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场边的黄土坡上一前一后露出一老一少两颗人头时,卜祥刚刚操弄完缸里正在溶化的红糖。
太阳很毒,操弄红糖时他怎么也揩不净油光光脸上滑溜溜的汗珠,不由得忿然一阵又慨然一阵。手搭凉檐顺大门往外看去,可怜巴巴的几处树荫下,懒散着几只喘着粗气的白毛阉猪,一公二母三只鸡却比试着伸直脖子紧缩茸毛想往浮土里钻。二十几天前去镇上批发部批出这红糖时,西河水象那年拉练部队的几百辆坦克顺流往下冲,泊满两岸黄汤汤的洪水吼叫着让人惊魂的调子。三十斤红糖连赊带欠才卖出一半,凶神恶煞转世的西河,就变成了一大块刚捞出锅正热气腾腾的白膘膘的肥肉,一看发腻,一沾发愁。连河水都耐不住这热。公鸡母鸡躲不进土里,西河之水却能一天接一天地将庞大身躯往沙里缩去,缩得如一条白带,空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连愚公也不敢夸口搬得走的偌大一片白花花的沙滩。卜祥坐定的小杂货店似是专为山口外第一去处的河东垸开的,但山口里河西垸人总是信不过自己垸的那同等规模的杂货店,宁肯跑上三里多路,来做他卜祥大哥的主顾。然而,一连三天了,连河西垸的鬼都没见着,那些狗杂种什么时间里娇惯的,也学上城里人怕太阳晒黑了脸皮。
正骂着忽然眼睛发亮了,黄土坡上有人朝这里走过来。那老头!那只有一只耳朵的老头!卜祥叨念着,等了多日终于等到了这么个人,这么个时机,所以他要打盹了!
打盹了!进得屋来,老头止住开口欲呼的小孩,安详地看着靠着货架似睡非睡的卜祥和放满货架的物什。
看着卜祥似乎要醒了。
“你这瞌睡大的——若不在河东垸,一百个这样的店也叫人偷光了。”老头说。
卜祥发起梦狂来。“苏母娘娘饶命,弟子这就给您老人家送些钱来。”
梦醒以后,卜祥称这老头为九伯。九伯先一怔,马上匍下去念念有词一番,爬起来时,大汗淋漓的卜祥已睁圆了眼睛。
“又梦见娘娘了?”九伯问。
点点头。
“娘娘又缺钱用了?”九伯问。
点点头。
“娘娘上次要钱是什么时间?”九伯问。
“正巧满一个月。”卜祥说。
“开销得好快呀。也是,如今凡间税多费多,仙界大概一应花费也增加了。”九伯叹口气。
“该给娘娘修座住处。”卜祥说。
“是的是的,这事不能再拖了。”九伯说着从衣袋里抠出一只鸡蛋递了过来。
收过鸡蛋后,递回七支香烟二十根火柴,卜祥又递过一只空火柴匣说是送给九伯,见九伯没笑,再递上一颗水果糖让九伯改改口味,九伯也就笑了。于是他收起在柜台上放了半天的另一只鸡蛋。九伯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
“程氏家谱要重修,每丁交九块钱。”
“九伯,你都亲眼见到了,娘娘保佑的是我们全族人。可她总是托梦找我要钱。修谱的事——”卜祥好难开口。
“也是。你家的三口丁全免了吧!”
九伯都要出门了,柜台下站着的七岁男孩忙踮起脚来。河东垸男人们最感快意的是卜祥开店二十多年来,一丝没改这鸡蛋换烟换火柴的生意,尽管女人们总在说这么换法吃亏了,但那些浑圆的胳膊犟不过男人们粗壮的大腿,没钱时用脚尖从鸡笼里掏出只鸡蛋,迫不及待地走进杂货店,迫不及待地叼上烟,迫不及待地划着火柴,迫不及待地夹紧屁股狠命吸一口,然后就说,什么是幸福,鸡蛋换烟时就是幸福。七岁男孩叫细福儿,细福儿也想享受这幸福。
“我也换几支烟。”细福儿说。
“蛋呢?”卜祥说。
“你收了九爷的蛋后又收了我的蛋。”细福儿说。
“小鸡巴鸟的,别象你继父老子那么蛮横混帐,快滚!”卜祥说。
往后细福儿在店里哭闹得天昏地暗,骂不走,打不走,哄不走。与继父老子不怕人的劲头一般不二,九伯恨铁不成钢地说。卜祥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是撞上了冤孽,说细福儿这一模一样的行形动静,难怪人背地谈论细福儿是他母亲在前夫没死之前与他继父搞皮绊搞出的种。
再往后细福儿不再哭不再闹了。不哭不闹是因为他继父来了,请来帮他家做鞭炮的那个人也随着进店来。
“怎么了?亲老子早烂成了泥还嚎个什么?”继父问。
“他混帐!混我的鸡蛋!”细福儿说。
“屁!臭狗屁!昨天来个讨米的我还一下子送他两只鸡蛋!”卜祥说。
“你拿鸡蛋上这儿干吗?”继父问。
细福儿突然蔫了,不敢回话。
“你狗日的想换烟抽是不是?老子勤扒苦做仍烟酒不沾,你他妈的没有吹火筒长就五毒俱全了。”
继父抡圆了胳膊使劲一挥,一个耳光就将细福儿打趴下了,嘴里却说肚子饿了懒得动手待吃了晚饭再说。继父瘦得不成人形,也凶得不成人形。九伯说他活象饿极了的豺狼。
豺狼一样的继父一声不吭地走到卜祥面前慢吞吞地伸出一只尽是硫磺的手。
“拿来!”声音又低又闷。
“什么?”卜祥有些害怕。
“拿来!”声音更低更闷。
卜祥更怕了几分。“我是没收你儿子的蛋,你看看。今天一共收了七只蛋,狗儿、水生、文革、跃进、卜顺大哥、细奶和九伯——”
“这第八只呢?谁的?”
细福儿站起来。“就是那只麻壳的,麻壳蛋是我的。”
卜祥愣了愣。突然手腕一抖,叭地在柜台上磕开了麻壳蛋。“我每天要吃一只生鸡蛋。这只是我从后面拿出来的,今天买主多,忙忘了。”跟着脖子一仰后扔下了两爿蛋壳。
多时就要走的九伯一直没走,这时反倒由门槛外跨到门槛里。
“细福儿他爸,就依我,这事算了了。”九伯说。
“对对,九伯可为我作证。”卜祥说。
“干嘛要依你?是乡长?村长?组长?”细福儿的继父竟不认面子。
“我是你九伯,自家门里的事我就要管!”九伯发怒了。
“对对,刚才九伯还和我商量修谱的事呢!一家人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卜祥说。
“九伯管别的去吧,这事不是自家的事。他姓的是假程,是耳东!”
这一说九伯发了愣,饿狼似的家伙倒提醒了他,也真怪别人怎么都忘了卜祥姓的是假程,就这对程门不恭不敬的饿狼似的家伙还记得。
不知为何,卜祥猛地脸色一变,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了。细福儿巴掌大的脸竟也学得如何挂上些奸笑,继父好惊疑,看到地上蛋壳内有些黑东西,就要过去拎儿子。
而儿子却正得意。“大叔,吐成这样,怕是得了二号病啵!”
拎着细福儿扔到墙脚。细福儿忙说是妈妈让他扔的几只没有孵出小鸡的坏蛋,他没扔,偷着来换烟抽,这是最后一只蛋,让卜祥大叔吃了。继父却没为儿子得意,反而狠揍了他一顿。再转身进屋对不再吐了的卜祥说,半斤对五两,平了,算了。说完抬脚走时,身后搅起一阵凉风,天将黑了。
九伯也要走却被卜祥喊住,说是该送钱给娘娘了,他不能不留下。
三炷香烧得满山遍野一片昏暗,一只鼎镇得树不能摇烟不能飘,好热、好闷,檐老鼠翻飞着掠过头顶时,那微风也让人好不神往。卜祥荒丘一样匍匐在稻场上,几张叁元面值的纸币在火苗中跳跃起来,把一只铜盆照得金光灿烂。一叠全是一分两分的纸币却在盆外燃烧着。卜祥喃喃祈求过路的神仙鬼魂不要去抢盆内的钱,盆外的你们全拿去吧!而九伯也伏在那里,卜祥出钱,他不能不表心愿。可怜程家的菩萨怜恤人,缺钱时就去找姓假程的。老人抬起头时满脸皱纹里堆满了泪珠。
想是老头想起什么了,卜祥不安了些。突然,几只狗一齐叫了起来,正发愣,昏天黑地里卷来一阵风,抓起铜盆里还没烧尽的纸币竟自飞去。
“抢钱的来了!”卜祥惊呼。
“唉!”九伯叹了一声。
“谁敢和娘娘抢?”卜祥问。
“唉!”九伯仍是叹气。
“隔不了多久娘娘又会来要钱的。”卜祥说。
听一听,没人再叹气,回头看时,九伯竞走了。卜祥只好自叹一声后,心事重重地往店里走,懒得转身,随手从背后开门时怎么也关不拢门页子。懒得转身也要转身,一转身后才发现鼻尖对鼻尖地站着一个人。
鼻尖前站的这个人一样带着细福儿继父身上的硫磺味。
“细福儿他爸早走了你怎么不走?”
“晚上不做鞭炮了么?”
“买东西么?”
你倒是说话呀,钟华!差不多要喊出这话时,叫钟华的这人开口了。
“我是来还钱的。”
“你没欠我的呀!”
“不欠就不用还?你看看这个!”
“怎么烧成这样子了——这是我送给苏母娘娘的,叫风吹走了。”
“没假?”
“没假。这种票子早让银行收光了,只我专给娘娘留了些。”
“可娘娘说这票子有假。”
好一阵傻后,卜祥眼里放着绿光,嘴里却不敢不平和。“好象是有假,听说这叁元的票子五三年送到苏联去印时,苏联人偷着多印了许多——”
“这是你偷着画的,怪不了苏联人。”
“放屁,你这臭帮工的。”
“别学着先充人老子后作人儿子。你看看哪里有见水就褪色的纸票子!”钟华边说边唾口痰在纸币上,手指一辗便辗出一圈色晕来。
“不是我画的,我不会画画。”卜祥只敢小声嘟哝了。
“你会。是你。我读小学时买铅笔就碰见你买颜料。”
“我画了也不怕;我从没用这钱去买东西!”
“可你却买到了九伯他们的信任!”
这以后没话了好一阵,终于卜祥不再瞪眼了,又垂头丧气了一阵,知道熬不过钟华,才开口。
“别说出去,我给你六十块钱怎么样?”
“可你的存款有这个万数。”钟华撇了撇左拳的大拇指小拇指。
“你千万别这么瞎猜,弄成真了,河东垸程家人会要我的命。”
“说说的话你别怕。钱我不会要。早就知道你是西河上河第一聪明人,只要你帮忙出个主意。我借了一屁股债修了一座桥,原打算收过桥费来还债,谁知有人眼红邀伙在旁边搭了座便桥,人都不走我桥上过。”
“便桥不是被你放火烧了?”
“公安局都没查出个名堂来你怎么断定是我?那便桥虽然没了,可我一天到晚守在桥头吵嘴打架般的揪着人讨小钱也不是回事。”
卜祥吧嗒一下眼皮便来了主意。“这好办,平时你尽管忙别的去,只卡住春播、秋收和过节这三个时节,这种要命的关口你价要得再高他也没闲空与你吵嘴扯皮。”
钟华正要乐,卜祥补上一句说你必须将上面水库的头头贡好,每到收钱时让他们把河里的水搞大些,大得让人连䠀水过河的念头都不敢起。
钟华怔住了,心里佩服得真想趴在地上磕几个响头,才对得起老奸巨滑的卜祥出的这妙计。但在道别过后却禁不住心里一阵阵发紧。走在一片蒲扇摇响的稻场上,听得有个公羊嗓子在唱:“五更半夜睡不着,忽然想起十八摸,不要摸,偏要摸,不摸睡不着……”这是九伯,又要发怔时,脚底一晃地皮就涎乎乎发起烫来。跟着就有人骂他眼瞎了踢泼了他碗里的面疙瘩。这时细福儿跑来喊他回去吃饭,一端碗肚子就饱了,他想到卜祥的妙计实在是太多了,河西垸别的人也会向卜祥请教的。他记起临走时卜祥笑嘻嘻的要他无毒不丈夫一回。他决定无毒不丈夫两回。
似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这香甜的觉可睡了,那夜里卜祥盼了许久终于落下的雨,哗哗啦啦地在屋顶上泼洒了半夜也无法搅散他的梦,待醒来时,门外早聚了几个熬不住烟瘾的人。
“好雨!”
“好雨!”
“好雨!”
人人都这么说着进屋,只有九伯什么也没说。而细福儿的继父山塌地陷鳌鱼翻身地一声呐喊——好雨哇——让什么也没说的九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然后也许因自己没说好雨而觉吃亏似的阴沉下脸,叭地率先将鸡蛋放在柜台上,并破例数也不数递过来的烟与火柴,扭头欲走,却又没走。不是雨下大了。不是卜祥说进了新鲜姜片送他几片尝尝新。而是细福儿的继父又说话了。
“卜祥老板,开店二十几年,赚的钱不老少吧?”垸里就这当了三年兵的家伙称人为老板。
“赚钱?刚够养家口敬神贡菩萨的花销。”卜祥答话时紧张地将眼睛盯住九伯。
“我听人说你存了这个数。”
昨夜钟华握拳时一撇大拇指与小拇指的招式又出现了。和九伯一样换着烟后没走的人焦急地要知道底细。
“六十块?”摇摇头。
“六百块?”摇摇头。
“六千块?”摇摇头。
说话的人用尽力气牙缝里挤出一句。“未必是六万块么!?”
而得到的回答却是点点头。于是所有的眼光全罩在卜祥的身上,卜祥赶忙勾下头又开始捣弄缸里的红糖。店堂里静得象座古坟,偏偏雨下得更猛了,一道道的电光在四周缠来闪去,等不来雷声震响之际更让人提心吊胆。
突然,人心一颤。
雷并没响。
一看,是九伯笑了!
九伯笑得好酣畅,好长好长的银须嫦娥舞袖地蹁跹起来,笑过之后说。
“你小狗种白日说胡话。卜祥餐餐吃腌菜象个有六万块钱的富翁么?守着这满打满算三十户人家做生意,每家要赚去两千才够六万,可谁家拿得出两千来?咹!他有本事将河东垸搬去卖了怕也值不了六万块!”
这话听明白后,众人都弯下腰笑醉了,都笑细福儿继父想钱想发疯了,做鞭炮怎么也赚不了六万,不如将屋里那个“二手货”、“破罐子”送到武汉开个暗门子,不出汗不费心不跑腿随便就可以赚上六万块。
只不过一转心窍的时间他们就再也笑不起来了,那被硫磺味笼罩的人投身暴雨之前,狠狠地咒骂他们是睡在棺材里抓痒不知死活,二十多年了,每家每户每年就一百块钱,你们还相信不相信!
不由不信。一信,就成了无头鬼,面对卜祥不知如何是好。
九伯到底老辣些,一撒手,一跺脚,烟与火柴全部粉碎了。别人也学九伯,不过力气足些,满心指望换来幸福的那些烟那些火柴,全被辗踏成差不多与泥土无二了。再跟在九伯身后鱼贯走入雨中。
“你们爷儿伙的疯了,秃头秃脑的想在雨中锻炼么,淋病了看拿什么去买药吃?”
有女人的叫咸声传来,卜祥听不见了。
这一天听不见不要紧,不会再有人来买东西。雨下得好大。河东垸的人怨气更大。西河水说声涨就涨了几尺高,涨得山上山下屋里屋外都是水响。几个在河边玩水的小孩呼啸着争相跑回自己家里,告诉说河里漂来一只大白猪。顷刻间许多男人便没了怨气争相跑向河边。一个个死命将手中的鱼网鱼叉竹杆,撒向投向或伸向那在浪底波峰间沉浮的大白猪。顺河折腾了四五里路,终于捞起来时,才发现是一个淹得九死一生的女人。有认得像的人出来说她叫桂儿,年前曾偷了镇上派出所长家的抚恤金。救人须救彻,死了就不说,活人总得有间屋子吃喝拉睡,不知谁说卜祥有钱又有屋放到他店里去。
黄昏时,抬着桂儿的人群走到卜祥的店门口,竟惊奇地发现卜祥脸色苍白地满地打滚,问时,只喊痛。这时九伯来了,看着可怜巴巴的一双泪眼,叹口气吩咐,去一个人请医生,别的人将桂儿抬到他屋里。
屙了五遍血样的东西,喊了无数声娘,医生才赶到,这时已是半夜时分了。医生问卜祥昨夜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卜祥想起了细福儿的那只臭鸡蛋,嘴里却不肯说出来。刚巧九伯睡不着,耽心卜祥若是叫这急症做足了,他老婆张罗不过来,耽误久了,尸做味了,会臭了全垸的运气,忍不住来看看。见卜祥不大要紧了,就插嘴说卜祥昨晚吃了一只生鸡蛋是臭的,当时就恶心吐了。医生长吁一声,说这么说不是二号病了,就怕他是二号病。打过针,吃完药,卜祥安静地睡去。卜祥老婆这时端上两碗腊肉挂面。九伯没象医生端起就吃,推辞再三,后来大口吞咽似乎实在是强迫命令下迫不得已的。吃完后医生没事时发现九伯的左耳没有了,好惊奇,就问。九伯长叹一声,说民国二十年也是这么热的一个夜晚,曹大骏将我们独立十三团三营八连七十四人全部抓起来,当第三党杀了。轮到砍我的头时,那刀钝了,只把耳朵以下的这一块肉削了下来。我躺在死人堆里装了两天两夜死才拣了这条命回。那医生又问九伯怎么混到国民党里当兵的。九伯不睬,却说你知道红十二师师长许继慎么?她媳妇叫王旺春,是她叫我当红军的,要不是许师长中间插一杠子,我与她——九伯脸上红光一泛又马上阴沉下来嘟哝,我怎么总是碰上些狠人作对头呢?
这场暴雨的最后一声雷响并不怎么惊人,当时九伯一揩油嘴转过话题说,这雷干巴巴的空壳子响,雨要停了。但是,睡得正香的卜祥在熄了灯的房里忽地一声惊叫,搅得全河东垸的大人吼小孩叫,牛嗥狗吠地到天明也没静下来。摸不着房门后的电灯开关线,谁也不敢迈过门槛,历尽艰险总算弄亮了灯,一齐拥进房里,卜祥正瞪着一对凹下老深的眼睛望着蚊帐顶出神。
“你怎么啦?”老婆问。
“不舒服么?”医生问。
“做恶梦了?”九伯问。
一动不动的眼珠转了一下,又沉默一阵卜祥才说:“又见到苏母娘娘了,菩萨发脾气,让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送去。我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指望存点钱,后半辈子不再穷过点好日子,可娘娘你好狠心啦——”卜祥翻过身来趴在枕头上嚎啕起来。
这种事一多医生就会失业。倒是九伯见得多。“娘娘菩萨信得过你,这是你的福分,我这老头子求了一生,娘娘也没托一回梦给我。该怎样就怎样吧。菩萨总不会让弟子吃亏的。”说着自叹命薄地摇头晃脑地走了。
拉稀痛肚子本不是大病,按说三两天就能恢复,怎么这病一落在有钱人身上十天半月就不见断根?河东垸人和来买货的河西垸人天天这么搭着话。耐不住性子的路上拦住卜祥老婆问,女人总是唉声叹气一番,说当初不该在这里落脚,恐怕是犯着什么东西了。
有天早上早起的人听到九伯家的大门一吱呀,正想这老头子怎么也起这早,扩大着的门缝里挤出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来。没人敢率先将这人肯定为卜祥,看着他一步一颤地从身边走过时仍不敢冒认。直到他开了店门,坐上了店堂,才有人惊叹起来。
“瞧瞧!人都改了五形,怕是寿数到了!”
“不会吧,前几天算命先生还说定他能活到七十八岁,今年虚岁才满五十四呀!”
议论着吃完了早饭,就听到九伯在垸中心直着嗓子叫唤。
“狗儿!水生!文革!跃进!卜顺!”
点上名的人十愿九不愿地蹭到老人身边。
“你们几个这几天到卜祥的店里去,帮他挖个地洞。”
“还没到收红芋的时候,挖洞干吗?”
“别瞎问,到时候就知道用处。”
“多少工钱一天?”
“说有时多得数不清,说无时一个子儿也没有!”
“不先说定,就不去!”
“还有谁不去?都不去?那好,我去替他挖这洞!”
一发怒谁都慌了,个个都朝九伯说好话。九伯消消气说先到店里等他们,他们连忙各自进屋操起挖洞的家伙,抢先跑到店里去等九伯。
一个女人也撵上来。
“九伯,压田的沙还没挑完哩。”
“怕它象野草天天见长不成?等割谷时再挑吧!”
女人不敢再回话了。
店堂正中牛背大小的石灰线圈正等着要套住他们。九伯说,就这,挖吧。狗儿他们不得不跳进圈内屁股顶屁股地挖起来。那场暴雨早停了好多天,那雨湿透了五寸地皮,这几天的曝晒少说已干过了四寸半。挖了一上午还不见有人请他们歇歇喝杯茶,狗儿直起腰来,望着货架上的汽水瓶,忍不不住骂了一句。九伯坐在那里打瞌睡没有听真,就问狗儿说什么。狗儿愣了愣才指着已有三尺深的洞。说洞里挖出水来了。九伯赶忙过来,看见洞里真的显出水渍时,好高兴,却连连支唤快挖快挖。卜祥却象是要永远不开口了。和他说好兆头洞里出水了,也只是眨眨眼皮。
下午再来时,趁九伯落在后面他们要知道挖洞干什么。
“是想窖陈酒么?”
“是作陷阱抓强盗吧?”
“未必是学那年挖战备洞躲原子弹?”
问了半天卜祥两唇间仍无有话要说的迹象,狗儿急得用钢钎在洞底乱戳一通。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不一样,有点肉乎乎的味道,连忙挪挪位置再使劲一撬,一只铜锣大小的乌龟在洞底翻了两个跟头。这时,九伯正跨进屋来。先是一惊,后是大喜。片刻间,回过神来后都嫉妒卜祥之所以发大财,是得了河东垸的神龟护佑。但神龟既已请出来,这财气卜祥再也别想一个人占尽了。似怕卜祥也回过神来,九伯抱起乌龟紧跑一阵,嗵一声放进垸前的那口水塘里,转来吆喝狗儿他们快挖快挖,今天晚上就要派大用场。再看看卜祥依然睡猪一样歪在躺椅上懒得睁眼瞧瞧。不知怎么狗儿他们竟莫名其妙地无精打采起来,洞底折腾了好久也没弄出几捧土来。九伯骂起来,说小子们没吃盐么,这样没劲,怎么和媳妇睡觉,不怕她另去偷人么。狗儿和水生从洞底爬上来,换了文革和跃进下去,没听见挖土声,却先听到不知谁说,可惜一锅好龟汤让扔进了臭水塘。九伯欲骂没再骂,他听到卜祥好长好沉地叹了一声,象是与谁打招呼时心里不痛快,再细听果然听到一尺高的石门槛外,一阵哼哧哼哧发响。不看则罢一看九伯发了呆:湿漉漉的铜锣大的乌龟正趴在门前,伸着黑亮黑亮的头把一对乌突突的眼睛瞪着他。没人敢动它。连刚刚饿鬼般想将它熬汤的人,也愣白着脸看着乌龟就要爬过门槛而不敢动弹。事后上河下河山里山外到外传说,乌龟就要爬过门槛时,卜祥冲它说声你走吧,乌龟在地上打了几滚,流了几淌泪,见卜祥仍不留它,才伤心地哼哼着爬回水塘里。塘水咚地一声溅响,九伯,狗儿他们才象脱了绑住手脚的绳子能够动弹了,当时乌龟退了后,九伯突然粗暴得每分钟都在骂骂咧咧,都在用竹杖击打地面,要狗儿他们快挖洞,洞挖的越深越好。地洞总算有齐狗儿头顶深了,九伯又吆喝他们回家挑桶来,将洞里灌三尺深的水。这事并不难办,五个人分摊起来。每人两挑足够了,只是不明情由,干起来心里不痛快。
哗哗啦啦。哗哗啦啦。
水不再响了时,九伯恭敬起来。
“卜祥,醒醒。”
“醒醒,卜祥。”
叫了几遍才睁开眼,卜祥一打量。“好了?”
“一切就绪了,就等你!”九伯有点象在巴结谁。
“问了好多次,娘娘一直不回话。”
“不回话就是默认吧。”
“平时要钱娘娘总不是这么暧昧呀!”
“那是——可菩萨的心肠深奥着呢!”
“若是没同意,又误了送钱去的时辰,得罪了娘娘,降罪下来怎么办?”
“从没见娘娘菩萨降罪过谁。还是走一步看一步,试试再说吧。”
卜祥终于动步了,进屋里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才知天已全黑了。听到电灯叭地亮了,把眼找寻时却不见了卜祥的人影,只有楼板在掉粉尘。
再见到卜祥时,他抱着一只柳木箱子象搂着一座小山,沉重得挪不动脚,仍不让狗儿他们帮忙,挣扎着终于到了洞口。
“六万。全在这儿。”卜祥说。
“什么六万?又不是抹牌。”狗儿说。
“开开眼界吧。看看我这半生积蓄。”卜祥说。
撩开箱盖,哗啦一声黑洞洞屋里跳出满眼钱来后,顿时亮了几分。
真亏他作得出年三十喝粥咽臭腌菜大雪天盖的破絮象猪油渣放着这多钱——
建庙修谱请客送礼他总是一毛不拔地叫穷叫得逢这些事都免了他的份子放着这多钱——
人人心里都有想法。有只手禁不住要去摸。
“别动!”九伯一声吼。
“把箱子盖上。”九伯又一声吼。
“放进洞里去。”九伯再吼一声。
卜祥拖来一合门板盖在洞口上后就去一旁打坐。狗儿仿佛懂了其中机关道数,招呼其他几个出门去,待一会儿嗨嗨地抬回一块青石板,挪开门板后,覆上青石前,红光漆亮的柳木箱子在洞中水面上一动不动飘浮着。遮严了洞口,狗儿抠出裆里黑不溜秋的一砣肉,呼哧呼哧地放了一通臊水在青石上,还念经般振振有词地说:
“娘娘菩萨别怪我们穷极了,有真本事这钱你拿得去就归你。拿不出去我们就留下自己享用了。”
爱管事的九伯这次竟没管。
河东垸会找事的人都来了,不准他们进屋,就在门外稻场上黑鸦鸦站成一片,来看菩萨如何显灵的人和来看娘娘如何取钱的人,不时交换着警惕的目光,并鄙视对方小心眼生怕娘娘取不走钱大家分摊时少了自己似的。这种时机总不会缺少细福儿,人缝里钻来溜去,不时有只脚憎恨地踢准了他,却阻止不了他,因此稻场上不时有阵小小的骚动。屋里静了两个时辰后仍没有一点动静,肚子内面的脏货要出来,闹得九伯都快憋不住了,看看卜祥那模样心里猜说不定还要待上两个时辰,才说先方便再说,卜祥突然一弹,两眼铮地一亮。
“来了!”
声音很小,却很响。
稻场上靠近门口的人听清了,后边的只知道卜祥一夜没说话这时说话了,也想听清,所有的脚一齐向前挪。细福儿受不了这压迫哇地哭了起来。就这样,一声福音自天而降。
“我来了!”
慈祥!哀怜!除了苏母娘娘还能是谁?心诚性急的等不及见到佛面,便顶礼膜拜。笨巴些的正待效法,却看到细福儿的亲娘急匆匆跑来,一把搂过儿子连连抚慰。
“娘的儿!娘的心肝!别怕,我来了!”
本是心诚所累,偏要骂。
正要骂。又不骂。
屋里一声叫得响亮,再大一点几里外的河西垸人也能听见。
“娘娘取走钱了!”
……那一夜,那一声呼叫过后,闻所未闻的奇香随着一缕缕青烟穿过青石板弥漫了整个河东垸,三天三夜才散尽。狗儿、水生、文革、跃进和卜顺五个猫捕老鼠般地守着洞口,第一丝香,第一缕烟升腾起来的时候,他们便泥人般地僵死过去,直到九伯喊快给娘娘磕头,才回过魂来,屁股朝天,一阵响头磕得青石板上留下斑斑血迹。
三天三夜过后,九伯望着黑糊糊的一洞纸灰:
“都说菩萨心善,这次算看透了。天啦,六万啦,一个钱也不给留下,全都拿走了。有这六万就不怕,没人进贡了,光利息月月都用不完。”
卜祥倒轻松了。“我想走,换个风水。在这儿连菩萨都欺负我这姓假程的。”
九伯眼珠转得辘辘地响。“走也好,去哪儿?”
“先一人出去闯闯,等找到落脚铺,再把老婆孩子接去。”卜祥说。
“你什么时间走?”九伯说。
“正想找你择个吉日良辰呢。”卜祥说。
掐指一算:“后天寅时。”九伯说。
“谢九伯,我不在家女人好为难,有什么事,还望九伯在全垸人面前帮忙维持维持。”卜祥好诚恳。
“这还需你说二话么!”九伯更诚恳。
“你怎么来了?”细福儿的继父见素无往来的卜祥走进屋来不胜惊奇。“也想做鞭炮生意?”
“有笔生意,但不是鞭炮。”
“说吧,我正有兴趣。”
“来拖鞭炮的货车什么时间走?”
“明天上午八点。”
“能改在今天夜里一点么。”
“当然行。不过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那天娘娘取钱倒底是怎么回事。”
“想听这?不如听我忠告:再退十年我那股硬劲想来不会输似你。就这十年变化大得很,到那时你会一懂百懂的。”
“不说那就不行。”
“我把杂货店、房舍和一切家产全送给你。这是字据,决不翻悔。”
“为什么这样,你?”
“现在说不清,有兴趣今晚就睡在我家,明早扮着我出门顺着西河走上五里,就会明白的。”
半夜里货车启动后,细福儿的继父不甘心那谜揭不破,最后一次问娘娘取钱、地洞起火的奥秘。卜祥躲不了纠缠,就说你将这些年看过的侦破电影仔细回忆一下也许就会明白。货车走后他果然忍不住好奇偷偷溜进卜祥家里,谁知竟一头睡过了时辰,直到九伯在外面撞门才醒。开门出来,九伯杀气腾腾地揪住他。
“卜祥呢?”
“夜里坐车走了。”
“你怎么在这儿,嫖了他的女人?”
“屁。母猪也没一只,全家人都一车拖走了。”
没听清九伯说了句什么,肚子里咕哝响,象是在骂人。回家后,媳妇正抱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躺在床上哼。问起来才知道,媳妇早上醒来不见丈夫,连忙四处寻找,走到河边时,朦胧中看到一个蒙面人舞着刀扑过来,慌乱时摔伤了腿,痛得哭叫起来,蒙面人已扑拢来,不觉一怔,退后几步不见了。
这次是丈夫怔了怔,他想起帮工的钟华走前说过卜祥是西河上河最聪明的人。
倏地,被西河水胀得如今才醒过神来的桂儿,疯疯癫癫地从九伯屋里跑出来,成群的小孩跟在身后乱咋呼。他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抽回在媳妇身上轻轻抚摸的手,站到门外去观望。桂儿见面前出现一个穿军装的人,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脚哭喊:
“阿波罗,我偷了你的性命钱,没什么还给你了,给你当媳妇行么?”
河东垸几十年没这般快活,哄地一声笑破天。
19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