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他的人生旅程中,都有愉快和不愉快的时候。
这种感觉,到了秋天,似乎反差要明显一些,愉快的人更加飘逸,不愉快的人,恐怕难免会更加沉重一点。
秋季来临,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心情好的人,自然是觉得非常痛快。因为他没有忧愁,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看见黄叶从树枝上落下来,他认为遍地洒满了金色的喜悦。看见路旁草尖上的寒霜,他觉得毛茸茸的十分温暖。虽然秋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些凉意,可比起闷热的三伏天,要开心得多,舒畅得多。他敞着胸怀,唱着小曲,一路小跑,似乎天地之间的温馨和飒爽统统属于他了。
可是,假如这个人十分懊丧,碰上了倒霉的事,连喝凉水都塞牙的时候,就会感到秋天不那么快活了。触目荒凉,冷风飕飕,落叶飘零,枯草乱飞。此时,浑身上下很不自在,好像整个世界跟他过不去似的,连走起路来也没精打采的了。
其实,我也不赞成秋天早早地来临,因为金秋一到,也预示着寒冬即将来临。
所以秋天不像春天那样充满了希望,有着无限光明前景的展示。足足地可以放开手脚,大大地施展抱负的日子长着咧!嫩绿的春天和随之而来的浓绿的夏天,连在一起,是一个漫长的期待。优游从容,在希望中,在生长的季节里,来得及做许多有意义的,洒下种子即可萌芽,还能开花的事情。但黄色的秋天未免短促了些,紧接着便是白色的冬天。你还未在画板上留下一抹香山红叶的倩影,古都灰蒙蒙的红墙碧瓦的雄姿。那扯棉拉絮般的皑皑白雪就将一切色彩全部遮盖住了。
如果,真是纯洁的白色也还罢了,至少给人一点洁净,不是的!很脏很脏,像一块盖了多少年的棉花套子,散发出一股霉味。于是在秋天,即使是金黄色的秋天,美不胜收的秋天,一旦想起那脏兮兮的白,马上倒了胃口,没了兴致。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心绪而已。
说实在的,真是秋天光临,绝不会有因为担心冬天的缘故,而上吊自杀的人。除非此公神经衰弱到极点,除非有自杀情结,无法控制,才会把脖子伸进绳套里。
剩下的绝大部分人,该郊游的还是要去圆明园,站在东倒西歪的大水法前留个影;该购买秋装的女士,忙于出入卡地亚或是银梦时装屋,努力表演出一个潇洒的模样;该觉得秋天不失为结婚的最佳时节的,赶紧用绳子(当然用月下老人的红绳,不过,有时也不用,硬拴)牵着未来的新娘去登记。一切照旧,毫无二致,对于秋天的感觉,只不过是一种心头上的“生的门答”,也就是伤感而已。
但是,也有另一类人,透着一点点怪,属于北京人所说的各色家伙,未必是心术不正,或有什么阴暗心理(但愿如此)。反正他春天里领教了“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滋味,夏天里尝够了“赤日炎炎似火烧”的苦头,在秋天,他经受了他认为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惆怅以后,季节的变化反复,使他脆弱的神经,竟会产生“歇斯底里”的过敏反应。他对窗外所有一切,怎么也看不上眼,尤其是人,几乎所有的人。
他恼火愉快的人,因为他不愉快,这还说得过去。可他恼火人家不愉快,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不过也别奇怪,他的逻辑是:“凭什么你们能拥有我这种高尚的、高雅的、高贵的、非同小可的心绪呢?”
“呀呀呸!”他大吼。
因此,他在秋天里盼着冬天,先做起严寒的梦,挺乐意看到那些不顺眼的人,被冻得鼻青脸肿,手足僵硬。这时,他站立在窗帘后面,透过细细的缝隙,欣赏那些在寒冷中挣扎、冰雪里熬煎的人,心底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欣慰。
生病的人,盼着别人生更大的病,快死的人,希望别人比他先死。在这个有着许多人的世界上,并不奇怪会有这种以别人更大的痛苦,来冲淡自己烦恼的人。
当初,他孤独,他寂寞,他有些病态,他本身至少在精神上,已是黄叶落尽的深秋。他曾经是个武夫,如今已无握枪之力。他曾经是个水手,再也爬不上桅杆。他曾经是个诗人,但灵感才华早随风而逝。他曾经是个多情种子,却失去了全部温柔。所以他要把别人留在永远的冬天里,他从中获得一些慰藉。
现在,他已经找不到力气去和窗外那些朝气蓬勃的,或是垂头丧气(也算是一种气)的人,去碰撞,去冲击,赛个高低,得个真快活,或是真悲哀,所以,他就不是那么一点点嫉妒,而是恨得要死要活的了。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同样,该去的总是要去的。英国诗人雪莱有句名言:“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即使最冷的冬天来了,甚至冰河期光临,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远古时代,我们的老祖宗,不也活过来了吗?
而且,经过冰天雪地里的滚爬厮杀,说不定身心健康,其壮无比,对于流行性感冒的抵抗力要强些。等到来年开春,也许显得体魄强健,精神抖擞,更让人羡慕不已活得开心自在呢。
同样,一个人的生命周期,其中也存在着春之生长、夏之辉煌、秋之成熟、冬之老当益壮这样的变化。成熟的本身,可以看作是一个新的生命小周期的开始。不要怨艾,赋出新声,努力给他人创造一点新鲜、一点快乐,那么,也就对得起这个大自然,对得起时间,更主要的,也对得起自己了。