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难得的一天！他们全家决定去饭馆打牙祭！

说实在的，像他和妻子这样的工薪族，上有老（岳母与他们同住），下有小（儿子才上高中），平日是没有勇气下馆子的，不要说那些门脸儿珠光宝气的什么“渔村”绝不敢进，就是最一般的门口拉着些瀑布灯的，标榜“家常菜肴，丰俭由人”的小馆子，也是屡过其门而不入。

偏偏最近他们街口新开张了一家川菜馆，门脸儿非常体面，却在晚报上几次刊登出大幅的广告，那广告的最蛊惑人之处，是详细开列出各种冷热菜肴的具体价格，并且申明“不另加收服务费”；当然他仍然不敢百分之一百地信任那广告，但有几位经济状况与他相差无几的邻居去试过以后，回来说那广告上的价格确实没有虚假，并且盛赞其鱼香肉丝、三鲜锅巴不仅色香味俱佳，而且量也不少，这便引动得他终于做出了“这个周末咱们家去打回牙祭”的隆重决定！

呼应最热烈的是儿子。儿子不仅闻之欢呼雀跃，甚至于说：“也是该慰劳慰劳我啦！”竟是面有嘚瑟的模样。儿子言外之意是：我凭自己努力，考上了个重点中学，为你们省了起码两万块的“赞助费”，难道我还不该大快朵颐一回么？

妻子这月的奖金比往常多出了五十元，因此在下回馆子这一点上与他很有共识，但限定这一餐的花费至多不能超过八十元；他于是拿着那晚报上的菜单反复推敲，看点哪些菜才能既经济又实惠；他并且边点边报出菜名来，以寻求支持，也期待争鸣。

岳母的态度最冷静。她说：“依我说，三鲜锅巴太贵，也未必好吃，不如点两客麻婆豆腐，又便宜又下饭……”却立即引起外孙子的反对：“下馆子就是要吃点荤的嘛，干吗总是豆腐豆腐的！”……

最后，终于议定了一个最佳配置的菜单。一家人的欢欣，真是不亚于已进了一回“渔村”。

谁知天有不测之客。就在他们准备开赴那家餐馆之前，忽然钟钟来了。钟钟是他们两口子的老同学，姓钟名钟，进得门来也确实像口座钟。钟钟前几年便开始官运亨通，如今已然是副局级干部了。钟钟在任上，工作很有成绩，并且也确实并没有“人一阔，脸就变”，他这些年只要抽得出空，总愿到老同学这里来打一头；他和妻子，乃至儿子和岳母，都挺喜欢听钟钟讲些官场内外的新鲜事，那真是听来大开眼界！

钟钟落座后，立即言谈极欢。聊了一阵，他便说：“钟钟，一起吃晚饭吧！咱们一起去街口新开的……”钟钟一听便说：“我来你这儿，我还客气什么？……我已经让我那司机把车开走了，也不要他再来接我……正是，咱们一边吃一边还能细聊聊！可是餐馆我是绝对不要去！唉唉唉……这些天连续不断的外事活动，还有什么庆典、招待会，可把我吃怕了！你看你看，我这肚子，是不是又鼓出些来了？像座大笨钟是不是？哈……快别去什么餐馆！嫂夫人，劳您驾，就随便准备点清粥小菜，那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昨天他们是安排在‘鱼翅皇’……那一海盘鱼翅啊！整扇的鱼翅，弄熟了都没变形，手艺是真棒，可油浸浸的，谁能吃上几口？……那天在‘潮福楼’，大龙虾刺身倒清爽，可是我一不小心多蘸了些个日本淡绿色儿的芥末，吃了那个难受啊！直到鲍鱼端上来，用鲍鱼压下去，才好受点儿！……可是前两天那个蛇羹，还有烤乳猪，还有那天西餐的红酒牛肉……我现在想起来就餍饫得不行！……唉唉唉，所以我只求你们一碗大米粥，一碟小菜……非要炒菜，那就炒素菜，绿叶子菜！……”

他和妻子听了，面面相觑过后，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儿子和岳母待在两居室的那个小间里，儿子嘟囔说：“哼，他想吃清粥小菜，我倒想吃山珍海味呢！……今晚倒血霉了！”岳母却说：“也好！省得去那餐馆浪费了！”

他陪着钟钟神侃。妻子去备饭。家里恰好只有面没有米了。妻子本想支儿子下楼买米，可是心里估摸儿子正没好气，好面子的她遂自己下楼去买。

粮店倒是就在楼下不远。可没想已关了门。旁边的自选小超市是营业到很晚的，她进去，忍痛花于她来说是很高的价，买了一袋丝苗米，因为那里面只剩那么一个品种。出了小超市，拐个弯就有菜摊，但凡平庸点的菜，都只剩下一些别人挑剩的次货，不得已，买了一斤符合钟钟要求的“绿叶子菜”——豌豆苗，到付钱的时候才意识到，比到那餐馆点一盘鱼香肉丝贵多了！这还只是原料！……清粥要配小菜，路过朝朝鲜族人卖辣菜的小车，于是又买了些辣桔梗……回家上楼时一心算，这样的投资，其实比上那餐馆，甚或还更昂贵！因为自己一家人，本是想去那里多添些油水的啊，这下只能陪着贵客吃素了！……

那晚钟钟离开他家，在街上叫了辆出租车，坐进去以后，格外地心旷神怡，心里不住地说：“多好的清粥小菜啊！多可爱的普通人家啊！多愉快的周末之夜啊！……”

然而，他家在那一个月内，再无下餐馆的动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