叫得我为什么叫不得,不让叫就偏要叫。逢这时总有人转弯说暂时先用小名吧。于是,他就成了程毛头。并且一暂时暂了二十几年。直到当兵转业回来逢人叫程毛头时他就骂,骂了一年多后,程毛头没人敢叫了,但他那大名也没人敢呼。

有人断言:程毛头,将来若不是前程无量,其下场便是暴尸菜市口。问菜市口在哪地哪方,说的人不肯言明,只是认定待来日见证就是,且又自叹说极大可能是前者,因为帝星在位时,尚无意降罪,如今……又不肯说下去了。

不料程毛头火更盛。“不让打欠条就算圆了你的面子。不管谁,就是九伯来赊也得记帐签字。”

“放——”屁字将出又被九伯咽回肚里。“放开些,亲兄弟,明算帐嘛!”

心里搁着最重要的事,九伯当然知道不能因小失大。万分委屈的狗儿终于被强迫划押似的签完自己那歪腿斜胯的名字,见这模样九伯自然想起当年闹红军之前卖妻儿田地屋的情景,特别是不会写字而按了一个血红血红指押的卜顺,把那血红血红的指头往光赤的脚背上擦时,他决定取消第一件而且永远不来赊烟了。这样就只剩下第二件事这一件事了。

“童家的祖坟葬得好,但童家有自己的菩萨么?”九伯说。

“对对,程家有私人菩萨,有苏母娘娘。”狗儿说。

“是不是娘娘菩萨不灵了,该换一位敬敬?”卜顺说。

“闭嘴!当心菩萨托梦割你的舌头。”九伯厉声斥责。“大家想想看,方圆几百里大小菩萨十几尊,哪一个住处不比娘娘菩萨的好,寒碜一点的也胜三分有余。”话音突然打住,晒背的乌龟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塘边洗衣刷桶用的石板,要洗衣要刷桶的女人,敬畏地不敢上去撵它。九伯咽了一口口水,也咽下多吃龟肉长寿的念头。“所以请大家体谅娘娘菩萨的难处。象我,这一把老骨头如果大家不把我的吃住穿料理好,我能替垸里管事么!说千道万落到一点,重修娘娘庙的砖瓦石木都已凑足了,这些都没经过你,老历十五动土时你就只负责办十桌酒席,这也是明摆着的,垸里就你手上活动点。怎样?”

“你这和谁说话呀!”别人都明白就他一人不明白。

“在这屋里不说你,还能和别人说。”九伯说。

“你这比为工作组派饭还狠。”程毛头说。

“这是替菩萨办事。”九伯说的话被狗儿抢先说出来。

“办十桌酒席喂狗么?”程毛头说。

“牛东西,别犟颈,当初这店里姓假程的人,就应允了这件事。”九伯不高兴了。

“他是他,我是我。”又是那话。

“你是你又如何,仍归娘娘菩萨管。”狗儿最听不得这话。

“父亡母死,他们不管,别的谁也管不了!我归自己管。”程毛头说。

“就一句话。你明说:修庙的事你认不认捐?”九伯冷冷地说。

“不认。我顾不了菩萨,菩萨也管不了我。”程毛头说这话时想也不想。

“你就不想到哪一天,菩萨会把你贬到十八层地狱去。”卜顺惊恐万分地说。

程毛头一笑。“是楼上十八层还是楼下十八层?”

这番气,九伯今生今世还是第一遭遇到,一步三颠,三步九抖地出店门时,怒气冲冲地说他要让全族的人永远不进这店门。程毛头还是笑,说好多男人都欠着烟钱,好多女人都欠着盐钱,真敢不上门还债,我会请法官逼他们送来。

一怄一怒,狗儿说九伯最少损了三年寿数。却被九伯打了一嘴巴,赶上这天由狗儿奉养,狗儿媳妇便往洗脸水里撒了一撮盐又撒了一撮辣椒粉,折腾得老人一夜不能眨眼,睡不着时倒想起狗儿平日的许多好处,就在上床之前狗儿还愣愣地冒出个主意,说是干脆将程毛头开除掉,把那吃炸药长大的家伙从家谱上划掉。九怕不爱听别人说家谱,没有家谱就没有他九伯,家谱在谁手里谁就是族主。狗儿一定也明白这一点,说到家谱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九伯不同意开除,狗儿不知九伯有更深的心思,以为九伯当年被红军开除出共产党,参加白军后又被开除出国民党,是被开除怕了而恨开除两个字。

第二天坐到这店堂里时,程毛头以为至少今天不会有人来买货了,就在店堂里比划着设计若搬了做鞭炮的器械来该如何放置。这时,塘里的乌龟又开始露头晒背了,跟着门外就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九伯?”一抬头一扫眼他有点不相信。

“嗯。”老人似乎很紧张。

“又是那事?”他问。

“嗯!”老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程毛头从柜台后面提出一只铁桶,咚地一放。“活人给钱死人花,我的政策上没这一条。真逼着要,等那庙修完了,就送你们这一桶火药,外加一根火柴——我一炮轰了那尊臭泥巴砣子!”

老人盯着铁桶似不明白,许久不说话。

饿狼一样的程毛头抓了一把火药堆在柜台上,退后几步划了根火柴远远地投过去,惊天动地一声,震得房顶黑瓦哗哗响,晒背的乌龟吓得从石板上翻落塘底。

“就这样,知道么,逼急了我就将那破庙弄个底朝天。”他恶狠狠地说。

“不说这事了。”九伯咳得眼看就没气了时才转过弯来,回过神来。“你媳妇说你要去告状?”

“告状?没这事。”他不解地说。

“别瞒我。是为你媳妇腿伤之事么?”九伯问。

“不是告状,是去报案。”他明白过来。

“就依我,算了。”九伯说。

“不成,蒙面劫路这是何等了得的大事。”他说。

“我说算了就算了,不定是垸里人和你媳妇闹着玩的。我查查,查出来让他赔你家的药费损失就是。”九伯说。

刚一迟疑,老人就转身走了。

隔了一夜。正在床上和媳妇逗乐,门被敲响了,程毛头扫兴地吆喝着让细福儿起床开门后,狗儿在前,九伯押后地进屋来。

“兄弟,千错万错就错这一回,你可得饶我呀!”狗儿说着要下跪,眼里却盼着人来拦,左右盼不来人拦,只好完成那个动作。

九伯在一旁说:“蒙面强盗就在面前了,随你发落吧!”

程毛头没有一见求情就心软。“你干吗要劫路?”

“我是闹着玩的。弟媳是山东人,都说北方侉子胆特别大,我不信,就试试。”狗儿背书般说道。

程毛头冷笑一阵。“当时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是男的留下钱袋袋,是女的留下肉洞洞!”狗儿也笑,是苦笑。

程毛头仍冷笑。“当时她怎么样了?”

“弟媳一见路旁跳出一个强人来,吓得娘也不及叫一声就魂飞魄散倒在地上做了一滩泥!”狗儿仍笑,仍是苦笑。

“你是几点钟出的门?”他不再笑了。

“没表没钟。公鸡也叫请客送礼吃光了,我哪知道。”狗儿叫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知道。弟媳她四点零十分出门时,见到你偷偷地钻进疯子桂儿睡的草棚里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嗝鸡巴气!”狗儿低声反驳。

“不然,疯子这几天怎么老追你找你。瞧,桂儿又来了。”程毛头讹狗儿。

狗儿欲躲时,九伯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我看这事就这么了了,狗儿供出来了,又认了错,又没造成多大后果。从今以后你们还是程家亲兄弟。”

谁知竟有不知足的。“不行,这里有诈,狗儿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是从说书人那里剽来的词儿。那蒙面人是有目的的,想抢陈卜祥在这儿开店攒下的几万块钱。只是没想到陈卜祥放风说早晨走,却半夜里偷着溜了,细福儿他妈说,那蒙面人的行形动静看上去象是老年人。”

九伯勃然大怒。“老年人?叫你那侉子婆儿出来认认,是我不是!”

程毛头又冷笑起来:“卜祥来求我让拖鞭炮的汽车捎上他全家半夜里走他就将铺子白送给我时,和我说过。”

又是冷笑,又是死盯,九伯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你这贼种,不敬菩萨又犯上,当心哪一天叫雷劈了。”

“你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当白军,遭雷劈也先轮不到我。”

这么一咒天上就开始有了乌云,到天将黑时,头顶上的乌云厚得都快要掉下来,就这样四周的云仍在往中间滚。九怕这天晚上不肯吃饭,狗儿闻讯一边骂今日奉养九伯的卜顺小气,一边让媳妇作两个荷包蛋。媳妇不肯,他就开导说九伯若将那本家谱传给我,我就是程姓的族主,那时就有长年喝不尽的油水,你没见过前年从台湾回来的十七爹。他辈份比九伯高,可见了拿家谱的九伯连忙趴下去行大礼,传闻走前还给了一件金货给九伯。有此奢望,荷包蛋很快就到了九伯屋里。九伯仍不吃,劝不动,狗儿端着碗回家时,黄豆大的几只雨珠子砸进脖子里,以为大雨将至,紧跑几步一进家门雨却停了。上半夜闪电不停地在窗口嘻闹着,狗儿迷糊中闻到一阵异香,睁开眼皮时响起了第一串雷声。他使劲闻了闻,鼻窟窿抽得嗡嗡响,还是分不清是猪肉、是狗肉、是牛肉、还是鸡肉香,馋劲上来了,他弄醒媳妇让她辨辨。媳妇骂他是想酒肉想入了魔,这时节谁家舍得吃肉,一定是程毛头家在炒火药,媳妇转眼又睡着了。他还是睡不着,程毛头家肯定没炒火药,刚醒时还听见他那侉子婆儿的鼾声。干蛮活的从不知什么叫失眠,过了一阵狗儿到底将那股异香抛到脑后去了。

下半夜,山摇地动地一声巨雷,震得河东垸大大小小黑洞洞的窗户一齐哭闹起来,大雨也倾将下来,乱七八糟的声音折腾好久,怎么也静不下来,不再哭闹的窗户后面的人,听清楚大雨声中,长久不衰的嚎啕是程毛头的侉子婆儿在哭时,都服气了,这大的雨,换了她谁的哭声能盖住雨声。听着听着有些不对劲,那哭法若非死了亲人是绝不会有的。

仇归仇,恨归恨,落难时同情归同情。狗儿和媳妇正要去看时,卜顺在外面敲门叫不好不好出大事了,程毛头叫天雷收去了。

这么快就应了九伯的话?

不信也得信。程毛头的侉子婆儿五大三粗地瘫坐在地上,搂着细福儿哭得鼻涕缠口水垂了一脸。有先到的对后来的人叙说,那声炸雷好凶,心都震落下两三寸,侉子婆儿吓得习惯地往丈夫怀里偎,都挪到床边了还没碰着男人的身子就伸手捏开了电灯开关,屋里哪有丈夫的影子毛。这时又响了一声雷,刷刷的电光中她猛地看到窗户上有张雷公脸,她更怕了,斗胆起来去关窗门时,发现丈夫睡前脱下的拖鞋、衬衣和汗衫都在原处放着,再看门也仍是睡前那样闩得好好的,但活生生一个大男人却飞也以地无影无踪了,侉子婆儿想起九伯的咒语,就哭成现在这个样子。细心人记得昨晚乘凉时程毛头穿的衣物,床前床后去察看了一番,遗下的正是那些。到第二天下午派出所长来勘验时,也说屋里没有一点异样异常之处。当时一片乱糟糟当中只有狗儿记得。发生这样的事须得请九伯来。就摸黑顶雨去撞九伯的门,闹了半夜,喊了半夜,屋里不见有人应声,慌得狗儿回头喊来几个人,正商定破门而入室时,门缝里咳了一声。

“九伯,出大事了,程毛头叫天雷收去了。”狗儿对着门缝叫时喉咙发颤。

隔了半天,以为九伯没听清又要叫时,门缝里又咳了一声。“知道,我都知道!该怎样,是怎样,天命难违。都回去歇着!天亮后再说吧!”

等天亮,天就亮了。

天亮后九伯走过众人面前时,都发现九伯象是喝了神仙汤,吃了菩萨肉,一夜之隔竟红光满面精神得让垸里两个守节多年的寡妇起了邪念。夜里的雨来得猛去得急,才吃过早饭,山上山下便处处烈日炎炎了。看过侉子婆儿端过来的遗物,九伯沉默了半天,沉默时将一对浊光混沌的眼睛时时瞅住这山东女人一双又厚又宽的巴掌,狗儿看出九伯在心疑,就近里悄悄说是不是请公安的人来看看。九伯不语。狗儿不敢擅作主张。但是派出所长自己闻讯赶来了,查不出什么来时又请来县里的侦察员和地区的警犬,结果都是学着九伯瞅着那双比男人巴掌还大一圈的女人手,满心疑问一无所获地离开河东垸。到这时,九伯才开腔。

“多烧几炷香吧!”

侉子婆儿这时已哭哑了嗓子哭呆了神,搂着细福儿不点头也不摇头不吃饭也不喝水。

天又黑了时,九伯门前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坚决地敲门,九伯却坚决不开门。九伯是不会动摇的,直到敲门的哀求说雷收了程毛头的事把人吓怕了才来讨教的。这样便是说自己作了亏心事怕也会遭雷劈,求九伯别咒。门缝里九伯说:

“多烧几炷香吧!”

“多烧几炷香吧!”

说得九伯重复原话都觉烦了,还有人来。是狗儿。狗儿轻轻说了几句,门便开了,但也没让进。门槛里蹲一个,门槛外站一个,两个人影悄声说到鸡鸣初更时才分手。

天刚亮狗儿媳妇就上程毛头家去,侉子婆儿一夜没合眼,仍坐在昨天开始坐的那椅子上犯傻。说了几句安慰话。狗儿媳妇便开口说想赊点东西,待到了店里她手忙脚乱地肥皂烟酒盐糖牙膏塞了一大菜篮。要她记帐时她说等丈夫来吧我不识字。出了门便遮遮盖盖地往家里去。怕人瞧见偏让人瞧见。有人问她干什么时,她支吾着不想说又不能不说,侉子婆儿正跟在身后走,就说赊了点盐。可篮子里仅一点盐么?到吃饭时问话的这人一家全明白,连忙一齐出动去赊货。跟着全垸人都知道奥秘了,侉子婆儿从家里出来往店里走,全垸人都跟在身后。

“这是干吗?”她问。

“赊点货。”全垸人说。

“干吗都是全家出动?”她问。

“各人赊各人的。”全垸人说。

这时疯子桂儿手指头旋着一只红色瓶盖,嘴里呜呜地学着警笛声,从草棚里钻出来迎着大家走去,黑鸦鸦的人群立即闪开了一条缝,侉子婆儿跟在疯子桂儿后面穿过人群,冷冰冰地甩了一句。

“不赊了。”

看着侉子婆儿回了家。人群沉寂了片刻,然后谁低声说了句什么。人群便象让蜂了螫的黄牯一样,轰隆隆地朝消失了五大三粗的人影的门口冲去。头里的几个冲进屋里快跳出屋更快,跟着侉子婆儿拿着一把菜刀站定在门槛上。

都一愣,便听到狗儿叫九伯来了。

喝了声把刀放下,菜刀便呼然坠地。

九伯说:“大家别性急乱来,毛头叫天雷收去了,这是他的福分也是他的下场。他的一应房屋财产都是我们程家人的,别人休想拿走一根稻草。大家得相信,有我九伯主持公道,保证分得平均。”

趁九伯喘气时狗儿说:“所有东西现在先点数上封条,再过几天是九伯的八十大寿,等给九伯做完寿后,再开封均分。”

“他爸不在了,还有他媳妇,还有他儿子呢,你们要这样,我就拼了!”侉子婆儿又拿起了菜刀。

“你不够资格,是二手货。”狗儿退一步说。

“细福儿够,细福儿是他亲儿子!”侉子婆儿说。“他当兵第一年就和我好上了,第二年就生了细福儿。前头的男人不中用,是个见花谢。”

“以前怎么不承认?”狗儿问。

“怕说出来影响他爸的前程。”侉子婆儿说。

“说是说,谁作证呢?”九伯问。

一问就问住了。狗儿趁势推着九伯往里走。九伯不能退也退不了,心里只好狠咒着狗儿,幸好在一声命苦的哭喊中,菜刀又坠地了。象地陷一样门洞将一片人潮呼地吸了进去。点数点出了几十万响鞭炮,狗儿说这东西不用分,等给九伯做寿时放它个日落西山,显显河东垸的气派。再点出一柜书时,狗儿说分给各人拿去卷烟抽。这次九伯不再笑眯眯乐了,阴沉下脸骂声没远见,然后让人多上两道封条,说将来谁家有人考中大学就分给谁,一百年没人考上大学一百年不许动。

挤挤闹闹点完了数,离去时,狗儿见人人怀里象揣着什么,心想让九伯制止一下,低头时见自己腋下鼓鼓囊囊总也遮不住,就赶紧挤到前头出门去了。

河东垸人开始争着给九伯送礼。狗儿想的比别人深一层,想到那家谱的传人之事,就好说歹劝让媳妇找在信用社的表叔借了五十元贷款,请人作了河东垸有史以来头一份贵重的寿匾。当这幅刻写着“龟寿”两个斗大漆字的寿匾,在垸里招摇而过时,人们才想起好几天不见乌龟晒背了,于是塘边一天到晚都有人守望,却连乌龟屁也没闻到。狗儿记起那夜的异香,便猜疑乌龟是不是让程毛头给煮吃了,所以上天震怒派雷公电母来收他。说与九伯听,九伯却狠瞪了他一眼,半天才说:龟有龟路、蛇有蛇路、人有人路。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人都听不出道理,只是见九伯镇定自若,大家也就不再惊慌。

不再惊慌是因为他们肉眼凡胎料不准日后。

九伯的寿礼就一家没有送,狗儿去催时,侉子婆儿问:你不是说我们别想沾程家的边儿么?细福儿也说:我爸说了,凡是请客送礼敬神贡菩萨的事,谁也别想抠一文钱去,有钱多宁肯拿去烂粪肥田。狗儿想不出话来只好翻了个白眼走了。

那天九伯的寿酒把河东垸灌得醉醺醺,几十万响鞭炮炸了几乎一整天,到黄昏时一个人刚走到垸边就叫了声:

“嗬,好热闹哇!”

这一声叫比那夜的巨雷还叫人心惊胆颤,连九伯也都傻眼了,未必雷收去的人也能还魂再世么?活生生洒脱脱的程毛头西装革履地冲着他们走来。阳光还照着瓦背,垸里却比三更还静,西装革履的人大惑不解,就勉强笑了笑。鬼笑要捉人,一人惊叫片刻间就变成满垸惊叫,摆在稻场上的几十桌酒席上转眼间就只剩下九伯和狗儿两个,九伯想逃腿软动不了,狗儿想逃腿并不软却被九伯死死揪住了双手。

“这是怎么啦?”程毛头问。

“侄儿,一死百了,你别再来吓我们!”九伯说。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呀,我不就是出了趟门么!”程毛头说。

“连你的丧事都办了,你别赖帐。”狗儿说。

“太阳还没落山。真作了鬼,也不能大白天里回来呀。我上武汉去了。”程毛头说。

“那你是不是将程家的神龟卖给武汉佬了?”狗儿说。

“别胡扯。那夜正要落雨时,一阵警笛把我吵醒,还当是公安局的来捉人,听到敲门声心里直发慌,开开门后,当兵时连里的卫生员便闯进门来,就是去年到垸里来搞地方病普查的那个矮胖子,他转业后在同济医院工作。他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便向外拖。我问要干什么,他说人命关天你快随我走一趟。到救护车上坐定后他才告诉我,有个个体户被抢他货物的歹徒捅了十几刀,生命垂危,急需输血抢救,可这人偏偏是那种古怪的什么什么血型我记不清,反正是几百万人当中才有一个,找遍全市医院也只弄到一丁点,碰巧我那战友在场,还记得我也是那几百万分之一的之一,就派了个专车跑几百里来接我去为那人输血。到和这快死过心的个体户见面时那才更奇,他就是悄悄从这儿溜走的卜祥老兄。他在汉口买了一座小洋楼,不说他的两个儿子就连往日土到了底的老婆也打扮得象个次品华侨。我不怄气也不眼红,就是不明白卜祥那么滑溜刁钻,怎么会和我是一样的血型呢!”

说了半天没人吭声。九伯这时不再盯着他了,低下头去拼命地抽起烟来,露出半遮半掩躲在老人身后脱衣服的狗儿。程毛头细看时不禁起了疑心,刚想狗儿什么时候弄到这身军装,马上又想这不是自己舍不得穿的那套军装么?怎么到这二混子手上了?

正想开口问,九伯说话了。

“不管怎样,你这也算是经过生死一轮回了,有想不到的事应该想得开。”

又想开口垸那头爆发了女人的哭声。

“死就死,活就活,你这样又死又活的怎么叫人受得了哇——”

是自己媳妇在哭,只好丢下眼前疑问,从桌椅板凳的缝隙里穿行而去。不料等待他的是更大的疑问,媳妇瘦成一副光骨架,一张张封条贴在满屋的家具上。

一问,媳妇哭得更伤心。二问,媳妇哭得更起劲。再问,媳妇竟扑过来给了他一顿拳足。而放学回来的细福儿蔫巴巴进屋后,见到他时竟吓得一头钻进妈妈怀里。这样,他不能不火,要摔东西却找不到可摔的,杯子水瓶碗都不见了,只好掀翻光秃秃的桌子。媳妇不哭却也不回答,反问他这几天上哪儿去赌去嫖了。他说狗日的,不是和你说了我去武汉有件急事。车子在公路上等着,媳妇说我不聋不傻,什么时候听你说过。他就回忆,说那几天天气要变你脚疼得几天没睡好觉,那夜吃了几片安定睡得好些就没叫醒你,就写了张字条留给你,还是从这笔记本中撕的纸,他拿出笔记本给媳妇看时,才发现匆忙中那页纸根本就没撕下来。但他马上又说,可细福儿知道,我走时叫醒他起来闩门。问细福儿记不记得,细福儿哪里记得,人小睡糊涂了,这时只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斜垂的门闩。

家里的事一说就明。只问了一阵程毛头就大笑起来,然后让媳妇跑十里路到镇上买了猪肉回,一边笑嘻嘻在门口乘凉一边美餐一顿,到凉风起了时就回房里和媳妇亲热得半个河东垸都听得见。

笑声,吃喝声,亲热声,男人听见后说这可好了,程毛头想开了没事了,女人听见后却知道怕、要命地怕。这煎熬着迷糊到天明,照例全垸数卜顺起得最早,一开门,头顶叭地炸响了个什么,惊魂初定时看到门上挂着一只响过的鞭炮。是一拉就响的那种,是程毛头家做的。门上还贴着一张纸,他扯下等着认识字的人起床看后,才知是程毛头写的,叫他告诉全垸人今天谁也不许外出。

不见程毛头,又不见他那侉子婆儿,只有细福儿七岁学着七十岁样子,倒叉着手在垸中间走过来走过去,小眼睛对九伯都敢使劲瞪。满垸的烦躁不安,满垸的无可奈何。

正午过后,两辆吉普车风一般地开到垸中间稻场打起旋来,几个穿橄榄绿警服的人不待车停稳就跳了下来,等到那夫妻俩也从车里钻出来时,全垸人才明白他们被人告了状了。

后来,程毛头家门前排起了长队,拿着碗拿着勺拿着水瓶拿着水桶拿着镜子拿着梳子拿着毛巾拿着衣服拿着鞋和肥皂牙膏的,在等着进屋接受登记和审问。就象当年还乡团还乡时一个样,九伯在嘟哝。

说这是强盗行径,犯了抢劫罪。

九伯没排队,就他什么也没拿。

问谁是主谋。都说是狗儿。

狗儿叫屈,说这全是一全是——支吾半天才小声说全是九伯的主意。特别是放鞭炮的事,狗儿还郑重一句。九伯是当过红军的人,你们不能抓他,末了高声叫一句听得出是在讨好谁。

程毛头走到九伯门口大声吼道:“你这强盗头儿,国民党兵痞子,公安局的请你去作客呢!”

屋里面说:“侄儿,你作事太绝了,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百把年来哪个靠政府靠稳了,就说下河郑家垸的那个独臂佬,当红军时他是我们的副营长,现在他儿子当了县长又当政协主席,可他还不是在前些时,被死对头当过国民党师长的武瞎子揪着一起淹死在西河里,万事得靠本家本族人支持。”

屋外面说:“那两河口的长乐爷呢,他也是和你一块儿当红军的,他靠着本家人,却落得个喂鳡鱼的下场。”

“程家和他家不一样,再说长乐他这么死法是去赎罪,他是红军的逃兵。”

“喝了程家茶水的人都要跟着霉三年才出得了头。”说完还唾了一下。

“那你怎么不学那姓假程的人——走?”

“我生就了与你是个对头,想我走偏不走。”

“你干吗与我作对?你父亲死得早,是——”

“你是个骗子。你骗了全垸人。卜祥说苏母娘娘放地火收贡钱的事是假的,其中秘密作法你全知道,他告诉你了。”

“你这是信了他的主意来催我的命是不是?”

屋里说话声突然高了高,然后就不见音响。公安局那些人耐不住程毛头的絮语,撇开他提着亮铮铮的手铐闯进屋去。九伯不语只把眼睛盯着他们。更性急的走近床前就拖,搭在身上的被单一溜,一股恶臭腾空而起。

九伯中风了。

这时屋外有人吵架了。狗儿和媳妇站在一起时,桂儿硬挤到他俩中间,望着狗儿笑,还要往狗儿怀里靠。惹得狗儿媳妇醋性发作,破口大骂起来。吵骂中,公安局那些人有些扫兴地出来了。桂儿一见领头的派出所长,连忙双膝一跪。

“所长,我偷了你儿子阿波罗的性命钱。我没有什么还你。我给你做媳妇行么?”

这次,河东垸人没笑,是没劲,也没心事。个个呆呆地看着狗儿被铐走了。

恨程毛头,怕程毛头,河东垸人最后不得不去求程毛头。

九伯奄奄一息拖了好多天了,可那游丝样的一口气就是断不了。老人这是在等谁呢,过路人在垸里歇脚讨茶喝时说。等谁呢?想是等狗儿呢!

想是老人在等的狗儿,顶着一只光头从拘留所里放回来就去了九伯那儿。贴着耳朵问是不是想将家谱托付给我?是不是我们程家还有哪处藏宝的地方?不见九伯有反应,以为老人已经死了,伸手试试,那丝气还在。

这么说,不是等狗儿!

不等狗儿还有谁可等?

“……你死到哪个地方去了,还不回来睡觉,明天不想随你爸到武汉去玩么——细福儿!”

侉子腔一,人便想起还有程毛头呢,他一直没来看看老人。于是便商量去两个人说说看,谁都不愿充这两个人数。只好拈纸巴儿。拈到“去”的两个人去了,想好的一堆话只开了个头,程毛头就连忙进了九伯的屋。而九伯竟然开口说话了。

“侄儿,你把我忘了。”

“我忙呢,九伯。”

“可我从没忘过你。”

“那是因为你讨厌我。”

“侄儿,我心里喜欢着你呢!”

“我一点也没觉察到。”

“你太嫩。难道卜祥没和你说过?”

“没来得及。正打算明日去武汉再上他家去坐坐。”

“那家伙是人精。你将那箱子打开。”

“怎么乌龟跑到箱子来了?”

“这是乌龟壳。”

“那肉呢?谁吃的?你么?”

“不是它我能撑到今天?乌龟壳里面包的就是家谱,我把它传给你了。”

“那么狗儿呢?怎么不传给他?”

“程家要发旺。只有靠你操持了!”

“还是让狗儿吧——”

“你当八十岁就那么容易活?别说狗儿,就是连卜祥那人精我也看得见了底,他玩的那套把戏我都明白。”

“那干吗还要让他耍?”

“能不让他耍么,把我们程家人过过数有谁能斗得过他?程家的能人在战乱时都死光了,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的都是能干的领头人,剩下些蠢种养呆货,只知吃饭拖犁干女人,不然起码也不致受姓假程的人欺负。只好将鬼打鬼!”

“我就没怕过他。”

“怕不怕是一回事,斗不斗得赢是另一回事。我说了,你太嫩。”

“都说我老练。”

“作生意与玩人治人不一样。玩人治人是另一回事,它最深奥。民国二十年我在红军独立团当班长,共产党说我是第三党一刀没砍死,我逃出来去找许继慎许师长的媳妇王旺春问问公道,哪知他俩早就被当作第三党杀了。我想活命就投了国民党,哪知卖了几年命,他们反说我是红军坐探,也要砍我的头。那次逃命出来后,我才算有点明白人是个什么东西!”

“那就教教我吧!”

“一计不可二用。我这一套到公安局捉人的那天就过时了,卜祥那一套也用不上几天了,你得想你的绝招儿。”

再问时,不见回答,细细看,九伯已合上双眼,一脸的轻松,象是卸下了背得过久的重负。望望过世的老人,又望望藏着家谱的乌龟壳,程毛头猛地感到浑身沉重而不堪负荷。

禁不住手一抖,乌龟壳掉在地上打个滚后摔出两只毛边纸钉成的本本来。一本上记着程家在红白两军里当司令和军师旅团营长的死者,一本收录在国共双方中当省长县长教授博士律师工程师的亡魂。他突然明白,难怪台湾回来的十七爹会在晚一辈的九伯面前行大礼。无论本本上的谁只要能活到今天,程家远不会象如今这般死不象死活不象活的模样,也不会去夸童家的细苕了。

走出来宣布了九伯的死。在给九伯守灵的最后一天,疯子桂儿在垸中间来回晃荡之际,程毛头忽然说:“那次我去童家细苕家了,哪有什么专门盖的小洋楼,两室一厅三间正室住着两家,厨房厕所都得共着用,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呢!”

狗儿着急起来。“这怎么行。若是这家男的那家女的出远门了,剩下的怎么办?”

“狗儿,往后你得学着点,服着点,别尽想歪门邪道,给程家丢脸。”

看看又在那里冲着狗儿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疯子桂儿,人都责骂狗儿,巴结程毛头。程毛头却换了思绪,对着天空嘟哝,这哪是什么家谱,是会计办移交用的清单。

19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